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飛來的
次日,西門太太要等老太爺切實(shí)的回復(fù),當(dāng)然沒有走。就是這日上午,大家正坐在堂屋里閑談,卻見亞雄滿面紅光,笑嘻嘻的搶步走進(jìn)屋來,笑道:“告訴媽一個意外消息:二妹來了!”老太太道:“哪個二妹?”亞男在里面屋子里奔了出來道:“是香港的二姐來了嗎?”正說話時,已有一乘轎子的影子,在窗子外面一晃,卻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笑道:“不騙你們,這回可真的回來了。大伯和伯母都好哇?”說話時,那轎子已在門外歇下。
西門太太和區(qū)家作了很久的鄰居,就知道他們有個本家小姐,住在香港。亞男說的二姐,就是這位了。正這樣估量著,一陣香風(fēng),這位小姐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不用看人,那鮮艷衣服的顏色,老遠(yuǎn)的就照耀著人家的眼睛。她穿了一件翠藍(lán)印紫花瓣的綢旗袍,花瓣里面似乎織有金線,衣紋閃動著光。其次便是那一頭烏發(fā),不是重慶市上的打扮,頭心微微拱起一仔蓬松的發(fā)頂,腦后是一排烏絲絞作七八綹,紛披在肩上,左手臂搭了一件灰鼠大衣,右手提著一只棗紅色配著銀邊沿玻璃絲的大皮包,有一尺見方,顏色都強(qiáng)烈的刺眼。臉上的脂粉,指甲上的蔻丹通紅,這些裝飾,表現(xiàn)了十分濃厚的摩登意味她搶了進(jìn)來,也不鞠躬,也不點(diǎn)頭,放下東西,兩手抓了區(qū)老太太兩只手,身子連連跳動著,笑道:“大伯母,你老人家好?你老人家好?”說話時,亞雄轉(zhuǎn)身出去,提了一只密線鎖口、銀邊牌配搭的紫色皮箱進(jìn)來,另一只手卻提了一只蒲包。區(qū)老太太說了“好”,便替她介紹西門太太。區(qū)老太太笑道:“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香港二小姐。”二小姐立刻和西門太太握著手,笑道:“亞男給我寫信,常提到你,咱們是神交多時了?!蔽鏖T太太一見她富貴之氣奪人,先有三分慚愧,又有七分妒意,如今見她和氣迎人,又是這樣一日極流利的國語,也就欣然說了一聲“久仰”。
二小姐又伸出手和亞男握著,笑道:“你個兒越發(fā)長高了,怪不得你信上說婦女運(yùn)動作得很高興,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大伯伯呢?”老太爺在屋子里答應(yīng)著,她就走進(jìn)屋子去了。西門太太笑道:“你家二小姐,真是活潑得很!”老太太笑道:“她是香港來的小姐,那當(dāng)然和這內(nèi)地小姐不同?!辈灰粫?,老太爺和她同走出來。她笑道:“我知道你們在重慶的人,需要香港些什么。我動身之前,就仔細(xì)的想了一番,要給大家?guī)┦裁???墒堑任野褨|西買好了,左一包,右一包,就過重太多,帶不上飛機(jī)?!崩咸珷斝Φ馈?
“香港的東西,怎么要得盡?把整個香港搬來,也不嫌多。”二小姐笑道:“雖然那么說,可是有便人從香港來,一點(diǎn)東西不帶,那豈不是望著積谷倉餓死人?”說著,將手拍了兩拍桌上放的那小皮箱,因笑道:“這里面是百寶囊,什么禮品全有!”又指了那蒲包道:“這里面東西還得趕快就吃。亞男你去拿把剪子來,將這蒲包上的繩索剪開,我給你看些好東西。”
亞男立刻取了剪子來,將繩索一陣亂剪。隔著蒲包,已經(jīng)嗅到了水果香與魚腥氣。及至打開來,里面又是些小簍子,首先看到的是一簍子香蕉,和碗大的蘋果。老太爺“哦喲”了一聲,笑道:“由飛機(jī)上帶了這樣的東西到重慶來,讓人家知道,那不要被人罵死嗎?”二小姐笑道:“不是我說句不恭敬的話,你老人家是鄉(xiāng)下人。我在香港就知道,比這平常的東西,由香港運(yùn)進(jìn)來的多得很哩!”刀老太太也站到旁邊來看,笑道:“香蕉倒也罷了,那是這里所缺少的。蘋果在重慶也有了,倒煩你想的周到。”二小姐在簍子里取出一個蘋果,舉了一舉,笑道:“有這樣好,這樣大嗎?”亞男笑道:“重慶的蘋果,是劉姥姥說鴿子蛋的話,這里的雞蛋,也長的俊。那蘋果比雞蛋,也大不了多少?!倍〗闱也徽勌O果,向她瞟了一眼,笑道:“你現(xiàn)在也看《紅樓夢》?”亞男紅著臉道:“我是什么文學(xué)書都看的。”
二小姐又丟開了她,面向著區(qū)老太道:“大伯母,我們亞男妹妹,有了對象沒有?”區(qū)老太太笑道:“你這個作姐姐的不好,多年不見,見了面就和妹妹開玩笑?!倍〗阈χ弊右豢s,又去解開另一只小簍,里面卻是幾塊魚,是大魚用刀切開的,已挖去了臟腑,另一只小簍,又是幾十只海蝦,她回轉(zhuǎn)頭來,向區(qū)老太爺笑道:“大概你們好多日子沒嘗這滋味了吧?”西門太太笑道:“二小姐是很能替重慶人設(shè)想的。”二小姐道:“大概這里有錢所買不到的東西,都帶了一些來。我雖沒有到過重慶,重慶人到香港去的,我可會見多了,據(jù)他們口里所說的,重慶所差的是什么,我早就知道?!蔽鏖T太太笑道:“據(jù)我所知,這里迫切需要的是蜜蜂脾的毛繩,重慶雖然有,價錢貴,顏色還不好。”二小姐點(diǎn)著頭笑道:“這個我早巳想到了,有,有,有!”老太爺笑道:“這樣有,那樣也有,你這回到重慶來,預(yù)備花多少錢?”二小姐笑道:“這半年來,你侄女婿改了行,作起生意來了,比以先活動得多。大概我半年這樣來重慶一趟,他決不反對。”老太爺笑道:“你看,這位西門太太來作客,也是勸我改行作生意,我們還沒有得到結(jié)論呢!”二小姐聽說,滿臉是笑,向老太爺走近了一步,向著他道:“大伯,這辦法是對的呀!多少體面人,如今都作生意,我們?yōu)槭裁幢3帜欠萸甯吣??”老太爺笑道:“我哪里還賣弄什么清高?只是上了年紀(jì),思想也不夠銳敏,哪有這本領(lǐng)和別人斗法,況且,你也知道我的家境,哪里有這能力?”二小姐笑道。
“在香港,跟著講生意經(jīng)的人一處磨煉磨煉,現(xiàn)在很懂得些生意經(jīng)。回頭可以和大伯談?wù)?。?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倒是正中下懷,這樣一來,大可以在這里寬留兩日。聽這位二小姐的話,連在飛機(jī)上運(yùn)輸都有辦法,國內(nèi)公路上那更是不必談了。正好老太太也先說了,請西門太太不要走,大家談著熱鬧些。大家談了半日,二小姐和西門太太說的竟是很投機(jī)。談話之間,二小姐對于這屋子,首先不滿意,衛(wèi)生設(shè)備,這鄉(xiāng)下當(dāng)然是不會有,窗戶上沒有玻璃,地下沒有地板,屋子里的桌椅不是白木無漆,就是黃竹子的,一點(diǎn)也不美觀。因之論到亞男年紀(jì)輕輕的姑娘,頭發(fā)剪得短短的,臉上也不搽點(diǎn)胭脂粉,身上穿件藍(lán)布褂子,也還罷了,腳上那雙粗布便鞋,粗線襪子,把人弄成了個大腳丫頭,實(shí)在不妥。亞男聽了她的批評,不說什么,只是微笑。
二小姐哪里肯放過?立刻拿出一雙皮鞋,一雙細(xì)羊毛襪,逼著亞男換了,又打開一瓶香水,在她頭發(fā)衣服上都灑了,還向她道:“女人愛美是天然,年輕輕的姑娘,弄得像老太婆一樣,作什么?你本來很漂亮,用不著什么化妝,布衣服也好,舊衣服也好,只要不和時代脫節(jié),就很好了?!眮喣行Φ溃骸耙痪浜芎玫脑?,倒被你這樣利用了!”她雖然如此說了,可是當(dāng)二小姐把帶來的皮箱打開,看著里面全是衣料、鞋襪、化妝品、手表,自來水筆、打火機(jī)一些小玩意兒,早已十分歡喜。后來談話之間,二小姐又說到香港許多好處,假使愿意去的話,掙二三百塊港幣的薪水,不成問題。有了機(jī)會,再到南洋去一趟,一樣可以作抗戰(zhàn)工作,比在內(nèi)地受這份苦悶,要好的多。這些話卻是亞男聽得進(jìn)耳的,就也和二小姐繼續(xù)談下去。
西門太太見亞男都被這位二小姐說動了,這可見坐飛機(jī)來的人物,還是能引起人家羨慕與仿效的,這也就留意到他們是怎樣子在香港過活的。據(jù)二小姐說,她的先生林宏業(yè),也不過在洋行里當(dāng)一名漢文秘書,原來是過著僅夠生活的日子。一年以來,受重慶朋友之托,常常代辦一點(diǎn)貨由幾個港口子帶了進(jìn)來。其初是樂得作人情,后來和各方面混得熟了,知道很掙錢,與其和人家?guī)兔Γ畏磷约簛??也就邀幾個朋友集合著股本,買一輛車,連貨一齊運(yùn)了進(jìn)來。原來是鬧著玩的,可是作了一回,就有了癮了。因?yàn)榕笥褱惞勺拥氖虑?,掙錢有限,作了幾回,有點(diǎn)股本,現(xiàn)在想自己單獨(dú)來作這生意。自己買貨,自己買車子運(yùn)。好在亞杰會開車子了,這車子就讓亞杰來開,也不怕出毛病。這次到重慶來,就是想來談?wù)勥@件事的,順便打聽打聽這里幾樣土貨的價錢,將來可以辦些貨,運(yùn)出去,免得把貨價買外匯。而況買外匯要費(fèi)很大的事。
西門太太沒想到這位小姐,比自己更能干,竟是坐了飛機(jī)和丈夫跑腿,這倒不可失之交臂,應(yīng)該向人家學(xué)習(xí),因之二小姐說著什么,都隨聲附和了。區(qū)老太太因?yàn)槎〗闼土嗽S多東西之外,又另外送了三千元法幣,說是給兩位老人家稍微補(bǔ)添一些衣服。老太太究竟是老太太,覺得這幾天,各方是太錦上添花了,心里頭一高興,就叫亞雄到十里路外去趕場,辦來葷素菜肴,對二小姐和西門太太大事招待。西門太太和二小姐在一處,恨不得一天談上二十四小時,不但對裝飾上學(xué)了許多見識,就是在說話方面,也學(xué)了不少俏皮話。同時,老太爺也回復(fù)了西門太太的信,已和虞老先生說了,他也很慕博士的大名,愿意和博士談?wù)?。西門太太總算辦得相當(dāng)滿意,便打算回去。
二小姐道:“我也是要進(jìn)城去辦許多事。只是這公共汽車擠得太厲害,氣味又難聞,我打算坐滑竿去,我們一路走,也免得路上單調(diào)?!蔽鏖T太太聽說,心里可就想著:
“這樣遠(yuǎn)的路坐轎子,兩個人恐怕要花好幾百塊錢,我可作不起這個東!”正如此想著,二小姐又向亞男道:“重慶城里,我是人地生疏,大哥自有他的公事在身,我不能遇事找他,你得陪著我住幾天。我住在溫公館,究竟不方便,不過在香港的時候,和他們二太太見過兩面,這回又是同坐飛機(jī)來的。其實(shí)并沒有很大的交情,我是急于要在城里找家旅館。聽說這里新辦了一家專供外國人住的旅館,房錢是用美金算,真的嗎?”亞男笑道:“有法幣就行了,不過貴一點(diǎn),你也不是外國人!”二小姐道:“我聽到溫太太說,重慶只有這家旅館可住。我問其他的呢,她搖了頭,皺著眉毛?!眮喣行Φ溃骸澳鞘悄銈兿愀鄹叩热A人的看法。我們被炸之后,在小茶館樓上住過了半個月,身上也沒有少一塊肉?!蔽鏖T太太是附和著二小姐說話的,她就分解著說:
“出門的人,本來辛苦,要住得舒服些才好。二小姐若是不嫌過江麻煩的話,到南岸舍下去住兩天也好。我那屋子自然比不上溫公館,可不是疏建房子,是一幢小小洋樓,家具也還整齊,令妹可以作證?!眮喣行Φ溃骸皩Φ模麄兡欠孔?,也常住著飛來的人,可惜隔了一條江?!倍〗愕溃?
“這樣說,你更是要陪我進(jìn)城去住幾天,免得我到處撞木鐘?!闭f畢,就吵著要亞男去找轎子。
她竟也猜得出人家怕坐轎子是什么心理,在手提皮包里取出三百元鈔票,交到亞男手上,笑道:“這些錢夠不夠?請你包辦一下?!眮喣械溃骸澳阏嬗绣X,放了公共汽車不坐,花幾倍的錢坐轎子?!倍〗愕溃骸拔页B牭饺ハ愀鄣娜苏f,重慶路不平,只有坐滑竿最舒服,坐著可以,躺著也可以,下鄉(xiāng)進(jìn)城,更有滋味,賞玩賞玩風(fēng)景,還可以帶一本書看著,我想嘗嘗這滋味。”亞男道:“你可知道,滑竿下面,有兩個也是和我們一樣十月懷胎的動物在抬著?!倍〗阈Φ溃骸澳阌种v你那一套平權(quán)平等了。我們不出錢,白讓他抬著嗎?”
她們是坐在屋子里閑談,老太在外面聽到爭論,倒不愿委屈了這位坐飛機(jī)來的侄女。心想,教她坐公共汽車,高跟皮鞋踩著粘痰,鼻子聞著汗臭氣,也許找不到座位,要站在人堆里撞跌一兩小時。她這嬌嫩的人,自然不慣受這個罪。
于是向亞男道:“今天下午到鄉(xiāng)場上去,把滑竿定了,明天一早走,轎夫能趕個來回,也許肯去的?!闭f時把亞男拉到外面來,低聲道:“只當(dāng)她自買汽油開了一趟小車子回城,那錢更花的多了。你一定要她坐公共汽車,把她身體弄病了,你負(fù)得起責(zé)任?”
亞男雖刁滿于二姐這一番狂妄的姿態(tài),可是究竟是姊妹,而且她對于自己一家人,總是表同情的,也不便違反她的要求。當(dāng)日在鄉(xiāng)場上,她果然去雇定了三乘滑竿,每乘五十元力錢,轎夫要求中午歇梢的時候,供給一餐午飯。亞男對于勞苦人兒,向來是表示同情的,雖沒有答應(yīng),卻也沒有堅決的拒絕。到了次日早上,二小姐還在床上沒有起來,就昕到門外有人大喊:“小姐,滑竿兒來了。”二小姐雖然匆匆起床,梳洗吃早點(diǎn),也足消磨了一小時余,方才出門。
當(dāng)日大半下午,轎子抬到了牛角沱。坐滑竿的人,也覺得曲著身子太久了,筋骨不大舒服,便命令轎夫停下。西門太太在一路上就想好了,這一筆短程旅費(fèi),未免太多,自己不能強(qiáng)去會東,因之下滑竿的時候,故意閃開一邊,扯扯自己的衣襟,然后去清理滑竿后身的箱籃,亞男已經(jīng)拿出那一百五十元法幣來,向那轎夫道:“你們在路上支用了二十元,算我們請你吃點(diǎn)心了,力錢我們還是照原議付給你們。”轎夫沒想到錢是由這位小姐手上付出,她可不是飛來的人,便滿臉堆出笑容來,彎曲了腰道:“哦喲!道謝一下子嘛!我們今天回去趕不攏了?!闭f著向二小姐道:“這位行善的太太,我們道謝一下子嘛!”二小姐見亞男代付了一百五十元,便在轎失手上取回,另打開皮包取了二百元法幣交給轎夫道:“好了,好了,拿去吧!說著,把那一百五十元依舊還了亞男?!?
那溫公館所在地,是一幢新建筑的西式樓房,樓下有一畝地大的花圃,鐵欄桿門敞開著,汽車水泥跑道,直通列樓下門廊外,那里正停著一輛汽車。西門太太一看這份排場,心里就想著,這年月住這樣闊的房子的主人翁,不是銀行界的,就是什么公司老板,這種朋友,如今認(rèn)得兩個,總是有益無損的事。心里這樣欣慕著,可是立時也起了另外一種感覺。那個拉二小姐的車夫飛跑向前,二小姐說了一聲就是這里,他便將車子拉進(jìn)了大門,順著水泥跑道在洋樓下停著。其余兩輛車子,自然是跟著。西門太太低頭看看自己這身衣服,顯然是比著二小姐落伍太多,到闊人家里去,是有點(diǎn)相形見絀的,她情不自禁的就退后了兩步。二小姐并未介意,徑直的朝前走。亞男居次,西門太太最后。
那里門房認(rèn)得,有一位是和主婦由香港同機(jī)來的,便迎向前垂手立著。二小姐道:“二奶奶在家嗎?”他答道。
“在家,請進(jìn)吧!”大家轉(zhuǎn)進(jìn)屋子的門廊,橫列的夾道,左角敞著兩扇雕格白漆花門,那是大客廳,里面是中西合參的陳設(shè),紫皮沙發(fā),品字形的三套列著,紫檀字格子和紫檀的琴臺,各陳設(shè)了大小的古董,屋角兩架大穿衣鏡,高過人。在下江,這陳設(shè)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抗戰(zhàn)首都里,全是鼻子擠著眼睛的房屋,用的都是些粗糙木器,哪里見過這個?大家還沒有坐下,一個穿著新陰丹士林長衫的少年女仆,鞠躬迎著說,請里面坐。西門太太看她還穿著皮鞋,帶著金戒指呢,把亞男比寒酸了。心想,這人家好闊,未免放緩了步子??墒窍蚺赃叴┮络R里一看,有個婦人退退縮縮的樣子,正是走在后面的自己,現(xiàn)著不大自然,便連忙振作起來。
轉(zhuǎn)過了這大客廳,是一個小過道,便是這小過道里,也有紫檀雕花桌椅配著。對過一個小些的客廳,遠(yuǎn)遠(yuǎn)望著,又是花紅柳綠的,布置得非常繁華。還沒有仔細(xì)看去,卻看到外面走廊上走來一個少婦,約莫三十歲,穿一身寶藍(lán)海鵝絨的旗袍,卻梳了個橫愛絲髻,頭發(fā)攏得溜光,在額角邊斜插了一枝珍珠壓發(fā),真是光彩射人。她笑嘻嘻的迎著人,倒不帶什么高傲之氣,等著二小姐介紹過這是西門博士夫人時,她是十分客氣,伸手和西門太太握著,笑道:“久仰,久仰!”二小姐介紹著這是溫二奶奶,她們同機(jī)飛來的。二奶奶笑道:“怎么說這話,在香港的時候,我們難道不認(rèn)得嗎?怎么一下鄉(xiāng)去,就是這多久?其實(shí)有警報也不怕,我們家里有鋼骨水泥的洞子,非常保險。你不愿躲洞子,也不要緊,我們家里有幾個人,總是臨時下鄉(xiāng)的,等到掛了球,坐我們的車子下鄉(xiāng)去,從從容容的走,準(zhǔn)來得及?!彼f時一面走,一面引客繞過走廊,踏了鋪著厚地毯的扶梯,走上樓去。一路上遇到衣服穿得整潔的丫頭老媽子,她們?nèi)故终玖⒃谝贿?。那一份兒?guī)矩,卻是在重慶很少見過的。
溫二奶奶引著她們到樓上小客室里坐著,這里算是摩登一點(diǎn),有了立體沙發(fā)和立體式的幾桌,外國花紙糊裱的墻壁上,卻有一樣特殊的東西,照射人的眼睛,乃是一架尺多長的玻璃像框子,里面配著尺來長的半身人像,是位瘦削面孔的老頭子,雖然鼻子下面只有一撮小胡子,看那年紀(jì)已在五十上下了。西門太太看看這地勢已經(jīng)鄰近二奶奶的內(nèi)室,這像片上的人是誰,已不言而喻。二奶奶不超過三十,她的先生卻是這樣年老。
西門太太正在這樣想著,二小姐卻問道:“五爺回來了嗎?”二奶奶抿嘴笑道:“我剛剛從香港回來,這兩天無論他怎樣忙,他也要回來的。請坐,請坐?!贝蠹衣淞俗?,她又笑向二小姐道:“我料著你該來了,已經(jīng)吩咐廚子給你預(yù)備下幾樣菜?!倍〗阈Φ溃骸案娜赵賮磉稊_吧?!倍棠痰溃骸澳愕搅酥貞c來,我得作兒樣四川菜請你嘗嘗。他今天要到很晚才回來的,就是回來了,他也管不著我們什么事。”二小姐道:“不是為此,我難道還怕見人嗎?我想早點(diǎn)出去好找家旅館。”
二奶奶站起來將手作個攔阻的樣子,因道:“什么?你要搬到旅館里去住?我們有什么招待不周之處嗎?”二小姐笑道:“此話不敢當(dāng),我不過怕在這里打攪而已?!倍棠痰溃骸拔疫@里空屋子多得很,你隨便住著,也不礙我什么。我這里用人湊合著也夠用了,抽調(diào)兩個人招待你,比旅館里茶房好些。至于我這里伙食,如不合口的話……”二小姐立刻兩手同搖著笑道:“言重,言重!”二奶奶道:“你嫌我們交情不深,搬到令伯家里去可以,搬到西門太太家里去也可以,你若搬到旅館里去住,你簡直說我這里不如旅館,我有點(diǎn)吃醋。”說著,將臉偏著笑了。
二小姐笑道:“這樣說,簡直教我沒的說了。可是你看我們同來還有兩個人?!倍棠痰溃骸拔鏖T太太,我不敢強(qiáng)留,怕西門先生在家等候,在我這里便飯過了,我用車子送她回公館。令妹也就在我這里屈居兩天,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吧?重慶什么都罷了,倒是話劇比香港好,明天有一處票友演的古裝話劇,這是個新鮮玩藝,有人送了幾張榮譽(yù)券來,我請三位看話劇。”西門太太在報上看到這話劇的廣告,心里老早就打算了,對于這個新鮮玩意,一定要花幾十塊錢買一張中等戲票看看?,F(xiàn)在聽到溫二奶奶說請坐榮譽(yù)座,這當(dāng)然是最豪華的,便道:“是二百元一張的呢?是一百元一張的呢?你們自己也要留著兩張吧?”二奶奶笑道:“說到榮譽(yù)戲券,我們家里竟是正當(dāng)開支。在這霧季里,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幾張送到家里來。我在香港的時候,我們五爺自己難得有工夫去享受一天娛樂,票子放在書桌抽屜里,除了他兩位大小姐由成都來了,沒有人敢拿,錢是一文也少不了,戲可沒人看。這回又是五張榮譽(yù)券,人家算定了,在這里掙一千元去。我除了請三位帶著自己,還多一張票呢。你三位不來,我也要把票子送人的?!?
說時,女仆們已在桌上擺著茶點(diǎn)。西門太太看那干果碟子,全是檸檬色的細(xì)瓷,上面畫著五彩龍。西門博士有這么一只茶杯,珍貴不過,說是因?yàn)橥鈬讼矚g這一類畫瓷,所以這一類中國的細(xì)瓷,倒摩登起來。她便笑道:“二奶奶府上,真是雅致得很,隨便拿出一樣?xùn)|西來,都不俗,現(xiàn)在景德鎮(zhèn)的瓷器,是不容易到這大后方來了?!倍棠绦χ宕蠹矣眯c(diǎn)心,答道:“提起這一套茶點(diǎn)瓷器,是個笑話。戰(zhàn)前我在上海托人到江西去買瓷器,到了上海,我一次也沒用,就到香港去了。來來去去,少不得又帶到了香港。上次我回重慶來,聽說這里少有好的瓷器,又把它帶了來?!?
亞男忍不住問道:“這也是由飛機(jī)上飛來的?”二奶奶在碟子里抓了一把香港帶來的糖果,塞到她手上,笑道:
“和這東西一樣,飛來的。我們五爺常指了這些碟子說,是出洋留學(xué)回來的國貨,打算霧季過了,把他們疏散下鄉(xiāng)呢!”亞男兩手接了糖果,情不自禁的嘆上一口氣,重重的咳了一聲。
區(qū)亞男是個天真尚在的女孩子,看著足以驚異的事,就要表示著她的驚異。溫二奶奶說干果碟子都是飛機(jī)飛來的,比之那些想坐飛機(jī)都坐不到的人,這樣說來,有錢的人是太便利了。二奶奶坐在她對面,看到她那臉色,怎不知道她用意所在?便笑道:“說到物品由航空運(yùn)來,好像就是一樁稀奇的事。其實(shí)你在重慶街上走兩個圈子,可以看到由香港飛來,的東西就多了。昨天我在一家摩登的咖啡館里吃西餐。據(jù)他們的茶房說,不但罐頭食物是由香港飛來的,連刀叉和一些用的小器具,也是由香港來的。飛機(jī)盡管有人坐不上,可是坐飛機(jī)來往的人,有幾個是為了公事?無關(guān)抗建的物品,有什么不可以載運(yùn)的?”二小姐道:“航空公司作的是買賣。我們拿錢買票,就可以坐飛機(jī)。飛機(jī)一定要讓抗戰(zhàn)有關(guān)的人來坐,哪里有許多客人買票?公司來來去去,放著空飛機(jī)飛,那要蝕光老本了。”亞男聽了這主客之間的話,顯然是沒有了自己說話的余地,只好微笑。
大家說著話,電燈亮了。西門太太這時覺得應(yīng)當(dāng)謙虛一下,便向二奶奶道?!疤焐砹耍疫€要過江到南岸去,先告辭了?!睖囟棠绦Φ溃骸拔覀冸m是初次相見,可是我留西門太太便飯,也是順?biāo)饲?,只添一雙筷子,并不費(fèi)事。既然不費(fèi)事,這個順?biāo)饲榈故钦\意的。西門太太為什么不肯賞這個面子呢?”西門太太笑道:“我家里住在南岸,晚上回去,比較費(fèi)事?!倍棠绦Φ溃骸罢撈鹬貞c情形來,也許我知道得比各位要多一點(diǎn)。到了冬季,江窄了,住南岸的人,再晚些也可以坐到渡船回家。要不然,益發(fā)在舍下委屈一晚?!倍〗懵犝f,興致也來了,倒反代二奶奶留客。
她笑道:“既然到鄉(xiāng)下也去委屈住了幾天,溫公館這樣好的房子,就更可以委屈你了。明天早晨,讓亞男送你回去,對博士說明經(jīng)過情形就是?!?
西門太太紅了臉笑道:“他倒是不干涉我,我這回去見區(qū)老太爺,是有點(diǎn)要緊的事奉托他,他一定等著我的回信?!倍〗阈Φ溃骸澳闼k的事,我知道羅!”說著,向二奶奶把嘴一努,笑道:“真有事辦不通的,讓她對五爺說一聲,保證可以成功。要不然,你來和我們合伙作渝港兩地的進(jìn)出口,也是一樣可以掙錢。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五爺最近作了一筆買賣,只兩三個禮拜,就掙了五百多萬。你有意作生意,不才如我,多少總可以幫點(diǎn)忙,你何必時時刻刻把博士的命令放在心里呢?”她說到得意的時候,眉飛色舞,伸了巴掌輕輕的拍著胸。
那二奶奶等她把這篇話一日氣說完了,才笑道:“最近五爺搭股作了一筆生意,是有這事,可是他不過占其間十分之一二罷了。我們家里這分開支,說起來你三位不信,除了香港不算,重慶成都兩處,城里鄉(xiāng)下,每月總要四五十萬,若不作兩筆生意,這個家怎么維持?”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心里暗想,西門德總說陸先生會花錢,每月要花幾十萬,他還是一個財主,嫖賭吃喝,湖海結(jié)交,也許要用這么些個??墒乾F(xiàn)在二奶奶說,她的家用,每月就要四五十萬,難道她家用錢,還會賽過陸家不成?心里這樣一轉(zhuǎn)念,立刻也就有了她的新計劃,便向二奶奶道:
“二小姐是隨話答話。我家那位先生,是個書呆子,哪里懂得什么進(jìn)出口?只因他看到別的朋友作生意,有了辦法,他也就跟著想作生意買賣。要讓書呆子賺了錢,那就人人會作生意了?!倍棠绦Φ溃骸澳且膊槐M然。若是運(yùn)氣好,碰到機(jī)會,一樣的會發(fā)財。我就告訴你們一個書呆子發(fā)財?shù)氖拢闶俏覀円粋€遠(yuǎn)親,在抗戰(zhàn)這年,大學(xué)畢了業(yè),原來也算青年一番熱心,見入川的朋友,多為了住房子發(fā)生困難,就在郊外把自己的地皮劃出了一塊,打算建筑一座新村,供給大家住,他老太爺是個土木工程家,說要蓋房子,就當(dāng)自己采辦材料,對瓦木匠包工不包料,這樣才比較踏實(shí)一些。這樣計劃了,也只僅僅籌備了六七千元,買些木料五金玻璃之類,瓦木匠找好了,圖樣也畫好了,就要動工。不想這冬天,老太爺一病不起。到了第二年夏季,又趕上轟炸。這位青年遠(yuǎn)親,就把蓋屋的計劃中止了。到了冬季,他上昆明去一趟?!?
這是二十八年的事。二十九年回到重慶,工料漲了十幾倍,他是個書生,沒有力量再照原來計劃蓋房,只把原買的二三千元木料賣出去,以免霉?fàn)€,可就是這樣,他已掙了好幾萬元了。他手上有點(diǎn)活錢,家里又可以收幾擔(dān)租谷,便沒有作什么事,陪了孀母鄉(xiāng)居,自己弄點(diǎn)地,研究園藝,閑著就看看家傳的幾箱書。再為著原來是學(xué)農(nóng)業(yè)的,曾有人約他去教書,他因?yàn)楫?dāng)不了教授,沒有去,越發(fā)把城里所有的木器家具,完全搬下了鄉(xiāng),表示堅決鄉(xiāng)居。他老太爺手上買的一批五金材料,有玻璃七八箱,洋釘十幾桶,電燈電線四五大箱,一齊也搬下鄉(xiāng)。當(dāng)時本來想賣掉,因正趕上轟炸期,找不到囤貨的主顧,他鄉(xiāng)里的家,好在是在江邊,他便用木船全搬了回去。東西放在樓上,沒有理會它,自己正在研究四川能否種熱帶植物,如香蕉椰子之類,也忘了打聽市價,就是這樣拖到現(xiàn)在。最近有人想起了他藏有大批五金材料,勸他出讓,他這才開始打聽價錢,打聽之下,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原來他估計材料價值,他快成百萬富翁了。
二小姐笑道:“真有這等事,這可成了鼓兒詞了。”亞男笑道:“你是少見多怪,在大后方,睡在家里發(fā)大財?shù)娜硕嘀亍>驼f我們屋后那一片山場吧,是緊鄰著一家作官的別墅的,當(dāng)大旱那一年,窮百姓痛哭流涕,向那官磕頭,要把山地賣給他,請他隨便給幾個錢度命。他卻情不過,幾百塊錢買一座山頭,買了十幾座山頭,算作一番好事。到如今,那里成了疏建區(qū),又鄰近公路。不用談山下地皮值錢多少了,就是那山上的樹木,也要值幾十萬。那個作官的躺在家里幾年,就發(fā)了不可估計的財,連搬洋釘子的工夫,都沒有煩勞一下呢。有人說,那官拾了便宜,他倒說好心自有好報,落得他夸嘴。”二小姐笑道:“這些新聞,我在香港也是聽到過的。只是將信將疑。但是信的成分,還是占多數(shù)。若是不相信,我也不會坐著飛機(jī)到重慶來了?!倍棠痰溃骸笆呛?!關(guān)于作生意的事,我也想和你談?wù)?,來合一回伙,你?dāng)在我們這里暫住兩天,以便取得聯(lián)絡(luò)?!倍〗阈Φ溃骸澳氵@個商界巨子的二奶奶,還要和我合伙嗎?”二奶奶移到她身邊那張沙發(fā)椅上坐著,將手拍了二小姐的大腿,低聲笑道:“我是真話,五爺作五爺?shù)纳?,我作我的生意,我是不公開的掙幾個錢,作個賭本也是好的。”說著嗤的一笑。
西門太太笑道:“作什么生意呢?可以攜帶我一份嗎?”二奶奶笑道:“如何如何?我說請你在我這里住一天吧?”二小姐向西門太太道:那么,你就后天一大早回去吧,今晚上我們收收無線電,聽聽話匣子,明天晚上聽話劇。力二奶奶笑道:“打個小撲克也可以?!蔽鏖T太太一進(jìn)這溫公館,就覺得相當(dāng)舒適,既是主人這樣殷勤挽留,那就樂得答應(yīng)了。在重慶市上認(rèn)識這樣的闊奶奶,還有什么吃虧的嗎?心里這樣想著,卻無故的將肩膀微抬了一抬,笑道:
“我是極愛趕熱鬧的人,只是要到后天一大早才能回去,這未免太打攪了。今天回去,明天再來,好嗎?”二奶奶笑道:“愛趕熱鬧,那我們就對勁,別的話就不用說了。”說著,就向茶幾邊的墻上一按電鈴。
老媽子隨著進(jìn)來了。二奶奶道:“你把廚子找了來,我有話問他。”老媽子應(yīng)聲而去。不多一會,一個身系白布圍裙,手臉洗得干凈的白胖廚子,走了來,在這小客室門口站著,沒有進(jìn)來。二奶奶道:早上告訴你預(yù)備的菜,都預(yù)備好了沒有?廚子垂手道:“預(yù)備好了,也買到了魚?!蹦棠袒仡^向二小姐道:“你別笑話。這幾年在重慶請客吃飯,買魚卻是個問題。而廚子也以買到了魚為光榮。這話若在香港當(dāng)客面說出來,那不笑掉人家的門牙嗎?”說著又再掉過頭向廚子笑道:“人家是由香港來的人,你和人家談魚鮮,那還不是關(guān)老爺面前耍大刀,你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作幾樣四川菜……呵!我又得問一聲了,三位是不是都吃辣椒的?只管叫廚子作四川菜,他就要放些辣椒的。”說著,向西門太太三人一望。二小姐笑道:“我不怕辣椒,吃四川菜若不吃辣椒,那是外行!”西門太太笑道:“我和大小姐更是不怕辣椒,在重慶兩三年,訓(xùn)練也就訓(xùn)練出來了?!倍棠袒剡^頭來,將手向廚子一揮,因道:“去吧,快點(diǎn)作,時候不早了。”廚子答應(yīng)著去了。西門太太看了她這一番排場,心里就想著,這樣住家過日子,在物價高漲的今天,要多少錢來維持?在這里盤桓一兩天,也好拉上了交情,替西門再找一條路子,弄一點(diǎn)手段給慕容仁、錢尚富那班小子看看。當(dāng)時就安了這顆心,陪著二小姐在溫家。
不到兩小時,老媽子就來相請,說是飯已預(yù)備好了。二奶奶引著她們下樓,經(jīng)過大客廳,到鏤花格扇的小客廳里來。小客廳被綠呢的長帷幔隔斷了,那帷幔半開,看到那邊天花板下,垂的電燈白瓷罩,點(diǎn)得雪亮,燈下一張圓桌,四周圍了小圓椅,走進(jìn)去看,正是一間特設(shè)的餐廳。這餐廳倒有外面大客廳那樣大,除了這張圓桌,偏右有套大餐桌,椅左角,一架屏風(fēng),一個穿白罩衣的聽差,站在那里等候支使。
二小姐道:“原來樓下還有這樣一個大餐廳?!倍棠绦Φ溃骸拔覜]有叮囑他們,他們就把飯開在樓底下了?!倍〗阏局鴮⒏吒诘匕迳喜亮艘幌?,笑道:“地板這樣光滑,可以跳舞了?!倍棠绦Φ溃骸案揪褪俏鑿d。原來我們這里還放著一架鋼琴,是一家學(xué)校托了最有面子的人,出了五萬元保險費(fèi),請借給他們用到戰(zhàn)后。學(xué)生又派了四名代表到我家來請求,我們這位五爺,要的就是這份面子,他受了人家一番恭維,就把這鋼琴送給人家了?!彼幻嬲f著,一面邀請大家入座。
西門太太看看這白桌布上,放了真的象牙筷子,細(xì)瓷杯碟,中間是一只面盆大的黃黝寶光彩花盤子,上著頭一大菜,十錦拼盤。這拼盤有點(diǎn)異乎尋常,一眼看去,便見有龍蝦,有鮑魚,有蘆筍,有云腿,有乳油魚片,其余的自然也不是凡品了。這時,有個女傭人沿了桌子走著,向杯里斟酒。二奶奶向女傭人道:我告訴廚子了,叫他弄點(diǎn)拿手四川菜,你看這盤子里全是罐頭東西,別在人家面前賣弄有香港貨,人家貴客就是由香港來的,趕快告訴他去。力女傭人答應(yīng)著“是”。酒斟完了,二奶奶舉著杯子讓酒。
二奶奶又笑道:“是自己浸的橘精酒,不醉人。”接著用筷子挑動盤子里冷葷,笑道:“今天廚子有點(diǎn)丟人,頭一樣菜,就是罐頭大會?!蔽鏖T太太向來愛吃鮑魚蘆筍,又喜歡吃乳油淋的東西,鮑魚蘆筍乳油都是重慶難得的珍品,不料這位女主人過謙,竟是再三的說不好。這樣,自是不值得吃,因之吃了幾筷子鮑魚,也只好停著筷子。但是雖沒有吃得夠勁,心里卻羨慕得夠勁。當(dāng)這滿重慶把罐頭當(dāng)為豪舉的時候,她倒以為不能見客。想她們家富豪得反常了。
這一點(diǎn)感想,似乎亞男頗為同情,她抿著嘴微笑了一笑。但她不像西門太太這樣受著拘束,倒是很隨便的大筷子夾了冷葷吃。二奶奶笑道:“大小姐倒喜歡吃這些罐頭食品。讓我找找看,家里還有沒有,若還有好一點(diǎn)的,我送大小姐幾罐就是。你不要看我們來去飛機(jī)便利,這些東西,還是托汽車來往的人帶的。上個星期,我們五爺就付出了五萬以上的款子,托人帶東西?!蔽鏖T太太很驚訝的問道:“就買這些罐頭?”二奶奶道:“不,我說的這批款子,是買紙煙的。因?yàn)槿绱?,五爺就決定弄幾輛車子跑跑?!蔽鏖T太太笑道:“五爺經(jīng)營點(diǎn)商業(yè),不是直接運(yùn)輸?shù)陌??”二奶奶道:“飛行運(yùn)貨,不易得著機(jī)會,也很招搖。為了人情,也許人家合組公司,他參加點(diǎn)股子??墒撬f這樣作進(jìn)口生意,起貨卸貨,報關(guān)納稅,過于麻煩?!蔽鏖T太太道:“還另有作法嗎?進(jìn)口生意,無非是車子和飛機(jī)而已?!倍棠绦Φ溃骸皯蚍ㄈ巳藭?,各有巧妙不同?!彼@樣說著,并沒有交代個所以出來,正好廚子送上了一盤磨芋鴨子。二奶奶將筷子點(diǎn)著盤子里笑說:“這是真正的四川菜,請大家嘗一點(diǎn)?!贝蠹覈L著鴨子,就把這話鋒牽扯過去了。
可是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又增加了一番知識了。進(jìn)口生意一賺幾百萬元,卻不必靠飛機(jī)汽車運(yùn)貨,難道他們靠人力挑了來?不對,那還是要裝貨卸貨。要不然,他有仙法,請六丁六甲用搬運(yùn)法由香港堆棧里搬到重慶堆棧里?可是天下不會有這件事。她心里好生疑惑,又不便在席上扯開話鋒向下追問,只好悶在心里。
飯后,二奶奶引著各位女客上樓,仍在小客室里坐著,女仆將熬著的普洱茶,用賽銀的瓜式銻壺,提了進(jìn)來,由壺嘴子里帶了騰騰的熱氣,斟在茶幾上紫砂泥的茶杯里。那杯子敞著口,像半個球,外面是淺紫色,里面上著乳白色的釉彩。這普洱茶,是黑黃色,斟在里面顏色配得很好看。西門太太兩手捧了紫砂泥的茶杯碟子,托起來看看,笑道:“溫公館里,件件事都很考究,喝國產(chǎn)茶,就用國產(chǎn)茶具?!倍棠绦Φ溃骸斑@也是我們以前在上海買的宜興陶器,現(xiàn)在出一百倍的價錢,也買不到了。其實(shí)我們自己喝茶,卻也隨便不過。待起客來,把漆黑的普洱茶斟在玻璃杯子里,那未免有失雅道。”西門太太笑道:“在溫公館作客實(shí)在是舒服得很!”說著,望了二小姐。二小姐笑道:“可不是?只是打攪主人一點(diǎn)?!倍棠痰溃骸按驍囀裁?,我自己并沒有動手斟一杯茶。在重慶沒有什么有趣的事,若不找兩個朋友談?wù)勑π?,更寂寞死了。我是個好熱鬧的人,實(shí)在不愿回到重慶來,可是到了霧季,空襲少了,若還留在香港,我們這位五爺,是不依的。西門太太以后若是過江來,只管到我們這里來玩,最好先打一個電話給我,我可以在家里等著?!蔽鏖T太太笑道:“有了這樣一個好朋友,我為什么不來?我今天和區(qū)家兩位小姐進(jìn)城,原是要趕過江去的,竟是沒有走成。若是真過南岸去了,失掉了攀交這個好朋友的機(jī)會,那才可惜!”她說著這話,滿臉是笑,透著十分歡喜,表示結(jié)交的意思更為懇切。而她更迫切的希望是要問問她的溫五爺不運(yùn)入貨物來,怎么會大賺其錢??墒沁@屋子角上,就是一架無線電收音機(jī),這二奶奶坐的沙發(fā)正靠近收音機(jī)的箱子,她順手將箱子上的電機(jī)扭著,立刻里面放出了一陣嘈雜的音樂聲。
二奶奶笑道:“妙極了,收到了北平,我們可以聽聽好戲?!眮喣械溃骸安灰牥桑切﹤谓M織和敵人的宣傳,聽著有什么意思?”二奶奶笑道:“照著鐘點(diǎn)算,宣傳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光是廣播京戲,等他再宣傳,我們再轉(zhuǎn)著換一個地方就是。”她口里說著,走到收音機(jī)前對好了波度,立刻屋子里唱起戲來。西門太太料著在人家高興的時候,不能再去追問什么,只得把心里悶著的疑問擱下。到了十一點(diǎn)鐘,溫五爺回公館了,大家向二奶奶告退,二奶奶吩咐女傭人,送著三位女賓分房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