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景不常

西門德雖是作生意了，可是博士的那分脾氣，還是有的。這時看到甄有為這個樣子，把一肚皮不耐煩都勾引了起來，因?qū)蓚€手指夾了雪茄，指點了他道：“你帶這些雜票子來，分明是誠心搗亂。我?guī)湍氵@樣一個忙，不到六天，你五箱紙煙快賺了一萬，還有什么對不起你之處嗎？你否認你是發(fā)橫財，難道發(fā)的是正財嗎？你有一百張口，也不能否認這是囤積居奇。甄老板，你相信不相信，只憑我一封信，你這五箱紙煙就休想賣得出去。”這一套話把甄有為提醒，當日把紙煙搬來就是存放在這書房外的，現(xiàn)在這書房里外沒有紙煙，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F(xiàn)在錢是拿來了，紙煙還在人家手里，真是和人家決裂了，卻有什么法子把紙煙搬走？于是心里暗念了一百遍“忍耐”，卻是和緩了臉上的顏色，向他拱了兩拱手道：“博士，你何必太認真！我拿這些鈔票來，你說我是搗亂，我還十分不容易呢；票子放在這里，請你們太太慢慢點收，如有不足，請你通知我，我隨時補來就是。”西門德見他軟了，自不能跟著向下生氣，便道：“你早有這些話，我們何必計較一場呢？”

西門太太見他們不談了，恐怕博士寬宏大量，真?zhèn)€不點就收鈔票，于是插嘴道：“親兄弟，明算帳，這無所謂，還是讓我來點數(shù)吧?！彼驹谧雷舆叄瑢⒋髷?shù)的鈔票先拿著點數(shù)起來，她并沒有銀行界點數(shù)鈔票的技術(shù)，一張張的掀著，口里數(shù)著一二三四。西門德和甄有為都只好靜坐吸著煙，望了她動手，總有二十分鐘之久，她還只將大數(shù)的票子數(shù)了一半。那數(shù)量最大的一元一張的，還堆了半箱子不曾取得一疊出來。西門德隨便問一聲道：“你已經(jīng)點數(shù)了多少了？”西門太太口里念著數(shù)目，手里點著鈔票，答道：“數(shù)過一萬八了?！敝贿@一聲答復(fù)，把口里念的數(shù)目打斷，就不能連續(xù)了，因瞪了西門德一眼道：“你打什么岔！數(shù)了多少，我又忘記了。”她不說第二句，點著票子又是一二三四，數(shù)了下去。西門德看了這樣子，自不敢再去打岔，又靜靜的坐了幾分鐘，透著無聊，便向甄有為道：“你要不要看著她點票子？要不然，我們到門口散散步去。”甄有為自是要懲西門德一下子，坐在這里，倒成了懲著自己了，便微笑著和西門德一路出去。

西門太太自是心無二用，去點數(shù)鈔票，他們出去與否，并未加以注意。他二人在門外山路上慢慢的走了幾個圈子，約莫又俄延了半小時，于是緩緩回到樓上書房里來，這就見西門太太已將大數(shù)的票子點完，那一元一張的票子，卻還有一半放在箱子里。甄有為見她斜靠了桌子站著，脖子僵著，眼光發(fā)直，兩手掄著票子，口里還是一二三四的數(shù)著，人進來了她不抬頭，也不作聲。甄有為雖是心里好笑，可又對她有點可憐，因向西門德道：“博士，這兩千元票子，我保證決不會少。若是少了，我照數(shù)補來就是了。”

西門太太已將一百張一疊的一元鈔票數(shù)了七八疊，果然不曾短少一張，看看這情形，大概是不會少，自己雖然還想用毅力堅持下去，然而脖頸酸痛得直不起來，眼睛看著鈔票上的字樣發(fā)花，也就煩膩極了，便將手上拿的一疊鈔票輕輕向桌上一拋，因回轉(zhuǎn)頭來向西門德道。“不數(shù)就不數(shù)了吧?？倲?shù)是沒有錯的?！?

甄有為笑道：“不會錯的，朋友們作事，言而有信，豈可作那樣不規(guī)矩的事？”說著，將西門德寫的那張押據(jù)由身上掏了出來，雙手捧著送到西門德面前，笑道：“紙煙在哪里？我可以去找力夫來搬嗎？”西門德笑道：“那是當然?！闭缬袨樽砸膊涣衔鏖T德有什么變化，聽了這話便匆匆的出門去叫了四名力夫來搬紙煙。西門德卻也很干脆，將四箱紙煙已先搬到了書房外等候，并把甄有為寫的那張借據(jù)也交給了他，因笑道：“還有一箱紙煙，堆在老媽子房里，老媽子鎖了門，過江去了，對不起，請你明日來搬吧。你當然可以相信得我過，我不會把你的煙吞沒了。”甄有為心里明白，這是西門德鬧的報復(fù)手段，諒他不敢真的把煙吞沒了，只得先抬了那四箱子煙走。到了次日他來搬紙煙時，恰好是西門夫婦二人全不在家。第三日再去，西門德不在家，太太在鄰家打牌，直等了小半日，方才把紙煙箱抬去。

甄有為吃了這一回憋，怎肯甘心？他知道西門德現(xiàn)在經(jīng)濟活動，是兩條路子，拿了他本家西門恭的錢，加入到藺慕如手下那個小組織里去混，完全是白手成家。費了幾天的工夫，調(diào)查得了西門德不少的弊病，他便寫了兩封長信，一封給藺慕如，一封給西門恭，把西門德的弊病詳詳細細的揭露在里面。這西門恭是由國外新回來的一位闊人，住在郊外一位朋友家里。自然，這朋友是相當?shù)闹?，也是相當?shù)拈熑恕ｉ熑说囊?guī)矩，每逢星期六下午是要坐汽車回到疏建區(qū)去看太太的，這西門恭的居停計又然，也是如此，按期回鄉(xiāng)間的?；貋碇?，就要和西門恭暢談竟日。這日晚餐既畢，計又然飽食無事，口里銜了真呂宋煙，卷了湖縐棉袍的袖子，踏著拖鞋，背了兩手，緩步走到客室來找西門恭閑談。

這西門恭是老于仕途、年將六旬的老公務(wù)?？箲?zhàn)以后，他私財不無損夫，僅以北平、南京兩所公館而論，所犧牲的，已不下二十萬。年歲這樣大，若不趕快設(shè)法，此生就沒有恢復(fù)繁榮之望了。可是他在仕途上，又不是接近經(jīng)濟的，要靠原來的職業(yè)弄回以往的損夫，當然也不容易。所以他這次來到重慶，就把銀行里的存款盡量的拿了出來，交給西門德出面去替他經(jīng)理商業(yè)。既然是經(jīng)商，目的只在弄錢，西門德是怎樣去弄，就在所不問。何況西門德是一個博士，也不至于胡來。這日忽然接到甄有為一封信，指出西門德許多弊病，他不免坐在沙發(fā)上吸著雪茄發(fā)愁。

計又然一走進門來，向西門恭笑道：“恭翁好像有一點心事，為什么坐著出神？”西門恭先站起來讓坐，然后嘆了一口氣道：“你看作事難不難？以西門德博士身份之高，和我有本家之親，這是極為可托的一個人了?？墒菗?jù)人寫匿名信來報告，他竟拿了我的錢大作他自己的生意。說是他在半個月之內(nèi)，買了洋房，太太買了一斤多金器，我自己還是住在你這里，他倒買了洋房了。黑市收金子，我自己也嫌著過于不合算，他倒整斤的替太太打首飾?！蔽鏖T恭好像不勝其憤慨，說話時不住將三個手指頭敲著茶幾邊沿。計又然坐下來望著他搖搖頭笑道：“作生意，你實在是外行。這樣的事，你應(yīng)當托一位在銀錢上翻過筋斗的人管理，至少也當找個商人經(jīng)手，你弄一個窮書生管理，正是托餓狼養(yǎng)肥豬，他有個不把自己先弄飽的道理嗎？”西門恭道：“我也不是完全托他經(jīng)管，不過由他在這里拿了錢去交給國強公司?！庇嬘秩宦犃诉@話，在嘴角里取出雪茄來在茶幾上的煙灰缸口，慢慢敲著灰，歪著頭沉吟了一會。

西門恭道：“你想什么？”計又然道：“我聽到這個傳說：藺二爺現(xiàn)在要組織一個囤貨小機關(guān)，名字仿佛就是‘國強’。他這個計劃相當?shù)拿孛埽趺磿惿狭四阋粋€股子了？”西門恭道：“這就是西門德去辦的，據(jù)他說和藺二爺有相當交情?！庇嬘秩坏溃骸安诲e，沒有相當?shù)慕磺?，這路子是走不通的?！蔽鏖T恭道：“以先我也不大相信他能和藺慕如合作。后來我托他在藺二爺手下辦了幾件事，都很快的成功了，所以我相信他了。至于他之所以為藺二爺所賞識，他倒也和我說過，因為根據(jù)他的心得，作了一篇工商聯(lián)營計劃書，藺慕如看到，說是很好……”計又然便插嘴笑道：

“加之他又是個博士頭銜，不好也好。藺二爺手下什么人才都有，大概就欠缺了一個博士。其實，也不是博士不走他那條路子。因為他那種二爺脾氣，說來就來，當博士的人，誰肯受他的？”西門恭笑道：“我這位本家，倒是一個能逆來順受的人。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問題，他總可以慢慢的說出一套辦法來解決?！?

計又然笑道：“這必是你也為他的說法所動，一下子就拿出幾十萬資本來了。”西門恭道：“我倒沒有那樣冒昧，我和藺慕如也有相當?shù)挠颜x，我知道百十萬塊錢在姓藺的眼里看起來，還是個極小的數(shù)目。我也不肯在他面前失了這份面子，所以兩次交出款子去，都是西門德經(jīng)手，不料他就在這上面玩了我?guī)谆鼗?。他除了把款子墊給人家用，販買短期囤貨，分取利潤之外，一面又把款子存在銀行立個戶頭，提出幾十萬作比期。對于國強公司的股款，他交一部分支票，一部分現(xiàn)款，他在我這里提前把錢拿了去，在那一方面是展期交出來，兩方一拖，就是半個月，借了我的資本，很弄了幾個利息錢。據(jù)這個寫信的人說，他把四萬塊錢借給人家囤一個星期紙煙，他就分得了兩三千元，我那些錢在他手上經(jīng)過，那還了得！”說時，不免發(fā)生一點憤慨，臉紅起來了，把雪茄放在嘴角里吸著，斜靠了沙發(fā)，兩腿交叉起來，只管搖撼。

計又然笑道：“這匿名信的玩意，可信可不信。不過既有這個報告，也不能不加小心，他拿錢去套做比期，那還沒有大關(guān)系。只是投機不得，若遇到了別人再玩他一手，也許本錢會弄個精光。刀西門恭道：那個國強公司，也無非是爭取時間的買賣，他拿了我的本錢去作他的生意，對于公司方面，當然有影響。他就是不蝕個精光，我又何嘗不吃他的大虧！”計又然笑道：“一提醒了，你就覺得處處都是弊病了，沒有這封匿名信，你還不是讓你這位本家博士繼續(xù)經(jīng)營下去嗎？有道是，投鼠忌器，你這一大筆款子交給那博士……”西門恭笑著搖了搖頭道：“我不信，他還敢吞沒我的不成！”計又然道：“那當然不敢，可是他把這事情在報上公開起來，卻和你的政治生命有關(guān)。而且這個國強公司還有其他政治上的朋友在內(nèi)，也不免受著打擊。你若是打算取消他的經(jīng)理權(quán)，你得斟酌斟酌，他失望之下，會不會發(fā)生反響？”

西門恭將雪茄煙頭放在嘴角吸了兩口，沉思了兩分鐘之久，因點點頭道：“我少不得親自去見藺慕如談?wù)??！闭f到這里，有一個聽差手捧了木托盤，托著一把茶壺，兩套杯碟進來，另外還有個白磁糖罐子，一只牛乳聽子。西門恭將鼻子尖聳著嗅了兩嗅，笑道：“好香的咖啡味。”計又然笑道：“在重慶市上，很難喝到好咖啡，托人在香港帶了幾磅來，我留了一聽在城里，帶一聽下鄉(xiāng)。”那聽差將杯子在茶幾上放好，提壺向杯子里斟著咖啡，熱氣騰騰。西門恭斜躺在沙發(fā)上，望了那咖啡的顏色，很是濃厚，笑道：“咖啡館里四五塊錢一杯，就沒有熬得這樣好?！庇嬘秩恢钢鴫匦Φ溃骸鞍玖艘粔?，你放量喝吧，我并不論杯算錢?！?

那聽差去不多時，又捧了一只雕花玻璃缸進來，缸里盛著紅的大橘子，黃的香蕉，淡青色的梨，水果上面又放了兩柄象牙柄鍍銀的水果刀。這顏色頗為調(diào)和。水果放在茶幾上，西門恭先吃驚道：“還有香蕉？”計又然微笑道：“無非是飛來的，這也沒有什么稀奇?！蔽鏖T恭放下咖啡杯子，拿起一只梨來看了一看，笑道：“這似乎不是重慶出品?！庇嬘秩坏溃骸霸颇蟻淼摹！蔽鏖T恭不覺哈哈一笑，放下梨，拿著刀，指了香蕉道：“出在華南，由香港飛來的?！敝噶死娴溃骸俺鲈谠颇险淹?，由公路來的?！敝噶碎僮拥溃骸耙彩浅鲈趽P子江上游吧？船運來的。一盤水果，倒要費了海陸空的力量?！?

兩人正方談得有趣，那聽差又進來了，垂手站在計又然面前，低聲道：“那個姓樂的又來了?！庇嬘秩徽齽兞艘恢幌憬?，翻出雪白的香瓤，要向口里塞去，聽了這話，放下香蕉，將眉毛皺起，又把支擱在煙灰缸上的半截呂宋煙，塞在嘴里，連吸了兩下。那聽差沒有得著回示，不敢走開，依然垂手站在面前。計又然自擦著火柴點煙，吸了兩口，才向聽差道：“你給他兩塊錢，讓他走吧！”聽差道：他不要錢，他要求見先生一面。刀計又然架了腿，擺了一下頭道：“討厭，他就知道我星期六一定回來，好吧，叫他進來吧！”聽差去了，西門恭不免問是什么人。計又然道：“說起來話長，我當年在北平讀書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姓樂的。有點普通來往。這人是他兒子，現(xiàn)時流落在重慶，老是找來要我?guī)兔?。其實不過他家有房子，我們出租錢租過他的房子住罷了。連朋友交情也談不上，何況不是本人，又是他兒子……”

計又然還要解釋這關(guān)系的疏淡，那個姓樂的便被聽差引進來了。西門恭看他時，穿了一件短瘦而且很薄的棉袍子，手里倒是拿著灰呢的盆式帽，雖然清瘦得很，卻很藏有一股英氣，似乎是個學(xué)生，不像是難民之流。他走來向各人點了點頭。西門恭不便置之不理，也起身回禮。計又然手捧了咖啡杯子喝，卻只微欠了一欠身子，點了一下頭道：“請坐。”那青年道：“我只有幾句話請教。”計又然皺了眉淡笑一聲道：“既是冒夜來找我，你就說吧，這西門先生并非外人?！蹦乔嗄瓴桓易嘲l(fā)，在靠墻一把木椅子上坐了，帽子放在腿上，兩手扶了帽沿，低著頭道：“歷次來麻煩老伯，我也覺得不安。現(xiàn)在就只敢有這一次請求，我想三五天之內(nèi)，就到東戰(zhàn)場去，希望老伯補助我一點川資。計又然笑道：青年人都會選擇好聽的說。你既是來了，我自然不能讓你白來，你上東戰(zhàn)場也好，你上西戰(zhàn)場也好，我管不著。你到外面去等著，我馬上派人送錢給你。”那青年倒知趣，看到這里有貴客喝咖啡，吃香蕉，不敢多在這里打攬，立刻起身告辭出去。

隨著那聽差進來低聲問道：“他在門口等著呢，給他多少錢？”計又然道：“討厭得很，給他一張五元票吧！”西門恭這就笑道：“現(xiàn)在的五塊錢，只夠人家買幾雙草鞋，你就只資助他這一點川資？”計又然道：“你聽他瞎說，他到東戰(zhàn)場去，他到東戰(zhàn)場去干什么？東戰(zhàn)場米要多些，要他去吃飯？”說著把手向聽差一揮。聽差走了，兩人繼續(xù)談話。

不多一會，聽差臉上紅紅的走了進來。計又然道：“那五塊他不要嗎？”聽差道：“不要錢還是小事，他還說了許多不好聽的話，說什么囤積居奇了，什么剝削難民的血汗了，又是什么有錢吃飛來的香蕉，沒錢幫患難朋友了，甚至于他還說我們欠過他北平的房租?！庇嬘秩惶饋淼溃骸盎斓埃∏匪姆孔?？他有證據(jù)嗎？當年我們在北平當大學(xué)生的時候，家里哪一年不寄幾千塊錢去作學(xué)費，會欠了他的房租？”西門恭笑道：“這種人，請求不得，說幾句閑話，總是有的，你又何必去睬他？我們還是談我們的吧！”計又然雖被他勸解著，究竟感到掃興，因向西門恭道：“你也還是少幫人家忙為妙，結(jié)果總是不歡而散，倒不如開始就拒絕了幫忙，少了許多麻煩?！?

西門恭對于計又然所提投鼠忌器的那一番話，倒是贊同，他決定先去找藺慕如談?wù)?。恰好次日接到藺慕如一封請?zhí)?，星期一中午在重慶公館里請吃午飯，便在星期一早上，和計又然搭著順便車子入城。

西門恭在城里看了好幾位朋友，才從從容容去赴藺公館的約會。藺慕如這天請的客，都是西門恭的熟人，有兩三位是和西門恭同走一條政治路線的，有兩位是由浙贛方面回來的，還有兩位是“儉德勵進會”的中堅分子，彼此氣味相投，都很談得來，也就料著藺慕如是一種有作用的約會。在酒席未陳列之前，藺慕如卻邀了他到隔壁小客室里去談話。

這里陳設(shè)著矮小的沙發(fā)和茶幾，窗戶上垂了綠綢帷幔，霧季的天，屋子里正好亮著天花板上垂下的紗罩電燈，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走著沒有一點聲音，正是密談之所。兩人斜靠了沙發(fā)上坐著，藺慕如首先笑問道：“那位博士和閣下是親房嗎？”西門恭笑道：“我們這本家，僅僅因為是同姓而已，我也知道他近來的行為了，正要來和二爺談?wù)??！碧A慕如放下手上夾的三五牌香煙，把灰嘩嘰絲棉袍袖子卷了一卷，翻出里面白府綢褂子的袖子，將手拍了拍西門恭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必定也接到那封匿名信，這無所謂！我們還是合作。我先聲明一句。不過我告訴你一點消息，你那一百五十萬股子，他還欠交二十多萬，我想著，這必是他老博士鬧的手腕。上個星期款子要繳齊，我已代你墊付了，免得懸這筆帳?！蔽鏖T恭道?！鞍Γ夷睦镏?，真對不住，下午我就補過來。”

藺慕如拱了兩拱手笑道：“沒有關(guān)系，你我合作，前途還沒有限量，二三十萬款子代墊數(shù)日，有什么問題？我對貴本家博士，也就早看透了，他是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但我手下正用得著這樣一個人，要應(yīng)付某方面一種威望的壓力，此事現(xiàn)已過去，不必再提。博士的小有才，真應(yīng)該在‘才’字旁加了一個‘貝’字。我也很對得住他，以后我們的事，直接辦理就是?！蔽鏖T恭有一肚子話想和他娓婉相商，不料見面之后，他完全說出，這當然省事不少，便攏著袖子向他拱了拱手道：“那就有許多事費神了。”

藺二爺在煙灰缸上拿起那半支三五牌紙煙吸了一口，笑道：“我一切都明白，西門兄，放心，我們小小玩點生意，這是極普通的事，百物昂貴，不想點辦法，難道教你我餓死不成？”說著，在身上摸出金晃晃的扁煙盒子，打開蓋來，送到西門恭面前，微笑道?！肮僭挳斎灰彩且虻摹Ｄ惚M管去說你那一套，去走你的政治路線，這里商業(yè)上的經(jīng)營，你不用操心。賺了錢，一個不會瞞你。”西門恭笑道：“藺二爺豈是那種人？不過這樣一來，我末免坐享其成了?！碧A慕如起身笑道?！拔覀円谎詾槎?，那面屋子里去坐。”“一言為定”四個字，結(jié)束了這一場談話。

恰好這一場談話的主角西門德，正坐著轎子到了藺公館門首。在這個山城里玩轎班，雖不是尋常家數(shù)，但對坐自備汽車的人，顯然還有一段距離。他一下轎子，看到門口停了好幾輛汽車，便料著主人翁是在請客，站在臺階石上有點躊躇。心想，還是進去不進去呢？在某人門下來往，就得體貼著某人的心事。藺二爺也自有他的秘密朋友，這時候是否宜進去打攪他？西門德這樣揣摸著在主人翁面前的行動，而在他門下吃飯的轎夫，卻沒有體貼到他的意思，已經(jīng)把轎后梢放的皮包拿了過來，雙手遞著交給他。他忽然省悟到大張旗鼓的來到藺公館，若是到了門口不進去，就向回走，讓這三名轎夫看到，也耍笑自己無膽量，讓公館門口停的汽車嚇跑了。無論怎么樣，也不應(yīng)在自己走卒面前丟人，以致引著他們瞧不起。這樣一考慮，他就鼓起勇氣來，夾著皮包挺胸走了進去。

他到藺公館里來的相當熟了，平常可以直接到外客廳里去坐著，讓聽差去通知主人翁。只因今日門口有許多汽車，不便那樣作，就站在傳達室門口向傳達點了一個頭道：“今天二爺請客嗎？”傳達笑道：“西門恭先生也在這里。”接著他又數(shù)述了幾個客的姓名。這些人里面，有幾位是西門德所知道的，大概與西門恭有些政治關(guān)系，料著今日這一會，非同等閑，藺慕如大概不會抽出工夫來會自己。他便故意做出一番沉吟的樣子，笑道：“我該在今天晚上來就好了。”傳達道：“客人都在樓上，現(xiàn)在樓下屋子里沒有人?！彼@意思就是讓西門德在樓下屋子里等著。西門德笑道：“我也沒有什么要緊的事，請你悄悄通知二爺一聲，說我來了就是。”傳達在前面走，西門德夾皮包在后面跟著。傳達上樓去了，西門德也沒有進客廳，只是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他以為西門恭在這里，藺慕如必定將他邀了上樓的。一會兒那傳達下來，向他搖搖頭道：“二爺說沒有什么事，請你回去吧?！蔽鏖T德透著沒有意思，只好夾了皮包緩緩走出大門來。

可是西門德坐來的藤椅轎，斜放在墻腳下，三名轎夫，一個也不見了。走到門外四處張望了一下，也沒有人影。他便喊著轎夫頭的名字，高叫了幾聲何有才，但依然沒有人答應(yīng)。于是將手杖在地面上頓了幾頓，皺著眉道：這些混蛋，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不是他們伺候我，是我伺侯他們了！力說著，唉聲嘆氣的只管在門外走。這時忽然有人叫道：“博士，你怎么在這里站著？”回頭看時卻是慕容仁。西門德道：“二爺在請客，我不便上樓去，轎夫都跑了，我又走不了?！蹦饺萑蚀鸬溃骸澳愕戎?，我立刻就出來，帶你到一個好玩的地方走走?！闭f著向西門德陜了眼睛。西門德低聲笑道：“有什么稀奇？在南京，我們就看著她當了兩年歌女，到四川來，又是這多年，成了老太婆了?！蹦饺萑市Φ溃?

“不是那個，另外兩位，保證滿意?！彼宦氛f著，已進門去了。西門德想道：“大概是囤的貨又漲了價了，這家伙在勁頭子上，還是不能不去陪他玩玩。不相干的事得罪了他，正事就辦不成?！比绱讼胫?，他果然就在門口等著，沒有走開。

大概總有半小時之久，慕容仁笑嘻嘻的出來了，舉著手在額邊向西門德行了個軍禮道：“對不起，讓你白等這樣久了，我不能去了，二爺留著我替他打通關(guān)。西門德道：你沒有告訴他我來了？”慕容仁道：“我不但告訴了二爺，還告訴了你那位貴本家。但是他們并沒有答復(fù)?！蔽鏖T德見慕容仁被留著打通關(guān)，自己卻冷落得未被理會，相形之下，頗有點不好意思，紅了臉笑道：“我就知道你的話不大靠得住。”說著走過墻角，又仰著脖子高聲叫轎夫何有才。

但連叫十幾聲，還是沒有什么人答應(yīng)，便頓了腳罵道：“這些東西吃不得三天飽飯，吃了三天飽飯，就不安分起來！”他盡管唧唧咕咕罵著，自然也不能發(fā)生什么效力，不得已雇了一輛人力車，就向大街商場上去，替太太買了一些東西，準備過南岸回家。

但他心里總覺有點遺憾，第一是西門恭到了藺公館，藺二爺應(yīng)該約自己去談?wù)?；第二是慕容仁也被邀著列席打通關(guān)，難道自己一個博士，還不如這財閥門下一條走狗？路過書店，就進去買了一部《陶淵明集》。心里想著，回家喝酒看書去，何必把這些人的舉動放在心里？現(xiàn)在和他們瞎混，不過為了弄幾個錢，等自己發(fā)了二三十萬財，生活問題解決了。才不睬他們呢。這么一轉(zhuǎn)念，心里也就怡然自得，于是又買了一瓶茅臺酒，幾包鹵菜，一股子勁兒走回家去。

到了家里，西門太太見他沒有坐自己的轎子回來，不免問一聲。西門德道：“這三個東西實在氣人，一抬到藺公館，人就不見了。我等了他們一點多鐘，也沒有等著他們?！币徽f著將皮包和大小紙包一齊都放在書桌上。西門太太趕快走過來，將紙包一一抖開，先將那包鹵菜打開，右手箝了一塊油雞，放到嘴里去咀嚼。左手兩個指頭，在鹵菜里面夾了一只鴨肫肝，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向西門德笑道：“你倒是開胃，又是吃，又是喝！力他皺了眉道。我讓他們氣不過，自己打了酒來喝，消消這口氣。”西門太太一面撕咬著鴨肫肝吃，一面解開紙包來看，是化妝品放到一邊，是食物放到一邊，因向西門德笑道：“今天的差事，辦得不錯，我叫你買的東西，你買了。沒有叫你買的東西，你也買了?！?

西門德道：“我一氣，就多花了三百元，受累受氣，弄來幾個錢，也應(yīng)該享受享受。”說著，拿了桌上一只玻璃杯子在手，撥開酒瓶塞子，就向里面斟酒。西門太太道：“這樣厲害的酒，你這樣大杯子喝，不會醉嗎？西門德將酒放在沙發(fā)邊茶幾上，再在旁邊茶盤子里，取出兩只玻璃碟子，盛了鹵菜，也放在茶幾上，然后將買來的《陶淵明集》，取二卷在手，斜靠在沙發(fā)上，左手把卷看書，右手端了杯子喝酒，喝口酒，放下杯子來，就用手指箝塊鹵菜到嘴里咀嚼，眼里看到陶淵明沖淡飄逸的詩句，立刻覺著心里空洞無物，笑問道。醉了最好，把在財閥之下這一份骯臟氣忘了！”

西門太太雖不喝酒，可是坐在旁邊沙發(fā)上，也不住的夾了鹵菜吃，西門德讀陶詩下酒，正到興致淋漓的時候，伸手去摸索碟子里的鹵菜，卻沒有了，因放下書本子，抬了頭向太太笑道：“你又不喝酒，把我下酒的菜都吃完了，掃興得很！”西門太太道：“你是得步進步，兩三個月前，你一包花生米也吃四兩酒下去，有這好菜下酒，你還不許別人沾光！”西門德笑道：“太太，你只會有嘴說人。兩個月前，你僅僅只想恢復(fù)失去了的一只金戒指，如今有了兩對金鐲子，你天天還要買金子！”西門太太道：你每月賺下這多錢，全是花紙，難道我還不該買一點硬貨嗎？西門德道：“你還說掙錢的話呢！為了掙這幾個錢，受盡了市儈的氣，若不是為了你要花錢，我就立下宏誓大愿，即日不上藺慕如的門了！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吃酒？就為了受了人家的氣回來！”說著他就把臉色沉了下來。

自從西門德掙著大批鈔票以后，他太太是相當敷衍他，見他這樣子說法，就不敢得罪他，笑道：“為了把你一點喝酒菜吃完了，也值不得這樣生氣。中午的咸魚燒肉，還有一大碗，拿來你下酒就是了?！蔽鏖T德道：“昨晚上？的雞湯還有沒有？煮碗面來我吃吃?！闭f著，端起玻璃杯子來，就喝了一大口酒，淡笑道：“有一天吃一天！”西門太太看他這樣子，像是真生了氣，把咸魚燒肉端來了，又真的把雞湯下了一碗面給他吃。西門德吃喝夠了，就在沙發(fā)上昏然大睡，一覺醒來，已是電燈通明。西門太太料著他酒渴未消，叫劉嫂熬了一大瓷杯咖啡給他喝。就在這時，樓下有人叫道：“西門博士在家嗎？”西門德聽得出是錢尚富的聲音，立刻叫著請他上樓。錢尚富走進門來，臉皮紅紅的，帶三分苦笑，沒戴帽子，也沒穿大衣，也沒拿手杖，就是光穿了件藍綢袍子，可想他是匆匆而來。博士便點了頭，笑道：“錢老板來得好，新熬的濃咖啡喝一杯。我想你一定是得了棉紗要看跌的消息了，管它呢，我們少掙幾個錢也沒什么了不得！”錢尚富對他臉上望望，因沉吟著道：“難得博士對這消息還不曉得！”西門德笑道：“無非是鄂西我們打了個小勝仗，你的看法錯了。前天買進的那批棉紗，未免要吃虧?！?

錢尚富對他臉上注視一下，淡笑道：“并非是這件事。剛才慕容仁來對我說，藺二爺和貴本家的事，他們直接辦理，博士欠交的十來萬款子，限明天交出來。博士怎么會和二爺……”西門德手上還端了一大杯咖啡，聽他的話，猛吃一驚，杯子落下，當啷一聲跌在樓板上，打得粉碎。他覺得自己這舉動過于不鎮(zhèn)定，便笑道：“你看，我聽你說話，聽出了神，忘記手上有杯子了。劉嫂快來，把咖啡再去重燒一壺來。”劉嫂應(yīng)聲入門，忙亂了一陣。

西門德含笑在茶柜子里取出雪茄煙盒子來，打開蓋，捧著呈獻給錢尚富一支，自己取了一支，銜在嘴角，架起腿來和錢尚富相對在沙發(fā)上坐著，取了茶桌上火柴，從從容容擦著火，將煙點了吸著，噴出一口煙來，笑道：“你當然知道。我還是一位心理學(xué)博士。藺先生周身是錢，瞧不起我們這種窮書生，可是我們窮書生周身是書，也有和藺二爺說不攏的時候。在此種情形之下，我們早該拆伙。不過我受了西門恭的重托，沒有將他扶上正路，我不好撒手。今天上午，他們在一處吃飯，大概商量好了，直接辦理去發(fā)國難財，我可以不必從中拉攏了。你聽了這消息，替我著急嗎？”

錢尚富皺了眉道：“博士自有博士的看法，不過我有許多事都借重博士。上星期托博士和藺二爺商量的香港那批貨，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寫親筆信去代為催辦了?！蔽鏖T德將手一搖，笑道：“你的錢不多似他，你又沒一絲政治力量，他憑什么替你幫忙？他哪有工夫管你這些閑事？上次所說代你幫忙，那是慕容仁的主意，他說好了，包一架飛機把香港的東西都搬了來，順便給你帶些貨，這也不是什么好意。那一筆運費和活動費，都出在你身上，你若把這個條件痛快承認了，用不著我?guī)兔ΑＲ郧八f，姓藺的答應(yīng)與否，全是他捏造的。對不起，以先我不便和你說破，怕和慕容下不去。”錢尚富聽了，臉色有些變動，看看博士的顏色，將雪茄在煙灰缸上敲著，沉吟了道：“慕容會不會和我們拆伙呢？”西門德道：“拆伙就拆伙吧！這個你不必顧慮，我的路子很多，我明天介紹你和陸先生談?wù)??！卞X尚富淡笑道：“作生意是過硬的事，博士所答應(yīng)的股子，恐怕交不出來。這次三斗坪辦的那批貨，恐怕……”他沉吟了一會，沒有說下去。

西門德道：“貨不是到了萬縣了嗎？”錢尚富搖搖頭道：“沒有，沒有。哦！昨天我和你提到這話，那是另外一批貨?！闭f著，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只琺瑯瓷的紙煙盒子，西門德以為他要吸紙煙呢，連忙把火柴盒遞到他手上，可是他把煙盒蓋子打開，并不拿煙來吸，只在銅夾子里面掏出一張折疊好了的支票展開來，交給西門德道：“這五萬款子，還差三天日期，放在我那里也用不出去，博士收回吧！”西門德接著支票怔了一怔，問道：“錢經(jīng)理，你這是什么意思？這是我交的那筆股本，你為什么退回？這幾萬元是預(yù)備貨到了碼頭作種種開支用的，現(xiàn)在我用不著?！?

錢尚富把熄了的雪茄從煙灰缸上拿起，擦了火柴，慢慢的點著煙，微笑道：“那批貨還要二三十萬款子去接濟，我一時籌不到這些款子，我把這批貨讓給慕容仁了。我想，現(xiàn)在的時局，千變?nèi)f變，這批貨運到，不見得就可以掙錢。博士對這趟生意不作也罷！”力西門德聽說，直覺有一股烈火要由腔子里直冒出來，瞪了眼向錢尚富望著?？墒清X尚富卻悠閑的吸著雪茄，微昂了頭，好像并不怎么注意似的。

西門德忽然哈哈一笑，兩手把那支票撕成了一二十塊，一把捏著，扔在痰盂子里，因道：“錢老板，生意是不合伙了，朋友我們還是朋友。我倒要忠告你一句話，藺二爺那條路子，不是你們可以走得進去的。你們以為掙了一二百萬，就是財主，他眼里看一兩百萬，至多和你看一兩萬一樣。你不信，你盡管把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只有蝕本的。話盡于此，天不早了，我拿手電筒送你下山坡吧！”說著，首先站了起來。錢尚富慘笑了一聲道：“不用，再見吧?！?

西門德估量著他還不過走到大門口，便高聲罵道：“這些奸商，是世界上第一等的勢利小人！”刀說著將茶幾重重拍了一下。西門太太早搶出來了，陪著笑臉問道：“你說的話，我聽到了。藺二爺對你怎么樣了？”西門德將雪茄銜在嘴角里半昂了頭吸著煙，紅了臉，并不理會她，兩手插在褲袋里。西門太太看他這氣頭子還是不小，只得坐在沙發(fā)上，先呆坐了一會，偷看他的顏色。

西門太太道：“以先并沒有聽到藺二爺向你說什么閑話，那為什么突然要把我們擠了出來？”西門德道：“以前西門恭要走他的路子，他也想認識政治上這樣一個活動分子，所以讓我拉攏一下。他們幾次會面之后，不好意思說的話，也就好意思說了。這就用不著我在中間白分他們一筆錢用了?！蔽鏖T太太道：“他們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話呢？”西門德把嘴里銜的雪茄取了出來，手一舉，大聲道：“他們開公司，開錢莊，起的名字不是利民，就是抗建，其實他娘的扯淡，不過是借了名義，吸收游資，囤積居奇！他們要在會場上罵人家囤積居奇，也要在辦公室里辦稿罵人家囤積居奇，好像都是正人君子，愛國志士！陌生朋友見面，說是一同拿出錢干著罵人家所干的事，怎么好意思！他還有二十萬塊錢在我手上，明天開張支票交去就是。我們是干凈人，脫離了他們這群銅臭也好。”說著，架了腿在沙發(fā)上吸煙，一言不發(fā)。

西門太太聽到這話，知道事情是完全決裂了，想到香港去一趟的計劃取消了，在兩路口或菜園壩買塊地皮的計劃，也不能實現(xiàn)了；李太太來說她路上有人出賣四兩金子，已經(jīng)答應(yīng)照黑市三千元一兩收下來的口頭契約，也只成了一句話了。這一個月來許多成家立業(yè)的設(shè)計，算是白操了一番心。

這實在是可惜，夢是好夢，可惜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