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準記語
科學(xué)各有其研究之對象與領(lǐng)域,而方法則嚴于實測。每有臆說初興,未經(jīng)十分證實,而鼓動眾聽,幾無異詞。及至有后說反前,測之于物界而征驗不爽,則眾舍彼而就此,奉為定論,堅立不搖,此科學(xué)有明征定保之效也。獨至哲學(xué)談本體,則與科學(xué)迥異。本體無形相可見,即無實物可測,大抵各逞所見,而為一家之言。人見其紛然無定也,乃退而探究人類之知識是否足以探討本體。故暫置本體論而從事于知識論之研究,此哲學(xué)界之一大轉(zhuǎn)變也。夫知識論固為探求本體者所必資,然后人卻專在知識論上玩弄,遂至諱談本體。西人有警語云:磨刀所以宰羊。今磨刀霍霍而無羊可宰,豈非怪事!今之喜玩弄知識論而不承認有本體者,其迷謬正如磨刀之喻。
科學(xué)方法以實測為本,即玄想所及,特有發(fā)明,仍須驗之于事物,方足取信于人,否則亦難自信也。但一言及于實測,即有物矣。若談到宇宙本體,則無形無象,一切科學(xué)儀器所不能見,不可以實測求也。然雖無形象,而實為宇宙萬物之源,不得目以為無。若無本體,則萬物何自而形成乎?科學(xué)只能研究事物互相關(guān)系間之法則,故此等知識只屬于表層的而不能證會實體。《勝鬘經(jīng)》曰:“澈法源底。”“法”字猶此土云事物。此言佛之為教,澈了萬物之根源底蘊,即證會實體之謂。此則非科學(xué)所能也。
“本隱之顯,推顯至隱”二語,包羅無限,究其根極,亦曰體用而已矣。隱謂體也,顯謂用也。體具眾理,備萬德,而無形象可見,故謂之隱?!氨倦[之顯”是謂即體成用;“推顯至隱”是謂即用識體。
宇宙萬象即大用流行之跡象耳,不可于此分層級。若謂先有大用而后作成宇宙萬物,則謬誤甚矣!當知即萬象是用,即用是真體之顯現(xiàn),用外無體。但于用上而不泥其跡,直悟其為真體之顯,便是即用識體,如眾漚是大海水所現(xiàn)。知此者,即于眾漚見是大海水,言即用顯體,必如此方無過。歐陽先生據(jù)唯識義,其真如純是無為,其宇宙萬象實皆生于賴耶識中一切種子。體用條然各別,而言即用顯體,豈不異哉?
吾之心即是天地之心,而凡夫不悟者,因凡情承認有一己之個體與天地萬物相對待,如是則分內(nèi)外、彼此、同異種種差別,而一真法界此借用佛經(jīng)名詞,與原義不必符,此中猶云全宇宙。乃破碎為無量沙粒,吾人亦是沙聚中一微粒,其然,豈其然哉?故必遣除凡情妄執(zhí)而后知物我同體,吾身之主宰謂心。即天地萬物之主宰也,故曰“官天地,府萬物”,理實如是,非意之也。
西洋談本體者,大抵本其向外求理之心習(xí),直以本體為客觀獨存的物事而推求之。其實宇宙人生非可剖析,云何可于吾性命外別尋本體?科學(xué)于現(xiàn)實世界,必設(shè)定為客觀獨存,故必任理智,作客觀的研究,而哲學(xué)窮究本體,則不當與科學(xué)同其態(tài)度與方法。
變易指宇宙萬象言,亦即大用流行之謂。然吾人難了流行之妙,卻見有實物者,則由吾人于實際生活中妄起執(zhí)著所致。
執(zhí)著不能憑空而起,必有其可執(zhí)著之跡焉。原夫大用流行,勢極猛疾,動之疾便凝聚而似有物。此物非實有,但動勢之跡象耳。而人情妄執(zhí),則計此跡象以為實物。如燃香楮,猛力轉(zhuǎn)之,見旋火輪,雖知非實,而輪相固在。設(shè)問何以成此輪相,則全由力之猛疾續(xù)運而成。又如閃電,雖一瞬即逝,亦現(xiàn)似有一物事,即電光是也。此光何自而來?亦力之運行使然也。可見物質(zhì)本無,但因力而詐現(xiàn)其相,妄情執(zhí)之以為物耳。
窮神知化,化亦神也,此意最為深遠?!墩撜Z·子在川上》一章宜細玩。夫前水方逝,后水即生,是不斷也;前水才生即逝,未曾留住,是不常也。不斷不常,即剎那滅義。方生即滅,方滅即生,化化之妙,滅滅不停,即生生不已,非神而何?逝者如斯,是生滅義。不舍晝夜,是恒常義。雖滅故生新,而實恒久不已,于變易見不易,乃無生而生也,窮神知化之意,至此極矣!無生而生之義殊難言。天地大物也,誰生之乎?凡情計有上帝造生萬物,此乃虛妄構(gòu)想。如實而談,上帝本無此物而宇宙非無真宰,但此真宰不可以擬人之觀念相推度,不可說為具有人格之大神,是乃獨立無匹,無形無象,亦虛寂,亦剛健,既不從他生,亦復(fù)無所生,故曰無生。然以虛寂而剛健故,其自體卻是生生化化,無有窮竭,故乃現(xiàn)似宇宙萬有,故曰無生而生。奇哉奇哉!無生而生,世有能言其故者乎?
學(xué)者既聞無生而生,更當知生而不有之義。夫生生者,大用之謂,本無實物,即無時間空間可言。生生之流,剎那剎那,滅故生新,無物暫住,故知生而不有,則于生而已識其本無生矣。
剎那滅義,不必驚疑。如生理學(xué)者言新陳代謝,七日之間而全身盡易其故,此與剎那滅相距雖甚遠,然可從此悟入。非此則七日代謝之事,何自而起乎?故知剎那滅義非是玄談,于此不生執(zhí)著,即悟生而不有也。生生化化即是空空寂寂,神乎神乎!
萬物皆備于我,乃唯識義。漢以來儒者不知發(fā)明此旨。夫內(nèi)外分畛,物我對峙,此經(jīng)驗界中之事也。如此則宇宙只是一盤散沙,人生不過沙聚中之一微粒,此凡情之大迷也。若了萬法唯識則無此失。如眼識看色,愚者認色為外物,其實色不離于眼識,即色非身外之物;耳識聞聲乃至意識緣一切法,皆可準知。天地萬物皆不離吾心而外在,故說萬物皆備于我。楊仁山居士尊佛家唯識之論而薄孟子,非獨不解孟子,恐于唯識亦極疏也。
萬物繁然,固有待矣。若于一一物而識其本體,則無待矣。故知言無待即有待,言有待即無待,此妙之極也。
體用不二義,自《新唯識論》出,始圓融無礙。吾國先哲于此實欠明了。如橫渠乾坤父母之說,則天地與其所生之人或物,畢竟兩相對待,非體用不二之旨也。然體用雖不可分,要亦不能無辨,如吾所舉眾漚與大海水喻,形容最當。眾漚本非離大海水而有自體,但漚相不無,故眾漚與大海水雖不二,而不能不分言之。體用分言,理亦猶是。
《特輯》云:萬物皆天命之顯。命字義訓(xùn)甚繁。朱子《中庸章句》言“命猶令也”,殊不可從。命乃流行義?!对姟ぶ茼灐吩疲骸熬S天之命,于穆不已?!绷餍泄恃圆灰?,若是恒常而不流行的物事,如何著得“不已”二字?故命者即謂本體之流行;顯者直接呈顯,如眾漚是大海水呈顯,非有二也。若以為天地出生人物,則說成二片矣。克實論之,無所謂萬物,其所謂萬物,只是本體呈顯而已,玩漚海喻自見。俗情誤在計執(zhí)現(xiàn)象界,遂生種種臆說,如上帝造人物之類,其影響及于后之哲學(xué)家,亦紛紛以為本體超于萬物之上或藏于其后為之根據(jù),雖不一其詞,總有打成兩橛之病。學(xué)者若能不滯于物,不執(zhí)于相,便見得事事物物莫非天命之顯。莊生言“道在矢溺,道在瓦礫”,孟子言“形色天性”,其說至精妙。蓋宇宙之大,形形色色,萬有不齊,莫非天性,雖矢溺之賤,瓦礫之微,若遺其跡而識其本體,即皆道也?!俺曙@”二字宜深玩。
物物各相屬,亦各自為主,此義深微。宇宙萬有蓋無有不互相屬者也。近世各科學(xué)之發(fā)明,皆以萬有為整體,如天文家謂太陽系乃至一切星云卻是互相聯(lián)屬而為一完整體;生物學(xué)家亦謂每一生物非孤立者,乃與全宇宙相聯(lián)屬為一整個之生機體。楊慈湖《己易》言“萬物一體”,其說已得證明。若以為一切物各獨存獨立,則成散沙矣。
物物各自主者,與上舉相屬之說正復(fù)相成,唯萬有為一完整之全體,而無有首出庶物為主宰者。足知一切物皆是本體呈現(xiàn),即一切物各各具有圓滿無缺之本體。易言之,一切物皆平等,一切物皆神,一切物各自主,《華嚴》“光光相綱”義與《大易》“群龍無首”義,可互相發(fā)明。西哲泛神論亦有意思,但所見未能透底。
二氏以虛寂言本體,老氏在宇宙論方面之見地,則從其本體虛靜之證解,而以為宇宙只是任運,任自然之運行曰任運。無所謂健動也,故曰“用之不勤”。佛氏在宇宙論方面之見地則從其本體寂靜之證解,而以為五蘊皆空,五蘊實即心物二方面的現(xiàn)象。宇宙者,本心物諸現(xiàn)象之總稱。心物空,即無所謂宇宙。唯欲泯宇宙萬象而歸諸至寂之涅槃。涅槃,真如之別名,即謂本體。老、釋二家之人生觀,從其本體論、宇宙論之異,而其人生態(tài)度,一歸于致虛守靜,一歸于出世,故其流極,至于頹廢或虛偽,參考《讀經(jīng)示要》第二講談二氏處。而人道大苦矣!儒者于本體,深證見為剛健或生化,故其宇宙觀,只覺萬有皆本體剛健之發(fā),即萬有皆變動不居、生生不已、活潑潑地,無非剛德之流行也。雖云于萬有而識其剛健之本體,亦可說萬有之相已空。譬如于眾漚而知其本體即大海水,則漚相已空。但此與佛家意思天壤懸隔。佛氏空萬有之相以歸寂滅之體,吾儒則知萬有都無自體,而只是剛健本體之流行也。故儒者之人生觀,要在自強不息,實現(xiàn)天德,天德即謂本體。如是乃即人而天矣。
吾儒以《大易》為宗。易道剛健,剛健非不虛寂也。無形,無象,無染污,無作意,曰虛。寂義亦然。虛寂故剛??;不虛寂則有滯礙,何剛健之有?但以剛健為主而不耽溺于虛寂,故能創(chuàng)進日新,而無頹廢與虛偽之失。橫渠“易道進進也”一語,極堪玩味,非剛健,則無以言進進也。孔孟之學(xué)皆以剛為主?!墩撜Z》“剛毅、木訥近仁”,木訥亦剛也,但就剛毅之形于外者言之。唯剛乃得為仁也。仁體呈現(xiàn)時,私欲不得干之,此可見乾德剛健,故易家言乾為仁,此七十子授受無失者也。
《論語》《大易》同以剛健言仁?!吨熳诱Z類》以柔訓(xùn)仁,便雜于佛老,失《易》旨矣。
宇宙之心非超脫于眾生或萬物之上,乃即物物各具之心便是宇宙之心。何以征之?如一人向隅,滿座為之不歡,此何故耶?唯人人同此心體,乃有此感耳。彼此之分,乃習(xí)氣使然,非性分本然也。孟子言“心所同然”,莊子言“自其同者觀之,則萬物皆一”,皆見性之談。如“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此時之心,將孺子與一己毫無分別,乃天機自動而不容自已者,隨感顯發(fā),莫非此心也,中國學(xué)術(shù)之神髓在此。
余少時讀嚴又陵譯《天演論》。又陵按語解釋佛家“不可思議”一詞有云:“智者則知由無常以入長存,斷煩惱而趣極樂,正如渴馬奔泉,久客思返。真人之慕,誠非凡夫所及知也?!碑敃r不知何謂長存,豈謂修養(yǎng)功深,庶幾靈魂永存歟?然殊難置信。又陵“長存”一詞究作何解?亦不得知,想彼只是作文章也。后讀陽明《詠良知》詩,“無聲無臭獨知時”云云。始憬然有省,卻不管又陵意如何、佛氏本旨如何,而吾自悟當下便是長存。此意極不易言,系乎見性與否?凡夫迷執(zhí)軀殼,只墮溺無常之生死海中。至人超越形氣,直得本體,則時空內(nèi)外等見無自而起,禪家所謂澈體真常者是也。夫無常乃相對也,見性則即于相對而見絕對,固非于相對之外別求絕對。所謂“由無常以入長存”,實非在無常之外更有長存之境,如凈土宗之所謂西方極樂世界及耶教之天國也。孟子“形色即天性”與“天地同流”之言,皆此旨。
以涵養(yǎng)察識工夫孰為主要互相研討者,朱晦庵、張南軒二人煞費苦心。朱子首問學(xué)延平,延平教之涵養(yǎng)。朱子初未能信,其后乃深知涵養(yǎng)之要。然察識自是涵養(yǎng)中事,二者本不可分。以涵養(yǎng)為主,而輔之以察識,斯可矣。若舍察識而言涵養(yǎng),則流弊甚大。常有自居無過而不知反省者,是空言涵養(yǎng)之失也。無論有事無事,常保任此心,揭然有所存,惻然有所感,而無放失,此涵養(yǎng)之謂也。然幾微之間稍有不慎,而主人公即不在,此時若不有察識之功,則正所謂養(yǎng)奸耳,可不懼哉?又慈湖專主不起意,亦不可盡從。當知涵養(yǎng)無間于動靜,須濟之以察識,否則模糊度日,不知其失矣。
人倫日用間,隨處致力于涵養(yǎng)本源,省察得失,使隱微之地?zé)o纖芥染污之根,將神明日盛,而本體彰顯,始悟神化之妙皆自性出生。此儒家根本精神,無待別求途徑者。宋明儒猶秉此心傳而時雜禪機,不免滯寂。其流至于委靡無生氣,此所當矯正也。
“真體”一詞,言其為萬有之實體也?!白孕浴币辉~,則克就真體之在吾人分上而言也。吾人自性即是萬有實體,本非有二,但取義各有分際,名稱遂爾不同,勿泥勿淆乃可。
曹慕樊問:理智與知識二詞有異否?先生曰:理智就心上知的作用而名之,此作用必經(jīng)驗于事物,而后知識始得構(gòu)成,故有異。問:云何性智?先生曰:性智即是本心,亦即是本體,理智卻是性智之發(fā)用。
儒者“體認”一詞,有時可與“證會”一詞同解,有時又似泛言之。朱子常有親切體認之語,即讀書窮理之際時時尋繹玩索之謂。此固切要,然與吾所舉“證會”一詞殊不相似。今云證會者,謂本體之自明自了是也。佛氏謂之證量,亦云現(xiàn)量。陽明《詠良知》詩“無聲無臭獨知時”,此無聲無臭而獨知者,正是吾之本體即本心炯然自知也,斯即證會之謂。至程子云“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得來”,此“體認”一詞如作證量解,似亦可通。但程子本意,似是于日常踐履中,用涵養(yǎng)察識等工夫體認得天理流行之妙,此似在發(fā)用處說,而與證量似微有不同。證量則真體獨立,冥然自證,乃于泯絕外緣時見之耳。此意難言。
佛書每稱內(nèi)證離言,內(nèi)證即自知之謂。言者,宣達心之所思;離言即離思想,不起推度,不雜記憶與想象等作用,此證會也。但佛氏視此為神圣之極,非凡夫所能有。果爾則是謂凡夫無圣種矣。實則吾人于神志清明之時,澄心靜慮,游思不起,而靈明固在也。蓋人人皆有自明自了之體,一念熄染,當下便是也。然佛氏不許凡夫有證量者,蓋以為凡夫只是妄識,而其真體不曾呈現(xiàn),其說亦自謹嚴。但謂凡夫全無真體發(fā)露時,則凡夫用功將以何為把柄?豈不長隨妄識流轉(zhuǎn)?故曰無圣種也。今如靈曜當空,云翳悉盡,此可以喻真體發(fā)見。然陰雨之天仍不無照物之明者,云翳雖起而太陽固在,只未完全顯現(xiàn)耳。若以其未曾盡顯而即視為全不得顯,則失之遠矣。言凡夫絕無真體呈露、純是妄識者,其不應(yīng)理,何異謂陰雨中絕無陽光耶?無著、世親唯識之學(xué),根本錯誤。
內(nèi)證離言者,真體呈露時之自明自了,不雜絲毫想象與推求也;一涉想象,便成言說相,不是內(nèi)證之候。
夫證會者,一切放下,不雜記憶,不起分別,此時無能所、無內(nèi)外,唯是真體現(xiàn)前,默然自喻,而萬理齊彰者也。思辨則于不自覺中設(shè)定有外在世界,而向外尋求,測于一曲,遺其大全,滯于化跡,昧其真相,此證會與思辨不同也。
每日宜有一段時間,凝神定氣,除浮思雜念及一切想象與推度,唯是澄然忘念,此中至虛至寂,而竟不同木石卻炯然自了,即是證也,即本體呈露也。陽明所謂“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乃證見自性之言。
真體亦虛寂,亦生化,所謂天道不言而四時行、百物生之妙,唯證量中自得之,非思想猜度所可相應(yīng)。
準問:云何得證量?先生曰:《新論·明宗章》曾言及之。此須有修養(yǎng)工夫,真積力久,惑染盡凈,真體呈現(xiàn),爾時主人公自明自了,謂之證量。主人公系宗門語,即真體之代詞。故問題不在如何是證量,而在如何得到真體呈現(xiàn)。故儒家重修養(yǎng),佛氏嚴于地前及入地等萬行也。
私欲凈盡,雜念不起,即見性之候。湛然虛明,乃是真體當下呈露,其生生不息與惻悱不容已之幾,油然暢然。明儒羅念庵已近此境地矣。
佛家言轉(zhuǎn)意識成妙觀察智,最有意義。念慮澄清,不雜妄想,大明遍照,活潑潑地,妙之至也。
準問:儒者言存心之功,每曰保任何耶?先生曰:保者,操存之謂。諸葛公云“使庶幾之志揭然有所存”是也。此項功夫,一有疏懈,則本心亡失,而染習(xí)便乘權(quán)矣。故當有以操持此本心而使之常存不放也。然操存非以此心視作一物而把持之,若如此著意即私也。故保任之“任”字甚妙。任者,任其自然流行之謂也。有保任之功,則弛懈與迫促之弊可免。
孟子言操存,此義深微至極,而不悟者,以為用心操持之于此,好似別用一心來持此心,乃大謬也。操持只是依著本心而聽其為主于中,毋令私意或染習(xí)得障蔽之而已。不論有事無事時,操持工夫須恒勿間斷。有事時,而操持得本心在此,他自然知之必于明,處之必其當,不肯安于迷謬;無事時,而操持得本心在此,他炯然虛明,不昏不亂。孟子云操之則存者,只是如此。如不操持之,即本心便亡失,而私意或習(xí)心起來作主,有事時,固是習(xí)心乘權(quán),不能知明處當;無事時,也是習(xí)心占據(jù),憧憧擾擾。孟子云舍則亡,謂舍其操持之功而本心亡,其患乃至此也。
西洋人嘗有一種猛厲辟發(fā)之力,隨在發(fā)見,若不可御者,與吾人性情大有不同之處,且自古已然。往歲曾見希臘人物畫及吾西漢人物畫像,較其氣象,吾信中西人由來便異。希臘像為人踞地作勢,縱身欲前,如鷙鳥之將舉,猛獸之思搏,其活潑潑地,富有生氣,生龍活虎猶難喻之也。西漢造像若昂首天外,挺然獨立,此種超然岸然之風(fēng)度亦自可貴,而絕不現(xiàn)猛獸鷙鳥氣象,此其異西人處也。
吾國先哲,重在向里用功,雖不廢格物,而畢竟以反己為本。如孟子所謂“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又言“萬物皆備于我”;程子言“學(xué)要鞭辟近里切著己”,此皆承孔子“古之學(xué)者為己”之精神而來。老莊虛靜之旨,其為用力于內(nèi)不待言,此皆與西人異趣者。西人遠在希臘時代即猛力向外追求,雖于窮神知化有所未及,而科學(xué)上種種發(fā)明,非此無以得之也。今謂中西人生態(tài)度須及時予以調(diào)和,始得免于缺憾。中土圣哲反己之學(xué),足以盡性至命,斯道如日月經(jīng)天,何容輕議?至于物理世界,則格物之學(xué),西人所發(fā)皇者,正吾人今日所當挹取,又何可忽乎?今日文化上最大問題,即在中西之辨。能觀異以會其通,庶幾內(nèi)外交養(yǎng)而人道亨、治道具矣。吾人于西學(xué),當虛懷容納,以詳其得失,于先哲之典,尤須布之遐陬,使得息其臆測,睹其本然,融會之業(yè),此為首基?!洞笠住氛侨跁形髦畬W(xué)。
中西學(xué)者皆有反理智一派。中土如老莊即是也;老云“絕圣棄智”,此所謂圣智,即指理智與知識。羅素于康德、柏格森亦目為反理智,則甚誤。康、柏二子之意,似只謂理智不可以得本體,故理智之效用有限,而非謂理智可屏斥也。柏氏且自言非反理智者,何可妄誣之乎?但柏氏言直覺不甚明了,時與本能混視。本能即是習(xí)氣,習(xí)氣纏縛于人,茫無涯涘,不可窮詰,隱然為吾身之主人公,非有極深靜定工夫,不能照察而克除之也。柏氏猶在習(xí)氣中討生活,實未證見自性也。其言生之沖動,沖動即習(xí)氣也。自科學(xué)發(fā)達,物理大明,而人事得失亦辨之極精。不道德之行為改正者多,如男女平等及民主政治與社會平均財富,此等大改革皆科學(xué)有補于人類道德行為之大端也。然此但就道德發(fā)現(xiàn)之形式上說,固賴科學(xué)知識進步,而見后勝于前。若夫道德之根荄,終非科學(xué)所能培養(yǎng),唯有反求諸己而自識其所固有之真源,保任勿失,擴充不已,然后其發(fā)現(xiàn)于日用云為之地,乃有本而不匱耳。
佛氏一方談生滅,一方談不生滅,此與《新論》發(fā)揮《大易》之不易變易二義,似近而實絕不同。佛氏于體上絕對不許言生化,于變易法,即所謂諸行或八識及其種子,卻不許說由真如現(xiàn)為此,故生滅與不生滅截成二片,分明與體用不二之旨相背。
本體不只是虛寂而已,乃純善、剛健、進進不已者。唯其如此,故非一成不變之死物。其自身是備萬理、具萬德而含有無限的可能,故生生化化,無窮竭也。佛家說真如,只是無為而已,不生不滅而已,非一成不變之死體乎?
《系傳》言:“以體天地之撰?!表n康伯注:撰,數(shù)也。朱子謂撰猶事也。均不可從。撰有具義。此中“撰”字,當作功用講,乃“具”字之引伸義也?!疤斓亍币辉~,非目蒼然之天,塊然之地也,蓋為真體之代詞。真體肇萬化而無息,是其功用。吾人能反己而實體之,則知真體元非外在,即我之自性也。其無量功用,皆我所固有之也。此是親證之旨,非意想也。
佛氏言生滅,實則言生便足,其必舉滅為說者,亦有其故。以一般人總以為變化之際,每由故物轉(zhuǎn)易為另一新物,或故物由過去傳來,時時加上新的分子。佛氏欲對治此失,故方便說一滅字,明無故物暫住,亦是不得已之詞。然《大易》只言生生,其義更美。言生生便無故故也。孫穎川先生亦見到此。
無機物實非無情。一切物皆元子電子所聚而成。元子電子者,動力耳。其動也,亦如有意志者然,但其相甚隱微難見耳,以為無情則非也。
窮理至極,存乎信念,真知與正信常相伴。窮到最上之理,推論與索證均用不著,只自明自信。
近見林宰平志鈞。先生與師一信,談及《新唯識論》語體本云:兄此作,立義、用意皆極好。立義則握住體用不二之絕對一元論,絕對、相對,一元、多元,當然不能分開看。中西及印度哲學(xué)說不通處,此能通之,而更透出一關(guān)。在中國則前人非不依稀仿佛似達此境,而見之未透,故握之不堅。兄獨玄珠在抱,橫說豎說,百變不離宗?!缎抡摗啡缡?,《示要》亦如是?!蹲x經(jīng)示要》省稱《示要》。《示要》更成熟,不知兄自謂如何?至用意之好,則勤懇敦摯,唯恐讀者不曉,此確是立人度眾、絕大志愿云云。師得此信,以示準等。準曰:西洋人談實體與現(xiàn)象,畢竟未得圓融;印度佛家生滅即現(xiàn)象界。與不生滅即實體。說成兩片去,其失亦同西哲,都是根本障礙。根本不通,縱其立說能成體系,有許多精思處可玩,然與真理究不相應(yīng),終是戲論?!缎抡摗烦龆胬砣缛罩刑欤苏嫒颂焓⑹乱?。師笑曰:真理沒有隱蔽,古今許多哲人偏見不得,只為各雜情見去推求,轉(zhuǎn)增迷惘。師嘗云:不獨哲學(xué)家未離情見,佛氏以人間世為生死海而生厭離想,何嘗不是情見?宋人詞曰:“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可玩也。
慕樊曰:心物問題,西洋人一向聚訟不休?!缎抡摗访饔审w成用,譬如由大海水成眾漚,本體絕待,喻如大海水;用則萬殊,喻如眾漚。大海水舉其自身成為眾漚,故不可于眾漚外覓大海水。本體全現(xiàn)為大用,故不可于用外覓體。若計本體超脫于現(xiàn)象界之上或隱于現(xiàn)象界之后,而為現(xiàn)象作根據(jù)者,皆大謬。故體用本不二,譬如大海水與眾漚豈可二之乎?而亦未嘗無分也。譬如眾漚,雖各以大海水為體,而非無一一漚相可說。體用不二而非無分,義亦猶是。自體上言,本無所謂心與物。何以故?本體絕待,備萬理,含萬善,至虛至靈,具有無限的可能,然實無形無象,無有作意,非如人起意造作故。喚作物固不得,喚作心亦不是。心對境彰名,此體無對,何有心名?
然自用上言,翕則為物,辟乃為心。翕辟本一體流行,而現(xiàn)為相反相成之二勢。在此等意義上說,隨俗則心物俱成,《新論》有真俗二諦義,俗諦依用上建立,即心物俱成。不可以心消歸于物而說唯物,“不可”二字一氣貫下。不可以物消歸于心而說唯心。于二勢用翕辟或心物。隨執(zhí)其一為第一因,皆屬謬誤。唯心論者說心為第一因,唯物論者說物為第一因,其實二宗皆過。對待法故,心物依俗諦言,是相對待。不得執(zhí)取任何一方而言唯??司托幕蛭镅?,并不得說為實體是相對故?!缎抡摗访黥獗俪勺冎x,不執(zhí)任何一方為第一因,無世間唯心唯物等過。《新論》依用上立俗諦義,則心物平等,不執(zhí)任何一方為第一因,極應(yīng)正理。
佛家唯識論,其八識與種子之一套說法,卻是一種堆集論,八識拆得極零碎,種子亦是眾多顆粒,非堆集論而何?其不應(yīng)理無待言。
慕樊以為,心物問題,惟《新論》解決最圓滿,翕辟成變之義,可借用伊川語“真泄盡天機”,然非深心體之,則亦莫知其妙也。
又復(fù)當知,《新論》即用顯體,則翕辟二勢雖由一實體現(xiàn)為如是用。本體現(xiàn)為大用流行,而此大用必有兩方面,曰翕,曰辟。易言之,即此翕辟二勢名為大用。辟之一詞只表示一種剛健、虛靈、純善、清凈、升進、開發(fā)的勢用,此勢用是無在無不在,沒有封畛的。翕之一詞,只表示一種似凝聚而有成為形物的傾向,并且似分化而成眾形,其實,翕也是一種勢用,并非果成實物也,但有成為眾形之傾向而已。翕勢與辟并非有根本異處,但因其有成形之傾向,而別立翕名。據(jù)《新論》的說法以為,本體要表現(xiàn)他自己,必須現(xiàn)為與其自身相反的一種翕勢,否則只是蕩然空洞無物的世界。然如全成為翕而無辟,便是本體完全物化了,全宇宙只充滿了物質(zhì),而生命與心靈終不發(fā)現(xiàn)。所以翕辟成變,就是老子所謂自然的道理。自者自己,然者如此。本體之顯為翕辟,是他自己如此,沒有使之如此的,也不可說他是有意造作的,是無理由可問的,窮理至極,還歸無理。然翕之方面,已有物化之虞,唯辟乃是稱體起用,稱,去聲。辟的勢用全不改易其本體之德性,如剛健、靈明、純善、清凈、升進等德是也,故云稱體,謂不失其本體故。若夫翕,則將物化而似失其本體矣。故于辟而可以識其本來面目。本來面目即本體之代詞。申言之,不妨說心是宇宙實體。由是義故,雖于俗諦方面,心物平等,而攝用歸體,即融俗入真,真諦依體上建立,俗諦依用上建立。攝用歸體,即融俗諦以入真諦。乃于心而識體,故說唯識。唯者殊特義,識者心之異名,于心識體,故稱殊特,而置唯言。斯所以異乎世間唯心之論者。彼不辨清體用而誤執(zhí)心為第一因,譬猶童稚臨洋岸,不知大海水與眾漚雖不二而有分,“不知”二字一氣貫下。竟謬執(zhí)眾漚為實在,此過豈得云小?若成年人知眾漚實以大海水為體,且知眾漚皆不失水性,遂于眾漚而說此即大海水也,如是說者,亦無有過,以彼既辨清漚與水,大海水省言水。乃復(fù)攝漚歸水,遂于漚而目以水,是則應(yīng)理,何過之有?《新論》發(fā)明體用,即心顯體,心即是用。此言即心顯體,猶云即用顯體。故無世間唯心論者所有諸過。如前取譬,思之可知。
準曰:哲學(xué)家有持非心非物之論者,其失云何?慕樊曰:哲學(xué)上根本殊途,無過唯心、唯物二宗,諸持非心非物之論者,骨子里或近唯物,或近唯心。格以《新論》,明體用不二而有分,雖分而不二,與言用而申翕辟成變之旨,則非心非物之論,固與唯心唯物同一根本錯誤,何須別論。
準曰:嘗聞諸師,西哲談本體,大抵視為離自心而外在之境,不知吾人生命與宇宙大生命元是渾一不可分,吾身之主宰主宰即心之異名,心是主宰乎身者,如《論語》言,非禮勿視、聽、言、動,足見心是身之主宰。即是天地萬物之主宰,非可二之也?!缎抡摗分髦荚诖恕U軐W(xué)不僅是理智與思辨的學(xué)問,尤在修養(yǎng)純篤,以超越理智而歸乎證量。證量,見前?!缎抡摗犯揪裨谑牵型潦フ芟鄠餮}亦在是,吾儕當好自護持。
通旦曰:《新論》發(fā)揮不易變易二義,雖云依據(jù)《大易》,然經(jīng)文偏就人事立言,其于形而上之理,但引而不發(fā)。《乾鑿度》雖標不易與變易諸義,然不過簡單數(shù)語。漢以來儒者只存其文而絕無發(fā)揮。至“乾元始物”之義,象數(shù)家釋此,便與哲理無關(guān)。義理之儒,大抵以乾父坤母為言。理學(xué)開宗最重要文字無過《識仁》《定性》《西銘》三篇。朱子雖力尊《太極圖說》,然實際無甚影響?!段縻憽非じ改钢f,宋以來言《易》者,大抵不出其范圍。父母一詞的意義,本謂萬化之源。然所謂萬化之源一語,又看如何說法。在見到體用不二義者,有時不妨說此語。而未了體用不二義者如說此語,則其涵義自別。因為彼可以將萬化之源與依據(jù)此源而起之萬化析成二個,譬猶父母與其所生子女究是各別,不可合而為一也。在先儒書中,涉及形上之理時,總覺其于體用不二義尚有滯礙在,即《乾鑿度》談不易與變易,似與新論意思亦不全相似?!缎抡摗冯m以《易經(jīng)》為宗主,而其根本大義,體用不二。實擴前圣所未發(fā)。玩宰翁來函,亦此意也。
準曰:《新論》主張哲學(xué)當融會各方各派思想,不可以門戶之見自囿,《新論》中卷《功能章》有一大段文字發(fā)明斯意。此甚重要。師近訂定黃海化學(xué)社附設(shè)哲學(xué)研究部《簡章》第一章課程條下附記,略明中、印、西洋三方學(xué)術(shù)思想之優(yōu)點,須觀其會通,甚有深意。
慕樊曰:《新論》談體,取佛氏之空寂、道家之虛靜、《大易》之剛健與生化融而為一,詳《新論》語體本中卷。此自有形而上學(xué)以來,無此盛事。本體固是寂靜,佛家宗派雖多,然印以三法印,莫有外此,若異此者,不名佛法。三法印畢竟會歸涅槃寂靜一印,三藏?zé)o量義悉入此中。中土道家之虛靜亦與佛氏同符,佛之徒輕視道家,未免門戶見太甚。雖佛道人生觀不必同,彼此造詣淺深容有異,然二家對于本體寂靜的證會則有符契處,不容否認。此則師所嘗言者也。而亦何嘗不是剛健與生化?佛氏必將生滅與不生滅橫截成二片,其談?wù)嫒缂幢倔w之名。只是不生滅,不許言生;只是無為,不許說無為而無不為?!兑住分珮O,老子之道,皆本體之目。老曰“道生之”,又曰“道生一”云云,又曰“道常無為而無不為”;《易》曰“太極生兩儀”,皆未嘗于本體只言寂靜而不言生化也。唯道家不言剛健,此其與儒家異處。佛氏談體乃偏彰空寂,此不獨異儒,而與道亦有異。蓋道家原出于儒,究與佛不同根底也。道家亦不免耽虛滯靜,故不言剛健。此皆與儒者本原處相隔礙。夫于本體,證到空寂,則其人生態(tài)度亦傾向空寂去,而末流將不勝其弊。于本體證到剛健與生化,則其人生態(tài)度亦傾向剛健去,而免于委靡。實則本體元是亦空寂亦剛健。言剛健即攝生化,故生化不別言??占耪撸云錈o迷暗,無方所也;剛健者,言其生生之盛,升進無墜也。本體是生化無窮竭,而確不是盲動的。吾人證得本體亦空寂亦剛健而自我實現(xiàn)之,觀空而不住于空,佛家大乘修法空觀,于一切法無所執(zhí)著,蕩除迷惑,是之謂空。然亦不可住著于空。若持空見,妄計一切皆空,便成大病。體健而克盡吾性,則德盛化神,維皇建極矣?;收叽罅x,嘆詞也。建極,立人極也。極者,至極無上之稱。人能實現(xiàn)其固有之本體而不至于物化,是乃游于無待,與極為一,更無有出其上者,是謂人極。
準曰:由大用流行之翕勢言,大用流行亦可云大化流行。則所謂自然界之每一事物或每一現(xiàn)象,實即翕的動勢之跡象而已。參考《新論》中卷《功能章》及下卷《成物章》。師嘗云化跡者是也。化者造化。翕的動勢即大化流行中之一方面,其異乎另一方面之辟勢者,則以其有成物之傾向而已。此翕的勢用甚大,不可究詰,故以造化形容之,謂若造作變化也。跡者跡象,造化之行,宛爾有跡,故云化跡,俗所謂事物,即此化跡也??茖W(xué)研究所及,似猶不越化跡范圍。至于翕辟二勢或大化流行之神妙與其真際,真際謂大化之所由成,即指本體言之也。殆非科學(xué)所能過問。師嘗言,真理當由證量得之,孫穎川先生極同意。
通旦曰:《新論》下卷《明心章》談根義處,實是一大發(fā)明。心為形役之故,于此乃有說明。陽明所云“隨順軀殼起念”,亦須參研及此,而后可得一解釋,否則人皆有本心,胡為隨順軀殼起念乎?《新論》發(fā)明根義,最極淵微。昔者林、鄧二君讀《新論》后,猶疑人生何故起惡。殊不知萬惡只是心為形役,而心何故為形役,則《新論》談根義處已說得明白。惜乎讀者不深體之也。
因宰翁與師談《新論》之信,吾儕不免觸發(fā)一番議論,未知有當宰翁意否?孫穎翁嘗言,《新論》理趣幽博,宜作一提要,以便讀者。先生曰:提要最難作?!洞髮W(xué)》是六經(jīng)之提要,《中庸》是《易》《春秋》之提要,佛家《心經(jīng)》是《大般若》之提要,《百法》《五蘊》《顯揚》并是《大論》之提要,《瑜伽師地論》亦名《大論》。此事豈易言哉?準問:宰翁函云《示要》更成熟,不知宰翁何所指?師曰:《新論》經(jīng)五年,不是一氣呵成,處境又極窘束,殊未能暢達,然今不及修改,年力衰,世亂益劇。又曰:《示要》發(fā)揮剛健等意義,確然立人極,純粹儒家精神,宰翁或指此。然《新論》究是根本,孫穎翁亦云《新論》最重要。
通旦問:今佛門居士,多推尊宜黃大師說教文中以龍樹般若之學(xué)是唯智學(xué),無著、世親法相之學(xué)是唯識學(xué),分別最精。師意云何?師曰:大師此文作于衰暮時,似不必以是為準。識者,虛妄分別之異名。論有明文,空宗如不辨清妄識,何能得智?有宗說明妄識而畢竟歸于轉(zhuǎn)八識成四智,本與空宗同歸,何得說一唯識一唯智乎?夫言唯智自無悖,但恐聞?wù)吆雎哉詹焱R之工夫,則為害不淺。言無著、世親純是唯識,卻恐二公未服在,彼若只一直唯識去而不知歸趣于智,則未免魔道矣。須知龍樹、無著二家之學(xué),不可以唯智、唯識對破為二途。唯識之論未嘗不歸于智,般若蕩一切執(zhí),豈其不解唯識乎?大師昔年亦嘗說空有同歸,其晚年之論猶不必為定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