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螳螂捕蟬
曲芝生原知道黃小姐是相當(dāng)自由的。但經(jīng)她說過幾次,義母師母都可以干涉她的時候,又料著自由也有個相當(dāng)?shù)南薅?。這時聽到有人猛可叫了一句青萍,她立刻顯出驚惶失措的樣子,就也不知道怎樣是好。手上那張合同剛巧要送過去,還不曾交下,卻又拿了回來。這就看見一個穿海勃絨大衣的青年,半斜著戴了一頂呢帽,兩手插在大衣袋里,挺了胸脯子,走向前來,橫了眼珠道;“青萍!誰約你到這里來的?”她臉上雖沒有發(fā)現(xiàn)紅暈,卻透著很為難的樣子,站起來身子向后退了兩步,指著曲芝生點了點頭道:“這……這……這是曲……曲先生?!庇谑悄樕蠋Я丝嘈?,又向曲芝生道。這是區(qū)亞英先生。力曲芝生看亞英那樣子,雖不知道他們什么關(guān)系,心里先已三分懼怯,便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道:“請坐,請坐?!?
亞英只將下巴頦點了一下,拖開旁邊椅子,大大方方的坐下,他一眼看到曲芝生面前擺了那張合同,便掉過臉來向青萍道:“下午問你這張合同,你說交給經(jīng)理了,現(xiàn)在倒在人家手上,這是什么道理?”這時青萍已經(jīng)坐下來了,很恭敬地將那杯咖啡送到他面前,低聲笑道:“是我丟了,讓曲先生撿著了,沒有敢告訴你,現(xiàn)在曲先生特意約了我來,把合同交還我呢?!眮営τ谒Ь吹臉幼樱稽c也不理會,問道:“這樣重要的東西,你在什么地方丟的,巧了,就讓熟人撿著了?!鼻嗥嫉溃骸盎仡^我會告訴你詳細(xì)情形?!眮営⑼蝗徽玖似饋?,將椅子踢開,扭轉(zhuǎn)身,就走出咖啡館去了。
曲芝生始終呆坐在座位上,沒有法子插一句話。這時見亞英走了,才向著青萍苦笑了一笑。她搖搖頭道:“真是不巧得很,偏偏就在這個當(dāng)口遇見了他!”曲芝生道:“這位區(qū)先生,是公司里同事嗎?”她猶豫了一陣子,笑道:“若是同事,我才不理他呢。實不相瞞,我和他不久訂的婚,他自然可以干涉我的行動,那也沒有法子,他知道了就讓他知道好了,大概今晚上我們還有一場嚴(yán)重的交涉?!闭f著,兩道眉毛皺得很深。曲芝生這才知道亞英是她的未婚夫,那有什么話說呢?未婚夫當(dāng)然有干涉未婚妻和男子上咖啡館的權(quán)利,便聳了兩下肩膀道:“那我就很抱歉了,可惜剛才黃小姐沒有給我介紹清楚,要不然我應(yīng)當(dāng)給他解釋明白?!钡搅诉@時,黃小姐的神色已經(jīng)鎮(zhèn)定了,一扭頭笑道:“那也沒有什么了不得,如今社交公開的時候,任何一個女子都有她交朋友的自由。我和人訂了婚,我并不失去交朋友的資格。再說,曲先生特意在這里等著,把合同交還我,那完全是一番好意,一個人也不能那樣不懂好歹?!鼻ド犃诉@一番話,膽子就跟著壯了起來,笑道:黃小姐這話是很透徹的。不過因為了我的原故,讓二位在感情上發(fā)生了一道裂痕,那我總是抱歉的。青萍把那杯咖啡移到自己面前,從容的喝了一口,笑著搖搖頭道:“那也無所謂?!?
這“無所謂”三個字,在曲芝生聽來倒是可以玩味的。她是說姓區(qū)的不敢因此發(fā)生裂痕呢,還是說縱然發(fā)生裂痕也是在所不計呢?便向她微笑道:“但愿不因此給黃小姐發(fā)生什么麻煩,那就更好。這合同黃小姐好好的收著吧,不要再丟了?!闭f著,雙手遞了過去。青萍接過這合同,看也不曾看,就打開手提包來收了進(jìn)去。曲芝生望了她的臉色已是十分自然,便道:“那杯咖啡涼了,再換一杯熱的吧?!鼻嗥嫉挂膊环磳Γc點頭。他這就想著她倒是很坦然,似乎她很有意思再坐下去。反正自己又沒什么違法的把柄落在姓區(qū)的手里,根本不必懼怕。倒是他真的和黃小姐發(fā)生了裂痕,那正是給自己造成進(jìn)攻的機(jī)會。進(jìn)一步說,他們因為發(fā)生了裂痕之后,跟著廢除婚約,那就更好了。于是換過咖啡,繼續(xù)的和她談下去,幾個問題一周轉(zhuǎn),又提到了玩票這個問題上去。這件事曲芝生有興趣,黃青萍竟是更有興趣,二人越談越有味,競談了一個多鐘頭,把剛才區(qū)亞英氣走那幕小喜劇都忘卻了。
后來咖啡座上的人慢慢稀少了,倒是曲先生替她擔(dān)心,笑道:“時間不早,黃小姐請回公館吧,我明日希望得到黃小姐一個電話,能夠平安無事,那就好了。”青萍從從容容的起身,穿著大衣笑道。“倒蒙你這樣為我擔(dān)心,其實我自己看得很平常。合同在這里,又不少一個字角,至多經(jīng)理說我一聲大意,以后不把這重要文件由我經(jīng)手而已。至于我個人的私事,那簡直沒有關(guān)系?!闭f著又伸手和曲芝生握了一握,然后告別。
她走到推動的玻璃門那里,兩手插在大衣袋里,還回轉(zhuǎn)頭來向他笑了一笑。這一笑比同坐在一處的那種笑意,還要好受一點,只可惜這時候很短,她一扭轉(zhuǎn)身就出門去了。曲芝生又犯了中午那個毛病,在咖啡座上很發(fā)了一回呆。他覺得黃小姐的態(tài)度,一次會面比一次感情要濃厚得多,若說她心里是有了我這么一個曲芝生,那或者有點幻想,可是說她絲毫無動于中,那也不見得。這是什么道理呢?一個男子會莫名其妙的愛上一個女子,那就是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是一個女子也會莫名其妙的愛上一個男子,另外還有一個可信的理由,就是她愛好藝術(shù),對于一個藝人容易另眼相看。對了!必定是這一點打入了她的心坎,對了!就是這一點。他想到這里,自己出了神,也就隨著將桌子一拍,口里說出:“對了!就是這一點?!边@時咖啡座上的客人更稀少了,他這一聲說話,已引起隔座幾處注意,都向他望著。他自己立刻也省悟了過來,就把桌子連續(xù)的敲了幾下,茶房過來了,他笑道:“我叫了你們好幾聲都沒有聽到?”于是就掏出錢來會帳。雖然有這點點的失態(tài),他依然是很高興的走回他的號子去。
他也有個家,但在南岸自蓋的小洋房子里,每到生意忙碌的時候,也常是不歸家。尤其是比期頭一晚上,照例不能回去。因為人欠欠人的,在晚上都要把頭寸估計一下。這時回到號子,帳房里已經(jīng)坐有好幾個人,老遠(yuǎn)的就看到電燈光下面,香煙繚繞,想必同事的候駕多時,紙煙已吸得不耐煩了??吹剿麜r,大家不約而同的喊著“曲經(jīng)理回來了!”他進(jìn)屋向大家看了看,其中有位商梓材先生,是一家銀號的襄理,雖然很有來往,平常是不大下顧的。這就向商梓材特意點了個頭道:“失迎,失迎!我沒有想到有貴客光臨。不然的話,我早就回來了?!鄙惕鞑囊呀?jīng)站了起來,因笑道:“曲經(jīng)理不開玩笑,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等侯大駕已有兩點多鐘了。”
曲芝生抱住拳連連拱了兩下,便脫下大衣,拉著商先生的手,同在長沙發(fā)坐下。另外還有三位聯(lián)號買賣的人,都望了他。曲芝生笑道:“我今天下午,就仔細(xì)盤算了一下,這個比期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問題,所以回來晚一點?!北咎柪锏墓苁绿葡壬⑿Φ溃骸岸嗌儆悬c問題呢。有兩筆五十萬的款子,銀行已臨時通知,不能再轉(zhuǎn)期。還有兩張期票,是下月半的日子,原來預(yù)備貼現(xiàn)給人家,可是這兩家出票人,信用都有問題,貼現(xiàn)也恐怕貼不出去。這樣一來,就要差百多萬的頭寸。”商梓材就掉轉(zhuǎn)頭來向曲芝生搖搖手笑道:“何必唱什么雙簧?我來想點辦法,當(dāng)然是有條件的。貴號有時候也有找我們的時候,我們是盡力而為,決不推辭。”曲芝生笑了一笑,這就向唐先生道:“我們自己的事,先擱一擱,聽商先生有什么事見教。我說商兄,彼此的事,彼此都知道。我們是架子扯得大,其實也是外強(qiáng)中干。不過你既然光顧來了,我也盡力而為?!鄙滔壬砩先〕黾垷熀芯辞壬恢?,然后噴出煙來笑道:“架子扯得大,這句話我是承認(rèn)的,而且彼此相同,可是我們那些股東,越干越起勁,還要改立銀行。實不相瞞,我們在南岸投資蓋房子,又買了不少的貨,在上個星期我們有兩筆款子。可以收回,所以沒有把貨拋出去。不想到了今日全沒有收到,弄得明天比期頭寸不夠。我想在我們私交上說,望你幫我一點忙?!?
曲芝生噴了一日煙,把頭伸過來望著他,微笑道:“你們還差多少寸頭?”商梓材表示著很自在的樣子,笑道:“其實我們也只差個五百萬。”
曲芝生笑道:“如今萬字說慣了。若在前兩年,這個數(shù)目,還是嚇倒人,照我們交情說,自然是盡力幫忙,可是你這數(shù)目,實在不小?!鄙惕鞑穆犓目跉獯鬄樗蓜?,顯然有法可想,卻把兩手抱了拳頭,拱上一拱笑道:“請幫忙吧,一個星期內(nèi)昆明那筆頭寸兜轉(zhuǎn)來了,我們就歸還。你若是昆明用錢,劃給你更好,日折二元,如何如何?”他口里說著“如何如何”,手還是拱著。
曲芝生且不直接答復(fù)他的話,回轉(zhuǎn)頭來向著唐管事笑道:“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當(dāng)然無法調(diào)集這么多頭寸,假如能調(diào)集這么多頭寸,我們也不會整個比期去凍結(jié)。不過老萬那里,聽說賣了一批外匯,很多的頭寸,還沒有找著用途,不妨替商襄理打個電話去問問?!?
這位唐管事雖是下江人,卻是一身的土打扮,光了頭頂,滿頭的短頭發(fā)樁子。身穿一件毛藍(lán)布大褂,兩腳伸出來,下套一雙雙梁緞子鞋。他把手一摸嘴唇上的短八字黑須,要笑不笑的露出一臉生意經(jīng)的樣子。他也不向商梓材望著,談淡的說道:“老萬那個人是好惹的?電話里和他商量,他還不是哭窮,要找他就得親自去跑一趟?!鄙惕鞑牡溃骸澳膫€老萬?”曲芝生向他微笑道:“你不認(rèn)得。他是一個沒有字號的游擊商人。這家伙厲害萬分,不大出頭,只在熟人里面兜圈子。我們給他起了綽號,叫游擊司令。說慣了索性叫他萬司令。金融運輸兩個部門,他都走得通。”商梓材道:“這種人是現(xiàn)在最有辦法的人了。不納捐,不納稅,不要開支,不負(fù)責(zé)任,而且不挨罵。報上總說我們是國難商人發(fā)國難財,真是百分之百的冤枉。不過這位先生,還能來個不露面,那更有辦法。不過他既不露面,對外又怎樣會走得通呢?”曲芝生道:商兄,你疑心我掉你的槍花嗎?商梓材又拱兩拱手道:“言重言重,是我找你,又不是你找我,怎么會疑心你掉我的槍花呢?就請你替我向這位萬司令,想想法子看?!碧乒苁碌Φ溃骸安皇俏艺f句掃興的話,和老萬去借錢,等于在老虎口里奪肉。他是弄大花樣的,根本看不起幾分的子金。大概他一生沒有講過信用,所以他相信別人交情上的信用借款,那簡直是白說?!?
商梓材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個姓唐的老小子,簡直是個老奸巨猾。他們老板已經(jīng)有點松動了,這小子還是一棍子打了個不粘,便笑道:“唐先生,我明白,你一定是對敝號那回四十萬轉(zhuǎn)期的事,沒有答應(yīng),心里有點不大了然吧。其實那回的事,有點誤會,也正是趕上我們頭寸不夠。自然我們是很抱歉的。”唐管事笑道:“沒有的話。那四十萬款子,貴號轉(zhuǎn)期了三次,還有什么對不住我們的嗎?”說著,他向門外看了一看,低聲笑道:“商先生究竟把我們當(dāng)自己人,不然的話,怎么肯老說頭寸不夠。這樣一句話,對于一個銀號負(fù)責(zé)人,說出來,那真無異打了他一個耳光?!?
商先生臉上真也像受了一個耳光,立刻臉上通紅。曲芝生也覺得太讓姓商的受窘了,因笑道:“過去的事,老說他千什么?老唐就給老萬打一個電話,看看他在家沒有?他若是在家,我親自和他說話?!碧乒苁麓饝?yīng)著起身去了。
約莫十分鐘,唐管事?lián)u著頭走了進(jìn)來,笑道:“這位萬司令,名不虛傳,真是厲害。他一接電話,就說明天是比期。呵!你們又有什么花樣玩不過去,連夜打電話找我?你看叫我的話怎樣說下去。經(jīng)理去說話吧。”曲芝生笑道:“不要緊,讓我去和他說話?!彼淮叄鹕碚f話去了。
商梓材向唐管事笑道:“曲先生請到你這樣幫忙的朋友,真是蘭生有幸。”唐管事笑道:“你必以為我剛才所說的話,是和曲經(jīng)理唱雙簧,我現(xiàn)在分辯著,商先生自是不肯相信。不過我舉一個例,你就明白了。假如商先生不干銀號,來管我們這幾個字號買賣,你手上若是有個百十萬頭寸,你是愿意它凍結(jié)十天半月呢?還是趕快運用起來?自然是運用這些資金了。談‘運用’兩個字,誰也趕不上銀行家,可是銀行家,也時常一個算盤子打錯,有周轉(zhuǎn)不來的時候。那么,我們就怎能說每個比期,都頭寸很夠。你也該知道,我們不會裝假,若是裝假,上次那四十萬款子,何必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商梓材哈哈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能忘情四十萬轉(zhuǎn)期的那件公案。將來……”他沒有說完,曲芝生走了進(jìn)來,搖著頭道:“老萬架子搭得十足,要我親自去跑一趟。好在路不遠(yuǎn),我給你就去跑一趟。商兄,我們分途辦理吧。我去找老萬,你也到別的地方去想點辦法。若是我有辦法,我能和你找多少是多少,萬一毫無辦法,你也別老押我這一寶,誤了你的事。你一個老金融界不見得除了我,就沒有第二條路吧?”最后這兩句話,卻是商先生所不能忍受的,臉上便有點紅紅的,因站起來道:“好!我暫時告辭。什么時候可以得著你的回信呢?”曲芝生道:“現(xiàn)在是十一點了,事情不能辦得太夜深,一點鐘以前,必定給你一個回話?!鄙惕鞑男Φ溃汉茫【褪悄敲凑f。跑比期,跑到大天亮的有的是人。我們自也不必例外。力說著還伸手和他握著搖撼了幾下,連說“拜托拜托”。曲芝生也說了句“盡力而為”,將客人送出了大門。
曲芝生回到客室里時,在座的幾個同事不約而同的道:“這家伙也有來求我們的時候!”曲芝生燃了一支煙卷,坐下來笑道:“我看大家的意思,是不必睬他了,你們也是太意氣用事。人家是肥豬拱門,我們?yōu)槭裁床怀么藱C(jī)會,撈他一筆?!碧乒苁碌溃骸坝惺裁捶ㄗ訐扑还P?他自己說了,日折二元?!鼻ドΦ溃骸澳銈儾槐囟嗍?,我自然會撈他一筆。”
唐管事總算是個有心機(jī)的人,點了一支煙,斜靠在沙發(fā)上凝神想了一想,笑著將手拍大腿道:“這樣懲他一下子也好?!鼻ドΦ溃骸霸鯓討退幌伦?,我倒不明白?!碧乒苁碌溃骸斑@有什么不能明白。他把銀行里所有的頭寸,都買了盧比的現(xiàn)貨。他們買進(jìn),大概是六塊幾?,F(xiàn)在這兩天看疲,哪一天有起色不得而知,反正大跌是不會的。他原是想咬緊牙關(guān),再等些時候,有現(xiàn)貨在手,他還怕什么?如今我們說有錢是有錢。人家趁這兩天風(fēng)勢好,是收買外匯的,不肯動,除非你有港幣、美金、盧比現(xiàn)貨,才可以移動。他不是頭寸差得緊,今天不會冒夜在外面瞎抓。說是有大批的頭寸,怕他不把盧比拋出來。只要我們少刻苦他一點,自然他會賣給我們?!?
曲芝生也坐下來,兩腿一伸,只管搖撼笑道:“你這一猜雖猜著了,但是照你這個想法去作,那就只有失敗。你想他是干什么的人,能在他手里的盧比上轉(zhuǎn)念頭!他看透了你居心不善,一氣之下,來個業(yè)不賣謀主,妻不嫁奸夫,他就吃一點虧,有了盧比哪里抵不了帳。而且他也就因為舍不得盧比拋出,才短著頭寸。必須設(shè)個法子,讓他甘心把盧比拋出來。”唐管事道:“那有什么法子呢?”曲芝生笑道:“你不必問,我自然有辦法,我們且辦我們的事?!庇谑蔷秃吞柪飪蓚€負(fù)責(zé)人在帳房里將帳目結(jié)清。約莫在十二點鐘附近,曲芝生就搖了個電話到商梓材家里去,說是法子是有,還得當(dāng)面商量,夜已深了,怎么辦呢?那邊答應(yīng)有車子不要緊,再來拜訪,掛上電話,不到十分鐘,門外汽車?yán)软?,曲芝生看看?jīng)理室布置已好,便口銜了大半支雪茄,在屋子里踱來踱去。
一掀門簾,商梓材走了進(jìn)來。見曲芝生也是在想心事的樣子,便兩手拱了一拱笑道:“對不起,深夜還來打攪?!鼻ドb出強(qiáng)為歡笑的樣子,搖搖頭道:“不要緊,我也不是現(xiàn)在能睡覺的,請坐,請坐?!彼约鹤谝贿叄瑢⒔?jīng)理位子那把椅子給客人坐了。商梓材坐下,就見桌上玻璃板板下壓住了一張貨單子,這種半公開的東西,倒不用怎樣避嫌。大略的看了一下,上面寫著全是五金材料的名色,什么七號線多少圈,九號線多少圈,五號洋釘多少鎊,三號銅釘多少鎊,還有許多名色,是自己不知道的。因笑道:“曲兄真有辦法,又進(jìn)了許許多多的貨?!鼻ド谂赃?,昂著頭先嘆了口氣,接著笑道:“你老哥真是開玩笑,現(xiàn)在我還有錢進(jìn)貨嗎?這都是拿去向老萬抵押的。實在的話,我還差幾十萬。同時我也真想進(jìn)一點貨。這家伙把仰光、加爾各答當(dāng)大路走,明后天就要坐飛機(jī)走。我說要錢用,并托他在仰光替我弄一點貨。他說?!遣怀蓡栴},我給你白盡義務(wù),要什么貨,開張單子來吧,不過運輸你自己料理。我能給你帶,我自己就會多帶了。’商兄,這就是他的生意經(jīng)啦。我就許了許多條件,干脆的說,他簡直要賺一半,第一步談好了。第二步,就問我在仰光有多少外匯。我說:‘有外匯那還說什么!知道你老兄的作風(fēng),一切現(xiàn)實,五金、西藥、股票,你要什么抵押,我就把什么抵押給你?!埠敛豢蜌?,指定了要五金,而且說他本來要把這批錢買外匯的。他又說:‘但是這兩天,那幾個熟人,有的不在重慶,有的已做多了外匯,不能再想辦法,所以省下這筆買外匯的錢來。你若是有外匯,貨倒是可以買,最好是開仰光或加爾各答的支票,若不然,盧比現(xiàn)貨也好。’你想,他這不是風(fēng)涼話嗎?我有外匯,我怕?lián)Q不到餞,還拿貨去押款?”
商梓材聽他說了一大片話,插不進(jìn)嘴去。這就忍不住搶著問了一句道:“他出什么價錢?”曲芝生道:“我根本沒有外匯,問價錢作什么?我就乘機(jī)問他:那買不到外匯的錢,自然是暫時留在重慶,可不可以暫時移給我一個朋友度過明天的比期,你不是愿意五金嗎?再把五金材料來抵押。于是他想了一想,答應(yīng)了可以再移動三百萬?!鄙惕鞑男Φ溃骸澳氵@又是和我開玩笑了,我哪里有五金材料呢?”曲芝生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沒有五金材料。可是你說過,曾移挪著頭寸,買了一批貨,這一批貨我想總不會是過于冷門的東西。你若是肯拿出來押給我同行,我可讓我同行再押一批五金給老萬,這圈子就兜過來了?!?
商梓材吸了煙卷,望著玻璃板下那張貨單子,很是出了一會神,因沉吟道;“以你和他這樣交情之厚,還要抵押品,當(dāng)然是陌生人再無辦法。承你的情,叫我把東西押給你同行,你同行再把五金押給老萬,這要出個雙層子金,萬一兩個星期內(nèi),我還周轉(zhuǎn)不動,我的東西陷住了不要緊,把你同行的五金陷在老萬手上,那更是纏夾不清?!鼻ド溃骸坝械褂袀€辦法,可以干脆解決。我一個朋友的太太,手上有一批盧比,約略值三百萬出頭,你若是把貨押給她,她把盧比暫讓給你,你就照市價賣給老萬。我保證今天晚上兩點鐘以前,有大批的頭寸在你手上,明天你可以太太平平度過這個比期,老萬不是買不到盧比的人,就是受了時間的限制,急于在行期前撈一個是一個。將來他兜得轉(zhuǎn)的時候,再給你買一批盧比,還那位太太就是了?!?
商梓材銜了煙卷望著他,見他臉色很自然,便笑道:“這事太冒險了。我現(xiàn)在照市價要了人家的外匯,將來外匯漲了價,我既賠本,又出利錢,那豈不是雙蝕?”曲芝生道:“我當(dāng)然知道這一點,可是因為你連夜出來抓頭寸,總怕你著急,所以在無辦法中想辦法?!鄙惕鞑那也蛔髀暎侵熅砩钌钗艘豢?,一氣把煙吸到根上,把煙頭子送到煙灰缸里,還按了兩按,笑道;“我實說了吧。我就掌握著一票盧比,若是肯把它拋出去,我也不會在外面跑到深夜了。將心比心,誰有盧比在手上,又肯拋出來?”曲芝生倒是站起來和他作了兩個揖,笑道:“對不起,我真不知道你是錢關(guān)在保險箱子里,到外面來忙頭寸的。要不然,我就說的這些話,倒好像是打趣你的。這還發(fā)什么愁來,我這里熬得有很好的稀飯,有朋友送的宣腿和大頭菜,吃點兒半夜餐吧。你若是愿意吃甜的,我有糖蓮子,立刻加進(jìn)去熬上一熬也好?!鄙惕鞑牡溃骸安槐刭M事,就是白粥好?!?
曲芝生好像把所談?wù)翌^寸的話,丟到九霄云外,馬上把店中伙計叫來,叫他預(yù)備稀飯。又問道:“那一小聽可可粉還有嗎?給我們先熬兩杯來喝。”店伙答應(yīng)了。曲芝生又忙著開屋角里那個小茶柜,捧出一盒呂宋煙放到寫字臺上,掀開蓋來向客人笑道:“真的,來一根,夜深了,先提一提神吧,別太苦了?!鄙惕鞑牡溃骸澳阍趺戳⒖趟尚钙饋砹??”曲芝生笑道:“我的頭寸有了,你根本不發(fā)愁,你有盧比,還怕?lián)Q不到法幣嗎?來吸根煙提提神?!闭f著便取了一支雪茄遞到他手上,笑道:“這兩天跳舞來沒有?”
商梓材因他只管松懈,也就湊趣說了一句道:“在重慶跳舞,那有什么意恿。偷偷摸摸且不說了,地板不滑,而且沒有音樂,只管用話匣子開音樂片,實是不過癮?!鼻ドΦ溃骸吧蟼€禮拜六,在郊外玩了半夜,相當(dāng)過癮。他們用播音筒,接上話匣子音樂,聲音響亮,電燈都用紫色的泡子,頗有點跳舞廳的意味。”說時,店伙已送著兩杯可可來了。曲芝生端著茶杯,很坦然的喝可可。商梓材坐在他經(jīng)理席上,也很默然的喝可可。約莫有五分鐘之久,商梓材笑道:“曲兄,你說那位萬先生,將來還可以買到盧比,那是真話嗎?”曲芝生道:“這又何必騙你,自然,你以為他現(xiàn)在就設(shè)法買外匯,將來他果真有了外匯,又豈肯讓給別人?你要知道,現(xiàn)在他是想帶點資金出去,不能不收買。而且也是湊巧,和他有聯(lián)絡(luò)的兩個人,都不在重慶。兩三個星期之后,他回來了,那兩位也回來了。他暫時不需要外匯的時候,他向朋友買一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商梓材沉吟道?!安恢肋@位萬先生能出什么價錢?”曲芝生笑道:“你若是想在他面前作點人情的話,就不必敲他的竹杠,照今天的黑市賣給他。這樣,你至少不吃虧,等于拿這個賣給別人一樣?!鄙惕鞑暮戎煽?,緊緊的皺了眉頭子笑道:“如此作法,我要吃好幾十萬元的虧。管他呢,我圖他下次幫忙,就賣掉他吧。夜深了,我也不再去找別人了,煩你打個電話給他,我們在什么地方交付?”曲芝生道:“你也不必再跑,吃過稀飯,你就回府吧。他開給我的三張支票,我先給你。你若是怕有退票的嫌疑,你的盧比可以明天交給我,我替你擔(dān)上這個擔(dān)子。請他明天一早補給我三張支票。反正我在明日十二點鐘以前有錢。就太平無事?!闭f著他就在身上摸出三張支票,很痛快的交了過去。
姓商的雖疑心這里面多少有點槍花,但接過支票去一看,支票果然是別人出的,也許曲芝生是真肯幫忙。把人家給他的支票,先拿出來墊用一下?;蛘咚梢越璐讼蛐杖f的賣點人情,只要自己不吃虧,也就不必追問了。于是就在這經(jīng)理桌上開了一張收據(jù),收到若干元支票三張,并注明次日以盧比若干歸還,身上帶有私章,也蓋上了。便向曲芝生拱拱手道:“費神費神,明天準(zhǔn)按約辦理?!鼻ド故青嵵亓四樕溃骸袄闲?,這個可開不得玩笑的?!鄙惕鞑男χ鴮⑹种噶俗约旱谋亲蛹獾溃骸斑@個還好玩笑,難道我以后不想在重慶混了嗎?”這樣說著,于是大家又笑起來了,算是快快活活的吃了那頓稀飯,盡興而散。
到了次日早上九點鐘,比期開始忙碌的時候,曲芝生就來到銀行里和商梓材來要盧比,說是那姓萬的非見現(xiàn)貨不給錢,自己的錢既拿出來了,現(xiàn)在可有點兜轉(zhuǎn)不動。商梓材比期的難關(guān)總算解除了,不能不替承手人擔(dān)當(dāng)。那三張支票已在銀行對照過了,毫無問題,也沒有理由把盧比壓著不給人,于是和銀號里經(jīng)理商量之后,就全數(shù)交給曲芝生。在錢交出去之后,自然沒有什么新的感想??墒窃阱X交出三小時之后,銀行界就盛傳著盧比漲價了。商梓材立刻向幾處打電話一問,經(jīng)回電證實,果然是漲價了,而且是跳漲,一漲就漲了百分之三十。他這才恍然曲芝生這小子處心積慮,把這批盧比弄去,原來是他預(yù)先知道盧比要漲價的。這只怪自己不好,不在銀行界兜圈子,向他去商量頭寸。那四十萬元不替他轉(zhuǎn)期,總算給他從從容容報了仇去了。盧比是已交給人家了,還有什么話說呢?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只管氣得亂捶桌子。
曲芝生拿了這票盧比,在皮包里放好,向脅上一夾,高高興興的走上大街,預(yù)備拿著這批財寶回南岸去享受,可是只走了一截街,就見黃青萍小姐,直接迎上前來。曲芝生還沒有打招呼,她已是將一只白嫩的手舉起來,向他招了幾招,滿面春風(fēng)的帶著微笑。他覺得彼此是很熟了,立刻迎上去對她笑道:“我一直惦記著你的電話,而你竟沒有電話來?!彼溃骸拔抑澜裉焓潜绕谘?。你不會有工夫到票房里去。而況現(xiàn)在才上半天呢,也不是娛樂的時候?!鼻ド溃骸拔也皇钦f這件事,昨晚咖啡館的事你忘記了嗎?”青萍笑道:“哦!你以為我會把這件事在電話里告訴你嗎?這事已過去了,可是總得多謝你惦記?!彼诶镎f著,腳下便開始行走。曲芝生情不自禁的,也就隨在她旁邊走,因道:“黃小姐現(xiàn)在上班去?”她笑了一笑,臉上又表示著躊躇的樣子,略點了兩下頭道:“我今天上午沒事?!闭f著,回過頭來轉(zhuǎn)著眼珠望了他,又是微微一笑,再問道:“你相信不相信?”曲芝生對于她這個動作,覺得嫵媚極了,同時也不知道她這話是什么意思,心里一陣慌亂,也就想不到怎樣答復(fù),只有笑著,跟在后面走。
青萍并不回過頭來,只悄悄的問道:“你中午有約會嗎?”他笑道:“我已經(jīng)把事情交代過去了。還有些小帳目,那用不著我自己跑。我也沒事,就請你吃中飯,要吃得舒服一點。我找一家熟識的下江館子,要兩個拿手菜,你看如何?”青萍笑道:“不,我請你。你忘了我是應(yīng)當(dāng)謝謝你嗎?不過你要去哪一家館子,我都可以聽便。”曲芝生看了肴表笑道:“現(xiàn)在快十一點,要吃飯也可以吃了,我們這就去好嗎?”青萍又回轉(zhuǎn)頭來向他望著笑,眼皮一撩,烏眼珠在長睫毛里轉(zhuǎn)動著,似乎在這動作里,就向他說了句什么話。然后用很輕微的聲音答道:“我也有幾句話要和你談?wù)?,找個最好可以坐著談?wù)劦牡胤??!鼻ド犃诉@話,覺得全身的毫毛孔都松動了一下,連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于是就很高興的把她引到一家江蘇館子里來。茶房立刻把他二人引到單間里去。青萍先站在窗子口上向外望了一望,然后隔了桌子角,與曲芝生坐下,將手提包隨便一放,就放在他面前。
曲芝生對于這種小事,自不怎么加以注意。他所注意的,倒是黃小姐嘴上涂的口紅,和她頭發(fā)上燙的波紋。黃小姐向他轉(zhuǎn)著眼珠微笑道:“你有什么新感想,老是對我臉上望著?”曲芝生真不會想到她有如此一問,覺得用什么話去答復(fù)她,都不怎樣妥當(dāng),只好依然微笑著。青萍倒是很坦然的樣子,淡淡笑道:“現(xiàn)在雖然說是社會上交際文明得多了,可是男子和女子交朋友,總不能十分自然?!鼻ド溃骸斑@話怎樣解釋呢?”青萍笑道:“比如你我之間吧,你總覺得有點新奇的滋味在里面,不免老向我看著?!鼻ド此嫔茏匀?,便道:“黃小姐假如你不嫌我說話冒昧一點的話,我就直率的說出來了。平常一位小姐,若是裝飾得很好的話,猛然看著那總是很美的,可是看得稍久了,慢慢的就要把缺點完全暴露出來。黃小姐呢,卻是不然,越看越好看。因之,我只要有機(jī)會,總得向你多看看。我還得聲明一句,我這全是仰慕的意思,你不以為我這種舉動有點冒昧嗎?”青萍笑道:“這就是我說的,你有點不自然了。假如你交女朋友,和交男朋友一樣的看待,你就不會說看我就是冒昧,更也不會老看著我。我這個人的性情,你還不能摸著。我一切舉動都是坦白與自然,這樣的作風(fēng),不免有人看著近于放蕩。但是我也隨他們?nèi)ゴy,反正我覺得怎樣自由,我就怎樣的去作。男人對于不認(rèn)識的女子,倒還是贊成她自由的,若是成了朋友,那就不這么想了?!鼻ド犓@話,不待仔細(xì)考慮,就可以玩味到她言外之意,是說自己對她有了占有欲。女人到了承認(rèn)對手方占有了,這交情已不是一個平常的朋友了。心里一高興,就覺得手足失措起來,不住的將手摸了臉又摸了頭發(fā)。
這時正好是茶房泡著一壺好茶來了。他算有了一個搭訕的機(jī)會,立刻將兩只茶杯,用茶先洗凈了,然后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著,恭恭敬敬的送到她面前放著。青萍起身,略略點了兩點頭,又坐下來笑道:“我說曲先生,以后我們相處不必客氣,好不好?我希望你把我當(dāng)一個男朋友看待,一切平常?!彼Φ溃骸斑@也不見得有什么特別呀?我是主人,我斟一杯茶送過來,這有什么過分的嗎?”青萍端起杯子來微微的呷了口茶,向他抿了嘴笑著,很久沒有作聲。曲芝生笑道:黃小姐怎么不說話了?你覺得我的話不是出于至誠嗎?,她右手扶了杯子,左手微彎著,手臂靠住了桌沿,昂起頭作個出神的樣子,然后微笑道:“我正想著一個問題呢。實不相瞞,我在交際場上,自覺是大為闊斧的行動,獨來獨往,沒有什么人在很短的時間就可以和我交成朋友。可是對于你,竟是一個例外,現(xiàn)在我們好像是很熟了,這一點原因何在,我簡直想不出來,你能告訴我嗎?”曲芝生又是一陣奇癢,由心窩里發(fā)了出來,抬出手來輕輕的搔了幾下頭發(fā),笑道:“我還不是一樣嗎?這兩年,我成天的忙著事業(yè),慢說異性的朋友沒有結(jié)交過一個,就是男朋友也很少新交。你不提起,我也不敢開口,我真覺有千言萬語,想和你說一說。我也不知道什么緣故,見著你就像很熟似的,可是這話我不敢說出來?!鼻嗥计沉怂谎坌Φ溃骸氨M管說呀,話悶在肚子里會爛了的?!鼻ド辛怂@樣一句話,自不能把這好機(jī)會失掉,于是放出鄭重又親密的樣子,一連串的和她談了半小時的知心語。并說到有一批盧比,正想向銀行里送,現(xiàn)在只好下午送去了。青萍只是微笑的聽著,并不答話。她忽然將手表抬起來,看了一看笑道:“只管和你談話,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事忘記交代,你等我一等,我出去一趟,十五分鐘以內(nèi)準(zhǔn)回來?!闭f畢,她也不待曲芝生同意,立刻就走了。
曲芝生見她匆匆而去,不但沒有拿手皮包,便是大衣也未曾穿,料著她出去不遠(yuǎn),自是安心等著。果然不到十五分鐘,她紅著面孔笑嘻嘻韻走回來了。曲芝生起身相迎,笑道:“事情辦完了嗎,沒有誤事?”她坐下來自斟一杯茶喝,笑道:“總算沒有誤事,現(xiàn)在可以吃飯了,下午我恐怕要到郊外去一趟?!鼻ド现惺裁粗匾虑榘l(fā)生,而女人的秘密,又不是隨便可以問的,便遵命立刻叫茶房預(yù)備上菜。五分鐘后,她又恢復(fù)了平常的態(tài)度,倆人自也從容的吃飯。約莫吃到半頓飯時,卻聽見這樓板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來了不少的顧客。這當(dāng)然與曲芝生無關(guān),他也不去關(guān)心。
又過了五分鐘,忽然有一個很沉濁的聲音,叫著青萍。曲芝生回頭看時,正是她的未婚夫區(qū)亞英又來了。區(qū)亞英兩手叉了腰,攔了房門站住,橫了眼道:“你今天還有什么話說?”青萍也把臉紅了,站起來道:有什么話說,難道我請客吃飯,還有什么請不得嗎!力亞英道:“我不和你談私事,那張合同,還在你身上,你帶了到處跑,什么意思?”青萍道:“合同我交出去了,劉先生已交付了第一批款子五百萬。”亞英走著逼近了兩步,依然兩手叉了腰,問道:“款子你交付了嗎?”青萍道:“是兩張支票,我收在皮包里?!眮営⒌溃骸拔椰F(xiàn)在和一些朋友吃飯,不便和你聲張,我倆遲早有帳算。這一筆款子,不能放在你這里。說著,把旁邊桌上兩只皮包,一把抄起向腋下一夾,拿了就走。青萍叫道:嚇!那只大皮包,是人家的,你不能都拿了走?!眮営⑦b遠(yuǎn)的答道:“我在樓上,誰的東西,誰到三層樓上來拿,我在這里等著他。”曲芝生坐在那里發(fā)呆,始終不敢交畝。當(dāng)亞英拿著自己皮包去的時候,本想叫出來,因為青萍已喊出來了,那是人家的皮包,所以還是沒有作聲。這時,亞英交代到樓上去拿東西,分明知道他和一班朋友在那里等著,這一班人是什么腳色,卻猜不出,反正他們來意不善,自己跑去拿東西,寡不敵眾,必定遭他們的暗算,好漢不吃眼前虧,實在去不得??墒钦娌蝗グ桑瞧ぐ锊刂俣嗳f盧比,好容易用盡了心機(jī),在人家手上弄來,豈可輕易的丟了。他心中發(fā)急,臉上也變的通紅。青萍道:“曲先生不要緊,你那皮包,我完全負(fù)責(zé),請你稍等一等,我去給你拿來?!鼻ド此欠至x形于色的樣子,倒怕她為了取這個皮包,又出什么亂子,因和緩著語氣道:“希望黃小姐一切和平解決?!彼源┢鸫笠拢幻嫦蛲庾咧?,一面答道:“沒關(guān)系,公司里幾千萬的東西,由我手上經(jīng)過,也沒有出過一點亂子?!闭f話時,已經(jīng)走上三層樓去了。
曲先生對了一桌子萊,無精打彩的吃著飯、靜靜的昕去,樓上并沒有什么爭吵聲。約莫有十來分鐘,一陣腳步響,有人直逼近這房門口,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向后退兩步,靠了窗戶口看時,來的人前面是黃小姐,緊跟著的是她的未婚夫,再后面是兩個穿制服的人。黃小姐正提著那個大提包,向屋子里桌上一拋道:“曲先生,收著你的東西,我們自去辦交涉,沒有你的什么事?!逼渲幸粋€穿制服的喊道:“姓曲的,看你也是個體面人,為什么干拆白黨的勾當(dāng),你也脫不了手,我們兩張支票不見了,我們一路走?!绷硪粋€道;“一路走像什么樣子,他有名有姓有字號,反正他跑不了,走吧。”說到那個“走”字,簇?fù)碇S小姐走了。
曲芝生直等聽不到腳步響了,趕快取過皮包,打開來看,檢查里面東西,大小厚薄的,樣樣俱在,就是剛由老商手上取得的那一批盧比,卻是一張不曾留下。瞪了兩眼,望著皮包,人都?xì)獾冒c軟了。他出了一會神,心想莫非黃小姐做成一個圈套來害我?不會不會,自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知道她是位十足的闊小姐,她對于幾百萬塊錢,大可以不放在心上,不見她將那重要的合同丟了,也毫不在乎嗎?那么,這筆錢是那個姓區(qū)的拿去了,看他那個樣子,原來把我的皮包拿去,是出于無心,拿去之后,發(fā)現(xiàn)我皮包里有那些盧比,這就見財起意了。錢的數(shù)目太多了,這含糊不得,一定要追了回來,不過要用什么法子追回來呢?自己既沒有親手把盧比交在人家手上,也無法找個什么人來證明,皮包確是姓區(qū)的拿去過的,又經(jīng)黃小姐取回來了。和姓區(qū)的要錢呢,這交涉不好辦。自己曾約著人家的未婚妻,單獨在這里吃飯,自己先就無理了。還有同伴的那兩個家伙,他竟說是丟了兩張支票,那樣子還打算訛詐我一下子,若去找他,少不了是一番重大交涉,甚至打官司。若說找黃小姐呢,并沒有親手點交給她什么,她怎能承認(rèn)賠償這款子?憑良心說,人家始終以好意對待,怎好反去咬她一日?
曲芝生就這樣自問自答,呆坐在這飯館的單間里,足足有半小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適當(dāng)?shù)姆ㄗ觼斫鉀Q。還是那個熟茶房進(jìn)來了兩三次,送茶送水,他感覺得老坐著是不成話,只好會了飯帳,夾著那吐出了大批盧比的大皮包,無精打彩的走去。他總還有幾個可共心腹的朋友,自然要把這件事去分別請教。
卻說亞英和那兩個朋友,簇?fù)碇S小姐出了飯館,自向他的旅館而去,掩上房門,大家呵呵大笑。青萍臉上倒還鎮(zhèn)定,只管抱了膝蓋,坐著繃緊了面皮道:“我也無非是對這種下流一個懲戒,這姓曲的小子丟了這一筆錢,料著他不能善罷干休,那不要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有我姓黃的出來抵擋?!眮営⑿Φ溃骸坝惺裁戳瞬坏媚??他要敢出面辦交涉”我要他的好看。那兩個男友便不約而同的笑道:“揍這小子一頓?!鼻嗥嫉溃骸按蚣芫拖铝髁?,要打架,我也不這樣懲他?!闭f到這里,她忽然注視桌上一個大手絹包,胸脯挺了一挺,臉色也正了一正,她道:“這批款子,雖然不小,但我名黃的決不要一文。我以前就說過了,如今重復(fù)聲明這一句話,我要用無名氏的名義獻(xiàn)給國家,最遲在三天以內(nèi),就要在報上宣布這條新聞,這個錢在手上停留不得,停留著就有很大的嫌疑。亞英,你今天可以下鄉(xiāng)去避開兩天,免得那姓曲的小子找到你,究竟有點麻煩,等著這筆款子宣布了用途,那讓他有苦說不出?!眮営⑿Φ溃骸芭率裁矗伊纤挝液巍!鼻嗥寄樕蠋Я饲纹さ男θ荩瑢⒀劬ξ⑽⒌牡芍?,亞英一見,最是受不了,使笑道:“我去就是了?!鼻嗥嫉溃骸澳呛芎?,明天后天?!闭f著,她將右手比了左手的手指計算著,接著道:“后天上午十二點以前,我自己開了小車子來接你?!?
亞英見她許了這樣優(yōu)厚一個條件,更是決定下鄉(xiāng)。因為和她訂婚以后,家庭已經(jīng)曉得了,自己也只好寫一封信回去稟告雙親。只是父親輕描淡寫的回復(fù)了幾個字,沒有什么贊同的懇切表示。自己曾想,約著她下鄉(xiāng)同去見見家人,卻沒有敢開口。如今她自動的要去,那正是合了心計,便答應(yīng)了馬上就走。
青萍倒沒有什么不信任,提了那個大手絹包在手,向他和兩位男友點個頭道:“我先去辦好這件事,自己站定腳跟。亞英,后天見。”說著提了手絹包走了。兩位男友,同時向亞英贊美黃小姐。他笑道:“這個女孩子,不但漂亮,聰明絕頂,也厲害絕頂,你看她把這筆款子,用無名氏的名義,獻(xiàn)給了國家,那姓曲的有什么法子對付她?料他毀謗的話,也不敢說一句。”一個男友道:“這倒罷了。她怎么就會知道姓曲的手上有一大筆現(xiàn)款呢?”亞英道:“今天不是比期嗎?她先和姓曲的五金號里通了個電話,托名某銀行的張小姐。正要探出他一點口氣,碰巧他們那邊的管事誤會了,說那三百多萬盧比,已到銀號去拿了。黃小姐知道姓曲的小子有了錢,就打算動手。剛才在銀行區(qū)碰到了他,姓曲的邀去吃飯,他自己說了三百多萬盧比,在皮包里還沒有換。于是在十分鐘之內(nèi),用電話遣兵調(diào)將。我想著,還未必馬到成功,直等打開皮包,整疊的盧比,分文不少。我才佩服她料得定,辦得快?!闭f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