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余日記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九日，舊歷十月廿四，星期二。在杭州的場官弄。

場官弄，大約要變成我的永住之地了，因為一所避風(fēng)雨的茅廬，剛在蓋屋棟；不出兩月，油漆干后，是要搬進去定住的。住屋三間，書室兩間，地雖則小，房屋雖則簡陋到了萬分，但一經(jīng)自己所占有，就也覺得分外地可愛；實在東挪西借，在這一年之中，為買地買磚，買石買木，而費去的心血，真正可觀。今年下半年的工作全無，一半也因為要造這屋的緣故。

現(xiàn)在好了，造也造得差不多了，應(yīng)該付的錢，也付到了百分之七八十，大約明年三月，總可以如愿地遷入自己的屋里去居住。所最關(guān)心的，就是因造這屋而負在身上的那一筆大債。雖則利息可以不出，而償還的期限，也可以隨我，但要想還出這四千塊錢的大債，卻非得同巴爾札克或司考得一樣，日夜地來作苦工不可。人是不喜歡平穩(wěn)度日的動物，我的要造此屋，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原因大約也就在此。白尋煩惱，再從煩惱里取一點點慰安，人的一生便如此地過去了。

今年杭州天氣遲熱，一星期前，還是蚊蠅滿屋，像秋天的樣子；一陣雨過，從長江北岸吹來了幾日北風(fēng)，今天已經(jīng)變成了冬日愛人，天高氣爽的正冬的晴日。若不趁此好天氣多讀一點書，多寫一點稿子，今年年底下怕又要鬧米荒；實際上因金融的變故，米價已經(jīng)漲上了兩三元一石了。

預(yù)定在這幾日里要寫的稿子，是《東方雜志》一篇，《旅行雜志》一篇，《文學(xué)》一篇，《宇宙風(fēng)》一篇，《王二南先生傳》一篇，并《達夫散文集序》與《編輯后記》各一篇。到本月月底為止的工作，早就排得緊緊貼貼，只希望都能夠如預(yù)計劃般做下去就好了。另外像良友的書，像光明書局的書，像文學(xué)社出一中篇叢書的書等，只能等下月里再來執(zhí)筆，現(xiàn)在實在有點忙不過來了，我也還得稍稍顧全一點身體。昨晚上看書到了十點，將Jakob Christoph Heer的一部自傳體的小說《Tobias Heider》讀完，今天起來，就有點覺得頭痛。身體不健，實在什么事情也做不好，我若要寫我畢生的大作，也還須先從修養(yǎng)身體上入手。J.C. Heer系瑞士的德文著作家，于一八五九年生于Toessbei Winterthur，今年若還活著，他總該有七十多歲了（他的生死我也不明）；要有他那樣的精力，才能從一小學(xué)教師進而為舉世聞名的大文學(xué)家，我們中國人在體力上就覺得不能和西洋人來對比。

天氣實在晴爽得可愛，長空里有飛機的振翼在響；近旁造房屋的地方，木工的鋸物敲釘?shù)穆曧懀猜牭们迩宄?。像這樣一個和平的冬日清晨，誰又想得到北五省在謀獨立，日兵在山海關(guān)整軍，而各闊人又都在向外國的大銀行里存他們的幾萬萬的私款呢！

（午前九時記）

午前寫了五百字的《王二南先生傳》，正打算續(xù)寫下去，卻接到了一個電話，說友人某，夫婦在爭吵，囑去勸勸；因就丟下筆桿，和他們夫婦跑了半天，并在凈慈寺吃晚飯。

參拜永明塔院時，并看見了舜瞿孝禪師之塔，事見《凈寺志》卷十二第三十七頁，附有毛奇齡塔銘一，師生于明天啟五年，卒于清康熙三十九年，世壽七十六，僧臘五十四。同時更尋北禪師塔，不見。北禪師記事，見寺志卷八敬叟居簡條，為日本建長寺開山祖常照國師之師。常照國師有年表一，為日本單式印刷株式會社所印行，附有揭曼碩塔銘。聞日人之來參拜凈寺者，每欲尋北之塔，而寺僧只領(lǐng)至方丈后之元如凈塔下。按元凈，字無象，系北宋時人，見寺志卷八，當(dāng)非北。

十一月二十日（十月廿五），星期三，晴爽。

終日寫《王二南先生傳》，但成績很少，尚須努力一番，才寫得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陰歷十月廿九），星期日，陰晴。

時有微雨，又弛懈了三四日，執(zhí)筆的興致中斷了。中午去葛蔭山莊吃喜酒，下午為友人事忙了半天。傍晚，時代公司有人來催稿，系坐索者，答應(yīng)于明日寫二千字。

《玉皇山在杭州》（《時代》）《江南的冬天》（《文學(xué)》）《志摩全集序》（《宇宙風(fēng)》）

這三篇文字，打算于廿六以前寫了它們。

二十五日（十月三十），星期一，陰晴。

早晨寫《玉皇山在杭州》一篇，成二千字，可以塞責(zé)了。明天當(dāng)更寫《文學(xué)》《宇宙風(fēng)》的稿子，大約廿七日可以寫畢。自廿七至下月初二、三，當(dāng)清理一冊《達夫散文集》出來。

二十六日（十一月初一），星期二，晴和。

作《追懷志摩》一篇，系應(yīng)小曼之要求而寫的，寫到午后因有客來擱起。晚上在大同吃夜飯，同席者有宋女士等，又在為開渠作介紹人也。

二十七日（十一月初二），星期三，陰。

午前將那《追懷志摩》的東西寫好寄出，并發(fā)小曼等信。午后又繼續(xù)有人來訪，并為建造事不得不東西跑著，所以坐不下來；今年下半年的寫作成績，完全為這風(fēng)雨茅廬的建筑弄壞了。

傍晚有人約去湖濱吃晚飯，辭不往。十時上床后，又有人來敲門，謂系葉氏，告以已入睡，便去，是一女人聲。

二十八日（十一月初三），星期四，微雨。

夜來雨，今晨仍繼續(xù)在落，大約又須下幾日矣。今天為我四十生日，回想起十年前此日在廣州，十四五年前此日在北京，以之與今日一比，只覺得一年不如一年。人生四十無聞，是亦不足畏矣，孔子確是一位有經(jīng)驗的哲人。我前日有和趙龍文氏詩兩首：

卜筑東門事偶然，種瓜敢詠應(yīng)龍篇？

但求飯飽牛衣暖，茍活人間再十年。

昨日東周今日秦，池魚那復(fù)辨庚辛？

門前幾點冬青樹，便算桃源洞里春。

倒好做我的四十言志詩看。趙氏寫在扇面上贈我的詩為：

風(fēng)虎云龍也偶然，欺人青史話連篇，

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數(shù)十年。

佳釀名姝不帝秦，信陵心事總酸辛，

閑情萬種安排盡，不上蓬萊上富春。

第一首乃錄于右任氏之詩，而第二首為趙自己之作。

今天為杭市防空演習(xí)之第一天，路上時時斷絕交通：長街化作冷巷，百姓如喪考妣。晚上燈火管制，斷電數(shù)小時；而湖濱、城站各搭有草屋數(shù)間，于演習(xí)時令人燒化，真應(yīng)了“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之古諺。

終日閉門思過，不做一事，只寫了一封簡信給寧波作者協(xié)會，謝寄贈之刊物《大地》；封面兩字，系前星期由陳伯昂來邀我題署者。

二十九日（十一月初四），星期五，雨。

昨天過了一個寂寞的生辰，今天又不得不趕做幾篇已經(jīng)答應(yīng)人家的劣作。北平、天津、濟南等處，各有日本軍隊進占，看起來似乎不得不宣戰(zhàn)了，但軍事委員會只有了一篇《告民眾宣言》的準備。

記得前月有一日曾從萬松嶺走至鳳山門，成口號詩一首：

五百年間帝業(yè)微，錢唐潮不上漁磯。

興亡自古緣人事，莫信天山乳鳳飛。

（自萬松嶺至鳳山門懷古有作）

此景此情，可以移贈現(xiàn)在當(dāng)局的諸公。家國淪亡，小民乏食，我下半年更不知將如何卒歲；引領(lǐng)西望，更為老母擔(dān)憂，因伊風(fēng)燭殘年，急盼我這沒出息的幼子能自成立也。

今日為防空演習(xí)之第二日，路上斷絕交通如故，唯軍警多了幾個，大約是借此來報銷演習(xí)費用的無疑。

午后因事出去，也算是為公家盡了一點力。下午劉開渠來，將午前的文章擱下，這篇《江南的冬景》（為《文學(xué)》）大約要于明日才得寫完寄出。

晚上燈火管制，八點上床。

三十日（十一月初五），星期六，雨。

今晨一早即醒，因昨晚入睡早也，覺頭腦清晰，為續(xù)寫那篇《文學(xué)》的散文《江南的冬景》，寫至午后寫畢，成兩千余字。截至今日止，所欠之文債，已約略還了一個段落，唯《東方雜志》與《旅行雜志》之征文，無法應(yīng)付，只能從缺了。

昨日《申報月刊》又有信來，囑為寫一篇《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賞》，約三四千字，要于十二月十日以前交稿，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大約當(dāng)于去上海之先寫了它。

午后來客有陸竹天、郭先生等，與談到夜。晚上黃二明氏請客，湯餅筵也，在鏡湖廳；黃夫人名楚嫣，廣東南?？h人。

十二月一日（陰歷十一月初六），星期日。雨停，但未晴。

午前繼續(xù)寫《王二南先生傳》，若能于午后寫好，尚趕得及排，否則須缺一期了。

（午前九時記）

午后有日本人增井經(jīng)夫兩夫婦自上海來訪，即約在座之趙龍文夫婦、錢潮夫婦去天香樓吃晚飯，同時并約日本駐杭松村領(lǐng)事夫婦來同席；飲酒盡數(shù)斤，吃得大飽大醉。松村約我們于下星期一，去日本領(lǐng)事館晚餐。

二日（十一月初七），星期一，晴。

午前將《王二南先生傳》寫畢，前后有五千多字，當(dāng)可編入新出的散文集里。午后又上吳山，獨對斜陽喝了許多酒。

晚上杭州絲綢業(yè)同人約去大同喝酒，鬧到了十點鐘回來；明日須加緊工作，趕編散文集也。

三日（十一月初八），星期二，晴爽。

午前將散文集稿子撕集了一下，大約有十四萬字好集。當(dāng)于這兩三日內(nèi)看了它。

午后接北新書局信，知該書局營業(yè)不佳，版稅將絕矣，當(dāng)謀所以抵制之方。半日不快，就為此事；今后的生計，自然成大問題。

四日（十一月初九），星期三，陰，有雨意。

午前中止看散文稿，只寫了一篇《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賞》頭半篇，大約當(dāng)于明日寫了也。晚上寒雨，夾有雪珠，杭市降雪珠，這是第二次了，但天氣也不甚冷。

五日（十一月初十），星期四，晴。

早晨坐八點十五分車去上海，大約須于禮拜六回來也?！渡陥笤驴返奈淖忠黄?，親自帶去。

午后二時到后，就忙了半天，將欲做的事情做了一半；大約禮拜六必能回杭州去。

六日（十一月十一），星期五，晴。

在上海，早晨七時起床。先去買了物事，后等洵美來談，共在陶樂春吃飯，飯后陪項美麗小姐去她的寓居，到晚才出來。上《天下》編輯部，見增嘏、源寧等，同去吃晚飯。飯后上丁家，候了好久，他們沒有回來，留一剌而別?；卦⒁褜⑹c鐘了。

七日（十一月十二），星期六，晴。

晨七點起床，訪家璧，訪魯迅，中午在傅東華處吃午飯，午后曾訪胞兄于新衙門，坐三點一十五分火車回杭州。七時半到寓。檢點買來各書，并無損失，有一冊英譯Marlitt小說，名《A Brave Woman》，系原著名《Die Zweite Frau》之譯本。此女作家在德國亦系當(dāng)時中堅分子，有空當(dāng)把她的小說譯一點出來。她的傳記、評述之類，我是有的。天很熱。

八日（十一月十三），星期日，陰，有微雨。

午前寫信數(shù)封，一致南京潘宇襄，一致上海丁氏，一致良友趙家璧。

午后有客來，應(yīng)酬無片刻暇。晚上冒雨去旗下，結(jié)束兩件小事；自明日起，又須一意寫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