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烈與他的妹妹本來要沿海邊的道路回去,因?yàn)檫@是他們情緒緊張的一天,由大有提議,時候已經(jīng)晚了,誰也不能再干活,不如趁便在街道上走走,回來也許趕得上送輪船開行。因?yàn)樾≥喆_船的時刻不能預(yù)定,所以他們便不再約祝一同上來。
杜英聽了大有的提議,在那黑臟的小碼頭上站住,凝思一會,像要說什么話,終于沒說出來,靜默地在前邊走去。杜烈也覺得有點(diǎn)心事排除不下,雖然漸漸走到繁華的地段,卻沒感到怎么熱鬧,反倒有點(diǎn)冷清。
的確,這一晚上在那些紅燈明窗之下減少了許多時裝的男女,車輛也很疏落,有幾個走路的人匆匆忙忙地,都像急著跑回家去。每一崗位上添了雙崗,店鋪中的小伙計眼光冷冷地在預(yù)備著趕緊上門。杜烈首先看出街上的事情有點(diǎn)蹊蹺,因?yàn)橥盹埱八麄儧]到大街上,盡在海邊的小巷中喝悶酒?,F(xiàn)在才曉得這一晚上像是要出亂子。
“看街上的情形怕有事?”杜烈口快,低聲說。
杜英很靈敏地回過頭來:“什么?……”
“日本人,說不定要鬧!有后臺,領(lǐng)事館……后海里這兩天不是又到了幾只軍艦?”
“難道咱就憑人家從關(guān)外鬧到關(guān)里,老不還手,老不抵抗?”
大有說出這幾句,即時記起了白天他們所談的事,心頭上微微跳動。
向東轉(zhuǎn),再往南去,經(jīng)過一片跳舞與賣性的房子。在紅綠的窗綢后面,開著淫蕩的留聲片,有一對對肥褲管與高底皮鞋縱跳的腳步從門下時時閃出。喝醉了的西洋水兵,歪斜著走,高聲喊著不成調(diào)的歌曲。唯有這一帶里像還有點(diǎn)生氣,賣性的,買歡的,放縱的外國男女各自做著他們的好夢。也有十多輛的人力車在街頭上等著買賣,從這條路上走,大有覺得可以找到熟人問問這奇怪的疑團(tuán)了。果然在一群面容都很焦急的車夫中間,他找到了一個打過交談的同行,他便裝著借火先走上去。
“你好自在!今兒自己放了假?也許你知道有砸報館的事?——用不到拉車。”
大有這時才明白杜烈的話猜的不錯。
“不,我另有事,——不知道砸報館,怎么?砸了哪一個?……”
“唉!你這個人。吃飯前鬧了一大陣。××報,咱不懂,因?yàn)榈橇巳毡救耸裁?,便去了一些……搗打了……”
旁邊一個更年輕的車夫道:
“不是日本人能動那報館?……瞧著吧。說是今兒晚上還要燒×部。……全中國早應(yīng)該跟日本拚了,不,凈等著挨打!……”
大有聽后,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了一些,才知道不但搗毀了報館,就是要燒×部的話像也不是虛傳。他便跑回來拉著杜烈在一家跳舞的酒館墻角上,把聽到的話告訴出來。
杜烈聽了倒不像大有的驚異,他的兩條長眉可也加緊一些。杜英在一旁向他們招招手道:
“來來,今兒晚上果然有這么一場大火,不回去了!走,走,就到前海岸上去看一看他們的本事?!?
很奇怪,一直是沉郁著的她,就像馬上注射了興奮藥針,不等她哥哥的答復(fù),已經(jīng)先往南邊走去。
大有還遲疑著,看看杜烈隨著這輕捷矯健的女孩子去了,他也只好跟在后面。指尖上夾住的紙煙究竟沒有吸著,心里十分紛亂,并不全是對于聽說的事實(shí)的驚惶。因?yàn)檫@異常的生活,異常的言語的激動,以及自己想不到的異常的新聞,把他一顆原是樸實(shí)的心壓碎了!
晚上的風(fēng)特別大,本來少有塵土的街道上這時也有些昏茫了。愈往大街上走行人愈少,間或有一二輛汽車飛馳過去,即時把車尾的小紅燈滅了。唯有大酒樓上時而還有豁拳的笑聲,那婦女的尖音與胡琴聲比往常少得多。站崗的警士有時向他們這一行人看一眼,似乎留意,也似乎是不留意。
從大街上愈往南去,巡行的,站崗的軍警愈見得多,他們的臉上都很森嚴(yán),明亮的刺刀尖在電燈下面晶瑩閃動。也許不久以后這個綺靡的街道上會被尸首與血跡填滿,也許這好多高樓與店鋪內(nèi)美麗的貨物都成了火山?街道兩旁的日本鋪?zhàn)佣家焕狭碎T。
杜英知道再往前去要通不過,大有剛剛趑趄著想折回去,杜英偏向一條小街走去。
“跟著我!”并不多說話,她像下命令似的,引導(dǎo)著杜烈與大有走。
靜默中兩個男子都說不出什么話,誰也不想反抗這個勇敢女孩子的命令。及至他們走到K山的繞山馬路上時,已經(jīng)聽見前海岸上偏西一帶有陣陣高喊的人聲。
到這里,杜烈與大有都明白杜英的意思,是要往哪里去。在這高處一聽到異常喊叫的噪鬧,他們都感到熱血在身上要迸流出來一般!繞山馬路上好在沒有遇到巡邏的警士,從一家家閉嚴(yán)的門旁快蹓過去,找到上山的那條斜坡道。仍然是杜英在頭里,他們踏著細(xì)碎的沙石爬到山頂。
“火!……”先到瞰海臺下的杜英從口里迸出這個字。她毫不停留地摸著朽腐的木梯走上去。
杜烈與大有先來不及看下面的火焰,從后面直追上來。
在這高處,在這全市中的高處,他們相依著,站在臺上的木欄中,什么都看的清楚。那不是嗎?當(dāng)初有名的××大房子,是這個美麗的,歷經(jīng)困難的城市中的大建筑物,已經(jīng)在烈焰的回旋中了。像是從樓頂上焚燒起的,相隔一里多遠(yuǎn),便已聽到木材,磚瓦崩裂騰擲的聲響。幾簇的紅光,眩目的火頭,上冒幾冒又縮下去,立即又向上燒起。先是騰起一片黑煙,急烈噴薄的火頭接著躍上。一片奇麗的火彩,把全市中平靜白亮的電燈耀得沒了光輝?;鹎懊媸且黄瑥?qiáng)造作出的喧嚷,似乎要助著這樣火威,燒毀了全市。各處呢,卻異常的寂靜,沒了車聲,也聽不到一聲子彈在空中飛響,任憑這火災(zāi)的縱橫!
擾動的人叫聲與狂烈的火焰在這一時形成了一個特異的空間!隱約中他們都可以看見海岸下的水影,也有些微紅。一會,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消防隊的銅鈴車急速地去了,像是并不曾工作,又當(dāng)當(dāng)?shù)嘏芑貋?。在這昏黑山頂上的三個人,猜不透這是怎么的一回事。
他們再不能互相說什么話,眼看著這像從地獄中噴射出來的毒火要?dú)缌艘磺小4笥兄共蛔⌒念^上的跳動,然而這是驚憤,卻不是由于恐怖。杜烈咬緊嘴唇,跂著腳,把兩只有力的手握緊了木欄桿。杜英,她瞪著有威棱的兩只大眼,迎望著吸引她與激動她的火焰,似乎要把她的身體投到烈火中去!
過了幾乎半小時,火力并沒衰退,那些狂叫聲卻漸漸消落下去?;鹆Ω饋?,突動的散漫的煙,焰,愈來愈有勁,看不出那四五層的大建筑物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燒毀了多少。映著黑空的紅光,方在那無礙的空間繼續(xù)增長它的力量。
除了火光之外,四處仍然是十分靜寂,甚至聽不到一只狗叫,唯有風(fēng)聲吹動松樹上的松鈴子颯颯作響。
“噓!——”杜烈到這時才把逼住的一口氣吐了出來。
“有本事,叫大火毀滅了全中國!”每個字音說得簡勁有力,像是從火焰的爐中迸躍出的。
“不!燒吧,燒吧,燒遍了全世界!”杜英只回答了這一句。即時,那明麗躍動的火光加勁地向上冒了幾冒,像是歡迎她這句頌詞。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