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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三

山雨 作者:王統(tǒng)照


又到了秋末冬初。

這一季,陳家村困苦慘淡的景象更加利害,谷子與高粱完全毀于烈日的光威之下。除卻從田野中弄來一些干草,所有的農(nóng)人白費了力氣沒有結(jié)果。豆子開花的時候幸而落了兩場小雨,收割時還可在好地里收得三成,可是這半年中他們的支出分外多。催收過的預(yù)征與討赤捐,差不多每一畝里要四塊左右。而種種小捐稅都在剝削著他們的皮肉,買賣牲畜,挑擔(dān)出賣果物,席子,落花生,凡是由地里家里出產(chǎn)的東西,運到鎮(zhèn)上出賣的都有稅。他們不知道為什么要交那么多,經(jīng)濟財用一類名詞他們不會解釋,惟有看見鎮(zhèn)上每逢市集便有不少的收稅人員,長衫的,短褂子的,也有穿灰衣服的,十之九是本處人。他們白瞪著眼打著官腔,口口聲聲是包辦的稅務(wù),有公事,不然就拿人押起來。自然,在鎮(zhèn)上有武器的人都聽他們說。于是雖有些許小利,老實點的鄉(xiāng)下人便不愿意到鎮(zhèn)上去做生意。

經(jīng)過夏秋的苦旱,田野與村子中是一片焦枯,如大火熏過的景象。一行行高大的楊樹、榆柳,都早早脫落了干黃的病葉,瘦撐著硬條向天空申訴。田野中用不到多少人的忙碌,更是完全赤裸出來。割過豆子后種麥田的人家也不很多,疏星似的在大地中工作著的農(nóng)人,疲倦地勉強干活,看不出農(nóng)家的活動力量。

土匪仍然是蝗蟲般的此起彼伏,然而農(nóng)民的抵抗力卻不及春天了。他們沒有余錢預(yù)備火藥,也沒有更大的力量防守,實在,多數(shù)人家是不怕那些人來收拾的。有的是人,他們?nèi)┢饋砜丛鯓愚k吧?這是一般貧民的普遍心理,無所戀守便無所恐怖,一切都不在乎地窮混。

陳家村雖然在夏天表演過一出熱鬧悲慘的戲劇,除去受了驚恐,多添了兩家的孤兒寡婦之外,一切更壞。雖然土匪也知道他們這邊窮苦,并不常來騷擾,他們可也無心作那樣嚴(yán)密的守御了。

陳莊長仍然每月中要往鎮(zhèn)上跑兩次,練長那邊的事情多得很,幾天一回地分傳這些小村的老實頭領(lǐng)去下什么命令。有一天,這花白胡子的老人又從鎮(zhèn)上喘著氣跑回來,在他兒子召集大家捐款辦學(xué)的農(nóng)場上,他向許多人吩咐趕快,只半天,要預(yù)備車輛到鎮(zhèn)上聽差,縣里派著隊伍在鎮(zhèn)上催押,為的送兵。

聽了這突來的消息,大家都互相呆看著,先是不做聲,后來有人問了:

“哪里來的兵?……多少?往哪里去?”

“多少?……你想,這鎮(zhèn)上管的村子一共就要二百輛,多少還用提咧!……大約要送出二百里以外,誰知道他們叫到哪個地方住下?”陳老頭的聲音有些啞了。

誰也不再答話,同時槍托子,皮鞭,皮鞋尖,與罵祖宗的種種滋味,都似著落到各人身上。出氣力是他們的本等,沒敢抱怨,誰教他們生來沒有福氣穿得起長衫?然而出氣力還要受這樣苦的待遇,他們有一樣的血肉,在這個時候誰甘心去當(dāng)兵差!

五輛車子,再少不行!自帶牲口,草料。到過午,鎮(zhèn)上的保衛(wèi)團又來送信,辦不成晚上就來拿人。

陳老頭急得要向大家跪求了,他說他情愿出錢雇人一輛。在這年代誰情愿?怨天?跑不掉有什么法子可想?到后來好容易湊上兩輛,車子有了,人呢?老實的農(nóng)人他們被逼得無可如何,情愿將瘦骨棱棱的牛馬與他們的財產(chǎn)之一的車輛,白送上替他們“贖罪”!可是誰也沒有勇氣去作推夫。除掉陳老頭花錢多,雇了兩個年輕人外,還差五六個。時候快近黃昏了,再不去就要誤差。晚風(fēng)凜冽之中,陳老頭在農(nóng)場里急得頓腳,大家縱然對這位老人同情,卻沒有說話的。

想不到奚大有大聲叫著,他首先愿去!誰都想不到,自從去年他這個沒敢往鎮(zhèn)上再去賣菜的老實人,現(xiàn)在有這樣的大膽。

“老大,這不是說玩話,你真能干?”本來已經(jīng)出了一頭牲口,陳莊長萬沒想到他真敢去給兵大爺當(dāng)差。

“別太瞧不起人!你們以為我就不敢見穿灰衣服人的臉?……我曾打過土匪,……也吃過子彈的。”他的話顯然是告訴大家,兵大爺縱然厲害,也不過與土匪一樣!

大眾的精神被他這個先告奮勇的勁頭振作起來,下余的幾個好容易湊齊。在微暗的蒼茫野色中,這銜接的三輛二人推的笨重木車走出村外。

大有在獨輪的后面盛草料的竹籮里藏上了一瓶燒酒,幾個米餅,還有一把半尺長的尖刀。

剛剛走到鎮(zhèn)上,從那些店鋪的玻璃燈光中看見滿街的黑影。鎮(zhèn)上的空地,閑房,大院子住滿了各種口音的軍隊。炮車,機關(guān)槍的架子,子彈箱,驢車,土車,也有他們自推的這樣獨輪車,牲口,行裝,填塞在巷口與人家的檐下。究竟有多少兵?無從問起。鎮(zhèn)上的住戶沒有一家不在忙著做飯。

大有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軍隊,又知道這是沿著海邊由南方敗下來的大軍。聽他們異樣的罵人聲口,與革命黨長革命黨短的咒罵話,他明白前些日子城中宋大傻的話有了證實。他與幾個同伙找到了辦公所,替陳莊長將車輛報到,便聽那些人的支配。三輛車子,人,都吩咐交與聽不清的第幾旅的機關(guān)槍連。這晚上他們便隨同那些兵士露宿在鎮(zhèn)東門里吳家家祠的院里。

不知道什么時候動身?更不知向哪里走?既到了這邊,一切只可聽他們的皮鞭的指揮,問什么呢!當(dāng)晚上還發(fā)給了每人三張厚面餅,一個萵苣的咸菜。

吳家家祠是荒落而廓大的一所古舊房子。大有以前記得只到過一次,在二十年前吧,他隨著奚二叔過年到鎮(zhèn)上來看那些“大家”的畫像,香煙繚繞中他曾在朱紅的漆門邊,偷看那些大屋子里高高懸掛的怪像。在兒童期的記憶中,這是他最清晰的一件事。足以容納他那樣矮的好多孩子的大屋,已經(jīng)使他十分驚奇,而北面墻上卻是寬的,窄的,穿著方補子,黑衣服,紅纓帽上有各色頂子的不同畫像:有的瞪著威棱的大眼,有的捻著銀絲似的長胡子,也有的在看書,吃茶,下棋,還有他叫不出那些畫中人干什么玩意的畫軸。他在一群孩子中從門口爬望了一次。長桌子,豐盛的筵席,各樣的盆花,比他的腰還粗的銅爐,與那些時來時去的穿著方補花衣,坐車,騎馬的一些“老爺”演劇般的活動。他們都是照例到大屋子來向畫像恭恭敬敬地叩頭。他那時覺得這些高懸起的神像一定是有說不出的神力與威嚴(yán),自己甚至于不敢正眼久看。除此以外,這古舊的家祠對他沒有留下其他的記憶。仿佛有不少的大樹與石頭堆,然而已經(jīng)記不很清了。

在高黑的殘秋的星空下,他覺得很奇怪,又到這所大房子里重新做夢。他與同伙們都睡在車輛上,借著剛進來時的燈籠映照,他留心看出這繁盛的吳家家祠也像他們的后人一樣,漸漸地成為破落戶了!房頂上的情形不知道,從那些倒塌的廊檐與破壞的門窗,以及一群群蝙蝠從屋中飛出的光景上著想,一定是輕易沒人修理,借以保護他們的祖宗的靈魂安居。這一連的兵士紛紛背了干草到正殿中睡覺。大有從破門外向里看,快要倒下來的木閣子上的神牌似乎都很凌亂,灰塵,蛛網(wǎng),失沒了他們古舊的莊嚴(yán)。地上的方磚已損失了不少,方桌沒有一張完全的。他在黑影里張望了一會,沿著石階走下來。

廣大的院中滿是車輛與器械,大樹下拴著不少的牛,馬,互相蹴動。推車的鄉(xiāng)下人就在這里,幸而地上滿生著亂草,厚的地方幾乎可作褥墊。不知名的秋蟲在四處清切地爭啼。大有找到了同村的伙伴,摸著吃過晚飯,沒處找開水,他們只好忍著干渴。

正殿上搖搖的火光中間雜著異鄉(xiāng)人的大聲笑語,不知他們從哪里弄來的酒,互相爭喝,猜拳打鬧的聲音不住。他們像是到處都快樂的!雖然從遠(yuǎn)方沿著旱道敗下來,仍然有這么好的興致。大有慚愧自己太固執(zhí)了!他想:怪不得大傻樂于當(dāng)兵,當(dāng)兵的生活原來有想不到的趣味,同時,幾個左近村莊的車夫也低聲談著他們的事。

“到底什么時候動身?把咱們早早地弄在一處,說不上半夜里就走?”受了陳老頭的雇錢的蕭達子咳嗽著說。

“管什么!你才不必發(fā)愁,你又不推,只管牽牛不出力氣。陳老頭這份錢算是你使的頂上算。”二十多歲的徐利不高興著答復(fù)。

“別頂嘴,出力不出力,咱總算一伙兒。這趟差說不定誰死誰活,誰也猜不準(zhǔn)!我那會聽見連長說明天要趕一百里地住宿,當(dāng)然不明天就得走。……一共從鎮(zhèn)上要了一百幾十輛的二把手,套車,牲口不算,聽說軍隊還有從西路向北去的,大約總有四五萬?!绷硪粋€村子的推夫說。

“哪里下來的這么多?”有人問。

“真蠢!到鎮(zhèn)上半天你難道沒聽見說這是由海州那面敗下來的?”

“這一來,經(jīng)過的地方吃不了兜著走?!?

“說話也像說的?!蹦莻€頗伶俐的人把這個冒失問話的推了一把,“瞧著吧,誰教咱這里是大道?躲避不了,跟著干就是了!……”

正殿中一片亂雜的謔笑,哪個曾來注意這一群像牲畜似的推夫!大門上早已站了雙崗,不怕他們偷跑。既然勉強來當(dāng)差的這些農(nóng)人,現(xiàn)在沒有跑走的想頭,便設(shè)想到一個大地方,有了替代他們的另一伙,自然可以早早趕回來。不過有送過兵差的經(jīng)驗的卻不這么樂觀。

無論明日如何,當(dāng)前的渴睡不能再許他們這些賣力氣的嘆息,談話。惟有大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犯了他的不眠舊病。天氣太涼,幾個人同臥地上,車子上,搭蓋一床破棉被,愈睡不寧,愈覺得瑟縮。高墻外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那些人語爭吵與雜亂的足音,一切都很靜寂。人太多了,巷子中的狗也不像平時的狂吠。正殿上的兵士大都在夢中去恢復(fù)他們的疲勞,妄想著戰(zhàn)勝的快樂。只有一盞燈光慘淡地從沒了糊紙的窗格射出。四圍有的是呻吟與鼾齁的睡聲。他仰首向太空看去,清切切的銀河如堆著許多薄層棉絮,偶然來一顆流星,像螢光斜落下去,消沒在黑暗之中。身旁的大百合樹葉子還沒落盡,飄墜下的小扇形葉嘁嘁作響。夜的秋樂高低斷續(xù),不疲倦地連奏。大有雖是一個質(zhì)樸的粗人,置身在這么清寂的境界,望著大屋上瓦做的怪獸暗影,也不免有點心動。

本來是激于一時的義憤,而且要自己吃苦,多歷練歷練這樣的生活,也可以洗洗從去冬以來的諢號,所以自薦來當(dāng)兵差。自夏天與土匪開火后,他已膽大了許多。城里的游覽與種種刺激,使他漸漸對于什么都有可以放膽作去的心思。他看見握槍與全身武裝的人,縱然時時提起他的舊恨,卻沒有什么畏懼。而現(xiàn)在是為另一份大兵當(dāng)推夫,原來給他侮辱的那一隊早已開走。

對于毒惡的人們,他現(xiàn)在要正看他們的橫行,并不怯陣。不過在這樣陰森森的古廟般的大院子中,他反而有點空虛的畏怖,雖有天上的溫柔的光輝,終敵不過這人間暗夜的森嚴(yán)。

仿佛有幾顆咬牙瞪眼的血頭在草地上亂滾,院子?xùn)|北角上有幾點發(fā)藍(lán)的閃光,他覺得那許是鬼火。大樹的長枝也像一只巨大胳膊,預(yù)備把他的身體拿去。他驚得幾乎沒跳起來。從別人的腋下拉拉被頭蒙住眼睛,心頭上還是有些躍動。

第二天,從掛上紙糊的燈籠時摸著路走,子彈箱裝滿了車子,有時還得輪流著上去兩個老總。沉重的鉛,鐵,比起柔軟的農(nóng)作物下墜得多。大有情愿賣力,他推著后把;車子是一輛一輛地緊接著,他不能往后看,也來不及向前張望。鄉(xiāng)道上是多深的泥轍,兩只腳不知高低地硬往前闖,緊追著前把。兩條用慣了筋力的臂膊端平車把,肩頭上的絆繩雖只寸半寬,往皮肉中下陷的重力卻仿佛一條鋼板。他與許多不認(rèn)識的同伙走的一條道路,擔(dān)負(fù)著同一的命運。從天未黎明時趲行這不知所止的長道。他們想什么呢?都小心提防著,盡力推動他們的輪子,任誰也來不及在這樣時間里作厲害的打算。

總之,他們的許多車子與許多同伙正連系成一條線,成了一個活動有力的有機體,在曠野中尋求他們的歸宿!

自然,在周圍監(jiān)視著他們,迫逼著他們的又是一些同伙,那些人認(rèn)為天下是由混打來的。穿起二尺半,受著戰(zhàn)爭的鞭打,在擔(dān)負(fù)著另一種的命運,顯然與他們不同。

初走起來都還抖著新生的精神,在難于行動的路上盲目似的向前趕。兵士們也是矇眬著眼睛,有的還認(rèn)不清本營或本連的車子在前在后。及至曙光由東方的冷白霧氣中騰躍出來,大地上分清了各種物體的形象,那些穿破衣,帶鞋絆的兵士便有點不容易對付了。

有的叱罵著推夫們走的太慢;有的又嫌牲畜瘦得不像樣子;有的抱怨天氣冷得早,而大多數(shù)是咒罵著現(xiàn)在清閑沒有戰(zhàn)事。敗,他們不忌諱,然而不承認(rèn)是真敗。為什么打仗?誰也說不出,他們以為開火便是應(yīng)該的事;只要打,總比敗下來閑著好。至于敗得容易,或者死傷,在那些神氣明明像不值一打的疲勞漢子們的心里滿不在意。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從無意義的苦戰(zhàn)中產(chǎn)生了不與尋常人一樣的心思。為的他們上官的命令,拖著疲弱的腿,從福建拖到江南,從江南一路流著血汗又拖到這個苦地方來。他們還不知道怎樣解決他們的生命;他們還沒找到怎樣恢復(fù)自己的精神的方法;他們急切還沒有鐵一般的組織,他們,卻將說不出的怨氣向沒有武裝的人民身上發(fā)泄。

的確,他們也是每天在疲勞中強自掙扎。涼風(fēng)清露的早上,好些人都穿上袷衣了,都會中行樂的男女該披上呢絨的時候,他們還是那一身又破又臟的單軍衣,領(lǐng)子斜下,袖口缺了一片。有的連裹腿都不完全,鞋子更不一律:皮靴,紅帆布鞋,青布鞋,有的還穿著草履。泥土與飛塵包住他們的皮膚,黃黑中雜以灰色,映著閃閃的刺刀光亮,如從地獄中逃出的一群罪犯。就是那些馳驅(qū)血泊里的戰(zhàn)馬,在這平安空闊的田野中也顯出瘦削無力的體態(tài)。他們的腿仿佛是些骨架,盡力地用,盡力地驅(qū)迫著它們,走過平原,越過山嶺,穿行在森林中間,泥,水,石塊,都得拚命地向前踏試。其實,這些兵士的頭腦也像從別人買來的一樣,戴在他們的肩上,卻對它們似是什么責(zé)任也負(fù)不起。

大有與同伙們隨從的這一連兵士,還較為整齊。因為他們的武器全都裝在車子上,除掉有些人扛著幾十支步槍,還有連長掛的手槍,別人可以空著手走??墒撬麄冞€有鞭子,木條子在手上時時揮動,如驅(qū)羊群一樣監(jiān)視著這些喘粗氣落汗滴的推夫。究竟是比較別隊的兵安逸些,自然也減了不少火氣。大聲罵及祖宗的話,只得捱著聽,可是實行鞭打足踢的時候還少。這些奴隸般的推夫都在不幸中暗自慶慰這一時的好運氣!

好容易推出了一段泥轍,走上平整官道。太陽已在這個長行列的人群中散布著溫暖明光。大有近來不常推車,推了兩個鐘頭已經(jīng)把青布袷襖完全濕透。及至走上大道,驟然覺得輕松,兩肩上的“鋼板”似乎也減輕了分量。他這時才能夠向四處望望,并且探查他的“主人”們的態(tài)度。

愈往北走,便可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山峰在朝日下有片淡藍(lán)浮光罩在上面。永久的沉默中似乎貯存著一種偉大的力量,向這群互相敵視的人類俯瞰。脫葉的疏林向上伸著一無所有的空枝,像要從無礙的大空中拿到什么,瘦硬的樣子顯露出它們不屈的精神。郊野全露出剝?nèi)チ吮砥さ男靥?,無邊際的展擴開,像微微喘動它那郁苦的呼吸。多少枯蓬,碎葉,在這片雕殘的地衣上掙扎著零落的生命。大有沒有詩人的習(xí)感,對于這些現(xiàn)象沒有一點凄清感嘆的懷想。從悶苦的暗夜好容易捱到能以正看這清明光景的時候,反覺得有說不出的歡喜!兩膀下驟添了實力,雖然是受他人驅(qū)迫,呵斥,他仍然消滅不了他在郊野中出力的興致。他看看那些紅眼灰臉的武裝人們,腳步都懶得向上抬的神氣,有點瞧不起。他想,如果將這些只是夠威嚇鄉(xiāng)下人的武器扛在他與他的伙伴們身上,要好得多。自從夏季祈雨會的血戰(zhàn)以后,他漸漸把以前怕大兵的心情,換成一種蔑視。他們只知圖快活,裝老虎的做作,暴露出他們的怯懦。現(xiàn)在有這樣的機會,親眼見到從遠(yuǎn)方脫逃的大隊的情形,他覺得自己有點驕傲。

“他媽的!這些地方真不開眼。昨兒我拿了一包碎銀子首飾到一家雜貨店里,只換兩頭光洋。那個年輕的伙計死也不肯留下,一口咬定沒有錢?;鞄ぃ」芩?,我終竟多問他要了兩包點心。”

車子旁的一個兵同別一個談話,引起了大有的注意。

“怯!老標(biāo),你真不行!如果是我,給他媽的兩槍把子,準(zhǔn)保會弄出錢來?!阒肋@些人多刁?他怕留下銀子,我們再去要。狠心的東西!全不想想我們弄點彩頭也是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好歹這點便宜都不給,難道一包銀子首飾只值兩塊大洋?”這個粗聲漢子的口音像是江北人,大有從前往南海販魚時候曾聽過這樣口音的魚販子說過話。

“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傻心眼,別凈說人家的不是!前三天忘記是到了什么集鎮(zhèn),五十八團的一個兄弟牽了一頭牡馬向一家莊稼人家送,只要五塊大洋。那個人貪便宜照辦,可是教別一位知道了,去過第二次,說是這是軍隊上的牲畜,他私自留下,非拉他去不可。……又是五塊完事。你猜,住了一天,聽說就去過四次人。末后,這個莊稼人一共花了二十多塊才了結(jié),……老百姓怎么不怕?”

這個黃臉兵似乎還為老百姓爭點理,大有不禁歪著頭向他狠看了一眼。

“貓哭耗子的話,虧你好意思說得出,橫豎還不是那會事。我們從福建躥到這里,誰不是父母爹娘養(yǎng)的?這份苦誰不記得?——記他媽的一輩子!拚了命為的什么?老實說,官,還有窮當(dāng)兵往上升的?扛槍桿,站崗,掘戰(zhàn)壕,永遠(yuǎn)是一個花樣。碰運氣不定多會掛了彩,半死不活的丟在荒野里,狗都可以一口咬死。兄弟,你說我們圖的哪一條?不打仗沒活干,打起來卻令人死也不明白。為什么?自然,這根本上就不是我們應(yīng)該問的。命令,命令!還有說得中聽的軍人紀(jì)律。什么?那些做官的終歸得要你的命!……難道這份窮命一個大也不值?老百姓與我們,弄到現(xiàn)在成了兩路上的人,其實我們有幾個不是老百姓出身?還有什么不知道?可是干什么說什么。我們連命都保不住,餉,他媽的沒的發(fā),衣服冷熱這一套!打死還不及拍殺一個蒼蠅!怎么?我們光光地拿出好心眼來做善人?……人家都罵當(dāng)兵的沒有好東西,強搶,騙人,奸盜,……可沒有給他們想。不錯呀,人一樣是血肉做成的,誰愿意做壞人?……自己連人還算不上,管它好壞!……”

初時高喊老標(biāo)的這個大黑臉,楞眼睛的高個,他毫不顧忌,高聲反駁著黃臉兵的話。在前面散開走的他的同連兵都回過頭來直瞧著笑。那些推夫們只有靜靜地聽。

“對呀,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哪天咱得安安穩(wěn)穩(wěn)地當(dāng)老百姓,也是那一派!”

“老黑真帶勁,干就像干的,做一點好事也不能不入枉死城!”

“餓著肚子,拿著性命開玩笑,難道就只為那一月的幾塊錢?——人家得到好處的怎么盡力地?fù)н?!?

應(yīng)和著這有力的反駁議論的人很多,那黃臉的兵帶著凄惶顏色慢慢地道:

“兄弟們只顧口快。前兩個月我接到家里一封信,真見鬼!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幸虧在上海郵局的一個親戚,設(shè)了許多法子方才遞到。你們猜,我們老鄉(xiāng)在這連里并不少,好!我家還住在城里,被××軍的×旅沖進去,又沒曾開火,可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個去年娶過門的小兄弟媳婦,被那些狗養(yǎng)的活活奸死!——這是什么事!”

“怪不得你說,敢保咱這里兄弟們不干這一出把戲?過了江的那種情形,無法無天,什么干不出來!——你太小氣,干脆不管,權(quán)當(dāng)咱是出了家!”另一個兵士苦笑著這樣說,其實從他的居心強硬的口吻聽來,他心里也有他自己的苦痛。

“你還算福氣!——其實白費。不是出家,我們直截了當(dāng)是‘出了的人’!家,連想也不必想,誰敢保人家不搶,不奸,不拴起家里的人來活受?想就當(dāng)?shù)昧??怎么,修行?該死的還得死,罪一樣受!”

黑臉高個雖是這么說,他的楞楞的眼睛里也有點暈痕。

大有的車子正推在這幾位高談的兵士中間,他們的話與種種神氣都可以看得到,聽得清。他是頭一次能夠聽到當(dāng)兄弟們的心腹話,同時他對于平日很仇視的他們明白了許多,知道他們也一樣是在苦難中亂踏著走的人。

連接著沒曾歇足走了三天。每到一處照例是紛亂得不可形容,食物,牲畜,干草,用具,隨在是爭著搶,爭著拿。經(jīng)過更窮苦的村莊,住在農(nóng)人們的黑魆魆的屋子里,女人多數(shù)早已避去,連壯健的青年也不容易見到,都是一些老人,用瘦削的皮骨等待著他們的馬鞭,槍托的撞打。他們雖然強迫找牛,馬,人夫費盡了力氣,沒有什么效果。因為愈走愈是一帶旱干很重的地方,農(nóng)人們夏天的糧粒早已無存,更向哪里去弄很多食物,供給這群餓兵。因此,從陳家村左近來的許多人夫,——還有從幾百里外來的人夫,就這樣一天天捱下去,出賣著筋力,甚至飯都沒得吃。

兵士們的焦躁,暴怒,與推夫們的??啵瑧n愁,在這段荒涼的大道中,形成精神上的對立,而又是彼此沒有方法可以解決的困難。那些騎馬的高級軍官盡管假充威嚴(yán)發(fā)著種種命令,然而弟兄們的冷嘲,熱罵,與抵抗的態(tài)度,他們只好裝做不曾聽見。兵士的憤怒無所發(fā)泄,便向推夫們出勁。

冷餓,罵詈,與足踢,鞭打的滋味,漸漸地使他們每一個都嘗到了。蕭達子本來是癆病鬼的一付骨架,在車子前頭叱扶著那只缺少喂養(yǎng)的瘦牛,三天的辛苦引起他的咳嗽,嗆咳的窒悶聲音,與瘦牛的肋骨中一起一伏的喘聲互相和答。還不時被旁邊的兵士瞪大眼睛怒罵他不趕著牲畜快走。他的破對襟布袷短襖,沒了對扣,黃豆大的汗珠由胸前滴到熱土里去。他的光腳原來有很厚的皮層,可也經(jīng)不起在石子路上與深深泥轍中的磨裂。第三天的下午,他簡直走一步有一片血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包扎,只能忍著痛苦往前走。好在經(jīng)過一段塵土多的道路,裂口的足皮便被細(xì)土蓋住,直到走在干硬的地上又透出血跡。與大有推一輛車的徐利是陳家村中頂不服氣的漢子,年紀(jì)小的時候與宋大傻是淘氣的一對。上次與土匪作戰(zhàn),他在村子里一個人放步槍打接應(yīng),平時可以扛得起三百斤重的糧袋。這幾天來做了大有的前把,擔(dān)負(fù)著差不多將近千斤重的子彈箱與兵士們的行裝,食物。他在前面挽起車把,縱然少吃一頓窩窩頭,還能不吃力地往前拉。這力大的農(nóng)人得到兄弟們的贊許,連帶著后把的大有也少受他們的鞭打。不過大有卻早已覺得胯骨酸痛,臂膊上的筋時時顫動。

這一晚上他們宿在一個小小縣城的關(guān)外。

從這一路來的軍隊也有五千多人,那些馬蹄蹴踏著飛塵,炮車輪子響著砰轟的聲音沖入縣城。方圓不過三里地的城中,即使搬出一半人家還容納不下,紛亂了兩個鐘頭,究竟退出一千多人到東關(guān)露宿,大有與他的同伙也被分派到東關(guān)的空場里。

一天的疲乏漸漸使許多推夫感到?jīng)]有剩余的一點力量了!只吃了一頓粗米飯,空著肚腹直走了將近一百里地,他們的脊骨都似壓折,每個人的腿如果不是被車子的動力帶起來,馬上會倒在田野里。一聽說叫他們卸了絆繩休息,即時有許多人橫直地躺滿了空場。

一點燈火看不見,近處的村莊與窮苦人家早已防備著兵士的進攻,一盞燈也不點。從暗中可以隱約地辨出那傾斜的城門樓子,城墻下的一行大樹。城中的人聲與調(diào)隊的號聲亂成一片,上浮空際,吹送到饑疲交加的推夫的耳里。他們這時什么都不想,有食物也不能即時下咽,人人渴望睡眠。風(fēng)吹露冷的難過,他們并沒想;他們的身體也同載重的木車一樣,被人推放到哪里就是哪里。監(jiān)守著這一群二百多推夫的兵士,只有幾十個人。誰愿意在這樣清冷的夜里與牲畜一同受罪,況且兵士們的兩條腿一樣是早已站立不穩(wěn)。在星光下面,他們大多數(shù)也靠近車子躺下來,由假寐以至酣眠。

約摸過了兩小時,才由城里送來了不多的高粱餅子,幾乎是用沙土做成的餅餡。合起來每人可分半個。……誰都想不起吃,食欲像從大家的胃口中滑走了一樣。一會,忽然從石街上跑來了兩個騎兵向監(jiān)守兵傳令,要三點鐘就動身,明天晚上一定趕到城,一百二十里的長路。

困臥的兵士們哼也不哼一聲,只有一個排長答應(yīng)著,算是接了命令。

兩匹馬嘚嘚的蹄聲又奔回城里去。

“媽的!沒有心肝五臟的長官,只會發(fā)這樣的鳥令!”

“走?他用不到腿,老子可是沒有馬騎?!?

“不知勢頭,多早晚也得把這些行行子弄來嘗嘗咱的勁!”

沒有完全睡好的兵士們大聲亂罵,他們的小頭領(lǐng)卻逛到另一邊去了。

大有與沒沉睡的,忍不住饑餓強咬著粗餅的同伙都聽見了,誰也沒有話說,然而誰的憤怒也在心中向上高漲。沉默著,心意的反抗的連合,不用言語,都體會得到。何況單獨是他們在城外,機會,——這幾天中誰也到處找恢復(fù)自由的機會!天曉得要把他們帶到哪里去!沿道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車輛可拿,即便拿得來,也未必放手。

極度的苦痛使他們忘了車子,牲畜的處置,他們蘊藏著的脫逃的心意正在從一個心粘合到別一個的心里。

恰好從晚上吹起的西北風(fēng),把已經(jīng)睡熟的從沉重的夢中吹醒。那些兵士們在車旁蓋著毯子,還有奪來的棉被,抵抗著大野中的寒冷,沒想到他們的“奴隸”能夠趁這個時機要一齊爭回自由!除掉倚著枯樹算是守夜的兩個之外,推夫很容易不用動手便可走去。大有首先與徐利打著耳語,他并且從簸籮里摸出那把誰也不曾知道的尖刀。

互相推動,不須言說的方法,所有的“奴隸”都在朦朧中等待著。

徐利與大有先立起來,守住了倚著樹根做夢的兩個兵士,一個“走”字由大有的口中低聲喊出,一群黑影從四圍向南去的小路上奔去;不用催促,他們用很快的腳步飛奔。兩個兵在無意識中轉(zhuǎn)動身子,即時大有與徐利把他們抱在胸前的步槍奪過,用刺刀對準(zhǔn)了他們的咽喉。

這兩個疲倦過度的軍人勉強睜開眼看見這奇異的景象,還以為遇到了敵人的夜襲,黑暗中兩把鋒利的尖刀在眼前閃晃,習(xí)慣的威嚇使他們很機伶地閉了口,瞪著眼,似在求饒。

約莫他們的同伙跑出了半里路后,大有與徐利每人一個,牽住這兩個失了武器的大兵的破衣領(lǐng)往前走,刺刀的尖鋒仍在他們的面前。

要報復(fù)的沉著精神,與恐怖的心理相對照。這突來的襲擊,使兩個大兵現(xiàn)在變成這一群農(nóng)夫的俘虜了。

拖著走了一大段路,被俘的并不曾認(rèn)清敵人的面貌。走到深深的兩道土溝的脊路上,大有哼了一聲“走!”還是那個有力的口吻,從土厓上面用力一推,手中的俘囚便滑下溝去,那一個剛剛“啊喲”著,前邊的徐利也照樣辦。

“叫嗎?就給你幾槍!”大有還向溝底下喊,其實他即時把奪來的步槍往左邊的溝里拋去。

“怎么不帶了去?”徐利似乎還不舍得這樣精美的武器。

“去他媽的!丟到左面去,這兩個小子摸不到?!?

徐利順手也將武器從腳底下蹴去。

這來時的小路他們早早記清了,滿野正吹嘯著東北風(fēng),他們順風(fēng)加緊腳力,趕上了先行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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