六 劉知幾論歷史學(xué)文獻
劉知幾對于他以前的歷史文獻,也曾經(jīng)展開一個全面的批判。他把中國的歷史文獻,分為兩大類:一曰“正史”,二曰“雜史”。他所謂正史,就是“經(jīng)”、“傳”、《史》、《漢》,及其以后的官修國史;所謂“雜史”就是歷代以來私家撰述的史籍。
他在《古今正史》中,歷述中國正史的源流。上自《尚書》、《春秋》、《左傳》、《史記》、《漢書》,下迄隋、唐諸史,無不原原本本,詳述其作者姓名,成書經(jīng)過,卷數(shù)篇數(shù),及其后來的補注。其所根據(jù)的材料,自《史》、《漢》而下,都是援引本書序論的原文;至梁、陳以還,則多舉其見聞所接。
他又在《雜述》中,列舉中國歷史的流派。他把古今“雜史”分為十類:一曰“偏紀(jì)”,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里書”,十曰“都邑簿”。敘其性質(zhì),舉其書名,條分縷析,巨細(xì)無遺。
劉知幾雖然把全部史籍別為“正史”與“雜史”;但他并不是重“正史”而輕“雜史”。他以為治史者,“正史”固然要讀,“雜史”也要讀。因?qū)Wx“正史”,不讀“雜史”,則見聞不周。但無論讀“正史”或“雜史”,都要用批判的眼光去讀。他在“雜述”中說:
芻蕘之言,明王必?fù)?;葑菲之體,詩人不棄。故學(xué)者有博聞舊事,多識其物。若不窺別錄,不討異書,專治周、孔之章句,直守遷、固之紀(jì)傳,亦何能自致于此乎?且夫子有云:“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知之次也”。茍如是,則書有非圣,言多不經(jīng),學(xué)者博聞,蓋在擇之而已。
他以為如果不用批判之眼光去讀書,則“見良直而不覺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這樣,雖“學(xué)窮千載,書總五車”,亦猶葛洪所謂“藏書之箱篋,《五經(jīng)》之主人”。雖多亦希以為用。
不過他所謂批判,不是根據(jù)于主觀的愛憎,而是根據(jù)于客觀的實在。他在《雜說》(下)中說:“夫自古學(xué)者,談稱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習(xí)于太史者,偏嫉孟堅。夫能以彼所長,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鮮矣?!庇纱丝梢钥闯鏊呐袘B(tài)度。
劉知幾無論對“正史”或“雜史”,皆有批判。他對于“正史”,則在《疑古》中批判《尚書》,在《惑經(jīng)》中批判《春秋》,在《申左》中批判《公羊》、《穀梁》二傳,在《雜說》中則批判諸史,上自經(jīng)傳史漢,下迄隋唐,所有的歷史文獻,無不具體地指出其牴牾之處,疏略之點,而予以辯證。此外,在《雜說》中,對于十種雜史也逐一予以評述。這樣就完成了他對中國歷史學(xué)文獻的批判。
他評《尚書》則曰:“《尚書》上起唐堯,下終秦穆,其書所錄,唯有百篇。而書之所載,以言為主。至于廢興行事,萬不記一,語其缺略,可勝道哉!故令后人有言,唐、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也?!?
評《春秋》則曰:“案魯史之有《春秋》也,外為賢者(隱),內(nèi)為本國(諱)。事靡洪纖,動皆隱諱?!笔莿t“有罪者得隱其辜,求諸勸誡,其義安在”?且“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彰,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具切當(dāng)世之文,而罔褒諱之辭也。斯則危行言遜,吐剛?cè)闳?,推避以求全,依違以免禍”。
評《公羊》、《穀梁》二傳,則曰:其錄人言,則“語乃齟齬,文皆瑣碎”。其記事,則“缺漏不可殫論”。其命意,則“獎進惡徒,疑誤后學(xué)”。至于“論大體,舉弘綱,則言罕兼統(tǒng),理無要害,故使古今疑滯,莫得而申焉”。
評《史記》,則曰:“述《儒林》,則不取游、夏之文學(xué);著《循吏》,不言冉、季之政事?!倍鴤鳌敦浿场?,“獨以子貢居先”;錄《佞幸》,“惟以彌子瑕為始”。是其揚善顯惡,有所未盡。又說:“撰《孔子世家》,多采《論語》舊說;至《管晏列傳》,則不取其本書?!笔瞧淙〔摹翱沙怀?,宜取而不取”。又說:“《史記·鄧通傳》云:‘文帝崩,景帝立?!蛉舻凭暗哿?,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書其事乎?”而于《序傳》云:“為太史七年,而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不及其他。是其敘事,可省而不省,不可省而省。自然他認(rèn)為最大的弊病,就是“推命而言成敗”。
其評《漢書》則謂其以漢史為列“古今人表”,于體裁,大為不類;以《漢書》抄錄《史記》,而一字無改,于記事事理皆殊。又說:“《漢書》編蘇氏之傳,則先以蘇建標(biāo)名;列韋相之篇,則不以韋賢冠首。”于標(biāo)題,前后不一。又說:“班固稱項羽賊義帝,自取夭亡?!庇衷疲骸坝诠ǘ▏└唛T以待封,嚴(yán)母(延年之母)掃地以待喪。如固斯言,則深信夫天怨神怒,福善禍淫者矣?!边@又與司馬遷同陷于歷史的定命論了。
其評諸晉史,則曰:“東晉之史,作者多門,何氏中興,實居其最。而為晉學(xué)者,曾未之知,儻湮滅不行,良可惜也。王檀著書,是晉史之尤劣者,方諸前代,其陸賈、褚先生之比歟?道鸞不揆淺才,好出奇語,所謂欲益反損,求妍更媸者矣?!?
其評《宋略》則曰:“裴幾原(子野)刪略宋史,定為二十篇。芟煩撮要,實有其力;而所錄文章,頗傷蕪穢。”其評《魏書》則曰:以文字而論,則“援引詩書”,“妄益文彩”。使蠻音夷語,頓成經(jīng)傳之文。以書法而論,則“標(biāo)榜南國,桓劉諸族,咸曰島夷,是則自江而東,盡為草服之地”。反之,“稱登國以鳥名官,則云好尚淳樸,遠(yuǎn)師少暤;述道武結(jié)婚蕃落,則曰招攜荒服,追慕漢高。自余所說,多類于此”。賣國求榮,“何其厚顏”如此。
其評北齊諸史,則盛稱王邵《齊志》,這是因為這部書,多載方言,保存風(fēng)俗。他在《雜說》中說:“或問曰:王邵《齊志》,多記當(dāng)時鄙言,為是乎?為非乎?對曰:古往今來,名目各異。區(qū)分壤隔,稱謂不同。所以晉、楚方言,齊、魯俗語,六經(jīng)、諸子載之多矣。自漢已降,風(fēng)俗屢遷。求諸史籍,差睹其事?;蚓贾浚┲T朋友;或尊官之稱,屬諸君父。曲相崇敬,標(biāo)以處士、王孫;輕加侮辱,號以仆夫、舍長。亦有荊楚訓(xùn)多為夥,廬江目橋為圯,南呼北人曰傖,西謂東胡曰虜。渠、們、底、箇,江左‘彼此’之辭;乃、若、君、卿,中朝‘汝我’之義。斯并因地而變,隨時而革,布在方冊,無假推尋,足以知氓俗之有殊,驗土風(fēng)之不類。然自二京失守,四夷稱制,夷夏相雜,音句尤媸。而彥鸞、伯起,務(wù)存隱諱;重規(guī)、德棻,志在文飾。遂使中國數(shù)百年內(nèi),其俗無得而言。蓋語曰:‘知古而不知今,謂之陸沈?!衷唬骸晃锊恢铀鶒u?!莿t時無遠(yuǎn)近,事無巨細(xì),必借多聞,時成博識。如今之所謂者,若中州名‘漢’,關(guān)右稱‘羌’,易‘臣’以‘奴’,呼‘母’云‘姊’,主上有‘大家’之號,師人致‘兒郎’之說。凡如此例,其流甚多。必尋其本源,莫詳所出。閱諸《齊志》,則了然可知。由斯而言,邵之所錄,其為弘益多矣。足以開后進之蒙蔽,廣來者之耳目。微君懋,吾幾面墻于近事矣,而子奈何妄加譏誚者哉!”
其評《周書》則曰:“其書文而不實,雅而無檢,真跡甚寡,客氣尤煩。尋宇文初習(xí)華風(fēng),事由蘇綽。至于軍國詞令,皆準(zhǔn)尚書。太祖敕朝廷,他文悉準(zhǔn)于此。蓋史臣所記,皆稟其規(guī)。柳虬之徒,從風(fēng)而靡?!绷詈聴币蛑八焓怪苁弦淮?,多非實錄者焉。”
其評《隋書》則曰:“詭辭妄說”,“以無益而書”。又說:“嗚呼!茍自古著述其皆若此也,則知李斯之設(shè)坑阱,董卓之成帷蓋,雖其所行多濫,終亦有可取焉?!?
劉知幾對“正史”的批判,大概如此?,F(xiàn)在再看他對“雜史”的批判。他在《雜述》中說:
大抵偏紀(jì)、小錄之書,皆記即日當(dāng)時之事。求諸國史,最為實錄。然皆言多鄙樸,事罕圓備,終不能成其不刊,永播來葉,徒為后生作者削稿之資焉。
逸事者,皆前史所遺,后人所記。求諸異說,為益實多。及妄者為之,則茍載傳聞而無銓擇,由是真?zhèn)尾粍e,是非相亂。如郭子橫之《洞冥》,王子年之《拾遺》,全構(gòu)虛辭,用驚愚俗,此其為弊之甚者也。
瑣言者,多載當(dāng)時辨對,流俗嘲謔,俾夫樞機者借為舌端,談話者將為口實。及蔽者為之,則有詆訐相戲,施諸祖宗,褻狎鄙言,出自床笫,莫不升之紀(jì)錄,用為雅言。固以無益風(fēng)規(guī),有傷名教者矣。
郡書者,矜其鄉(xiāng)賢,美其邦族。施于本國,頗得流行。置于他方,罕聞愛異。其有如常璩之詳審,劉昞之該博,而能傳諸不朽,見美來裔者,蓋無幾焉。
家史者,事惟三族,言止一門,正可行于室家,難以播于邦國。且箕裘不墮,則其錄猶存;茍薪構(gòu)已亡,則斯文亦喪者矣。
別傳者,不出胸臆,非由機杼,徒以博采前史,聚而成書。其有足以新言,加之別說者,蓋不過十一而已。如寡聞末學(xué)之流,則深所嘉尚;至于探幽索隱之士,則無所取材。
雜記者,若論神仙之道,則服食煉氣,可以益壽延年;語魑魅之途,則福善禍淫,可以懲惡勸善,斯則可矣。乃謬者為之,則茍談怪異,務(wù)述妖邪,求諸弘益,其義無取。
地里書者,若朱贛所采,浹于九州;闞骃所書,殫于四國。斯則言皆雅正,事無偏黨者矣。其有異于此者,則人自以為樂土,家自以為名都,競美所居,談過其實。又城池舊跡,山水得名,皆傳諸委巷,用為故實,鄙哉!
都邑簿者,如宮闕陵廟,街廛、郭邑,辨其規(guī)模,明其制度,斯則可矣。及愚者為之,則煩而且濫,博而無限,論榱棟則尺寸皆書,記草木則根株必數(shù)。務(wù)求詳審,持此為能。遂使學(xué)者觀之,瞀亂而難紀(jì)也。
以上,是劉知幾對“雜史”的批判。此外對《漢書·五行志》,還有單獨的批判,這里不及再述。從以上的批判中,我們可以看出劉知幾對中國的歷史文獻,皆認(rèn)為有美中不足之處;但有一例外,即他對《左傳》一書,則認(rèn)為盡善盡美。他在《雜說》(上)中說:
左氏之?dāng)⑹乱玻鲂袔焺t簿領(lǐng)盈視,聒沸騰;論備火則區(qū)分在目,修飾峻整;言勝捷則收獲都盡,記奔敗則披靡橫前;申盟誓則慷慨有余,稱譎詐則欺誣可見;談恩惠則煦如春日,紀(jì)嚴(yán)切則凜若秋霜;敘興邦則滋味無量,陳亡國則凄涼可憫。或腴辭潤簡牘,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群,縱橫而自得。若斯才者,殆將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聞,古今卓絕。
不論他對歷史文獻的批判是否完全正確,而其所指,皆系據(jù)各書內(nèi)容,并非憑空武斷。這種客觀的精神和判斷的能力,實可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