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死動全家甘言解怨懷柔施小惠妙策攻心
姚春華在那萬念全灰,預(yù)備尋死的時(shí)候,本來是頭套著繩子,將臉朝著外的。手拿了繩子,頭昂著向窗子外看了去。卻見一片月光,照在白粉墻上,那幾竿竹子,映了一叢黑影子,猶如白紙上畫了墨畫一般,非常之有趣。這就放下了繩子,呆了一呆,心想,這樣好的花花世界,我一閉眼睛,就完全丟開了。我十六歲沒有過的姑娘,就這樣死了,這次出世,豈不是白來?想到了自來兩個(gè)字,這就放下了繩子,坐在那把太師椅子上,將手托了頭,再沉沉地想下去。是呀,我現(xiàn)在不過是當(dāng)童養(yǎng)媳,就算在管家關(guān)著,我的身子,還是我自己的,就稍微屈住三兩個(gè)月,再等機(jī)會,又有什么要緊?只要我自己干凈,癩痢頭也好,癆病鬼也好,與我什么相干。我母親把我哄到管家來,也和推我下火坑差不多。我就是尋了短見,她也不見得心里難受。
因?yàn)樗切睦镫y受,就不能騙著我到管家來了。她既是用盡了法子來坑害我,我也可以用盡了法子來爭這口氣。既是說到爭這口氣,至少要留了自己的性命才說得上,若是死了,那是我現(xiàn)世給他們看,還出什么氣呢?是呀,我若是有志氣,我得活著,我活著做一點(diǎn)事情出來,那才不愧人家說我是個(gè)女才子。要不然,成了那句俗話,女人家不過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罷了。對了,我不死,就是病來磨我死,我還要吃藥治好來,我能白白把性命丟了嗎?在她如此一番考量之后,算是把一天的計(jì)劃全已推翻。想到桌上那張字條,不能讓別人看到,便拿起來三把兩把扯碎,然而還怕扯碎,留了字片紙角,落到別人手上去,那是一件老大的笑話,于是取下燈上的玻璃罩,把這些碎紙全燒了。她盡管在這張字紙上用功,忘了梁上懸的這根繩子了。
猛然之間,忽聽到窗子外,一陣腳步的奔跑聲,由近而遠(yuǎn),好像是有人由天井里跑了過去。在靜悄悄的深夜里,猛然被這種驚慌的腳步聲一沖動,心里也是卜卜地亂跳起來。人正站在燈邊,由亮處看漆黑的窗子外面,又是一點(diǎn)什么也看不到。匆忙地放好了燈,才看到那根長的麻索,還在梁上。趕快去抽那根麻索,無如先前把疙瘩拴得太結(jié)實(shí)了,忙著抽解一陣,偏是解不開來。好容易把疙瘩解開,將麻索抽下來,那前院天井里,人聲大起。心里明白不好,必是這件事已經(jīng)讓公婆知道了?,F(xiàn)在要尋死也來不及,不尋死,公婆跑了來,問起半夜起床,在書房里干什么,又叫人無話可答。忙中無計(jì),忽突一聲,伸嘴就把燈吹滅了。立刻眼前黑暗起來,更是緊張。因?yàn)檫@是新到的家,東西南北,一概沒有印象,黑暗中卻是捉摸不出。伸著手向前,讓桌子碰了。伸著腿向前,又讓大椅子碰了。正站著定了一定神,要辨出這套房門在哪里,前面天井里的腳步聲,已是搶到了后院,接著呼呼打起門來。公公喊著道:“春分,開門開門!出了事了,快點(diǎn)開門!”聽了這種聲音,春華不但是不能開套房門搶著出去,也不知是何緣故,立刻全身抖顫起來。因之兩只腳也站立不定,只是要蹲了下去。因?yàn)樯碜又С植蛔?,心里也就慌了,外面屋子里鬧的是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忙亂中,外面春分已經(jīng)開了門,只聽到公公婆婆喊道:“快找燈,快找燈!”接著套房門也就咚的一聲撞倒。燈光一閃,大舅娘手里捧著一盞燈,一齊擁進(jìn)屋子里。在燈光下,進(jìn)來一群人,見春華蹲在桌子角落里縮著一團(tuán),大家全是一怔。同時(shí),也就看到椅子擺在屋子正中,地上一卷麻索。這情形是不必怎樣猜想,就可以明白的了。
春華始終蹲在桌子角落里,一聲不發(fā)。大舅娘放下燈,跑向前來,一把將她扯起。因道:“傻孩子,有什么委屈,總有個(gè)商量,年紀(jì)輕輕的姑娘,為什么做出這樣的事來?”春華被她拉起,才仿佛知覺恢復(fù)了一點(diǎn),哇的一聲就哭起來了。她這種哭的程度,還是很猛烈,淚珠滿臉的涌著。雖然極力的抑止著,不張開口來,而兩張嘴唇皮,竟是合不攏。于是掉過臉去,將一只手臂橫撐了墻,自己又把頭伏在手臂上。只聽到公公嘆著氣道:“這是哪里說起!這是哪里說起!”婆婆就不同了,先搶進(jìn)套房來的時(shí)候,連向前也不敢,這時(shí)可就開口說話了,她道:“憑良心說話,我們是沒有敢錯(cuò)待你呀,至于這樣把你接了過門,原不是我們的意思,無奈你娘再三派人來說,說怕你兩口子有什么不順心,將來更是不好一處。不如趁年紀(jì)還輕接了過來,兩口子好像兄妹一樣,再過兩年就好了。你府上是這樣說的,且不問真情是不是這樣,不過你府上要把你送來,我們管家是決不能推辭的。這件事你就是要見怪,你只能怪你姚府上,不干我們事。幸而祖宗牌位坐得高,沒有把這事弄出來。如其不然,臨江府城里,管家大小有個(gè)字號,若說到兒媳婦一進(jìn)門,當(dāng)晚就出了情形,千錯(cuò)萬錯(cuò),死得不錯(cuò),什么大罪,都一筆賬記在我們身上,那不是冤枉死人嗎?到那個(gè)時(shí)候,我們不但不能和你爹娘說話,不該把你送來??峙履慵疫€要顛斤簸兩呢!”
她說上了這樣一大串子,多半是實(shí)情。春華聽了,覺得實(shí)是自己娘不好?,F(xiàn)在尋死不成,反讓婆婆數(shù)上這樣一番大道理,心里委屈上加著委屈,就更是哭得厲害。卻聽到公公說:“嗐!你何必噦哩噦嗦,有道是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假使姚姑娘沒有什么委屈,年紀(jì)輕輕的,何至于此!不過她究竟年輕,閱歷少,她心里所想的那番委屈,不見得真委屈,總要慢慢給她解說才是。我們是她的上人,說到和她解說這一層,恐怕她不能十分相信。這樣吧,我們走開,讓大舅娘來勸勸她?!贝喝A想著公婆知道這件事,必定有一番大罵。不想他們進(jìn)得門來,一個(gè)是講理,一個(gè)更是諒情,本來對公婆并無深仇大恨,聽了這兩篇話之后,不由得心里軟了大半截下去。大舅娘這時(shí)就插嘴道:“姐丈和大姐說的都有理。今天你夫妻們忙了一天,太累了,去休歇吧,姚大姑娘就交給我了。”管家夫婦,又重托了一遍,方才走去。
大舅娘就叫著女仆道:“四嫂子,去打一盆水來,讓姚姑娘擦把臉。春分,你姐姐和你有緣,姐姐鬧著這個(gè)樣子你也不知道勸勸,傻孩子,端了燈,我來牽大姑娘過去?!闭f著就走上前來扯住了春華地衣袖。她在傷心痛哭的時(shí)候,卻是無心伏在墻上的。后來慢慢地止住了哭聲,倒不好意思掉轉(zhuǎn)身來望著人,所以還是伏在墻上。這時(shí)大舅娘來牽扯她,也就跟著轉(zhuǎn)過身來。見春分手上捧了燈,站在套房門口等著,大舅娘又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退后不得。只好低了頭跟著走去,到了那邊屋子里,女仆已經(jīng)端了一盆水,放在盆架上,大舅娘拉了她過去,很溫和地道:“大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慢慢地和我說。我做大舅娘的,大小總和你拿一個(gè)主意?!彼诶镎f著,人可站在旁邊等候。春華真不能過拂她的盛意,只得洗了一把臉。臉剛洗完,大舅娘不知道如何那樣快立刻找了一把攏梳過來,笑道:“大熱的天,披著頭發(fā)很難過的,攏攏頭吧?!贝喝A接過梳子,胡亂梳了兩下頭發(fā)。大舅娘笑道:“四嫂子,尋尋看,還有茶嗎?送一壺茶?!庇谑菭恐喝A在椅子上坐著,自己捧了水煙袋坐在春華對面的凳上。
她點(diǎn)了紙媒,夾在捧煙袋的左手上,右手就由紙媒下端,慢慢掄著,掄著到紙媒梢上去。她那眼睛雖是看在她的火頭上,那可以知道她并不在想火頭是大是小,一定是在想有一大篇話,要怎樣說起哩?她掄完了紙媒,笑道:“春分,傻孩子,手上拿了一把扇子,看姐姐熱得這個(gè)樣子,也不和姐姐扇上兩下?!贝悍致犝f,果然拿了扇子,站到春華身邊來,替她扇著。春華連忙接過扇子去,還欠了一欠身子道:“這如何敢當(dāng)呢?”大舅娘笑道:“這是你客氣,無論怎么說,你也是敢當(dāng)?shù)摹>筒挥谜f你和她是什么位分吧,你肚子里裝了這么些個(gè)書,不是我說句過分的話,她再讀十年書,你當(dāng)她的先生也有余。就怕她沒有那么大的造化,得不著你這樣一個(gè)先生去教她呵!”
春華道:“你老人家這話,也太客氣了?!贝缶四锍榱艘淮疅?,將身子靠近坐了一點(diǎn),因道:“這豈但是我和你客氣,管家兩位老人家,哪個(gè)不對你客氣呀。我做親戚的,一碗水向平處端。論到管府上同姚府上,那確是門戶相對。就是說到我外甥官保呢,孩子是本分的,讀書自然比不上你,若是照做生意的子弟說起來,也有個(gè)來得去得,人品呢,自小就五官端正,要不姚先生怎么會中意呢?不想八九歲的時(shí)候,頭上長了幾個(gè)瘡,也不知道怎么大意了,沒有治好,就弄上這么一點(diǎn)子破相??墒菗?jù)算命的說,這是他的好處,破相把沖尅點(diǎn)破,全是好運(yùn),準(zhǔn)可以發(fā)幾萬銀子財(cái),活到八九十歲。再說,現(xiàn)在省里和九江有洋人開的醫(yī)院,他那頭上的病,也可以治好的。揭開天窗說亮話,姑娘,我想你不大愿意,也無非為了他這一點(diǎn)破相。這一件事,我打保,讓我姐丈破費(fèi)幾個(gè)錢,送到省里去診治?!贝喝A見她索性直說了,自己原在婆婆家,怎好說什么,只有低了頭,專聽別人說的。
大舅娘說了一大套話,見春華并沒有作聲,于是架著腿抽了兩袋水煙。笑道:“我是個(gè)粗人,可不會用字眼說話,說得對不對,姑娘你就包涵一點(diǎn)。你沒有作聲,也許不討厭我的話,我就斗膽還要向下說了。春分把桌上那杯茶遞給姐姐喝,你看,我是說話說糊涂了,陳嫂子送進(jìn)茶來了,我也不曉得?!彼诶镎f著話,早是向春分遞了一個(gè)眼色。春分也是相當(dāng)聰敏的一個(gè)女孩子,已是會意,立刻將那杯茶,兩手捧著,送到春華面前,還低聲道:“姐姐請喝茶?!?
春華真感到人家太客氣,只得站起來,將茶杯轉(zhuǎn)送到大舅娘面前,笑道:“你老喝?!贝缶四镄Φ溃骸拔矣忠碎L輩牌子了,順則為孝。大舅娘讓你喝,你就喝吧。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呢,喝茶的功夫,我也沒有下?!贝喝A見她捧了煙袋不放下,也只好端了自己喝。其實(shí)真渴了,也等著要喝呢。大舅娘道:“春分你看姐姐真渴了,一杯茶,一口喝完,再給姐姐倒上一杯,大姑娘,你不必和小姑娘客氣,你聽我說話吧?!贝喝A聽她說話,一來就是一大串,簡直不容人插嘴,只好讓春分將茶杯子接了過去。
大舅娘又說了,她道:“我的話只說了一半啦,我要猜你的心事,就一直要猜到你心眼里去。那一半,我也就說了吧。你的心事,必定說是官保讀書不行,配不上你這一肚子錦繡文章。這還用你說嗎?誰都明白。就是春分這小丫頭,她也一定知道。春分你實(shí)說,你曉得不曉得?”春分笑道:“我曉得什么呀?”大舅娘道:“你裝什么傻?你愛聽鼓兒詞著啦。你就不愛風(fēng)流才子,美貌郎君嗎?”春分撅了嘴道:“你看,大舅娘胡拉胡扯,扯到我頭上來了。”她本坐在春華身邊的,這就一扭身子,坐到床邊去了。
大舅娘笑道:“姑娘你不用裝腔作勢,誰不是做姑娘來的呀。我小的時(shí)候,聽聽《祝英臺》這些故事,一樣地也想嫁個(gè)風(fēng)流才子,狀元郎君。可是到后來,嫁了你大舅那么一個(gè)連鬢胡子。唉!什么都是一個(gè)命,婚姻這件事,前生就注定了的,人哪里拗得過去。再說,個(gè)個(gè)人都要嫁狀元,哪有那么些個(gè)狀元呢?要想嫁狀元,也不難,這一世好好的作人,多修德,來生就有指望了。再又說到我們官保,風(fēng)流才子,他哪里配?但是風(fēng)流才子,也做不了什么事?古來出將入相的人,幾個(gè)是風(fēng)流才子出身?那種人不過弄些琴棋書畫吹彈歌唱混日子,一天沒了錢,掙錢本事,一點(diǎn)沒有,只有討飯。幾個(gè)像鄭元和討了飯又中狀元呢?所以官保不配做風(fēng)流才子,也許是他一樣好處。
大姑娘既是愿意他念書,那很好。本來他也沒有歇書,不過這兩個(gè)月,因?yàn)樯眢w不大好,耽誤了些時(shí)。我這就去和姐夫說,讓他即日上學(xué),或者請位先生到家里來坐館,也沒有什么。他們只有這個(gè)兒子,又有的是錢,那也不在乎。他讀書倒向來不躲懶,本來他老子也不放松他,再有你來一比,他是有三分志氣的人,也不能不好好地念起書來。這樣下去,我想三年兩年的,他就有指望了。自然事情是命里注定的,不過在命圈子以內(nèi)的事,總還可以想法。姜太公還是八十二歲遇文王呢。為人發(fā)達(dá),有遲有早。若是我們官保,為了你來了,就這樣用功下去,說不定有個(gè)三年五載的,真把書逼出來了。不過有一層,聽說現(xiàn)在不用三考了,論到做官,先要進(jìn)洋學(xué)堂。我們大朝人,為什么要學(xué)洋鬼子?我想著,這件事不大好,還得從長商量。不過我姐夫的意思,只要先在家里把書讀好了,為了做官,將來再進(jìn)洋學(xué)堂也不遲??偠灾芗业娜?,心里都是雪亮的,決不能委屈了你這一肚子文才。我話說到這里,真是一絲一毫也沒有隱瞞,信不信就只好由著你。”說完,她才放下了水煙袋,去取一杯茶來喝了。春華始終是低了頭坐著不曾哼出一個(gè)字。雖然大舅娘的話,有中聽的,也有不中聽的,可是自己總悶在肚子里,并不去駁她。大舅娘把那杯茶喝了,依然正對了春華,坐在那凳上。微笑道:“大姑娘,我這些話,難道沒有一句中聽的嗎?你怎么不回答一個(gè)字。這里只你我二人,春分小呢,她懂得了什么,好歹你也該哼上一聲。”
春華才道:“你老人家叫我說什么?唉!”大舅娘道:“我這些話,據(jù)我想,總也是你愿意聽的。不過你為你初次進(jìn)門,初次和我相處,總也許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也就不向下說了。等你慢慢地想開了,再回答我吧?!闭f著,站起身來,將手掌遮了燈光,向窗子外看了去,笑道:“天都快亮了,我們還坐著談,打算過年三十夜守歲嗎?春分,你還是同姐姐在床上睡,我就在這凳上打一會磕睡便行了,有話明天說吧?!贝喝A道:“你老人家那樣辦,豈不是折煞我。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今天是不離開這房的,我們?nèi)齻€(gè)人,擠著一床睡吧?!贝缶四镄Φ溃骸拔夷桥抛樱叶抢锏氖?,哪里會瞞得過你去。你說破了讓我一床睡我就一床睡了?!彼f著,和春分?jǐn)D在一頭,讓春華一人睡在另頭。
春華兩整夜未睡早應(yīng)該是精神不支,只是刺激得太厲害,人也就興奮過了格,眼見窗戶紙一律變成白色,另頭兩個(gè)人鼾聲大作。心里想著,這兩晚上的事,真有點(diǎn)神出鬼沒,雖是自己的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見天色大亮,公婆起床,接著全家人都要來探聽個(gè)虛實(shí)。到那時(shí)刻,自己若是難為情點(diǎn),那就顯不出是個(gè)敢作敢為的姑娘??墒鞘裁炊硷@著不在乎呢,話是由人去說的,他們看了我的樣子,必定說我膽大臉厚,女大王也可以做。我沒有什么了不得,反正是隨時(shí)可以送命的人。只是我父親這胃病不能再受氣。若是讓他聽到了別人說我太不好,有了個(gè)三長兩短,我的罪就更大了。心里如此想著,眼睛望著窗戶紙是越發(fā)的變了白色,而且也就聽到前面天井里,有了人的咳嗽聲了。在這聲咳嗽里,這倒想起了一個(gè)法子,往日在家中,每遇到了什么為難的事,不是裝肚痛,就裝咳嗽,今天就依然用這個(gè)法子好了。心里有了主意,就閉著眼睛來養(yǎng)養(yǎng)神,立刻腦筋里一陣紛亂,眼面前彼起此落的涌出了好些個(gè)影子,慢慢地到所有的影子一齊消滅,人好像是沉到了千丈深的大海里去,什么全不知道了。
等到自己耳朵邊有了人聲,睜眼一看,大舅娘同著婆婆都在屋子里坐著。同時(shí)也就看到了窗子外陽光很大,這不用說,已經(jīng)到了中午了。于是將一只手按住了額角,一只手撐了床,慢慢地坐了起來。大舅娘道:“你若是沒有睡夠,你就再睡一會子吧。家里今天沒有客。先是有幾位客來了,我都代你辭走了,說你在昨日受了暑,身上不大舒服,都很相信,已經(jīng)走了?!贝喝A早編成了一個(gè)啞謎,自己還不曾找這機(jī)會說出來,人家一開口就把謎底給揭了,這還有什么可以說的。因之慢慢地伸腳下床,手扶了床柱子站了起來。大舅娘向她婆婆廖氏道:“大妹,你這兒媳是真不舒服,并不是說著玩的。慢說是她這樣一副斯文嬌嫩的身體,就是我們這樣棒棰精樣的人,鬧個(gè)兩日兩夜,有個(gè)不睡倒的哇!”春華這就偷眼去看廖氏的臉色,也是十分的和平,并沒有一點(diǎn)生氣的樣子。她也點(diǎn)點(diǎn)頭道:“這也難怪她,年紀(jì)輕的人,性情都也差不多的?!?
說到這里,立刻掉轉(zhuǎn)頭來向春華道:“你既然是身體不大好,你就躺下去睡吧,好在也沒有什么事。”春華皺了眉道:“倒是身上有些不舒服,不過我想整日的睡著,也不大合適。”大舅娘道:“那有什么不合適。我告訴你吧,你上面兩位老人家,那就慈善著啦。你公公到底是個(gè)讀書人的底子,他得著你這樣一位媳婦,睡在夢里也是快活的。早上起來,他就到店里去了,家里的事,他哪里會過問。再說到你婆婆,她是我丈夫的妹子,你知道的,她雖是沒有認(rèn)識多少字,可是我的公公,也是個(gè)舉人呢,她什么禮節(jié)不知道,她當(dāng)年做媳婦,就十分孝順的。她是做媳婦的出身,能夠不體諒媳婦嗎?”春華看婆婆的態(tài)度,果然不帶俗氣,這時(shí)廖氏就笑道:“我們嫂子,自夸會說話,今天也就說了一句不通的話。請問,哪個(gè)當(dāng)婆婆的,不是做媳婦出身?這有什么可以夸口?”大舅娘笑道:“我的話沒有什么不通。沒當(dāng)過媳婦就做婆的,那也很多。再說到你當(dāng)媳婦的時(shí)候,憑著你們老太爺是本城一個(gè)大紳士,那一分家規(guī),可也就虧你磨折出來。”廖氏這就嘆了一口氣道:“到如今我也是這樣想,當(dāng)年是怎樣磨過來了。既是這種辣味,自己都嘗過來了,若是照樣地叫別人去嘗,心里頭也慚愧?!贝缶四锵虼喝A道:“你聽聽,這可不是我做舅娘的當(dāng)面撒謊,你放心,決不會有讓你過不下去的事?!贝喝A只是低了頭站著,沒有作聲。廖氏道:“你坐著吧,有道是家無常禮?,F(xiàn)在我們家多年做買賣了,也就不玩書香人家那一套?!贝喝A心想,不玩那些規(guī)矩很好,憑我這個(gè)身分,我也不能隨便糟蹋,于是扶了床坐下。在這時(shí),女仆打了洗臉?biāo)畞?,又泡了一瓷碗菊茶,放在桌上。廖氏道:“你洗臉吧,回頭也要做點(diǎn)飯吃。整日不吃東西下去,那可不行。千生氣,萬生氣,不同飯生氣。人到世上,不就為了吃飯來的嗎?”大舅娘更是殷勤,就起身扯著春華的袖子,把她牽扯到洗臉架子邊上去。
春華一面洗臉,一面想著,照她們現(xiàn)在這種情形,看起來,那是很不錯(cuò)。不過世上不會有這樣好的婆婆,把童養(yǎng)媳看得比女兒還重,這無非是她們一種懷柔之策,先把我哄好了,免得我尋死。我管她,落得舒服。到了逼我的時(shí)候,我自有我的算盤。洗完臉,春分這孩子,也不知由哪里鉆出來了,早就把粉缸子連粉撲子都遞到她手上。春華將粉缸放到梳妝臺上去,笑道:“我不用?!贝缶四镄Φ溃骸半m然臉子白,用不著這東西,到底撲上一點(diǎn),可以遮蓋一點(diǎn)病容?!?
春華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這病容是很深了,在家里,老是三天兩天害病,差不多害有半年的病了,撲粉哪里蓋得了病容?”她說著話,遠(yuǎn)遠(yuǎn)地扶了梳妝臺站著。廖氏點(diǎn)著頭道:“你過來喝點(diǎn)菊花水定定心??偠灾悴挥萌亩饬?。大舅娘和你說了半夜的話,自然你都記得,實(shí)說吧,她的意思就和我是一樣的。我走了,你和大舅娘談?wù)??!彼f完,果然起身而去。春分也站在她身邊呢,低聲道:“我娘怕她在這里,你樣樣受拘板,所以她就走開了。姐姐,你不喝一點(diǎn)菊花茶,那是特意給你泡的?!贝喝A道:“照你這樣說,那我就太不敢當(dāng)了?!贝缶四锏溃骸爸灰闫牌沤o你的,你就收下,那就比你把東西給她吃了,她還要痛快,說什么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來,這里坐。”她說著,將面前一把椅子,連連的拍了幾下。
春華見大家相待都這樣好,明明知道這是個(gè)圈套,也不能不向圈里走。于是走過來,將一蓋碗菊花茶,分了兩個(gè)半碗,先捧著半碗遞給大舅娘。她立刻接著笑道:“春分,你看看,我們娘兒兩個(gè),也就過得親熱起來了。聰明人一勸就會醒過來的,那要什么緊?將來,我們兩個(gè)人一定會投機(jī)的?!贝喝A聽她的話,雖知道她是一味的攏納,但是人家既在客氣一邊,究竟也不好意思點(diǎn)破了,因之只當(dāng)是不知道,回頭看到春分站在身邊,又將那不曾分的一杯菊花茶,送到她面前。春分笑著退了兩步道:“我是你妹子,你還跟我客氣啦?!贝缶四镄Φ溃骸斑@是你婆婆待你一點(diǎn)意思,你就不必東送西送了,要不然,倒顯著你有些見外,連婆婆給的東西都不吃呢。”春華想著,她這話倒說的是。于是向春分微微一笑之后,就端著茶杯子自己喝起來了。
剛是喝了兩口,便見那女仆提了一只食盒子進(jìn)來了。掀開蓋子將里面東西一樣樣放在桌上,乃是一碟紅椒炒五香豆干丁,一碟香油浸拌五香蘿卜干,一碟鹽水鴨蛋,另是一只藍(lán)花細(xì)瓷碗,盛著白米稀飯,碗邊放了一雙象牙筷子,春華一見,便知道是婆婆為她預(yù)備下的,但是依然裝著不知道,只呆坐在一邊。大舅娘笑道:“你婆婆早就和你預(yù)備下吃的了,因?yàn)槟銢]有醒過來,她也沒有驚動你,你吃一點(diǎn)吧?!贝喝A昨天就不曾飽著肚子。這時(shí),一陣菜飯香氣,送到她鼻子里來,不由她那空虛久了的腸子,不住在體腔里面轉(zhuǎn)動著。因之大舅娘一勸之后,雖不便立刻就走過去吃,可是她的眼睛,也不免射到桌上連轉(zhuǎn)了兩下。大舅娘便過來,將她的衣服牽牽。笑道:“你還拘謹(jǐn)什么呢?你那婆婆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給你吃了,你還說什么呢?!贝喝A雖是覺著尋了一番死,到底還不免吃管家的東西,未免可恥,可是不吃又怎么辦呢?餓一餐,餓兩三餐,永遠(yuǎn)地餓下去,那是不行的。那白米稀飯的白色,紅辣椒的紅色,非常吸引人的目光。于是糊里糊涂,也就走到了桌子邊下來,挨身在板凳上坐著。手慢慢地扶起了筷子,然后向大舅娘看了一眼笑道:“怎好我一個(gè)人吃?”大舅娘道:“因?yàn)槟阋粋€(gè)人餓著肚子,所以讓你一人吃,這有什么奇怪?!彼f著,將春華的手捏起,把筷子插到了稀飯里面去。春華微笑了一下,將手扶著碗,伸嘴呷了一口。在這一口呷過之后,肚子里餓蟲就控制住了她,不容她不繼續(xù)大口地喝下去,一碗稀飯,在態(tài)度十分從容的當(dāng)中喝了一個(gè)精光。當(dāng)新娘子的人,本來就不便多吃,加之自己又鬧了一場脾氣,總算還生著氣呢,怎好大吃而特吃。不過叫自己吃在最香的時(shí)候,把筷子放了下來,也于心不忍。因之在猶豫不決之間,將筷子挑了一點(diǎn)鴨蛋白,慢慢地咀嚼著。那時(shí),大舅娘正抽著水煙,不曾理會到她已經(jīng)把稀飯喝完了,并不叫她添飯。她勢出無奈,正待將筷子放下來了,不料竟是不先不后的,那女仆卻捧了一碗煮掛面送到桌上來??茨菕烀鏈S油澄澄的,一個(gè)大雞腿子蓋在面底下。那女仆笑道:“師母說了,請大姑娘把雞也吃了。說著,取過她面前的稀飯碗,把面湯碗補(bǔ)上。這一陣香味,卻遠(yuǎn)在稀飯香味之上。依然照了前面的舊套,先是將筷子挑著面嘗嘗,一嘗之后,就不可收拾了。
在這一頓飽食之后,又加著大舅娘那張嘴,天上地下,無不會說,春華滿肚皮的牢騷,就慢慢地受著洗刷,漸漸的滅去。到了晚上,大舅娘依然不走,陪著談話。她也并不是像鄉(xiāng)村女人,說起話來啰啰嗦嗦,不知道理。她看到春華聽倦了的時(shí)候,就笑著說,那邊一間書房,是你公公給你預(yù)備下來的呢,你也到那里面去看看書。在白天,春華怕心里所不愿見的人,又在那里出現(xiàn)。到了晚上,聽到女仆早早的把外面那個(gè)小院子門關(guān)上,是不能有人進(jìn)來的了。所以大舅娘這么一讓,自己也就閃到那書房里去。在書架上找著自己想看不曾看到的書,心里頭也小小的痛快一陣??吹搅艘股?,那大舅娘真有耐心,春分已經(jīng)睡了,她拿了一點(diǎn)針活,自在隔壁屋子里做,不出去乘涼,也不睡,很有熬著相陪伴的意味。春華將書一放,想明白了這件事,心里倒是老大不忍,只好捧燈進(jìn)房去睡,這又是一天過了。
到了次日早上,春華心又悶起來了。便是昨日推著有病,不曾出房門一步,免得見了那冤家。今天似乎不好再推有病。因?yàn)槌蛱煜挛?,吃過了那些東西而外,而且還看了大半夜的書,精神那么樣子好,到了今日出去吃飯,又不行嗎?自己肚子里這樣地計(jì)算著,兩道眉峰,也就隨著緩緩地皺起。大舅娘坐在一邊似乎知道了她的心事,卻不住的帶了微笑。不久,春分由外面進(jìn)來,報(bào)告了一個(gè)消息。這消息卻讓春華大受感動。兵法攻心為上,她是讓人攻了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