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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比人

魍魎世界 作者:張恨水


第24章 人比人

在這一陣歡笑聲中,區(qū)老先生卻在暗中著實生了一些感慨。人總是這樣:“凡所難求皆絕好,及能如愿又平常。”這老褚能夠把這話說出來,究不失為一個好人。他心里如此想著,臉上自有了那同樣的表示,不住的將手摸嘴唇上下的胡楂子,只管微笑。老褚見區(qū)莊正一高興,就再三約請作東。區(qū)家父子在他這樣盛情之下,只好去赴他這個約會。老褚已略知李狗子如何款待老師,因之他這頓晚飯,辦得更為豐盛。他又知道今天中飯幾位陪客,不大受客人的歡迎,因之除了李狗子外,并無其他外客。

醉飽歸來之后,感慨最深的自是當(dāng)公務(wù)員的區(qū)亞雄。沒想到抗戰(zhàn)之后,大大占著便宜的人,卻是賣熟水和拉人力車的。當(dāng)晚在寄宿舍里,做了一整夜的夢。次日起來漱洗之后,免不了到斜對門,那所斜著十分之三四的灰板小店里,去吃油條豆?jié){。他也覺著有些奇怪,接連吃了幾頓肥魚大肉,這早點已減了滋味,喝了大半碗豆?jié){,一根油條,就不想吃了。

到了辦公室,并沒有什么新公事,只把昨日科長交下來的公事,重新審核了一道,便可呈復(fù)回去。科長與他同一間屋子辦公。這里共有三張桌子,當(dāng)玻璃窗一張寫字臺,是科長所據(jù)有的。亞雄和另一個同事,卻各坐了一張小桌,分在屋子兩邊??崎L姓王,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曾受過高等教育。他覺得這同辦公室的兩位同事都是老公事,雖然地位稍低一點,他倒不肯端上司的牌子。他來得稍微晚一點,進門以后,一面脫那件舊呢大衣,取下破了一個小窟窿的呢帽子,和大家點了點頭。他上身穿的倒是一套半新的灰呢西服,卻是挺闊的腰身。亞雄笑道:“科長這套衣服,是拍賣行里新買的嗎?”他搖搖頭笑道:你想,我們有錢買西裝穿嗎?一個親戚是在外面作生意的,送了我這一套他穿得不要了的東西。又有一個同鄉(xiāng)是開西服店的,說是西服店,其實一年不會做一套西服,無非做做灰布中山服,半毛呢大衣而已。念一點同鄉(xiāng)之誼,要了我三百元的手工,在粗制濫造之下,給我翻了一翻,將里作面,居然還可以穿。碰巧我昨日理了發(fā),今天穿上這套衣服,對鏡子一照……黟另外那位姓趙的同事,就湊趣說道:“年輕了十歲?!蓖蹩崎L掛好了衣帽,坐在他的位子上?;剞D(zhuǎn)頭來笑道:“那也年輕不了許多。再年輕十歲,我是十八九歲的人了,那豈不是一樁笑話。”說著,他回轉(zhuǎn)臉去,聳了兩下肩膀,從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和一盒“狗屁牌”紙煙,放在桌上。他且不辦公,先取了一支煙,放到嘴里,劃了一根火柴,將煙點著。

亞雄坐在他側(cè)面,見他深吸了一日煙,向外噴出一團濃霧,頗為得意。本想也打趣他兩句,卻見勤務(wù)匆匆的走了進來,低聲道:“部長來了。”說話時,臉上現(xiàn)著一分驚異的微笑。芏科長也“咦”了一聲道:“今天怎么來得這樣早,有什么特別的事嗎?我們倒要提防一二?!闭f著,向兩位同事微笑了一笑。

亞雄于是停止了打趣的意思,將兩道公事稿子送到王科長桌上去,趙同事也有一張草稿送給科長看。因為這間屋子小,容不了多少人,其余同科的,在別間屋子里,都陸續(xù)的來來去去,空氣立刻緊張起來。他們越是怕有事,偏偏就發(fā)生了事,部長已著勤務(wù)叫王科長去談話。在公事場中,這本是常事,亞雄并未介意,坐著等新公事來辦。把今天的日報取來,看不到三條新聞,遠遠一陣喝罵聲傳了過來。這聲音耳熟能詳,正是部長的聲音。他們和部長的屋子,同在一層樓上,且在一條甬道之間,相隔不到十丈。這里無非是竹片夾壁的假洋房,并不怎樣遮隔聲浪。亞雄不覺放下了報,側(cè)耳聽著。那位趙同事,坐在對面桌子上,作一個鬼臉,伸了一伸舌頭。亞雄放下報站了起來,低聲笑道:“怎么回事?我們大老板來的這樣早,專門為了發(fā)脾氣來的嗎?”于是悄悄的走了出來,向夾道口上站著,聽到他們的頭兒在那里罵道:“你們懂得什么?我看你們簡直是一些吃平價米都不夠資格的飯桶!國家的事就壞在你們這些飯桶身上!”亞雄心里一動,他想“飯桶”上面,加上“一些”的字樣,這顯然指的不是一個人。不用說,自己也在“飯桶”之列呀。自己吃平價米的資格,還不夠嗎?然而這幾日,天天吃著肥魚大肉,人家口口聲聲的稱著大先生,要自己去幫忙,就怕是不肯去呢。他這樣想著,又聽到那邊大聲罵道:“你們不干就滾!”亞雄聽到這個“滾”字,也覺得一股無名怒火直冒出來,心想這位大爺,近來脾氣越來越大,把下屬當(dāng)奴才罵,我們這位科長無論怎么著,是一位大學(xué)畢業(yè)生,照理他可以稱一個“士”字,“士可殺而不可辱”,為了擔(dān)兒八斗的平價米,值得讓人喝罵著滾嗎?想到這里臉就太紅了。

這時王科長已走了過來,臉比他更紅,眼睛里水汪汪的,簡直淚珠要奪眶而出。他見著亞雄勉強裝笑,點了個頭道,“活該!我是自取其辱。我畢業(yè)之后,能去擺個紙煙攤子最好,若怕有辱斯文的話,到小學(xué)里去當(dāng)名教員,大概也不難,為什么向這個大門里走!我已口頭辭職了,現(xiàn)在立刻寫辭呈?!彼f著已走進屋子來,鼻子里哼著,冷笑了一聲,然后坐在他的位子上去。

亞雄走過來,順手帶上了房門,低聲道:“算了,科長,我們的頭兒是這股子勁!王科長道:是這股子勁,把我當(dāng)奴隸嗎?區(qū)先生,你是老公事,怎么樣的上司,你都也看見過,自己談革命,談民主,談改變風(fēng)氣,而官僚的排場,比北洋軍閥政府下的官僚還要大,這是怎樣講法!我并非不堅守崗位,半途而廢,但是要讓這班大人物,知道我們這當(dāng)小公務(wù)員的,不盡是他所說的飯桶那樣。我們應(yīng)當(dāng)拿出一點人格,抗議這侮辱??墒俏耶?dāng)面還是和他很恭順的口頭辭職,免得又有了妨礙公務(wù)之罪?,F(xiàn)在我立刻再書面辭職,無論準與不準,遞上了呈子立刻……”亞雄向他搖搖手笑道:“科長,你的處境我十二分同情,可是人家鬧意氣,我們犯不上鬧意氣,事情不干沒有關(guān)系,萬一他給頂帽子你戴,你吃不消呀!再說,重慶百多萬人,哪里不是擠得滿滿的,辭了這里的科長,未必有個科長缺等著你,生活也應(yīng)當(dāng)顧到吧?”

王科長已經(jīng)擺開了紙筆預(yù)備起草辭呈,左手扶了面前一張紙,右手將半截墨只管在硯池里研著,偏了頭聽亞雄說話,亞雄說完了,他既不回話,也不提筆,老是那個姿態(tài),在硯池里不住的研墨。亞雄見他臉色紅紅的,料著他心里十分為難,便道:“這事不必定要在今天辦,明天不晚,后天不遲?!蓖蹩崎L搖搖頭道;“明天?后天?后天我就沒有這勇氣了。千不該,萬不該,去年不該結(jié)婚。如今太太肚子大了,不能幫我一點忙。家庭在戰(zhàn)區(qū),還可以通郵匯,每月得寄點錢回家。重慶這個家里,還有一位領(lǐng)不到平價米的丈母娘。這一切問題,都逼得我不許一天失業(yè),其實失業(yè)是不會的,擺紙煙攤子,拉車,賣花生米,我都可以混口飯吃,可是面子丟得大了。我丈母娘總對人夸說,她女婿年輕輕的就當(dāng)了科長,她覺得很風(fēng)光呢,卻沒有知道人家罵我飯桶?!闭f時,他還在研墨。亞雄還想向他規(guī)勸兩句,勤務(wù)進來說,“劉司長請?!彼畔铝四?,跟著勤務(wù)去了,這是司長要向他詢問一件公事,約莫有二十分鐘,王科長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把面前擺著的一件公事仔細閱看。亞雄偷看他,料著已是無條件投降,什么也不用提了。屋子里靜悄悄的,空氣里含著一分怨恨與憂悶的氣味。亞雄心里頭倒著實憋住了一腔子苦水。到了下班吃午飯的時候,自己一日氣跑到亞英旅館里,卻見門上貼了一個紙條,上寫:“宏業(yè)已到,我們在珠江酒家和他接風(fēng)。雄兄到,請快來。”他向那字條先笑了一聲道。“還是他們快活自由。”說畢,再也不耽誤,立刻趕到珠江大酒家。那帳房旁邊的宴客牌上,已寫了“區(qū)先生蘭廳宴客”一行字。他心想,為香港來的人接風(fēng),就在乎廣東館子這一套排場,這必是二小姐要壯面子,好在她丈夫面前風(fēng)光風(fēng)光,闊商人就是當(dāng)代的天之驕子,一切和戰(zhàn)前一樣。他一面想著,一面向樓上走。

這珠江大酒家是重慶的頭等館子,亞雄雖然也來過兩次,那不過是陪朋友來吃早點,在樓下大敞廳里坐坐罷了。樓上的雅座,向來未曾光顧過,今天倒是第一遭闊這么一回,由伙計的指引到了雅座門口,早聽到林宏業(yè)在屋子里的哈哈笑聲。他正說著:“……拿出一百五十萬來,這問題就解決了?!眮喰鄄幻獍抵袚u了搖頭。二小姐在屋子里先看到了,笑道:“大哥來了,讓我們好等!”亞雄走進去時,看見這位妹丈穿了一套英國式的青色薄呢西服,頭發(fā)梳得烏亮,圓圓的面孔,并沒有風(fēng)塵之色。他迎上前來握著手道:“你好?!眮喰坌Φ溃骸巴懈?,躲過了無數(shù)次的空襲。力二小姐替他接過帽子,掛在衣鉤上,笑道:宏業(yè)給你帶些東西來了,就有一頂好帽子?!眮喰鄣溃骸澳亲匀?,我們重慶人總是要沾香港客的光的?!?

林宏業(yè)將他讓在旁邊沙發(fā)上坐了,將香港帶來的三五牌香煙掀開了聽子蓋,送到他面前,笑道:“先請嘗支香港煙?!眮喰鄢橹鵁?,向?qū)ψ膮^(qū)老先生笑道:“爸爸,我們都是兩重人格。你回到家里,我回辦公室里,是一種人。遇到了李經(jīng)理褚經(jīng)理以及二妹夫,又是一種人。”老太爺捧了蓋碗茶喝著,搖搖頭笑道:“怎樣能把宏業(yè)和褚李兩人相提并論?”宏業(yè)笑道:“可以的,我也是個拉包車的。不過我只拉這一位?!闭f著指了二小姐。亞雄這就知道他們已經(jīng)談過李狗子的事了。二小姐笑道:“你當(dāng)了我娘家人,可不能說這話呀。我沒有先飛重慶,協(xié)助你事業(yè)的發(fā)展?”區(qū)老先生道:“中國人的生活,無非是為家庭作牛馬,尤其是為父母妻室兒女。到了你們這一代,慢慢的出頭了,對父母沒有多大的責(zé)任,夫妻之間,少數(shù)的已能權(quán)利義務(wù)相等了。至于對兒女的責(zé)任,恐怕你們比老輩輕不到哪里去。最不合算是我們這五六十歲的人,對父母是封建的兒子,對兒子呢,可要作個民主的老子。要說拉一輩子包車,還是我吧?”于是大家都笑了。二小姐笑道:“那么,我們今天小小的酬勞一下老車夫吧?!焙陿I(yè)笑道:“嚇!此話該打。”二小姐想過來了,笑著將舌頭一伸。大家正說笑著,一個穿緊窄中山服的茶房,拿了一張墨筆開的菜單子,送給林宏業(yè)過目,他點點頭道:“就是這樣開上來吧?!?

亞雄望了他笑道:“宏業(yè)真是手筆不凡,一到重慶,這大酒館的茶房,就是這樣伺候著?!焙陿I(yè)道:“你有所不知,我給他們柜上帶了些魚翅鮑魚來,還有其他海味,他們大可因此掙上幾大筆錢,能不向我恭敬嗎?而且我特意自備了一點海味,交給他們作出來請請伯父,就算我由香港作了碗紅燒魚翅帶來吧?!眮喰鄄挥傻猛蝗徽酒饋?,望了他道:“我們今天吃魚翅?”二小姐看看屋子外面沒人,拉了他坐下,笑道:“我的大爺,你那公務(wù)員的酸氣,少來點好不好?讓人看到了笑話!”于是老太爺也忍不住笑了。果然,茶房向圓桌上擺著賽銀的匙碟,白骨的筷子,只這排場,已非小公務(wù)員經(jīng)年所能看到一次的。

這是個家庭席,恭請區(qū)老太爺上坐,小輩們四周圍著。茶房送上一把賽銀酒壺,向杯子里斟著橘紅色的青梅酒,接著就上菜。第一道菜是五彩大盤子,盛的什錦鹵味,第二道是細瓷大碗的紅燒魚翅,第三道是燒紫鮑,第四道是清蒸豆汁全魚,全是三年不見面的菜,不用說吃了。亞雄加入了這一個快活團體,又面對了這樣好的名菜,也就把一天悲思丟入大海,跟著大家吃喝起來。直至一頓飯吃完,一個小茶房將銅盤子托著一盤折疊了的熱氣騰騰的手巾進來,亞雄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向亞英問道:“你手上有表,看看幾點鐘了?”亞英笑道:“你又該急著上班了。你就遲到這么一回,拚了免職丟官好了?!绷趾陿I(yè)也是站起身來將一大盤切了的廣柑,送到他面前,微彎了腰,作個敬禮的樣手,拖長了聲音道:“不……要……緊……用點兒水果,假如你這份職務(wù)有什么問題,我先付你三年的薪津。”

亞雄只好起座,站著取了一片廣柑,笑道:“也許我是奴隸性成,我總覺得于此事,行此禮,總以不拆爛污為是?!崩咸珷斪谝贿吷嘲l(fā)上,架了腿吸煙,點點頭道:“他這話也對,就是不干也要好好的辭職,不必這樣故意瀆職?!眮喰垡皇帜昧藦V柑在嘴里咀嚼,一面就到衣鉤子上取下帽子在手,向林宏業(yè)點著頭道:“晚上我們詳談,晚上我們詳談?!闭f著很快的走了出去。

二小姐坐在老太爺旁邊,搖搖頭道:“這位好好先生,真是沒有辦法。”因掉過臉來道:“伯父,你可以勸勸他,不必這樣傻?!崩咸珷敼Φ溃骸拔覄袼魇虏馉€污嗎?這未免不像話了?!贝蠹乙捕几α似饋?。老太爺接著站起來道。“我倒是要走了,我要帶亞英回去看他母親,同時也先回去讓家里預(yù)備一點菜,希望宏業(yè)你們夫婦明天一早下鄉(xiāng),我們好好的團聚一番?!闭f著,向亞英望了望道:“我無所謂,作兒子的總要體諒慈母之心?!眮営⒁姼赣H注意到了自己,滿臉帶上一分懇切希望的樣子,左手夾了雪茄,向空舉著,右手垂下,呆呆的站定。亞英因林宏業(yè)新到,楣聚不過三四小時,有許多話不曾問得,本來要在城里多耽擱一半天,可是一看到父親這樣對自己深切的關(guān)懷,便不忍說出“今天不下鄉(xiāng)”那句話了。

老太爺取了帽子要走,亞英便叫伙計拿帳單子。二小姐走上前一步,將手輕輕的拍了他的肩膀道:“兄弟,你難道還真要會東?你知道這里的經(jīng)理,是宏業(yè)的朋友?”區(qū)老太爺?shù)溃骸翱偛荒芙泻陿I(yè)反請我們這久住重慶的人,我們柜上去付帳?!闭f著先走。亞英也跟了走。可是二小姐心里就想著,這一頓午飯,價目著實可觀,憑亞英這一個小資本商人,身上能帶多少錢,不要讓他受窘,于是也就一路跟著出來。剛到了樓梯口上,見到一個有趣的會晤,便是黃青萍小姐與亞英面對面的站著說話。

黃小姐已換了裝束,手上斜抱著一件海勃絨的大衣,上身穿著寶藍色羊毛緊身衫,領(lǐng)子下面橫別了一只金質(zhì)點翠的大蝴蝶,一條紫色綢子的窄領(lǐng)帶,一大截垂在胸前,下面穿著玫瑰紫的薄呢裙子,頭發(fā)已改梳了雙辮,戴著兩朵翠藍大綢花。她看到二小姐笑道:“來晚了,沒有吃到你們這一頓?!倍〗阈Φ溃骸澳遣灰o,我再叫菜請你就是了?!彼Φ溃何矣腥苏?,改日叨擾吧。我有兩張話劇票,是最前排的,送你姐弟要不要?說著她就把提包提出來。見亞英站在身邊呆望著,便笑道。“二先生請你幫個忙。”說著,她也不問亞英是否同意,便把身子一歪,將脅下挾著的這件大衣,向他面前一擠。亞英也來不及說“遵命”兩字,忙將大衣拖過。青萍笑嘻嘻的打開提包,在里面取出兩張紅色的戲票,向亞英面前一舉,說了一個“哪”字。亞英抱著那大衣在懷里,只覺得一陣脂粉香,心里頭說不出有一種什么快慰。連青萍把戲票直伸到他面前來,他都沒有看見。她見亞英沒有聽到,又繼續(xù)說了幾聲,直把票子舉到他鼻子尖下,向他拂了幾拂,他才醒悟過來,笑道:“謝謝,票子是給我的嗎?”青萍笑道:“送你姐弟兩個人,票價我已代付了,并不敲竹杠。”亞英一手接著戲票,一手依然抱住了那大衣。二小姐在一邊看到,便笑道:“把大衣交還人家吧,你盡管抱著它干什么?你想給黃小姐當(dāng)聽差嗎?老實說,我看你那樣笨手笨腳,就是給黃小姐當(dāng)義務(wù)聽差,人家也不要呢?!鼻嗥记屏硕〗阋谎?,又瞅了亞英一眼,微笑道:“為什么那樣言重呀!再會!”說著,她接過了大衣,向樓梯前走,這里只留下了一陣濃厚的香氣。

二小姐見她去了,因笑道:“你看她漂亮嗎?”亞英笑道:“當(dāng)然漂亮,這樣的人,難道我還能說她不漂亮嗎?”一言未了,青萍卻又回轉(zhuǎn)來了,笑道:“你姐兒倆說我呢。”二小姐道:“沒有說你壞話,說你漂亮呀”她伸一個染了蔻丹的紅指頭,指著亞英道:“晚上看戲要來的喲!我到戲座上找你們。”說著,又走了。亞英笑著下樓,兩張戲票還在手上拿著。區(qū)老太爺正在柜前站著等候。二小姐道:“你請走,這東你會不了的,柜上我早存下錢了。今天不下鄉(xiāng)去,明天一路走好嗎?”老先生道:“你伯母希望早早和亞英見面,今晚上不回去,她會掛念的?!倍〗阆騺営⑿Φ溃骸敖裢砩蠎蚩床怀闪耍弊咏o我吧。你不用會東了,給我這兩張戲票,就算你請了客?!闭f著將手伸了出來。亞英含著笑,只好把戲票交給她。她笑道:“黃小姐那里,我會代你致意的?!眳^(qū)老太爺?shù)溃骸澳膫€黃小姐?”二小姐笑道:“就是剛才上樓去的那一位,伯父看到?jīng)]有?很漂亮,又滿摩登的,我介紹她和亞英作朋友?!崩咸珷敁u搖頭摔了一句文道:“多見其不自量也。”亞英將話扯開道:“你真不要我會東,我也無須虛讓。以后我再請吧?!庇谑撬那牡碾S著父親回到了旅館。老太爺忙著收拾了旅行袋,就要亞英結(jié)清旅館里的帳。亞英道:“不必結(jié)帳,這房間留著吧,我已付了一星期的錢了。假如我們趕不上長途車子,我們還可以回來?!崩咸珷斖怂Φ溃骸澳氵€掛念著今天晚上的話劇。城里到疏散區(qū),一天有無數(shù)班的長途汽車,怎么會趕不上呢?”亞英雖然沒有辯駁,但他始終沒有向旅館結(jié)帳,委委屈屈的跟父親走了。

到了下鄉(xiāng)的汽車站,卻見站棚下列停著幾輛客車,搭車的人亂哄哄的擁在車子外面。站里面那個柜臺上,人靠人的擠滿了一堆,有的索性把兩手扒住柜臺,昂頭來等買票??茨枪衽_里,兩位賣票先生,各銜了一支煙卷,相對著閑話。只隔條柜臺,外面的人擠得站立不住腳,搖動不定。有人連連喊著,“什么時候賣票?”那柜臺里并沒有響,最后被問不過了,板著臉向外道:“有時刻表,你不會看嗎?”說畢,他又掉轉(zhuǎn)臉去閑話。老先生是遠遠的在人堆后面站著,正打量一個向前買票的機會。亞英道:“爸爸,就在這里等著吧,我擠都擠不上去,你老人家是奉公守法的,我看這有點不行?!崩咸珷?shù)溃骸拔以缰离x買票至少有二十分鐘,要你擠上去作什么?票子總是買得到的,不過遲上車要站著而已。這樣擠半點鐘,求得車上一個座位,也未見得合算?!眮営⑦€沒有坐過這一截路的車子,既是父親這樣說了,也就只好站在這里不動??墒侵挥形宸昼姷倪t疑,那人堆外面,又加上了幾層人,外圍的人,已經(jīng)站到身邊來。亞英笑道:“這個樣子,不擠不行了,你老人家站在這里等一會,我擠上去買票子?!崩咸珷斂纯催@車站內(nèi)外的人,已非一輛車子所能容納得了。想著,要是以身作則的話,是不擠,那么這班車子,就休想上去,于是也只好點了點頭。

亞英數(shù)好了兩張車票錢捏在手中,便看定人堆的縫隙,側(cè)著身子向里挨進了兩步。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邪氣,突然后面的人一陣發(fā)狂,將人堆推動著向前擁,不是前面有人,幾乎倒了下去,然而已被人踏了幾腳了。兩個路警搶了過來,大喊:“守秩序,不要搶先!”才算把腳站定。然而看看前面,到買票的柜臺子邊,已站了好幾十人?;仡^看身后,也有一堆人。自己卻擠在人叢中,兩只手縮著壓在人背上,自已背上,可又被人壓著。那柜臺里賣掉一張票,人堆才向前移動一點,約莫是十來分鐘,擠近了柜臺。卻平地用木棍夾了個雙欄干,買票的人,要由這雙欄干口里進去。亞英緊緊的跟著面前的人,又是好幾分鐘才穿過了這欄干,到了賣票處。那柜臺很高,又有欄干攔著,只開了個賣票的八寸長方窗戶。亞英見那前面買票的一位,拿了票子,還是不走,望著里面說道:“買兩張!”賣票員瞪了限,喝道:“不懂規(guī)矩嗎?”亞英倒也不介意,自伸了手把鈔票送到柜臺的欄千里面,可是還不曾開口,里面卻把亞英的手推出來,一面說道:“票子賣完了,不賣了?!迸赃呌幸粋€買票人,問道:“通融一張,可以不可以?”他理也不理,早把那個賣票的小窗戶關(guān)閉了。前前后后許多買票的人,都無精打彩的縮回手來,扭轉(zhuǎn)身去。亞英心里想著,買不到票也好,今天晚上可以去看話劇了。那位黃青萍小姐,真是一位時代女郎,和這種女郎交個朋友,真是青春時代一種安慰。他如此想著,站在那賣票的柜臺下,等了一會兒。忽然有人由棚外叫進來道:“有兩個人退票,還可以賣兩張?!崩咸珷斠咽亲妨诉^來,站在身后,便道:“好極了,我們買兩張吧?!边@柜臺下面的買票人,都已經(jīng)走開了,只有他父子兩人在此。亞英自可從從容容的把鈔票送到柜臺上去。那柜臺上卻也打開了窗門,將鈔票拿了進去。正有一只手將兩張車票要送出來,卻有一個穿西服的胖子,聲勢洶洶,走到柜臺邊,手上舉了一張硬殼子的東西,高叫道:“特約證,特約證!”于是柜上那只手縮回去了。里面有人向那胖子道:“這趟來晚了,三張票嗎?”那胖子點了個頭,連說快點,伸了一卷鈔票,取了三張票走了。柜臺里面把一卷鈔票伸出來。賣票人說道:“沒有票子,你的錢拿去?!闭f著,將鈔票放在欄干縫底下,將窗門關(guān)上了。亞英取回鈔票,叫起來道:“這不是開玩笑嗎!時而有票,時而沒有票,我票都拿到手了,把我的票拿回去,賣給后來的人,大家都是出錢買票……”他不曾說完,一個穿青呢制服的跑來,向他道:“你吼啥子!你不看到別個有特約證嗎?”亞英道:“我看到的。他只有一張?zhí)丶s證,怎么賣三張票給他?”那人道:“你怎么知道他只有一張?zhí)丶s證?”亞英道:“就算他有三張,你們賣兩張票就滿了額的,為什么又賣三張給他?”那人道:“我們愿意賣三張給他,你管不著!”亞英道:“呔!你對人要有禮貌一點,這樣說話!”區(qū)老先生站在一邊,也是氣得紅了臉,說不出話來,也就不去攔阻亞英。

他兩人正爭吵間,卻聽到身后有人道:“亞英,吵什么?走不了,我們另想辦法吧!”他回頭看時,是二小姐同青萍小姐。這真是出入意料的事。青萍小姐怎么會追到汽車站上來的呢?二小姐道:“我把宏業(yè)安頓好了,到旅館來看你們,知道你們走了。一出門就遇到了黃小姐,她約我到溫公館去,沒有坐車,一路溜馬路玩。不想走到這車站附近,老遠就聽到你的聲音,所以我們走近來看看?!眮営⑿Φ溃骸耙娦σ娦?,我實在也是氣不過。”說著,回轉(zhuǎn)身來向青萍點了個頭,笑道:“這是家父,爸爸,這是黃小姐,和亞男很要好的?!彼f著話,指了黃小姐向區(qū)老太爺微笑著。青萍倒是兩手按了衣襟,向老太爺深深的一鞠躬。老先生看到人家這樣執(zhí)禮甚恭,也就微微的笑著點點頭。

青萍對車站上看看,又對汽車上看看,見車站上固然是擠,就是那汽車里面,也是黑壓壓的沒有一點空隙。因皺了眉向區(qū)老先生道:“這個樣子,你老人家如何能擠得上車?便是擠上了車,也太不舒服了?!崩咸珷斝Φ溃骸澳軘D上車已是萬幸了,怎么還能說舒服不舒服的話。”青萍道?!袄喜?,你一定要在今天下鄉(xiāng)去嗎?”老太爺覺得她這稱呼太客氣了些,便不能不向她說出一點原由,因道:“亞英有好幾個月出外,內(nèi)人一直惦記著,特意讓我進城把他帶回去。若是今天不回去,讓內(nèi)人在家又惦記一天。青萍笑道:若是這樣,老伯可以在附近茶館里坐會子,我去替你想個法子試試看?!眮営⒌溃骸包S小姐在車站上有熟人嗎?”她笑道:“我不敢說一定可以想到辦法,但假如想得到的話,保證老伯和二先生,一定很舒服的到家。若是辦不到的話,可別見怪,今晚上就請老伯也看話劇去。”亞英聽她這話音,分明有意留著看話劇。雖然她說是去想辦法,料著不過是句轉(zhuǎn)圜的話由罷了。心里一高興,就笑著向父親道:“那我們就在對過小茶館坐一會吧。萬一沒辦法,再打主意。”老太爺估計著,今日至少還有一次班車可開,這位黃小姐既是自告奮勇來想辦法,大概沒有問題,就隨了亞英同到車站對過小茶館里來。二小姐看到這小茶館里亂七八糟,什么人全有,站在門外沒有進來。青萍倒送了他父子兩人落了座,卻向亞英點點頭,笑道:“務(wù)必請你陪令尊坐一會兒,可別走開?!眮営⑿Φ溃骸澳亲匀?,多多費神了?!鼻嗥夹χ投〗阋煌吡?。

區(qū)老太爺父子等了不久,只見一輛烏亮流線型的小座車,已悄悄的開到面前停下,車門開了,卻是青萍笑嘻嘻的走下來。她笑道:“老伯,幸不辱命,把事情辦到了。請上車?!崩咸珷斞搅艘宦暤溃坝眯≤囎铀臀覀兿锣l(xiāng)嗎?”青萍笑道:“我許久沒有到郊外去,想到郊外去玩玩。我聽說……”說著左右望了一望,低聲道:“溫公館今天下午在打唆哈,一定有不少的汽車停在他們公館大門口。所以我就到他公館里去,要求溫五爺介紹我到賭博場上去,和那些客人見一見,打算借任何一位的汽車坐兩三小時,到郊外去看一位尊親。溫五爺就說,把他的車子坐去好了?!眳^(qū)老先生是知道溫五爺?shù)模惆咽置焐隙潭痰暮拥溃骸澳遣淮蠛冒?!”說時,望了望車上的汽車夫。青萍笑道:“老伯,你客氣什么?”說時,伸著手向老太爺身邊攔著,笑道:“老伯請上車吧?!崩咸珷斂吹杰囃T诿媲?,自不能再加拒絕,只得笑道:“這太勞神了。亞英,你去把茶帳會了吧?!庇谑菑澭妥M車子去。亞英提著旅行袋上了車,青萍隨著上車。于是老太爺坐在一邊,亞英坐在中間,青萍緊傍了亞英坐著。亞英就立刻覺得有一種極濃厚的香味,送入鼻端。同時看到黃小姐的大衣襟,壓在自己身上,也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老太爺是個長輩,未便向黃小姐多問。亞英雖極愿和她談?wù)?,可是怕引起父親的誤會,又不敢說話。大家沉默了一會。還是黃小姐先開口道;“老伯,交通這樣困難,不常進城吧?”老太爺?shù)溃骸斑@是第二次進城。我是個落伍的老年人了,城市對我沒有多大的興趣。這次不是為了來會敝親和找亞英回家去,我也不會來的?!鼻嗥夹Φ溃骸岸壬赡睦飦?,是安南還是香港呢?”這是亞英說話的機會了,因笑道:“我哪里也沒有遠去,實不相瞞,我只是在附近鄉(xiāng)下作點小生意而已?!鼻嗥记屏怂谎郏Φ溃骸坝卸壬@樣作小生意的?!眮営⒌溃骸拔以菍W(xué)醫(yī)未成的一個人,但自信比江湖醫(yī)生還好些??墒俏以谛l(wèi)生機關(guān)里當(dāng)個醫(yī)藥助手,飯都吃不飽,只有改行了。我想穿了,不去和什么發(fā)橫財?shù)娜饲蠼?,自己努力,自己奮斗,要說我們不如人,卻不服這口氣。”青萍笑道:“人是不能比人的。消極點來個君子安貧,達人知命,也就心平氣和了。不過‘命運’二字,是貧賤者消極的安慰自己而已。富貴人家,卻不說一切享受是命運,他們以為是靠本領(lǐng)掙來的。其實富人貴人,我看得多了,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他想得到的,我們也想得到,我向來不認為我不如有錢的人。”區(qū)老先生在一邊聽著,沒有作聲,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亞英笑道:“這個也不盡然。譬如我們現(xiàn)在沾了黃小姐的光,坐著這小汽車下鄉(xiāng),我們也只有相信運氣好?!鼻嗥夹Φ溃骸斑@樣說,二先生也就很相信命運了。”亞英道:“這是黃小姐說的話,我站在貧賤的那一方面,理應(yīng)該是相信命運的。青萍笑道:搿二先生雖不富貴,也不能算是貧賤吧!”亞英笑道:“我的朋友中間,有的是莫名其妙的發(fā)了財,有的是流盡了血汗,吃不了一碗飽飯。把我和那些朋友來比,我總是站在這中間的。只是這樣鬼混,實非所愿,將來如有一點辦法,我還想讀一點書。”青萍聽到讀書這兩個字,有點兒不對勁,頭不曾側(cè)過來,眼風(fēng)斜飄了他一下,微微的笑著。亞英不知道她這一笑含著什么用意,可是見她點漆似的眼珠一轉(zhuǎn),又見她那鮮紅的嘴唇里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只覺得實在是美極了。正想回答她一句什么話,區(qū)老先生卻輕輕的咳了兩聲,他立刻感到心里所要說的這句話,有老父在前,或會引起什么問題,便也莫名其妙的向她笑了一笑。在兩人咯咯一笑之后,彼此就默然了。

這時,汽車已馳上了郊外的大道。青萍隔了玻璃窗向外看著,無話找話的,笑著作了一個贊美的樣子道:“四川真是天府之國,一年到頭,郊外都是綠的。”亞英正想找一句話來附和,忽然這車子向路邊一閃,戛然一聲停住。老先生也吃了一驚,以為這車子撞上什么了。那時很快,只覺一陣風(fēng)卷起了路上一陣飛沙,大家順了這飛沙過去,向前看著,倒不是什么怪風(fēng),照樣的也是一輛很漂亮的汽車,從旁邊飛也似的跑了過去。汽車上的喇叭嗚啦怪晌。老太爺?shù)溃骸斑?!好快的車!”司機由前座回轉(zhuǎn)頭來,笑道:“老先生,你明白了我為什么煞車吧!這條路有這輛怪車,你遇到了它,非讓開不可。你碰了它,那自然是不得了,它碰了你,你也不得了。”老太爺?shù)溃骸斑@是誰家的車?”司機道:“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呀。她就是這樣由鄉(xiāng)下進城,由城下鄉(xiāng),要跑快車,不快不過癮?,F(xiàn)在更壞了,她不在車上,那車子也開得飛快,好像這快跑是那車子的商標,撞了人屁事沒有?!眮営⒌溃骸耙晃恍〗憔瓦@樣橫行,這國家的前途還說什么?憑你怎么說,一滴汽油一滴血,還是有人把汽油當(dāng)長江里的水使。說到這里,我們也就該慚愧,我們憑著什么功績,可以坐這小車子下鄉(xiāng)呢?!鼻嗥季雇藚^(qū)老先生在座,將手輕輕的在亞英腿上拍了一下,笑著把嘴向前面司機座上一努。亞英會意,也就不說了??墒窃趦扇腌娭螅貞浀近S小姐在自己腿上拍著的時候,卻讓人有一種舒適,一種微妙不可言喻的感覺,便低聲笑道:“我明白?!彼X得這“明白”兩字,含有雙關(guān)的意思,說著的時候,很快的向黃小姐看了一眼。她倒沒有說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亞英覺得今天的遭遇真是意外的幸運,既有這樣好的小汽車可坐,而且還有漂亮的黃小姐同車,心里頭那番愉快,時時的在臉上呈現(xiàn)出來。

汽車繼續(xù)向前疾駛,過了二十多分鐘,速度才漸漸減慢。這里正是一個“之”字路形,彎彎曲曲的圍著一個山坡繞。老遠的看到隔一道路環(huán)的路途中間,站了一大群人。老太爺呀了一聲道:“有車子出險了?!贝蠹译S了向前看去,自己的車子也就停在路邊。這位司機是一個好熱鬧的青年,他已開了車門,跳下車去看熱鬧。大家看時,這路邊靠山坡有兩部車子,一部是大客車,車頭撞了個粉碎,車身半倒著,壓在山坡的斜石壁上,另一部是流線型的米色小座車,車頭碰爛了半邊,一只車輪子落進了公路邊的流水溝,車尾高高舉起,滿地都是碎玻璃片。一個穿黃皮茄克的人,頭上戴了青呢鴨舌帽,左手臂流著血,將白綢手帕子包了。他斜靠了山坡,坐在深草上,橫瞪了眼睛,望著那群人道:“賠我們一百萬也不行,我們這車子如今在仰光都買不到,是我們主人在美國定做的,我身上受的明傷不算,暗傷不知道碰在哪里。我是一個獨子,家里有七十歲的老娘,若要喪了我的性命,我們這本帳不好算?!彼@樣的說著,沒有人敢回他的話??茨菢幼?,是開小座車的司機了。

這一大群人中有的穿長衣,有的穿西服,都相當(dāng)?shù)钠?。那大車上有公司公用車字樣,想必這班人都是公司里的高級職員。有兩個受著重傷的人,周身是血漬,頭面上包扎了布片,躺在路邊深草里,這時就有一位穿西裝的走向車邊來,對老太爺?shù)溃骸拔覀冏曹嚵耍€有兩個同事,一個司機受著重傷,可不可以請你帶我一截路,讓我到前面車站上去打個電話?”老太爺便開了車門讓他進來,擠坐在一角里,這車上的司機,看到這是惹是非之地,沒有敢說一字,上車就開走了。

老太爺?shù)溶囎幼吡艘唤芈?,問道:“你們這兩部車子,都是車頭上碰壞了,是頂頭相撞嗎?”那人嘆了一口氣道:“可不就是。我們車子下坡,又是大車不容易讓路,恰好又在一個急轉(zhuǎn)彎上,要讓也不可能。這部小車子可像動物園里出來的野獸一般,橫沖直撞的奔上山來。向我們撞個正著。所幸我們這車子靠里,若是靠外的話,車子撞下坡去,我們這一車子人全完了。”老太爺?shù)溃骸澳敲?,不是你們的錯誤?!彼嘈α艘恍Φ溃骸霸醺艺f不是我們的錯誤。我們看到這部小車子,照理應(yīng)當(dāng)停在路邊,讓他過去的?!鼻嗥疾遄斓溃骸肮植坏梦覀冞@車子在路邊停了一停,讓一部飛快的車子跑過去,大概就是這部小車子了?!蹦侨擞挚嘈α艘恍?。老太爺?shù)溃骸皠偛拍俏凰緳C碰傷了,在那里罵人,要你們賠一百萬,你們的司機怎樣呢?”那人道:“他暈過去了,恐怕有性命之憂。他哪里能說話,就是能說話,他也不敢說。司機不一樣,有的就是司機而已,有的可無法去比他的身份?!?

青萍笑著回過頭來向亞英道:“這就是人不能比人的明證了?!崩咸珷敍]有理會他們,繼續(xù)問道:“這事的善后很棘手吧?”那人道:“但愿賠車子、出醫(yī)藥費能夠了事,也就算菩薩保佑。今天不幸中還算大幸,這小車子上并沒有主人,否則吃不了兜著走,我們想不到這事是怎樣的結(jié)果。”老太爺見他不說出車主,就連他們是什么公司的人,也不便問。大家默然的坐著,車子就很快的到了一個車站。那人就下車去了。

車子繼續(xù)向前,老太爺嘆了一口氣道:“黃小姐,你說的話不錯,這個世界人不能比人?!鼻嗥急焕舷壬澚艘痪洌允歉吲d,而亞英聽了比她還高興,向她笑道:“黃小姐,你比我家亞男還要小兩歲吧?而她對于社會的見解,就沒有你看得這樣透徹,今天可以到舍下去寬住一晚嗎?亞男對你會竭誠招待的?!鼻嗥嘉⑿Φ溃骸澳阃?,我們坐的這輛車子,并不是我的?!眮営⒌溃骸坝惺裁匆o?讓車子先回去就是了,明天我送黃小姐坐公共汽車回來?!鼻嗥紱]有說什么,只是微笑。老太爺?shù)溃骸昂⒆釉?,人家看了我們擠不上公共汽車,想法子親自把小車子送我們下鄉(xiāng)。我們叫人不坐現(xiàn)成的小車子,讓人家由公共汽車擠回來,你家那個茅草屋,有什么可留嘉賓的,值得教人家明天在公共汽車雖擠?”亞英被父親說紅了臉,強笑著無可說的。青萍笑道:“照說到了鄉(xiāng)下,我實在該到府上去拜訪伯母。只是我向溫五爺借了車子,應(yīng)該回去給他一個交代,下次有工夫,我愿意到府上去打攪幾天。在城市住久了,實在也需要到鄉(xiāng)下去住幾天的,讓在城里住得昏咚咚的腦子清醒一下?!闭f著將她那染著蔻丹指甲的細嫩白手,在額頭上輕輕捶了兩下。亞英道:“黃小姐的公館在哪里?是在很熱鬧的街市上嗎?”青萍微笑著,嘆了一口氣道:“我哪里有公館,我也是流浪者呀!”亞英道:“客氣客氣!”青萍道:“我的身世我也不愿談。亞男她知道我。林太太也知道我,可是……”她又笑著搖搖頭道:“不必說了?!崩咸珷斪谝贿叄樕蠀s透著一點微笑。亞英不知道父親這微笑,含有什么意思,不敢接著說什么,大家又默然了一會,車子便停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口上。

老太爺說聲“到了”,開了車門,引亞英下車。青萍卻也跟著走下車來。老太爺向她連連道謝。她向老太爺鞠了個躬,又伸手和亞英握了一握,笑道:“二先生再會了。我們在城里可以會到的?!崩咸珷攲ζ嚿峡戳艘豢?,見那司機正劃著火柴吸煙,便低聲問道:“黃小姐,我可以奉送這位司機幾個酒錢嗎?”青萍笑道:“不必了,我們常常給他錢花的。”老太爺笑道:“正是如此。我想我們盡力奉送他一點款子,也許他卻認為那是一種侮辱。”她點著頭微笑了一笑。又道:“那倒不,只是不必破費?!崩咸珷斁腿∠骂^上的帽子,向那司機點頭連道:“勞駕!”然后催著亞英取下車上的旅行袋和籃子,向黃青萍告別后由公路走下小路。亞英原走在老太爺前面,站在路邊一猶豫,卻落在后面了。他走了一截路,便回頭向公路上看來。這黃小姐正不慌不忙,還站在那里呆望著。亞英一回頭,她卻舉起一只手來在空中揮著一條花綢手絹。雖然隔著那么遠,還看到她臉上帶著很招人樂的笑容。

亞英點著頭將口張了一張,雖然也想把手招上兩招,無如左手提籃,右手提袋,無法舉起,只得彎著身子鞠了半邊躬。他只看遠處的黃小姐,卻忘了近處小路的缺口,一腳插下去,身子歪著向路邊一斜。幸是自己將腳撐住了地,手又帶著袋子撐住了腳,總算不曾倒下去。老太爺聽到后面一聲響,回頭問道。“怎么了?”亞英伸腰站起來笑道:“一條花蛇在路邊一溜,嚇我一跳。”老太爺?shù)溃骸艾F(xiàn)在的日子會有蛇?”亞英悄悄的道:“四川的天氣,大概終年會有蛇的?!?

老太爺不知道聽到這話沒有,板著臉自在前面走了。亞英又走了一截路,再回頭看看,見那小車子在公路上滾起一陣塵煙,這才算安下了這條心,隨著老父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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