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方之強(qiáng)

在這幕喜劇以后的幾小時，區(qū)亞英回到了家里。這時區(qū)家老太爺在小鎮(zhèn)上坐完了小茶館，打著燈籠回家，一進(jìn)門看到二兒子穿了一套漂亮的西服，坐著和家人圍燈閑話，桌上堆著幾個紙包，是糖果餅干五香花生米等類，大家吃得有說有笑。亞英見著爸爸，立刻站起來雙手接過手杖燈籠。

區(qū)老先生見他頭發(fā)梳得溜光，笑道：“現(xiàn)在你們都變了個人，幾乎比戰(zhàn)前還要自在些。”亞男坐在桌子邊吃花生米，將頭一扭道：“你老人家說這話，我不承認(rèn)，這‘你們’也包括我在內(nèi)嗎？我可沒有比戰(zhàn)前過得舒服，這花生米很好，來兩粒吧？”說著抓了把花生米，送到父親手上。區(qū)老先生在旁邊一張?zhí)僖巫由献?，看看兒子，又看看女兒，笑道：“雖然如此，這些時候，你也比以前幾個月舒服得多了。香港帶來的皮鞋、手表、自來水筆，這不都是你所想的，而居然都有了嗎？蜜蜂牌毛繩的短大衣不算，陰丹士林大褂一作便是兩件?！眳^(qū)老太坐在桌子正面吃花生糖呢，便插嘴道：“這在戰(zhàn)前算得了什么呢，如今都成了奢侈品了?！眮喣泻蛠営⒆谝慌?，順手將他西服小口袋里的一條花綢手絹抽了出來，在桌上折疊著，笑道：“真是奇怪，在戰(zhàn)前我真不愛穿陰丹布大褂。入川以后，先看到人家穿，便覺得是這里人的特別嗜好，布越來越貴，大家越是要穿，我也就感覺到經(jīng)洗不脫色，值得穿了?！眮営⑿Φ溃骸斑@個道理，有兩件事可以為例，在下江便是半年不吃魚，也無所謂，到了四川魚貴了，就特別想吃。還有大小英牌香煙，那真是普通極了的東西，我就少看到中產(chǎn)階級的人吸，現(xiàn)在這煙慢慢少了，就越吸越有味?！彼@樣說著，正是要把父親將發(fā)的一篇議論，趕快拉扯開去。但是看到亞男只管把那塊花綢手絹在桌上折疊著，便向著她笑道：“桌上臟得很。”

終于是引起了老太爺?shù)脑捔?，問道：“這條花綢手絹，值不少的錢吧？這完全是奢侈品，我不曾見哪個穿西服的，把那小口袋里的花綢手絹，擦痰抹鼻涕?！眮営⑿Φ溃骸安幌喔桑思宜偷?。”亞男笑道：“說起來，爸爸未必相信，人家送他的東西，比這值錢的那就多了?！彼f著很快的跑進(jìn)屋子里去，把那件海勃絨男大衣拿了出來，提著衣領(lǐng)站在屋子中間抖了幾抖，笑道：“爸爸，你看這也是人家送二哥的?！崩咸珷斊^看了看道：“無論是買的，或者是人家送的，都不應(yīng)該。我們回想前半年吧，日子還過得很艱苦，如今一天比一天奢華，縱然沒有發(fā)國難財，人家也要說我們發(fā)國難財。我總有點死心眼，我不愿意背上這個恥辱的稱呼?！?

亞英沒什么說的，拿了一粒糖果，慢慢地撕著上面的包紙，發(fā)著微笑。區(qū)老太太道：“青年人都愛個好看，人家送的東西就讓他穿吧?！崩咸珷?shù)溃骸爱?dāng)然讓他穿，我也不能教他收起來，也不能教他賣掉。不過我感慨是有的?！眮喣行Φ溃骸百u掉那可使不得，這是二哥的寶物，爸爸你猜是誰送給他的？”區(qū)老太爺冷笑道：“還不是李狗子和老褚這一對寶貝？貧兒乍富，如同受罪！他們有了錢，不知怎樣是好。”亞男向父親脧了一眼，撇了嘴微笑道：“送這樣重的禮，落不到一聲好，還要讓人家罵是受罪。二哥若是把這話告訴那個送禮的人，她要?dú)馑?！”區(qū)老太爺?shù)溃骸拔业共皇锹駴]人家的好意，只是胡亂花錢，暴殄天物，何不少花幾個，少發(fā)幾個國難財？大家都存下這個念頭，對國家是不無補(bǔ)益的，這話就是告訴送禮的，我也是出于正義感?！?

亞男將大衣交給了亞英，回轉(zhuǎn)身來面對了父親笑道：“您老人家越說越遠(yuǎn)，這是我們那位沒過門的二嫂子送的，你看人家手筆好大。”區(qū)老太爺聽了這個報告，臉色有點變動，便望了亞英問道；“是黃小姐買的，還是……”亞英立刻答道：“是在拍賣行里收的舊貨，也是事出偶然，有一天去逛拍賣行，看到這件衣服相當(dāng)?shù)男拢植辉趺促F，她就給我買下了?！闭f到這個“她”字，他的聲音是非常微細(xì)的。區(qū)老太爺銜著雪茄噴了一口煙，在和平的臉色上，似乎還帶了三分嚴(yán)肅的意味，因道：“提到你的婚姻，現(xiàn)在作父母的當(dāng)然不必去多事。不過父子的關(guān)系太密切了，你有什么大問題發(fā)生，不能說毫無牽涉，就算毫無牽涉，作父母的人總也望兒女的婚姻十分圓滿?！?

亞英一聽父親這個話帽子，并不怎樣好戴，以下的話恐怕要趨于嚴(yán)重，可又不敢攔著父親的話。因伏在桌上剝糖紙，輕輕地咳嗽兩聲。不但是他，全家人都和他捏著一把汗，生怕老太爺?shù)脑?，將使他受不了。老太爺繼續(xù)著道：“這位黃小姐，我看到過的，而且也聽到過她的談吐。在學(xué)問和人才上，只有你配不過她的，她肯和你訂婚，那真是個奇跡?！比胰瞬幌朐谀菄?yán)重話帽子下，竟是這幾句極好聽的話，大家打了個照面，而亞英已是忍不住而露出笑容來。停了一下，老太爺又道：“可是，這個奇跡，是可以相當(dāng)考慮的。你大哥年紀(jì)大些，閱世稍深，他就和我談過。你和亞杰知識水準(zhǔn)，都還不夠一個標(biāo)準(zhǔn)大學(xué)生呢。不想你們幾個月工夫，被那極容易掙來的錢，帶上了奢侈生活的路線，將來這容易錢掙不到的時候，那又怎么辦呢？自然，真掙不到容易錢的時候，你們的生活，也不許可你不改回來。只是再進(jìn)一步，組織下一個生活奢侈的家庭，那就難說，甚至演變成一幕悲劇，也未可定。我深知道黃小姐是出入富貴人家，物質(zhì)享受很多的人，不然，在這種一滴汽油一點血的日子，上次也不會隨便的開一輛小汽車，把我送到郊外家里來。談起那回她用專車送我們下鄉(xiāng)的事，到現(xiàn)在我還覺得是盛情可感。但要人家來作我的兒媳婦，那我就受寵若驚了?！?

說到這里，除了亞英，大家都不禁微微一笑。那位整日忙于處理家務(wù)的大少奶，坐在一邊矮椅子上，哄著孩子吃糖，也嘻嘻的笑了。老太爺憑著這點表現(xiàn)，又發(fā)了他的新感想，手夾了半截雪茄，向大家兜圈兒指著，因道：“我們這家庭相當(dāng)和睦，不管現(xiàn)在每天可以買一斤肉，幾個雞蛋情形之下，和以前吃生泡菜下飯的日子是一樣。晚上沒事，大家圍坐在燈下，可以隨便說笑，我們這位大少奶，走出灶房，撲去身上的煤灰，也不失為座談會里的一角。若是我們家里憑空添上一位坐小汽車的少奶奶，恐怕就不大愿意加入這種座談會了。自然，我不希望她也進(jìn)出廚房，但這種圍菜油燈的座談會，縱然每日都有，像今天的糖果花生米助興，依然不會感到興趣，何況這是幾個月難有一回的事。舉此為例，我可以預(yù)想到結(jié)果是要另組華麗的小家庭了。這‘小’字還是指主人的單位而言，并非說家庭形式是小的。那么，你區(qū)亞莢的負(fù)擔(dān)，可就不十分輕，這些問題，不知道你考慮過沒有？雖然我今天說出來已無濟(jì)于事，但我得告訴你。完了。”

他像演說一樣，最后他贅著完了兩個字，這倒不是開玩笑，是他表示著不再有什么批評了。亞英本也料父親有許多嚴(yán)厲的話要說，現(xiàn)在將全篇話聽完，覺得還是相當(dāng)近情理的，他也不能再有什么話說，只是繼續(xù)剝了糖果吃。區(qū)老太太坐在桌邊，看看他默然的樣子，因道：“我很同意你父親的話。我們究竟是個清寒人家，大概她還不大明了我們家庭是怎么一種情形，就怕她一看我們的家庭，就要大為失望。”亞英這才答道：“這種情形，當(dāng)然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也幾次和她提到過，她的表示說起來，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她說她現(xiàn)在沒有家庭，和幾位有錢的太太小姐來往，不能太寒素，這對于她精神上，不但沒有什么安慰，而且覺得很是苦惱。所以她屢次向我表示，愿意沖出這個范圍，過著清淡的生活，而且還愿意有個向國家社會服務(wù)的機(jī)會。”亞男聽了這話，只管向他微笑。等他說完，便道：“你倒是一個良好的宣傳家?！眮営⒄溃骸拔也皇切麄骷?，還有個老大的證明，后天她是會親自到我們家來?！眮喣械溃骸罢娴乃龝恚窟@條路上搭公共汽車，是太傷腦筋的事。有人護(hù)送她來嗎？”亞英道：“她原是說后天開小車子來接我進(jìn)城，我想她或者是不好意思說拜見公婆，所以才這樣說的?！?

區(qū)老太太聽了亞男的報告，知道這位小姐已經(jīng)摩登到了頂點，摩登小姐眼里的公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而且許多摩登小姐，和男人訂婚，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和婆婆住在一處。這本來是舊社會惡婆婆留下的印象太深，教這些有新知識的女子，不敢領(lǐng)教，對于這位黃小姐就也不必存下什么奢望。這時聽到說黃小姐要來拜見公婆，便感到喜出望外，心里那份不然，先軟化了一半。因道：“若是真會來的話，我們也不必擺起舊家庭那份規(guī)矩了，請她吃頓中飯吧?！闭f著，她望了老太爺?shù)拿嫔＠咸珷旤c點頭淡笑道：“時代不同了，作公婆的要開明一點，不必像當(dāng)年大少奶結(jié)婚一樣，見面深深三鞠躬。大少奶，你覺得委屈嗎？”大少奶沒想到話題轉(zhuǎn)到她的身上，“喲”了一聲道：“爸爸，說這樣客氣的話，我們是落伍的女子，只覺得尊敬公婆，乃是理所當(dāng)然?！崩咸珷?shù)溃骸耙膊皇悄菢又v。家庭制度，不免隨了時代變，假使你和亞雄在今日結(jié)婚，當(dāng)然會免除了你見面三鞠躬，而也決不單勞苦你一個人，總讓你一人下廚房的?！眮営⒙犃?，覺得這話題的反面，都疑心到青萍不是一種家庭婦女，便笑道：“我也不能替她辯護(hù)，等到后天她來了，可以看看她的態(tài)度?！崩咸珷斂偸怯悬c姑息兒子的，見亞英面孔紅紅的，好像是憋著一肚子的氣，就笑著把這話扯開。

次日就開始籌辦菜肴，預(yù)備歡迎這位新少奶奶。亞英對于家庭這個態(tài)度，也相當(dāng)滿意，青萍來了，相信不會失望的。他希望青萍看得這家庭更為滿意一點，那熱情自又在一般家人之上。他除了將各屋子里的桌椅板凳，都代為整理洗刷之外，便是門口空地里的亂草，也給他整理得整齊。家中人雖看到他的行為有點過分，但誰都知道黃小姐是極漂亮的人物，亞英有這樣一個好老婆，其必竭力使她高興，也是當(dāng)然。第三天上午十點鐘以后，亞英就獨(dú)自到公路上去等著，免得她下了車子，找不著小路。等了兩三小時，等得又餓又渴，可是每輛小汽車跑來面前，都緊張地觀察一下。不但沒有見到黃小姐，就是任何樣的女子，也不曾看到。他想著青萍是起身得晚的，九十點鐘起床，化妝換衣服，或許要采辦禮物，上午就完全過去了。所以她要來的話，應(yīng)該是下午，家里預(yù)備了許多菜，請不著她吃午飯，請她吃晚飯，那還是一樣。自己在公路上等，家中人又在家中等，大家都不耐煩，還是讓自己一個人不耐煩吧。于是暫拋下等候的心情，走回家去代黃小姐聲明，上午大概是不能來的。

家人因他兩日來在家里小心布置，已料定黃小姐會來，大家安心的等著，連區(qū)老太太也怕這位未過門的摩登兒媳婦見笑，穿了一件干凈的藍(lán)布罩衫，罩在棉袍子上。這時亞英單獨(dú)由公路上回來，大家的興致就感到?jīng)_淡了不少。但全家人并沒有哪個強(qiáng)請黃小姐來，她不來也無須先訂這個虛約，料著她下午還是會來的。亞英匆匆吃過午飯，二次又到公路上去等，由一點直等到三點鐘，還是不見黃小姐來。他這就有點奇怪了，那天她說開車到鄉(xiāng)下來，說了好幾次，那決不是自己聽錯，自己根本不敢要求她來拜見父母，何必撒上這么一個謊話？她是沒有汽車的，可能是她沒有借到小車子，也可能她忽然發(fā)生了一點小毛病，此外也可能是那曲芝生找著她麻煩。若是最后一個猜法不錯，那就還應(yīng)當(dāng)趕快進(jìn)城去替她解決困難。想到這里，不免抄了兩手在西服褲袋里，只管在公路上不住的徘徊。自己也不知道徘徊了多久，偶然一抬頭，卻看到西邊云霧消沉的天際，透出了一層層的橘色光彩，那歸巢的鴉雀，三三兩兩的，由頭上悠然飛過去，那顯然是表現(xiàn)著天色將晚。亞英再抬頭看看天色，又向公路的盡頭看看公路的最末端，和那附近的小山崗子，都已沉埋到煙云叢中去了。

情況很清楚，黃小姐除非決定了就住在未曾過門的夫家，不然她決不會這個時候來的。她好端端要開這樣一張空頭支票，讓自己在家里丟了個面子，那還事小，而對她黃青萍也留下一個極不好的印象?？墒窃捰终f回來了，她并沒有叫我向家庭宣布，那實在是自己太樂觀了，竟肯定的向家人宣布了她會來。這與其說她拆了自己一個濫污，不如說是自己拆了她一個濫污，那么，這份責(zé)任讓自己擔(dān)當(dāng)起來吧。他這樣想著，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二哥回去吧，大概是不會來的了。”看時，亞男老遠(yuǎn)的由小路插上了大路。原來自己想著心事，腳只管順了向重慶的方向走，已經(jīng)走有小半公里了。于是回轉(zhuǎn)身來，迎著妹妹道：“真是奇怪，她怎么會不來的呢？她再三向我說著，一定會來的。”亞男笑道：“你都猜不出她不來的理由，別人怎么猜得出來呢？我倒謝謝她這個約會，全家借了這個機(jī)會，大大的打了一個牙祭?！眮営⒘现胰硕即鬄閽吲d，為了減少家中人一部分不滿起見，決定將任何譴責(zé)的言辭，都一律承受了。因之和妹妹走回家去。一進(jìn)門就連連說了幾句“掃興”?？墒羌依锶撕孟裼幸环N默契，對青萍失信，并沒有說什么，作好了的許多菜肴，全家飽吃了一頓晚飯。這樣讓亞英心里更是難過，除了向家人解釋之外，晚上還故意裝出很快活的樣子，夜談了很久的時間?？墒堑搅伺P室里去睡覺的時候，心里卻喊出了一千遍“豈有此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緣故，簡直無法安睡下來。

第二日天不亮，就起來了。好容易熬到家里經(jīng)常起早的大奶奶出了房門了，就要了一盆冷水洗臉，說是城里有事，向她留下兩句話，就走了。到了重慶，先回旅館?？纯辞嗥剂粲惺裁醋謼l沒有。卻是猜個正著，茶房送著茶水進(jìn)來，同時送上了一封洋式淡紅信封。雖沒下款，只看那自來水筆寫著幾行纖秀的字，就知道是青萍留下的信。心想：我就猜著，她不下鄉(xiāng)，一定有個原因，現(xiàn)在看她說的原因吧。于是這就拆開信來，倒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寫在一張薄信箋上：

英：

請你原諒我，我離開重慶了。也許兩三個月內(nèi)我可以回來。臨時匆匆登機(jī)，來不及詳敘。到達(dá)目的地后，我有工夫，會給你寫一封詳細(xì)報告信的。最后我忠告你一句，你還是下鄉(xiāng)去苦干吧。

青萍留上亞英看了這張短箋，簡直是讓電觸了一下，由心臟到頭皮，都震動起來。手里捧了那張信箋，只管顫抖。站在房間當(dāng)中，人都呆過去了。將信紙信封反復(fù)仔細(xì)看看，又送在鼻子上嗅嗅，頗也有點脂粉香味，心里想著，她說登機(jī)匆匆，自是走了。可是由這信封上看去，好像寫得很從容，而且這信封上有香氣，也和她往常寫情書的態(tài)度一樣，并不是隨便拿一個信封來寫的。他想到這里，拿了那信，倒在沙發(fā)上，詳細(xì)的看上兩三遍，不由將手掌把大腿拍了一下，叫道：“這樣子有心坑我。對的！她有心去邀我騙人家一票盧比，坐飛機(jī)到仰光，過快活生活去了，哪里是用這錢去獻(xiàn)給國家？是獻(xiàn)給黃小姐了！”想著想著，又把信后兩句話看上一遍，她倒忠告我兩句：“還是下鄉(xiāng)去苦干吧?！蹦且馑际钦f我沒出息，不配在城里混啦。她根本不把我看得怎樣的高，像她那樣自負(fù)不凡的人，肯和我這應(yīng)該在鄉(xiāng)下苦干小販的人訂婚嗎？她這樣干，不但是騙了曲芝生，還騙了我區(qū)亞英。于是把信紙塞在信封里收好，塞到口袋里去，呆坐著，吸了兩支煙卷，又斟了半杯茶喝著。心里繼續(xù)的想著，她利用我去敲姓曲的那一下竹杠，那沒關(guān)系，我只算作了個粉紅色的夢?？墒窃S多人知道我和她訂了婚，這不是一場絕大的笑話嗎？他坐著想想，又站起來想想，最后就戴上了帽子，連房門也忘了叮囑茶房去鎖著，向外便跑。

他有個想法，青萍是坐飛機(jī)走的，在航空公司多少可以找到她一點消息，坐飛機(jī)要登記的，一查登記簿子，就十分明白了。他覺得這是一條捷徑，并沒有什么考量，直接就向航空公司走去。半路上有人叫道：“亞英，哪里去？向航空公司去？”他不覺吃了一驚，哪里來的神仙，把自己心窩里的事都喊叫出來了！抬頭看時，卻是二小姐，由人力車上下來。她迎上前來抓住他的衣袖道：“亞英，你下鄉(xiāng)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四處八方找你呀?！眮営⒈凰隣恳叫腥寺放赃?，站在小巷子口上，好像是故意避開熱鬧地方似的，便笑道：“鄭而重之的，有什么重要的事告訴我嗎？”她向他臉色看看，搖搖頭道：“二弟，你還打算瞞我不成，小黃坐飛機(jī)走了呵！我想你也是要去買飛機(jī)票，追到仰光去吧？”亞英道：“你知道她去仰光了？”二小姐又把他扯進(jìn)小巷子里一截路，看看無人，因道：“這女孩子好厲害，所有她認(rèn)識的人，都被她騙了。事有湊巧，她昨天早上上飛機(jī)的時候，溫五爺也去飛機(jī)場送客，親眼看見她走的。只是可惜去晚了，僅僅只有五分鐘的耽擱，飛機(jī)就飛了。大概他也吃了她一點小虧。可是五爺是個體面人，不便在飛機(jī)場上攔著她。晚上回家談起，才知道二奶奶被她騙去一只鉆戒。我呢，有點現(xiàn)款小損失，那也不必提了。今天往各處一通電話，凡是相熟的人，都讓她借去一點珍貴的小件東西，看這樣子是存心騙人，一去不圄了。你有損失嗎？”

亞英聽說，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勉強(qiáng)笑道：“我有什么損失，我比她窮得多。”二小姐道：“你是知道她走了才進(jìn)城來的嗎？”亞英道：“我回到旅館的時候，接著她一封信，才知道的?！倍〗阈Φ溃骸胺凑怀蕴?，作了一個短時期的夫婚夫妻，回頭再談吧，我要去打聽一件事情。”亞英道：“青萍這一走，走得稀奇，你可不可以多告訴我一點消息？”二小姐道：“我所知道的，也不過如此罷了。據(jù)五爺?shù)乃緳C(jī)說，這一個星期來，他在你們原來住家的所在，碰到過她好幾回，上坡下坡，都是一個人獨(dú)自走，并沒有坐轎子。那司機(jī)有朋友住在那里，打聽之下，說是她也住在那里，怪不怪呢。這一條路，她向來沒有對人說過，其中必有秘密，那是你們舊地，一定很熟，你何不到那里訪問訪問呢？”亞英道：“她向來也沒說過這件事，真有點奇怪?！倍〗憧纯词直恚Φ溃骸安槐厥б?，好看的女人多著呢?！彼f著匆匆而去，她也是個時代產(chǎn)兒，打游擊的女商人，亞英無法追著她問。她既是給了一點采訪的線索，就不妨探尋試試看。

他這樣盤算，十五分鐘內(nèi)，就走到了舊居的所在。那里被炸之后，房屋原是變成了一堆瓦礫，現(xiàn)在來看瓦礫不見了，又蓋了好幾所小洋房，為了這個原故，也有點改著方向。倒是舊路轉(zhuǎn)彎的所在，那爿茶館還存在，而茶館隔壁，又開了所相通的大茶館，門首還有兩方柜臺，左面是紙煙糖果店，右面是小百貨店，自然是原來的茶館擴(kuò)充了。正這樣打量著，那茶館里有人叫出來道：“區(qū)先生，好久不見，吃茶嗎？”看時，那人穿了一套青呢中山服，口袋上也夾著自來水筆，倒像個公務(wù)人員。不過雖在家里，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盆式呢帽，卻是個特點。亞英笑道：“原來是宗保長，你發(fā)福了，我都不認(rèn)識你了，很好吧？”說著，也就隨腳走進(jìn)茶館來。宗保長連忙叫人泡茶。亞英坐下，宗保長又隨便在紙煙柜上取了一盒紙煙來拆開，抽出一支敬客。宗保長坐下相陪，斟開水壺的幺師，倒是不斷的何候著他，給他拿一只五寸長吸紙煙的煙嘴子，又給他送上一只精致的茶碗。亞英笑道：“宗保長，這爿茶館大大的擴(kuò)充，是你開設(shè)的字號之一嗎？”他笑著點點頭道：“不算是我開的，有點關(guān)系罷了?！眮営⑿Φ溃骸斑@些時候，宗保長發(fā)了點小財吧？”宗保長取了紙煙在煙嘴子里吸上一支，然后發(fā)言道：“真是難說，現(xiàn)在生活高，啥子家私不是一漲價幾倍。為了公事忙，生意就照顧不來，不蝕本就很好，尋不到啥子錢?！?

亞英看他這一身穿著，又看他滿面風(fēng)光，分明是生活有個相當(dāng)?shù)霓k法，自己并非探聽保長生活來的，這倒無須去和他深辯，端著茶碗喝了口茶，因笑道：“我今天到這里來，有點小小的事情請教?！弊诒ｉL連稱好說好說。亞英道：“真的，有一件事向你打聽，你這一區(qū)里，有一個摩登小姐單獨(dú)住家嗎？”宗保長偏著頭想了一想，搖搖頭道：“沒得。你說是姓啥子的嗎？”亞英于是把青萍的面貌姿態(tài)形容了一番，又說她能國語，能川語，又能說蘇白。宗保長道：“有這樣一個人，三天兩天改裝，有時穿大衣，有時候穿洋裝，大衣就有好幾件，皮的，呢的，各樣的都有。有時候又穿旗袍，是大紅綢子的周圍滾著白邊?！眮営⒌溃何揖蛦柕氖沁@個人，她姓黃，也許她說是我本家，就不知道她報戶口，報的姓什么？宗保長笑道：“她不住在這里，這里五十二號有家姓張的，她常來她們家作客。她是位小姐嗎？有時候她同一個穿洋裝的人，同去同來。那人好像是她老板，又好像是她兄弟?！眮営⑿睦锏固藘商?，但強(qiáng)自鎮(zhèn)定著，笑問道：“你是根據(jù)哪一點觀察出來的呢？”宗保長道：“要說是她丈夫吧，那人年紀(jì)太輕，還是個小娃。要說是她兄弟，兩個人親熱得很。我長這么大歲數(shù)，沒看到哪個兄弟姊妹會有這樣親熱的?！眮営⒙牭竭@里，覺得有點路數(shù)了。正待跟著向下問，只見一個穿舊布大褂，赤著雙腳的人，黃黝的臉上，眉眼全帶了愁苦的樣子，抱著拳頭，向宗保長拱了拱，帶著慘笑道：“宗保長，這件事，無論朗格，都要請你幫幫忙。”說著，他那只滿生了雞皮皺紋的右手，伸到懷里去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卷鈔票，顫巍巍的送到他面前來。宗保長向亞英看了一眼，臉上似乎帶有三分尷尬，卻不接那錢，手扶了嘴角上的煙嘴子，斜了眼看那錢道：“不忙嗎，好歹我把東西替你辦來就是?！蹦侨艘寻彦X掏出來了，怎敢收了回去，便走向前半步悄悄地將鈔票放在桌角上。宗保長道：“就是嗎，耍一下兒來?！蹦侨司现雮€躬，然后走了。

宗保長斜靠了桌沿坐著，銜了紙煙嘴子，要吸不吸的看著那人走出茶館去，然后回轉(zhuǎn)頭來向亞英笑道：“地面上事真羅連得很，買柴買米都要保甲作證明，吃自己的飯，天天管別個的閑事，這個人就是托我買相因家私的，你看，又是來羅連的。”說著，他扯出嘴角上的煙嘴子，向茶館外面指了去。

亞英向外看時，共來三個人，一個短裝，兩個長衣，都像是小生意買賣人的樣子。他們走進(jìn)門來同向宗保長點著頭。宗保長站起來相迎，說了句“吃茶嗎？”其中一個年紀(jì)大些的向他陪著笑道：“我們還有事，說兩句話就走。還是那件事，我們這三家，打算共出一個人，要不要得？一家出人，一家出錢，一家出衣服……”宗保長不等他說完，把頭向后一仰，微翻著眼道：說啥子空話！你們以為是我要人，我要錢，沒有把公事給你們看！那另外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里面去了，其中那個穿短衣的人叫道：“宗保長請過來嗎，我和你說嗎?！弊诒ｉL隨手將那卷鈔票拿起，揣在身上，向亞英點了個頭，說句請坐下，自向里面去了。

亞英遙看他四個人唧唧咕咕的說了一陣，那宗保長的臉色緊張一陣，含笑一陣，頗有點舞臺作風(fēng)。心想：這些來找保長的人，似乎都有點尷尬，大概是為了有生人在這里，所以見面說話，老是半吞半吐的。為了給人家方便，還是自己走開吧。正待起身，卻見一個半白胡子的生意人，身穿半新陰丹大褂，罩著了舊羊皮袍。頭上照例戴一頂入門不脫垂邊醬色舊呢帽，而呢帽里面還用一條手絹包著頭，這可以說頭上是雙重保護(hù)，而下面呢，卻是赤了雙腳，踏著一雙新草鞋。他手上捧了一疊紅紙?zhí)诶锝兄氨ｉL”，徑直向里面走來。

亞英想這又是新鮮，且看看是什么玩意。立刻聽到宗保長笑了出來，連道：“王老板，你來得正好，你來得正好。我?guī)銇碚埥涛依蠋煛！闭f著，把那個老頭直引到亞英面前來。亞英站起來讓坐時，宗保長道：“區(qū)先生，不要客氣，我正要向你請教哩。”郝芏老板手捧著紅紙?zhí)麅哼B連的拱了幾下手道：“請教，請教！”亞英笑著望了宗保長道：“貴地方上的事情，我可百分之百的外行。”宗保長拉了亞英的手坐下，又遞上一支紙煙，然后笑道：不是區(qū)先生來了，我硬是不曉得怎樣下筆咯。這個月十六日，是我祖老太太一百歲生日，地方上一班朋友，硬要替我熱鬧一下，我朗格都辭不脫。力亞英不由把身子向上升了一升，問道。“一百歲，那應(yīng)當(dāng)熱鬧一下子呀。這是陪都的人瑞，不但朋友們要熱鬧一下子，而且還應(yīng)當(dāng)呈請政府給獎呢?！弊诒ｉL道：“不對頭，要是我祖老太太還活在世上，那還用說，自然要向政府請獎。他們是替我老太太作陰壽，為哈子要作陰壽呢？我這位祖母二十多歲守寡，守到七十歲，硬是苦了一輩子，朋友說趁她老人家這一百歲的日子，請請菩薩，念一堂經(jīng)，讓她早升天界。我想，我現(xiàn)在混得有一碗飯吃，也是這位過世的祖母保佑的，她在世的日子很喜歡我，等我長大成人，她又去世了。我沒得機(jī)會盡我的孝心，如今給她作個百歲陰壽也好，我這樣一點頭，朋友們就駕試起來羅。這位王老板，是前面這條街上的甲長，他就最熱心?！?

亞英聽了他這番解釋，已知他和祖母辦一百歲陰壽是怎么回事。便笑道：“那算我趕到了這場熱鬧，到那天我一定前來拜賀?！弊诒ｉL笑道：“我先請教了再說，他們都教我下請?zhí)?，我說那要不得，作陰壽究竟和作陽壽不同。去年年底，我自己就作過一次生日，還不到一年，又來一趟，那有點招搖。我辦這件事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我就只下一張知單。知單是預(yù)備了，硬是一句也不說明，那又不妥當(dāng)，剔個曉得啥子事請客？所以我想在這知單前面寫上幾句話，區(qū)先生請教請教?！闭f著又遞了一支煙過來。亞英自也不便推卻，笑道：“這也是酬世錦囊上所找不到的例子，好在宗保長剛才和我所說的那段話，理由就很充足，就把這段話寫在知單前面就是?！弊诒ｉL聽這話，表示著很得意，向王甲長笑道：“我就說過，我那個辦法要得，果然如此，快拿筆硯來。”他突然昂起頭來，在人叢中喊叫了出去。

幺師隨聲捧著筆硯來。原來那兩個長衣人和一個短衣人，也跟著過來。短衣人笑道：宗保長，請不請我們吃酒？宗保長把口角里銜的短旱煙袋，取了出來，指著他道：“你們?nèi)粏?，只要在公事上少和我扯兩回拐，我的私事倒是不敢煩勞大駕咯?！蹦嵌桃氯吮е^就連連拱了幾下，笑著說：“言重，言重。”

宗保長對于這三個人，似乎有些感到興趣，雖是和亞英正有要事商量，他還是抽出身子來和他們辦交涉。因道：我并不是說笑話，在這地面上為公家服務(wù)，公事要大家?guī)兔Γ绞乱惨蠹規(guī)兔?，大家在私交上盡管對我很好，公事上讓我脫不得手……他說話，一句的聲浪比一句高，說到這里，已經(jīng)是透著一點生氣的樣子。三人中一個年紀(jì)大些的攔著笑道：“就是就是，都照宗保長辦，請過來我和你說?！弊诒ｉL繃了臉道?！耙蹲佣洌瑒e個不曉得，說是開色袱?！彼f是說了，可是人依然走了過去。這次不在茶館里說話，到街上一同轉(zhuǎn)進(jìn)一條冷巷子里去了。

亞英這就想到，別看他僅僅是作了個保長，在這幾條街上施展得開的，那還只有他。為作陰壽而請酒受賀，在中國社會上，雖有這個可笑的習(xí)慣，但必須風(fēng)氣極閉塞的地方才會存在，這不過是打秋風(fēng)。至于繁華開通地面，打秋風(fēng)的辦法有的是，借做陰壽為名的，卻漸漸地少了。而宗保長呢，新之舊之，左之右之，盡可隨便。他心里這樣想著，臉上就不住發(fā)出微笑。王甲長看了，宗保長已經(jīng)走遠(yuǎn)，便低聲笑道：“區(qū)先生，你說這件事笑人嗎？”亞英笑了笑。王甲長道：“這件事瞞上不瞞下，說明了也不生啥子關(guān)系。你想嗎，在保甲上作事，這條身子就賣給公家了。由早晨到天黑，沒得一下子空，有時天不亮就要起來，這樣的忙，你說自己的生活，朗格管得過來，為公家作事，就要在公家打點主意過生活，這是天公地道的事嗎！所以一年之內(nèi)，我們總要想點辦法。宗保長自己還年輕，自己剛作生日，他又沒得老太爺老太太，我們想來想去，沒得相因的法子，只有把他祖老太太請出來作陰壽。好在大家明白，就是這么回事，作陰壽作陽壽，那是個名堂，不生關(guān)系?！?

亞英看這位王老板，手不住摸理著胡子說話，分明是他對于他們的地位表示著一分得意，因笑道：“當(dāng)一名保長，在地面上無異當(dāng)了一個小縣官，你說對不對？”王甲長道：“朗格不是。你看那三個和宗保長辦交涉的人，就不容易得到他一句話。若是得了他一句話，那就要省好多事了。本來他們?nèi)忆佔?，要推三個人出來，只要保長肯和他擔(dān)一點擔(dān)子，三家出一個人就要得了。你看，這一句話要值多少錢嗎？”亞英點點頭道：“保長自然有這種權(quán)利，但是果然答應(yīng)少出兩個人，又豈不耽誤了公事？”王甲長將右手伸在嘴巴上向下一抹，齊根理了一下胡子，表示著他那分得意。這就笑道：“公事也不是定價不二的事情。俗言道，保甲長到門，不是要錢，就是要人。要好多，出好多，老百姓朗格擔(dān)待得起？出錢出人，根本就有個折頭，譬如說，要出一百個人，我們保甲上就說要兩百個人，根本就可以還價。”亞英笑道：“那么，要錢呢?！蓖跫组L笑道：“還不是一樣？我想這一類的事情，區(qū)先生你不會不曉得，你不過故意這樣問就是了。”亞英笑道：“曉是曉得一點，不過我想這一類的事情，應(yīng)該出在鄉(xiāng)下，不會出在這戰(zhàn)時的重慶?！?

王甲長只說了句“城里比鄉(xiāng)下好得多”，便抬眼看到宗保長笑嘻嘻的走了過來，就把話停止了。和他商量事情的人，已走了兩個，只有那個年紀(jì)大些的隨著走過來。那人向王甲長笑道：“十五這天的酒席，我去找人來包做，一定要比別個做的相因?！蓖跫组L冷眼看了他一下，淡淡的道：“你把你自己的事辦好了再說吧。”那個笑著連連的點了頭道：“辦好了，辦好了，都是自己人，有啥子辦不好?！蓖跫组L道：“你找人來談?wù)剢?？大概要三十桌到四十桌，沒有見過場面的人，你不是駕試?！蹦侨诉B說“曉得曉得”。宗保長一面坐下，一面望了他道：“不用再說了，我給你負(fù)責(zé)就是?！彼戳俗诒ｉL的眼色，便不多言，笑著點頭而去。

亞英想著，別看宗保長這地位低小得可憐，坐在這茶館里，真也有頤指氣使的樂趣。來打聽黃青萍的下落，沒有得著什么結(jié)果，倒是看到了不少的保甲長老爺派頭。于是就取著拿來的筆硯，替他寫了一張為“祖妣作百歲陰壽小啟”的草稿。并請他別忙填上紅紙貼上去，最好還是請教一兩位社會上的老前輩再作定妥。

宗保長坐在桌子邊，看到亞英拿起筆來，文不加點的，絲毫沒猶豫，就把這小啟寫完。寫完了，亞英站起來，握住宗保長的手道：“我看這樣子，茶錢是付不出去了，我也不必客氣。你是忙，我不必打攪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個姓張的是住在多少號門牌？”宗保長道：“好，我引你去就是?！彼麑営⑺统霾桊^，走進(jìn)一條冷巷子里，看看前后沒人，便站住了腳，因低聲問道：“區(qū)先生，你是要打聽這個女人的行動嗎？你不用自己去，我可以把她的姓名籍貫，調(diào)查個清清楚楚，來告訴你。刀說著瞇了眼睛一笑。亞英也笑了，因道。宗保長，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你以為我不認(rèn)得這一個女人而來追求她的嗎？我告訴你，我和她熟得很。這一陣子差不多天天見面。你就要說了，既是熟得很，為什么她寄住在這里很久，還不知道呢？我就是為了這一點，要來打昕她，而且她自今以后，也不會再在這里住，她已經(jīng)潛逃了?！弊诒ｉL被他這句話提醒，點著頭道：“不錯，這兩天沒有看見她了。區(qū)先生有什么事要我代你調(diào)查的，我六小時內(nèi)替你詳細(xì)回信。她既是常住在這地面上，她要是不見了，調(diào)查她的行動，那也是我的責(zé)任。她和區(qū)先生是朋友呢，還是同學(xué)呢？”亞英躊躇了一下道：“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我也是受了朋友之托，說我曾在這地方住過家，請我和他打聽打聽。要不然我又何必管這閑事呢?！弊诒ｉL看了亞英滿臉不自在的樣子，因道：“區(qū)先生你聽我說，我一定負(fù)責(zé)給你調(diào)查清楚。你若是自己去，倒反是有許多不便?！眮営⑾胫脑捯彩菍Φ?，便無精打彩的走了。

只是這件事，怎么著也覺心里拴了個大疙疸，分解不開。尤其是被青萍驅(qū)使著去訛詐了姓曲的一次，成了從前上海租界上翻戲黨的行為，衣冠楚楚的青年，竟會干這樣無聊的事！若是讓那位教育家父親知道了，也是極不可饒恕的罪過。因之回到旅館里去，并非生病而卻睡倒在床上，爬不起來。

次日早上，李狗子夫婦雙雙來拜他，一見他愁眉苦臉的，雙腮向下削瘦著，蓬了一頭頭發(fā)，斜支了兩腳坐在沙發(fā)上，他們一推房門，就同時的“呀”了聲。李狗子道：“聽說你下鄉(xiāng)看老太爺了，猜著你還未必回城了呢，怎么病得不像樣子了？”亞英站起來招待一陣，一面笑道；“我也不過心里有點不痛快，并不覺得有什么毛病，真不像個樣子了嗎？”李太太坐在他床上，對他整理好了的被褥看看，又對他臉上看看，笑道：“莫聽他亂說，不過有點病容，隨便朗格，也比他好看得多?！?

李狗子穿了一件絲棉袍子，罩了件藍(lán)布大褂，摘下帽子，露出那顆肥黑的和尚頭，越顯著當(dāng)年的土氣未除。他伸出粗大的巴掌，由后腦向前一反抹，再由額頭上抹向下巴來，笑道：“這區(qū)先生不是外人，若在別人面前一打比，我除了不好意思，還要吃醋呢。你不要看我長相不好，我良心好，就得了?！?

李太太笑著站起來，在丈夫身上打了一捶道：“龜兒，你亂說！”在她這一笑中，亞英又發(fā)現(xiàn)了她有了新的裝飾，便是嘴里又新鑲了一粒金牙。他心里這就想著，男子們真是賤骨頭，口里盡管說生活程度高，日子不得過，只要吃上三頓飽飯，就要找個女人來拘束著自己。這位李太太，不但身無半點雅骨，而且也不美，李狗子是把她抬舉著入了摩登少婦之林，而她還時刻把丈夫看不入眼，就憑她這一粒黃澄澄的金牙，在豬血似的口紅厚嘴唇里露出，就讓人感到有點那個了。他心里如此想著，倒是臉上愁云盡開，噗哧一笑。李狗子笑道：“你笑我們兩口子耍骨頭嗎？你看我們倒是千里姻緣一線牽，感情不壞。她罵我長相不好，彼此相信得過，我倒不怕有什么人會挖我的墻腳?！眮営⒅钢Φ溃骸袄钚?，隨便說話，也不怕有失經(jīng)理的身份！”李狗子兩手一拍道：“我們自己弟兄，怪要好的，在你面前我還端什么身份?！崩钐珜τ凇巴趬δ_”這句下江土話，并不懂得，卻也不來理會。隨手將床上被褥翻弄兩下，又將枕頭移開看看，因笑道：“在旅館里無論怎么樣，也不如在家里安逸。區(qū)先生你今天不要推辭了，就搬到我家去住吧?！?

亞英正要用話來推辭，李狗子道：“我真想不出你為什么不肯搬到我家去?。砍悄阏f是個年輕小伙子，我又有個漂亮老婆?！眮営⑿χ芭秵选绷艘宦?，站起只管搖手。這話李太太可懂了，她正了臉色道：“區(qū)先生，你一定要搬到我們那里去住，哪怕住一天都不生關(guān)系，你要不肯，那真是見外了。從今以后我們沒得臉面見你?！闭f著她真把那帶了金鐲子和寶石戒指的手，摸了兩下臉。亞英真覺得他夫妻兩人的話，有些令人不忍推辭。同時住在這旅館里，刺激實在太大，這兩位雖然是一對混世蟲，心田倒是忠厚的，像黃青萍那樣滿日甜蜜蜜的人，就決沒這樣實心眼子待人，心里這樣想著，態(tài)度也就軟化了。笑道：“并無別故，只是我不愿打攪?！崩罟纷臃蚱尥曊f談不上，而李太太尤其熱衷，見他有了三分愿意，竟不征求同意，就叫了茶房來結(jié)帳，一面就替他清理零碎物件。李狗子笑道：“你看這位年輕嫂子，多么疼你。你若是不去，你良心上也說不過去?！眮営⒓钡脕y搖手笑道：“李兄別開玩笑，我去就是?！崩钐犝f亞英愿去，很是高興，立刻幫助著他將行李捆好，雇了人力車子，就把這位佳賓迎接到家。

主人已經(jīng)老早替他預(yù)備下一間單獨(dú)房子的，除了床鋪不算，還有供給寫字漱洗的家具?？腿嗽谶@里小住，那總算是十分安適的。亞英為了這一點安慰，在李家休息了兩天，又和李狗子商量了一番生意。覺得上次所遇到的梁經(jīng)理，總算十分看得起自己，卻為了青萍的事完全耽擱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打起精神來，再去在事業(yè)上努力。像李狗子這樣一個在南京拉人力車的，一個大字不識，也就掙起了一番世界，雖然發(fā)財是有機(jī)會的，不分日夜的把心血放在女人身上消耗，機(jī)會怎么會來，他這樣想了，就決計再去拜訪梁經(jīng)理一次。

這時他忽然記起，托宗保長打聽的消息，應(yīng)該有了個段落，那是自己大意，那天并沒有把住址告訴他。說不得了，還是去拜訪他一次。他這樣想著，就向那茶館走來。他直走到茶館不遠(yuǎn)，才發(fā)現(xiàn)了是宗保長祖母百歲陰壽之期。那茶館暫時歇了業(yè)，里里外外許多副座頭，都搬上了酒席。不但是這個茶館，就是左右隔壁兩家小店面，都已被酒席占有了。男女老少占滿了每一副座頭。在茶館里面，遙遙看到設(shè)了座壽堂，像作陽壽一般，有壽幛壽聯(lián)，還有系了紅桌圍的桌子，上面香煙繚繞的供著香燭。并沒有什么和尚道士做佛事，這倒讓自己躊躇起來，還是向前，還是退后，向前必須參加恭賀，而恭賀這死去幾十年的人，又當(dāng)怎樣措詞？

正是這樣為難，只見宗保長穿了一件新的青呢中山服，不打赤腳了，穿了一雙烏亮的皮鞋，滿臉的紅光，由茶館子里跑出來，老遠(yuǎn)的點著頭叫道：“區(qū)先生來了，硬是不敢當(dāng)?！眮営]法子，只好連說“恭喜”，隨著主人走入壽堂，向壽幛三鞠躬。一進(jìn)去，早已看到那右角落上列了一桌橫案，上面陳設(shè)著貼了紅紙條的帳簿，還有筆硯算盤等項，不用說，那張帳桌，也就是今日這個盛舉的最大目標(biāo)。也正有人走到那里遞上紅紙?zhí)?。?jù)守那個帳桌的人，也就是那位老搭檔王甲長，人家雖然一把胡子，今天也換上了青呢中山裝和皮鞋。

亞英想著決不可以裝馬虎，奔到桌邊，向王甲長遞上一疊鈔票，宗保長這就跟過來了，搶過鈔票，向他大衣袋里一塞，笑道?！皡^(qū)先生，你今天肯光顧，就給了十二分的面子了，厚禮我決不敢受，來來來，請里面吃茶?！弊诒ｉL一表示這拒禮的堅決態(tài)度，就有三個衣冠整齊一點的人，一擁而上，將亞英包圍，都說“請里面坐”。而且鄰近這帳桌一個席面，全席的人也站了起來。

他心想人家真有點派頭，說話大概不會虛謙的，又只好相隨著到里面去坐。好在這個場面，卻也值得欣賞，也可以想到《水滸傳》上形容晁保正稱托塔天王是有些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