謂我何求傷心來看月干卿底事素手為調(diào)羹

任何一個聰明人，到了心緒不寧的時候，在行動上，總會露出一些形跡來的。這個時候，若有第二者，用冷靜的眼光去觀察，那就什么行為都可以看得出來。毛三嬸今天和春華接觸的次數(shù)，未免太多了，說是不過是來看看她的這句話，卻是很遮掩不過去。

因之宋氏找了一些活計，坐在堂屋里做著，連咳嗽也不咳嗽一聲，靜等毛三嬸出來，要盤問她一下。過了一會子，只聽到毛三嬸輕輕地在屋子里道：“就是這樣辦，我一定和你幫忙的?！庇致牭酱喝A輕輕的答道：“我怕碰到了人，我不送你了。各事都望你謹(jǐn)慎，一個字也不要對人說。記著記著?！?

宋氏聽了這些話，不由得心里卜卜亂跳，覺得每一個字，都在扎著自己的心尖。自然，自己的臉上，也就跟著熱烘烘地紅了起來。不等毛三嬸走出，自己已經(jīng)站起來攔門站住。等她出來了，一手就拖住她衣襟，向她丟了一個眼色，而且還把頭偏著一擺。這不用說，一定是宋氏要她一路去說話。

毛三嬸現(xiàn)在變了五分鐘以前的宋氏，心里也跳得很厲害了。但是她心里立刻也就警戒了自己，這件事要極端的秘密，一點不許透露痕跡的。因之悄悄地跟著宋氏走路時，肚子里已經(jīng)不住地在那里打主意，要怎樣地把這件事遮蓋過去。宋氏拉了她的衣襟，一直拖到自己屋子來，然后向她微笑點了頭道：“三嫂子，你坐下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毛三嬸坐下來笑道：“師母，你不說，我也就明白了。不就為的是我今天到府上來了幾回，你老覺得有些奇怪嗎？”宋氏不曾開口，卻讓她先把這個啞謎猜破，自己倒頓了一頓，不便爽直地說出。于是低頭想了一想，笑道：“倒并不是我多心，你知道，相公的脾氣，很是古怪，事情若不讓他先明白，恐怕他要不高興?！泵龐鹦Φ溃骸捌鋵嵅]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大姑娘對我說，以后不讀書了，關(guān)在家里，也是悶得很。說是我們那一位，天天是要上街去的，有什么鼓兒詞，托我替她買些回來。這件事還是不許我對人說，怕師母不讓她看呢。我今天來了好幾趟，就為的是這件事，你老人家相信不相信呢？”

宋氏望著她的臉色，見她還不脫調(diào)皮的樣子，腮上是帶了笑容，眼珠只管轉(zhuǎn)著，兩只手有時牽牽衣襟，有時摸摸頭發(fā)，看她倒有些滿不在乎的意味。便道：“三嫂子，你這話是真的嗎？”毛三嬸笑道：“喲！那是什么話，我還敢把話來欺瞞師母，不怕雷打嗎？”宋氏正著臉色道：“三嫂子，你也是房門里的人，有什么不知道，做娘的人養(yǎng)姑娘，關(guān)起來是無價寶，放出來是惹禍精。我本來就不讓孩子去讀書?？墒悄銈兿喙f什么上古女子都念書，外國女子也念書，所以都好。我想自己女婿是有些不行，他們那樣大的家產(chǎn)，怎么是好？姑娘學(xué)些書底子到肚子里，將來過門去了，也免得受人欺侮?，F(xiàn)在姑娘一年大一年了，心事也就一年比一年多。我看還是在家里做做事，不出去的好。至于看鼓詞兒，雖是不相干的事，但是有什么人看鼓詞兒看出什么好處來？我聽說我們女婿也正在鬧著重病，我心里滿腔都是心事。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好？養(yǎng)女難，養(yǎng)女難噦?！?

毛三嬸聽她說了一大套話，卻是摸不著頭腦，想著她一定是不好直說。便笑道：“師母，你放心，我只有替你老分憂解愁的，還能做出什么不好的事來嗎？再說，大姑娘裝了一肚子書，夾夾眼睛，也把我這樣的一個笨貨哄了過去，我還能教她做出什么壞事來嗎？你老人家若是那樣不放心的話，從今以后，沒有你老的吩咐，我就不進(jìn)門，你老看好不好？”說著，向宋氏一笑。

她剛進(jìn)了自家的屋門，偶然回頭，就看到一個人影子一閃。心想或者是宋氏不放心，還在暗地里查訪呢，也沒有理會。走進(jìn)房去，用涼手巾抹了兩下臉，轉(zhuǎn)身出來，見門口那人影子又是一閃。

毛三嬸眼快，看得清楚，那正是李小秋。自己也來不及說話，跟了他的后影，一直就追了出來，見他背了兩手，正在籬笆邊踱來踱去呢。于是先向姚廷棟大門口看了一看，然后輕輕地喂了幾聲。小秋回過頭來看到毛三嬸就接二連三地向他招了幾下手。小秋會意，跟著她走進(jìn)了屋子來。

毛三嬸站在天井里便輕輕地頓了腳，皺著眉道：“我的少爺，你這是怎么了，只管在這大門口走來走去呢？”

小秋拱拱手笑道：“諸事偏勞，有回信嗎？”毛三嬸道：“你怎么這樣急，我問你，還是愿意好好地把這件事辦妥了呢，還是愿意把這件事鬧壞了，把我兩口子都拖下水去呢？”小秋連連搖著手道：“不敢不敢！”

毛三嬸臉上，現(xiàn)出了一種發(fā)狠的樣子，微微地咬了牙。又向小秋點了兩下頭，鼻子里哼著道：“事情可險得很啰，師母在房門口把我攔住，打算要審問我呢。幸得我花言巧語，把這個漏洞遮過去了。以后我也不能常去，免得受累?！毙∏锕笆值溃骸皩砦抑刂氐闹x謝毛三叔和毛三嬸。”她正色道：“他呢，我不知道，可是李少爺要明白，我是和大姑娘要好，都為了她和你們傳書帶信，并不是圖謀你什么東西。”

小秋被毛三嬸拉進(jìn)屋子來一說，本來就無話可說，現(xiàn)在她又說到事情要敗露，負(fù)有很大的責(zé)任呢，自己若是謝絕了人家，以后的事情就不好進(jìn)行。若是不謝絕人家，就讓人家永遠(yuǎn)受累不成？因之口里吸了兩下氣，只管紅著臉，說不出所以然來。

毛三嬸看到他那種為難的樣子，又有些不忍。于是噗嗤一笑道：“我看有用的，是你們讀書的人，無用的，也是你們讀書的人。這話怎么說呢？因為古往今來中狀元做八府巡按，是你們讀書人才有份。可是一點芝麻大的事辦不了，還少不得請我們房門里人幫忙，這也是你們讀書的人?！?

小秋聽了，只好笑著，沒有說什么。但是雖沒有說什么，可也不肯就走，只是在屋檐邊上站著。毛三嬸自咬了嘴唇皮，撩起眼皮向他瞅了一眼，然后微笑道：“你真是不成！啰！在這兒，你拿了去吧?！闭f時，她就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陣，掏出了一封信來，向小秋懷里一拋。小秋搶著把那封信抱住，看也不用看，抱著那信。立刻向毛三嬸作了幾個揖，口里連道謝謝。

毛三嬸只把眼睛來斜瞅了他，卻也沒有更說別的。不過看了他的后影，微笑著卻點了幾下頭。那意思自然是有些許可的情形，不過等小秋走遠(yuǎn)了，她回頭看看自己的房屋，卻又深深地連嘆了幾口氣。

她也不進(jìn)房，她也不在堂屋那張凳椅上坐。只是坐在自己臥室的門檻上，兩只手抱了自己的腿，將背靠住了門樞紐的直梁上，昂著頭望了屋檐外的天?？诶锞颓椴蛔越爻鹜粮鑱恚骸鞍酌鏁囝^郎，（青頭為未結(jié)婚之稱）冒米（冒，贛言沒有也）過夜心也涼。”她顛來倒去的將這兩句歌詞唱了十幾遍，最后還是嘆了一口長氣。

就是在這個時候，毛三叔一溜歪斜，跌著走進(jìn)來了，他到了天井里，先就瞪了眼道：“什么樣子？哪里不能坐，坐在門檻上。”說時，掀起一片藍(lán)布褂子的衣襟，去擦抹額頭上的黃油汗珠。毛三嬸抱了膝蓋坐在門檻上，依然用眼睛斜瞅了丈夫一眼，并不起身，也不說什么，正正端端地坐在門檻上。毛三叔回家來，有時也看到老婆這樣做作的，那不過是女人撒嬌的故態(tài)，倒也不必怎樣去注意，所以他看到這種樣子，不但是不閃開來，而且伸著手在毛三嬸臉上擰了一把。笑道：“我就說了這樣一句話，也值不得生這樣大的氣?！?

毛三嬸被他用手一擰，氣可就大了，將胳臂一揮，身子一扭，喝道：“滾了過去。”毛三叔出其不意，退后了兩步，將眼睛瞪著望了她。毛三嬸一口氣向上，順手就是這樣一揮。后來想著，也是自己太激烈一點，未免給丈夫一種難堪。但是自己已經(jīng)做出來了，決不能夠在丈夫面前示弱，因之一扭身站了起來，走進(jìn)房去了。

毛三叔若在往日，看到女人這種樣子，一定要生氣的。不過今天毛三嬸身上穿的藍(lán)竹布褂子格外干凈平貼，頭發(fā)也梳得光溜溜的。因為頭發(fā)梳光了顯得毛三嬸這個鵝蛋臉子，也是白而且嫩。他心想，我毛三伢子，得著這樣好的一個老婆，還有什么話說。她要發(fā)點小脾氣，也就只好由她了。毛三嬸對于丈夫是否饒恕了她這一點，卻并不考量，競在床上倒下睡了。毛三叔走到房門口，伸著頭看了一看，見她已經(jīng)睡下，自己不敢驚擾，自向廚房里做飯吃去。

這天下午，毛三嬸心里委實難過極了，覺得自己也太多事。自己的親事，就是這樣窩心一輩子，倒有這些閑工夫，去管別人的風(fēng)流韻事，把他們的事安排好了，于我有什么好處？再并說這件事往前也很難的，就算管家那孩子，會得癆病死的，但是照了我們相公的脾氣，說不定還要他的女兒守望門寡呢！女人是聰明也罷，糊涂也罷，好看也罷，丑陋也罷，就是靠了命去碰，碰得好，是這一生，碰得不好，也是這一生。男人沒有好老婆，可以討小，可以去嫖，女人嫁不到好丈夫，那就不許掉樣的。

毛三嬸受了春華姑娘的挑撥，她忽然大悟了。想到了這里，很是生氣。因為生氣，所以飯也不要吃，只管想著。毛三叔做好了飯，倒是小小心心走進(jìn)來問道：“飯做好了，你不起來吃一點嗎？”毛三嬸橫臥在床上，原不肯理他的。后來見他靜悄悄地站在門角落里，只是等候，并不走開，心想，老不作聲，他老會在這里等著的，那又何必，不如打發(fā)他走吧。便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你請便吧?！?

毛三叔聽她后面所說，有些客氣得不自然，卻不料自己說了她一句，她就生這樣久的氣。本待和她爭吵幾句，怕是更惹得她要生氣，于是也不再說什么，扭轉(zhuǎn)身子，就跑出去了。毛三嬸雖然明知道他受了一點委屈，可是她心里就想著，你要我做你的女人，你就應(yīng)當(dāng)受我這番委屈。要不然，我們就撒開。

今天下午，似乎毛三叔是看透了他女人的心事了，也并不和毛三嬸怎樣計較，吃完了飯，自去洗刷鍋碗，一個人在堂屋里坐著抽了幾袋旱煙，方才進(jìn)房來睡。毛三嬸總是和他互相執(zhí)拗著的。當(dāng)他口里銜了煙袋走將進(jìn)來，她是早已坐了起來，靠住床欄干出神。毛三叔向她笑道：“到了睡覺的時候，你又不想睡了?！泵龐饘㈩^一偏道：“我睡覺的事也要你來管，我偏不睡！”

只這一句，大鷹追麻雀似的，站起來三腳兩步，她就走到堂屋里去了。這樣一來，自然增加毛三叔許多不好意思。但是若要說她幾句，恐怕她更加不能忍受，半夜三更，夫妻吵鬧起來，不免引起鄰居笑話，今天已經(jīng)把這事忍了半天，那就索性把這事忍了吧。于是他放下了旱煙袋，完全做個不抵抗者，就上床先睡了。

毛三嬸走到堂屋里來，便見一輪銀盤似的月亮，在天空懸著，照著天井的格子，放了一塊長方形的月光，印到堂屋地上，仿佛這地面上，涂了一塊銀漆，在這種月色之下，最容易發(fā)生人的幽情。像毛三嬸那樣滿懷夙怨的人，這就更容易發(fā)生一種感觸。她正這樣望著呢，臨風(fēng)嗚哩嗚哩，卻有一陣洞簫聲，由隔壁院子里送了來。

隔壁院子里，能吹洞簫的，只有春華姑娘一個人，由這上面去推想，知道這洞簫必是春華吹的。只聽這調(diào)子吹得聲音慢悠悠的，那可以知道她心里很是難過。其實何必如此呢，她有那樣一個白面書生李小秋暗地里你恩我愛呢，就是我，為了你們的事，一天也是跑了無數(shù)次，你們總還不至于一點出頭的法子沒有。至于我呢，那簡直是老鼠鉆牛角了，我還高興為你們跑呢。說到我為他們跑，又要擔(dān)驚受怕，這真是一件笑話。他們兩人心里難受，與我什么相干？我把他們拉攏到一處，與我又有什么好處？像這兩位冤家，郎才女貌，真是一對兒。若是能配成夫妻，這一生可以說是沒有自來。就算是不能配成夫妻，兩個人到底也交好了一場，在這世界上，總算有了知心的人，無論如何，比做夢要好些吧。若說到我，就是夢也不會有，叫我去夢誰呢？我也真是無聊，自己沒有了想頭，只管去替別人拉皮條，自己在旁邊看熱鬧，試問我從中能得著什么？不過那李少爺?shù)怪篮么?，每次到我這里來，總是作揖打拱，而且說了將來還要重重的謝我?？此且馑迹孟裾f是我是為了銀錢來和他跑路的，這不是完全錯了嗎？錢我是喜歡的，看錢是怎樣來的呢。上次我到街上去賣布，在那馬家老婆子家里，遇到那個后生，不就是打算用錢來買弄我嗎？論到那個人，比我們這一位，那真要好到天上去，但是我們婦道，講個三貞九烈，不貪人家的人才，不貪人家的錢財，就這樣逃跑出來了。憑我的良心說，我很對得住丈夫的。只是我為他守三貞九烈，他哪里會知道？看看他那副樣子，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就為了這一些，和他守三貞九烈嗎？若是有那個后生那副人才，就是叫我給他去提尿壺，我心里也是愿意的。

想到了這里，不免臉紅耳熱，跟著心也就跳了起來。她繼續(xù)地又想著，聽說我小的時候，有我爹做主，本打算許配給一位書生的，后來爹死了，就落到這醉鬼手上來了。聽說婚姻大事，都是由天上的月下老人做主的。這月老菩薩，為什么這樣不公心，不把好的配好的，偏要把丑的配好的呢？月老，你真是不公心！她心里如此想著，抬了頭就呆呆地向月亮望著，她呆望著的時候，慢慢地?fù)砥鹆藥灼≡?，那浮云飄浮在半空，好像不曾動，只有那月亮像梭子一般，在云里亂鉆。但是看去月亮鉆得很快，其實它依然在原地方呆定著，慢慢地那些云片，都離開它已很遠(yuǎn)了。毛三嬸想著，月亮里頭，一定有神仙，沒有神仙，何以缺了又圓，圓了又缺，而且會跑。有神仙的話，它是管人間婚姻的，那也不會假。但是到了我這兒，我就有些疑心，我并沒有做什么壞事，何以就罰我嫁這個醉鬼？俗言說：月里嫦娥愛少年。既是神仙也愛少年，為什么罰我來嫁醉鬼呢？

她心里想著，臉上就望了月亮，好像暗地里問著月亮一樣。月亮也像是被她問著了，又飛起了兩片白云，將臉遮住了。毛三嬸看了許久的月亮，身上仿佛有些涼浸浸的，這才醒悟過來，在這里已經(jīng)是坐得過久了。這時，隔壁的洞簫聲，已經(jīng)是停止了，跟著這聲音高低不定的，卻是毛三叔睡在床上的打鼾聲。毛三嬸回轉(zhuǎn)頭來，對著房門口望了許久，倒不由得失笑了。她為了這傷心而又有趣的一笑，遲到深夜兩點鐘，方才上床睡覺。

因為她睡得晚，自然次日也就起得晚。蒙朧中聽得有人笑道：“家里沒有人，怎么會打開房門的。把床上鋪蓋偷去了，還不會有人知道呢？”毛三嬸躺在床上。身子很倦，半晌還醒不過來。因之耳朵里已經(jīng)聽到了，嘴里還懶于立刻答復(fù)出來。繼而又聽到那人道：“怎么？真沒有人在家嗎？”在說這話的時候，聽到腳步聲，緩緩地靠近了窗戶，而且也就分辨明白了這個人就是那可愛的少年李小秋。他走到窗戶邊，必是向屋子里張望，且不理會他，看他張望些什么？果然的，聽到窗戶紙上，有些撥動著的塞率聲。又一會子，聽得那腳步悄悄地走了開去，好像有要走出大門去的樣子。她就在床上問道：“是什么人進(jìn)來了？”

小秋答道：“是我呀！毛三叔不在家嗎？”毛三嬸口里叫著李少爺，人也就起了床，跟著走出來了。她一手叉住那變成了灰色的紅門簾子，一手理著披到臉腮上的頭發(fā)，扶到耳朵后面去，蒙朧著兩眼，向小秋看了去，見他穿了藍(lán)寧綢的夾袍子，外套黑海絨背心，黑緞子似的頭發(fā)，配上那雪白的臉子，斯斯文文的，實在可愛。怪不得春華姑娘那小小的年紀(jì)，見了他也就迷著了。她心里如此想著，那一只手理著頭發(fā)，就不住的向耳朵后扶了去。卻也并不說什么話，只是向小秋微笑。

小秋站在這里是不好，走開也不好，呆站著倒有些不好意思。毛三嬸笑著出了一會神，才瞇了眼睛道：“你小小的年紀(jì)，倒有些不老實?！毙∏锛t了臉道：“我……我……”毛三嬸笑道：“倒是不要緊，我問你為什么在窗戶眼里偷著看我？”小秋道：“我因為叫了幾聲，也沒有人答應(yīng)，不知道家里頭實在有人沒有？所以我在窗戶外面聽聽，并沒有看?！?

毛三嬸也紅了臉笑道：“過去的事就算了，管你看了沒有？不過你這樣早來，總有點事。”小秋道：“我以為趁早來，毛三叔總在家，打算請他。”毛三嬸道：“你和他客氣些什么？他一點人情世故也不懂?！?

小秋笑道：“毛三叔很好的，又幫了我許多忙，我怎好不請請他？”毛三嬸笑道：“我?guī)湍銈兊拿?，更多了，怎不請請我呢？”小秋怎好說是不便請，只得笑道：“我自然是應(yīng)當(dāng)請的，不過不曉得怎樣的請法?！泵龐鹎也缓退f話，先抬頭看了一看太陽影子，然后又偏了頭側(cè)耳聽聽。然后問道：“時候也不早了，怎樣聽不到學(xué)堂里念書的聲音?！?

小秋道：“先生一早上街去了，恐怕晚上才能回來，同學(xué)吵鬧得很，所以我出來遛遛?！泵龐饘⒁粋€指頭點著他道：“你現(xiàn)在說了真心話了，并不是特意到我們這里來的，順便踏了進(jìn)來的罷了。”小秋笑道：“本來也應(yīng)當(dāng)來看看毛三叔。”毛三嬸道：“你何必看他，不過要來探我的消息，因為我是個婦道，不好直說罷了。其實那要什么緊，我這樣一大把年紀(jì)。”

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她又忽然一笑道：“大也不算大。李少爺，你猜我現(xiàn)在多大年紀(jì)？”她說著話，不叉住門簾子了，靠了門框斜站著。小秋知道毛三嬸在這村子里有名的，是個調(diào)皮的女人，現(xiàn)在她這一番態(tài)度，不知由何而發(fā)，可是自己正求著她呢，也不能不敷衍她，便笑道：“你比毛三叔年紀(jì)小得多嗎？”毛三嬸吹了一口氣道：“唉！我比那醉鬼正小十歲，他今年三十五了。我比你大八歲。”

于是瞅了他一笑，又道：“我是個老嫂子，你這小兄弟到我這里來坐坐，有什么要緊？”小秋笑著，卻不好說什么。毛三嬸道：“你吃過早飯了嗎？”小秋道：“飯，他們同學(xué)是吃過了。我早起不愿吃那邦邦硬的蒸飯，沒有吃。”毛三嬸道：“餓到正午吃飯，你受得了嗎？”

小秋道：“慣了，不要緊，我還在街上買有點心收著，餓了可以吃點?！泵龐鸬溃骸澳阋攒浐偷臇|西，我這里有，我做一碗芋頭羹你吃好嗎？還是去年秋天留下來的芋頭。風(fēng)一吹，又粉又甜，做起糊來，很好吃。你愿意吃咸的，還是愿意吃甜的？你不要看我剛起來，我向來很干凈，你看我這兩只手。”說著，又將兩只雪白的手，伸給他看。接著笑道：“我先梳頭洗臉，身上干凈了，再和你去做吃的，好不好？”小秋一個字不曾答復(fù)出來，毛三嬸卻說了這樣一大串，這叫他真不好再說什么，只搶著說了幾句不客氣，也就走了。

他在路上想著，毛三嬸為了我和舂華的事，她是很熱心的，一向暗地里感謝她。只是今天看她這副情形，很有點不正經(jīng)，她不要弄錯了?，F(xiàn)在春華關(guān)在家里，不能出來，雖說是為了管家孩子害病，她臉上不曾帶得憂容的那一點原因。至少也是先生和師母覺得姑娘大了，要避一些嫌疑了。在這個情形之下，自己遇事都應(yīng)當(dāng)檢點些，怎好又去招惹著毛三嬸呢？他自己想了一個透徹，回到房去，就橫躺在床上，靜靜地去斂神。同學(xué)在窗子外經(jīng)過，不斷地說笑，卻也不去理會。

狗子提了一壺開水，悄悄地進(jìn)來，見他帶了愁病的樣子，在床上橫躺著，心里倒有幾分明白，不覺微微一笑。小秋隔了一角帳子，卻是看到了他的臉色了，因問道：“狗子，你笑什么？”狗子倒不料他是醒的，便道：“我笑李少爺像小姐一樣，先生走了，也不出去玩玩。李少爺，你還沒有吃飯呢，給你煮兩個雞蛋吃嗎？”

小秋對于他這種無味的殷勤，更覺討厭，隨便答了聲不用。狗子不再說話，自提了開水壺回廚房去。搬了一大筐子菜，放在臺階石上，將一條板凳打倒，坐在板凳上來清理菜葉菜根?？诶锍骸安堂鼬P，坐店房，自嘆自想”，正有點得那閑中趣，忽聽得有人在身后叫道：“狗子哥，沒上街去呀？”狗子回頭看時，是毛三嬸站在廚房門口。她一手扶了廚房門，一手捧了一只碗，碗上將一只菜碟子蓋了。

狗子笑道：“三嫂子打算要些醬油嗎？”他口里說著，眼睛早是在她身上估量兩三回。毛三嬸笑道：“難道我來了就是打抽風(fēng)的嗎？”狗子笑道：“自家人說話，哪里留得許多神，我是狗口里長不出象牙來，你不要見怪?！泵龐鸬溃骸澳膫€有閑工夫怪你。我這里有碗芋頭羹，請你送給李少爺去吃。請你告訴李少爺，只管吃，我是洗干凈了手來做的。”狗子看她手時，可不雪白干凈嗎，于是接過碗來笑道：“你怎么忽然做一碗芋頭羹來給他吃?！?

毛三嬸道：“也是閑中說起來，李少爺早上送衣眼給我去洗，他說早上總是不吃飯，因為飯?zhí)擦?。”狗子望著，口里“哦”了一聲，可是心里想著：姓李的早上不吃飯，與你什么相干？毛三嬸道：“你不要發(fā)呆，就送了去吧，還是熱的，讓人家趁熱地吃。”狗子在筷子筒里抽了一雙筷子，就將這碗芋頭羹送到小秋屋子里去?？诶锝械溃骸袄钌贍斂炱饋沓裕炱饋沓?，這是毛三嬸洗干凈了手做的芋頭羹?！?

小秋想不到毛三嬸真會送芋頭羹來，便坐起來道：“真是不敢當(dāng)！只為毛三叔用過我兩吊錢，他們總是這樣多禮。”狗子道：“我也是這樣想，她送東西來，一定有緣故的。毛三嬸說，因為李少爺嫌飯硬，早上沒有吃飯，所以她送的芋頭羹你來吃。你不吃飯，干他們什么事，何必要她多禮？”李小秋很覺得這小子說的話有些不入耳，再說他兩句，又怕他借事張揚(yáng)起來，只得坐起來吃，叫狗子向毛三嬸去道謝，自己并沒有出來。

那毛三嬸靠在廚房門邊等著，見狗子出來，就問道：“李少爺已經(jīng)吃了嗎？”狗子笑道：“你嫂子這種恭敬，他哪還有不吃之理。嫂子，你說，還是想替三哥求差事呢？還是想借錢呢？還是有別的事呢？你告訴我，我一定給你去辦?！泵龐鸬溃骸澳氵@話說得也有些不通，我不過是送一碗芋頭羹人家吃，談得上求人家這樣，求人家那樣嗎？我不過是感一感人家的情罷了?！?

狗子碰了一個釘子，自然心里有些不服氣，不過看到毛三嬸今天格外收拾得漂亮，不忍和她爭吵，笑嘻嘻地說：“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泵龐鸲⒘怂谎?，紅著臉回家去?？墒枪纷有睦?，卻依然不服，他不住的在那里盤算，干你甚事，人家沒有吃飯，要你送了羹來，而且還是洗干凈了手做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