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園著《常談》四卷，余喜其識見通達，曾在《苦竹雜記》中抄錄介紹，近日重閱，見卷一中有一則云：

“一士深夜聞齋外數(shù)人聚談。一曰，某人久困科場，作報應(yīng)書若干篇，遂登第。一曰，某素貧，誦經(jīng)若干篇，遂巨富。一曰，某乏嗣，刷善書若干部，遂獲佳兒。一曰，某久病，齋僧若干即愈。相與咨嗟嘆賞，紛紛不已。忽一曰，公等誤矣。士君子正心誠意修己治人，分內(nèi)之事，何必假之以禍福功效，如公等言，則神道為干求之藪矣。適所指之人，皆禮法不明，王法不懼，梗頑之民，語之以圣賢之道，格格不能入，故假為鬼神報應(yīng)天堂地獄之說以懼之，冀其暫時回頭，所謂以盜攻盜，不得已之下策也。因而流弊至于河伯娶婦，岳帝生男，奸徒藉此惑眾斂財，叛逆生焉，尹老須王法中之徒其明證也。公等讀書人宜崇圣賢之教，尊帝王之法，達則移風易俗，為士民之表率，窮則獨善其身，為子孫之儀型，何至自處卑污，甘作真空家鄉(xiāng)無生父母之護法也。（原注云，此二句邪教中相傳受語，破案時曾供出，故人得聞。）言畢三嘆而去。為人為鬼，固不得知，孰是孰非，可得而辯?！眲⒕恍庞泄?，此處設(shè)為談話，蓋是仿效紀曉嵐的手法，其反對講報應(yīng)刻善書大有見解，與鄙意甚相合。近日雜覽，關(guān)于無生老母稍感興趣，見文中提及，便抄了下來，拿來做個引子。鄙人原是小信的人，無論什么宗派，怎么行時或是合法，都無加入的意思，但是對于許多信仰崇拜的根本意義，特別是老母一類的戀慕歸依，我也很是理解，至少總是同情，因而常加以注意?？上н@些資料絕不易得，自五斗米道，天師道，以至食菜事魔的事，我們只見到零碎的記載，不能得要領(lǐng)，明清以來的事情也還是一樣。碰巧關(guān)于無生老母卻還可以找到一點材料，因為有一位做知縣老爺?shù)狞S壬谷，于道光甲午至辛丑這七年間，陸續(xù)編刊《破邪詳辯》三卷，續(xù)又續(xù)三續(xù)各一卷，搜集邪經(jīng)六十八種，加以駁正，引用有許多原文，正如《大義覺迷錄》里所引呂留良曾靜原語一樣，使我們能夠窺見邪說禁書的一斑，正是很運氣的一件事。這些經(jīng)卷現(xiàn)在既已無從搜集，我們只好像考古學家把揀來的古代陶器碎片湊合粘成，想像原來的模型一樣，抄集斷章零句來看看，不獨憑吊殉教的祖師們之悲運，亦想稍稍了解信仰的民眾之心情，至于恐怕或者終于失敗，那當然是在豫計中的，這也沒有關(guān)系，反正就只是白寫這幾千字，耗費若干紙墨罷了。

這種民間信仰在官書里大抵只稱之曰邪教，我們檻外人也不能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總之似乎不就是白蓮教。在《正信除疑無修證自在卷》內(nèi)有云：

“白蓮教，下地獄，生死受苦。白蓮教，轉(zhuǎn)四生，永不翻身。白蓮教，哄人家，錢財好物。犯王法，拿住你，苦害多人?！蹦敲催@到底是什么教呢？據(jù)道光十二年壬辰查辨教匪的上諭里說，王老頭子即王法中所學習的是白陽教，尹老須是南陽教，蕭老尤是大乘教，但其實他們似乎還是一家，不過隨時定名，仿佛有許多分派。《古佛天真考證龍華寶經(jīng)》內(nèi)云：

“紅陽教，飄高祖。凈空教，凈空僧。無為教，四維祖。西大乘，呂菩薩。黃天教，普靜祖。龍?zhí)旖?，米菩薩。南無教，孫祖師。南陽教，南陽母。悟明教，悟明祖。金山教，悲相祖。頓悟教，頓悟祖。金禪教，金禪祖。還源教，還源祖。大乘教，石佛祖。圓頓教，圓頓祖。收源教，收源祖?！惫灿嬍N，可謂多矣，卻一總記著，其中似以飄高即山西洪洞縣人高揚所立的紅陽教為最早。案《混元紅陽顯性結(jié)果經(jīng)》內(nèi)云：

“混元一氣所化，現(xiàn)在釋迦掌教，為紅陽教主。過去青陽，現(xiàn)在紅陽，未來才是白陽。”又云：

“大明萬歷年，佛立混元祖教，二十六歲上京城。”《混元紅陽血湖寶懺》內(nèi)云：

“太上飄高老祖于萬歷甲午之歲，正月十五日，居于太虎山中，廣開方便，濟度群迷。”又《混元紅陽明心寶懺》中卷內(nèi)云：

“沖天老祖于開荒元年甲辰之歲，五月五日，居于無礙宮中，圣眾飛空而來?！奔壮郊慈f歷三十二年，在甲午后十年矣。此皆系飄高自述，可以考見其立教傳道的年代?！痘煸t陽臨凡飄高經(jīng)》有序文云：

“萬歷年中初立混元祖教，二十六歲上京城，先投奶子府，有定國公護持?；煸娼膛d隆，天下春雷響動，御馬監(jiān)程公，內(nèi)經(jīng)廠石公，盔甲廠張公三位護法?！边@是很有價值的文獻，據(jù)黃壬谷考證云：

“此言萬歷年中初立混元祖教，至天啟元年封魏忠賢為定國公，此言定國公護持，即知紅陽始于萬歷而盛于天啟也。至于御馬監(jiān)程公即太監(jiān)陳矩，將陳字訛為程字，內(nèi)經(jīng)廠石公即太監(jiān)石亨，又有石清石棟石彥明，兄弟叔侄同為太監(jiān)，盔甲廠張公即太監(jiān)張忠，此時太監(jiān)皆信邪教，而獨言此四人者，以此四人積財甚富，印經(jīng)最多，固非他人所能及也。”黃君又言邪經(jīng)系刻板大字印造成帙，經(jīng)之首尾各繪圖像，經(jīng)皮卷套錦緞裝飾，原系明末太監(jiān)所刻印，愚民無知，遂以式樣與佛經(jīng)相同，而又極體面，所以誤信。此亦是絕好掌故材料，如此奇書珍本，惜無眼福得以一見?！讹h高經(jīng)》本文中又稱石亨為中八天天主，后又有南岳府君石彥名，東天石清仁圣帝，中央玉帝老石亨等語，對于護法者的恭維可謂至矣極矣。明季太監(jiān)多喜造寺廟以求福，由此乃知刻經(jīng)亦不少，內(nèi)經(jīng)廠自然更有關(guān)系，故其特別頌揚老石亨一家正不為無故也。

紅陽教有八字真言日，真空家鄉(xiāng)，無生父母。這一看當然是出于佛教，可是他們的神學神話里混雜著大半的道教與民間的怪話，很是可笑。如《飄高經(jīng)》無天無地混沌虛空品內(nèi)云：

“無天無地，先有混濛，后有濨濛。濨濛長大，結(jié)為元卵，叫作天地玄黃，玄黃迸破，現(xiàn)出混元老祖，坐在阿羅國?！庇掷献孀谂R凡品內(nèi)云：

“混元老祖，無生老母，真空石佛皆臨凡，白日乞化，夜晚窯中打坐受苦，苦煉身心，但說臨凡一遭，添一元像，終有萬斤之佛性?！饼埲A寶經(jīng)古佛乾坤品內(nèi)則云：

“無生母，產(chǎn)陰陽，嬰兒姹女。起乳名，叫伏羲，女媧真身。李伏羲，張女媧，人根老祖。有金公，和黃婆，匹配婚姻?；煸耍稚?，九十六億?；侍?，皇胎女，無數(shù)福星。無生母，差皇胎，東土住世。頂圓光，身五彩，腳踏二輪。來東土，盡迷在，紅塵景界。捎家書，吩咐你，龍華相逢?！薄讹h高經(jīng)》雖然在前，所說不但佛道混雜，而且老祖宗有了三位，顯系后來造作，弓長撰《龍華寶經(jīng)》據(jù)說在崇禎年中，可是我覺得他所說的更保有原來的傳統(tǒng)。大概人類根本的信仰是母神崇拜，無論她是土神谷神，或是水神山神，以至轉(zhuǎn)為人間的母子神，古今來一直為民眾的信仰的對象。客觀的說，母性的神秘是永遠的，在主觀的一面人們對于母親的愛總有一種追慕，雖然是非意識的也常以早離母懷為遺恨，隱約有回去的愿望隨時表現(xiàn)，這種心理分析的說法我想很有道理。不但有些宗教的根源都從此發(fā)生，就是文學哲學上的秘密宗教思想，以神或一或美為根，人從這里分出來，卻又蘄求回去，也可以說即是歸鄉(xiāng)或云還元?！洱埲A經(jīng)》作者集紅陽之大成，而重復(fù)提高老母，為老祖宗之至上者，這不特深合立教本義，而且在傳道上也極有效力，是很大的成功?！段虻佬淖谟X性寶卷》內(nèi)有盼望歌云：

“無生老母盼兒孫，傳言寄信從費心，遍遍捎書拜上你，不肯回心找原根。”又《銷釋收圓行覺寶卷》內(nèi)云：

“無生母，在家鄉(xiāng)，想起嬰兒淚汪汪。傳書寄信還家罷，休在苦海只顧貪。歸凈土，赴靈山，母子相逢坐金蓮?！?

“無生老母當陽坐，駕定一只大法船，單渡失鄉(xiāng)兒和女，赴命歸根早還源?！薄朵N釋真空掃心寶卷》內(nèi)云：

“勸大眾，早念佛，修行進步。無生母，龍華會，久等兒孫。叫聲兒，叫聲女，滿眼垂淚。有雙親，叫破口，誰肯應(yīng)承?！边@里用的是單詞口調(diào)，文句俚俗，意思是父母招兒女回家，雖標稱無空無，實在卻全是癡，這似是大毛病，不過他的力量我想也即在此處。經(jīng)里說無生老母是人類的始祖，東土人民都是她的兒女，只因失鄉(xiāng)迷路，流落在外，現(xiàn)在如能接收她的書信或答應(yīng)她的呼喚，便可回轉(zhuǎn)家鄉(xiāng)，到老母身邊去。紳士淑女們聽了當然只覺得好笑，可是在一般勞苦的男婦，眼看著掙扎到頭沒有出路，正如亞跋公長老的妻發(fā)配到西伯利亞去，途中向長老說，我們的苦難要到什么時候才完呢，忽然聽見這么一種福音，這是多么大的一個安慰。不但他們自己是皇胎兒女，而且老母還那么淚汪汪的想念，一聲兒一聲女的叫喚著，怎不令人感到興奮感激，仿佛得到安心立命的地方。一茶在隨筆集《俺的春天》的小引中記有一段故事云：

“昔者在丹后國普甲寺，有深切希求凈土的上人。新年之始世間競行祝賀，亦思仿為之，乃于除夕作書交付所用的沙彌，囑令次晨如此如此，遂獨宿大殿中。沙彌于元旦乘屋內(nèi)尚暗，烏鴉初叫時，蹶然而起，如所指示，丁丁叩門，內(nèi)中詢問從何處來，答言此乃從西方彌陀佛來賀年的使僧是也。上人聞言即跣足躍出，將寺門左右大開，奉沙彌上坐，接昨日所寫手札，頂禮致敬，乃開讀曰，世間充滿眾苦，希速來吾國，當使圣眾出迎，奉候來臨。讀畢感激，嗚嗚而泣?！币徊杷涬m是數(shù)百年前事，當中國北宋時，但此種心情別無時間的間隔，至今可以了解，想老百姓聞歸鄉(xiāng)的消息時其欣喜亦當有如此僧也。

無生老母的話說到這里我覺得可以懂得，也別無什么可嫌之處，但既是宗教便有許多儀式和教義，這里我就很是隔膜，不能贊一辭了。據(jù)《破邪詳辯》卷三云：

“邪教上供即兼升表者，欲無生知有此人，將來即可上天也。掛號兼對合同者，唯欲無生對號查收，他人不得濫與也。開場考選，謂欲以此定上天之序也。以習教為行好，無知愚民亦以行好目之，若村中無習教者，即謂無行好者?！庇帧斗鹫f皇極收元寶卷》等書內(nèi)多說十步修行，殊不一致，或者義涉奧秘，須出口傳，故不明言亦未可知?！朵N釋圓通救苦寶卷》內(nèi)有“夫子傳流學而第一”之語，據(jù)黃壬谷在《又續(xù)破邪詳辯》中說明之云：

“近有清河教匪尹資源，號稱尹老須者，因此捏出而字工夫，上天書丁之語。謬謂而字上一平畫為天，次一撇畫為上天之路，下四直畫為習教之人，學而即學上天工夫，又以而字上兩畫形似丁字，故謂上天書丁?！贝祟惞衷捤诙嘤校钇娴幕蛘咭恪斗鹫f通元收源寶卷》所說：

“天皇治下大地乾坤，地皇時伏羲女媧治下大地人根，人皇時留下萬物發(fā)生，五帝才有君臣，周朝才有神鬼，漢朝才有春夏秋冬，唐朝才有風雨雷電。”這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破邪詳辯》卷三據(jù)刑部審辦王法中案內(nèi)供詞云：

“邪教謂紅陽劫盡，白陽當興，現(xiàn)在月光圓至十八日，若圓至二十三日，便是大劫。

又謂中央戊己土系王姓，東方甲乙木系張金斗，南方丙丁火系李彥文，北方壬癸水系劉姓，西方庚辛金系申老敘。案申老敘即王法中的師父。

于八卦增添二爻，改為十二卦，內(nèi)加興吉平安四卦，于六十四卦改為一百四十四卦，內(nèi)加用則高至江河等八十卦。于九宮增添紅皂青，并多一白字。于十二時增添紐宙唇末酬刻六時，為十八時?！边@些造作可謂荒唐，比太平天國的改寫地支似更離奇。大抵老母崇拜古已有之，后人演為教，又添造經(jīng)卷，這些附加上去的東西全須杜撰，道教經(jīng)典已是不堪，何況飄高弓長輩，雖盡力搜索，而枯腸所有止此，則亦是無可如何也。

《破邪詳辯》卷三有一則，說明造邪經(jīng)者系何等人，說的很有意思。其文云：

“造邪經(jīng)者系何等人？凡讀書人心有明機，斷不肯出此言，凡不讀書人胸無一物，亦不能出此言。然則造邪經(jīng)者系何等人。嘗觀民間演戲，有昆腔班戲，多用清江引，駐云飛，黃鶯兒，白蓮詞等種種曲名，今邪經(jīng)亦用此等曲名，按拍合板，便于歌唱，全與昆腔班戲文相似。又觀梆子腔戲，多用三字兩句，四字一句，名為十字亂彈，今邪經(jīng)亦三字兩句，四字一句，重三復(fù)四，雜亂無章，全與梆子腔戲文相似。再查邪經(jīng)白文鄙陋不堪，恰似戲上發(fā)白之語，又似鼓兒詞中之語。邪經(jīng)中哭五更曲卷卷皆有，粗俗更甚，又似民間打十不閑，打蓮花落者所唱之語。至于邪經(jīng)人物，凡古來實有其人而為戲中所常唱者，即為經(jīng)中所常有，戲中所罕見者即為經(jīng)中所不錄，間有不見戲中而見于經(jīng)中者，必古來并無其人而出于捏造者也。閱邪經(jīng)之腔調(diào)，觀邪經(jīng)之人物，即知捏造邪經(jīng)者乃明末妖人，先會演戲而后習邪教之人也?！庇钟姓摻?jīng)中地名的一節(jié)云：

“邪經(jīng)所言地名不一而足，俱系虛捏，其非虛捏而實有此地者，唯直隸境內(nèi)而已，于直隸地名有歷歷言之者，唯趙州橋一處而已。蓋以俗刊趙州橋畫圖，有張果老騎驢，身擔四大名山，從橋上經(jīng)過，魯班在橋下一手掌定，橋得不壞故事，邪教遂視為仙境，而有過趙州橋到雷音寺之說。不知此等圖畫本屬荒謬，邪教信以為真，而又與戲班常演之雷音寺捏作一起，識見淺陋亦已極矣?！边@兩節(jié)都說得很有道理，雖然斷定他先會演戲似乎可以不必，總之從戲文說書中取得材料，而以彈詞腔調(diào)編唱，說是經(jīng)卷無寧與蓮花落相近，這是事實，因此那些著者系何等人也就可以推知了。再舉幾個實例，如《龍華寶經(jīng)》內(nèi)走馬傳道品云：

“儒童祖，騎龍駒，川州通縣。有子路，和顏淵，左右跟隨。有曾子，和孟子，前來引路。七十二，眾門徒，護定圣人?！薄蹲o國佑民伏魔寶卷》內(nèi)敘桃園結(jié)義云：

“拈著香，來哀告，青青天天。大慈悲，來加護，可可憐憐。俺三人，愿不求，富富貴貴。只求俺，弟兄們，平平安安?！睂懣追蜃雍完P(guān)公用的是這種筆法，又如關(guān)公后來自白，論吾神，職不小云云，亦是戲中口氣也?！斗鹫f離山老母寶卷》敘說無生老母在靈山失散，改了號名，叫離山老母，往東京汴國涼城王家莊，度化王員外同子王三郎名文秀。老母令文英小姐畫一軸畫，賜王員外，王文秀將畫掛在書房，朝夕禮拜，文英即從畫內(nèi)鉆出，與文秀成親，以后老母文英接引文秀，入斗牛宮。這里差不多是彈詞本色，后花園私訂終身，公子落難，驪山老母搭救，正是極普通的情節(jié)，此等寶卷或者寫得不高明，令人聽了氣悶，正是當然，若算作邪經(jīng)論，實在亦在冤苦也。

清代邪教之禁極嚴，其理由則因其斂錢，奸淫，聚眾謀反。經(jīng)卷中造反似未見明文，大抵只是妄自尊大，自以為是圣賢神佛而已，但既有群眾，則操刀必割，發(fā)起做皇帝的興趣也屬可能。關(guān)于財色二者，經(jīng)文中亦有說及，或不為無因。如《皇極收元寶卷》云：

“聞一聞修行，要黃金十兩。聽一聽寶號，要白銀二斤?！薄惰€匙通天寶卷》云：

“先天內(nèi)，陰五神，陽五氣。男取陰神者，即成菩薩之果，女采陽氣者，即成佛家之身?！薄洱埲A寶經(jīng)》內(nèi)亦云：

“吩咐合會男和女，不必你們分彼此?！北緛頃崦潦乱壮蓡栴}，此等文句更足為口實。又《姚秦三藏西天取經(jīng)解論》內(nèi)有贊揚當人云：

“風不能刮，雨不能濕，火不能燒，水不能淹，刀不能砍，箭不能穿?！卑柑扉T開放，當人出竅之說，道家旁門亦有之，其詳則不可知，若以常識論之，亦只是妖妄而已。教門中蓋亦有此一派，殆即義和拳所從出，今年五月無錫有姜明波習金光法，云能刀槍不入，試驗失敗而死，則是最近之實例也。

我以前涉覽西歐的妖術(shù)史，對于被迫害的妖人們很有點同情，因為我不但看教會的正宗的書，也查考現(xiàn)代學術(shù)的著述，他們不曾把妖術(shù)一切畫的整個漆黑。據(jù)茂來女士著《西歐的巫教》等書說，所謂妖術(shù)即是古代土著宗教的遺留，大抵與古希臘的地母祭相近，只是被后來基督教所壓倒，變成秘密結(jié)社，被目為撒旦之徒，痛加剿除，這就是中世有名的神圣審問，直至十七世紀才漸停止。上邊關(guān)于無生老母我說的話恐怕就很受著這影響，我覺得地母祭似的崇拜也頗有意思，總之比宙斯的父系的萬神殿要好得多吧。林清王倫的做皇帝的把戲，尹老須的而字工夫，姜明波的落魂傘，這些都除外，實在也并不是本來必需的附屬品，單就這老母來看，孤獨憂愁，想念著她的兒女，這與窮困無聊，奔走到她身邊去的無知男婦，一樣的可以同情。這有什么辦法，能夠除外那些壞東西，而使老母與其兒女平安相處的呢。我不知道。柳子厚文集中有一篇《柳州復(fù)大云寺記》，其前半云：

“越人信祥而易殺，傲化而偭仁。病且憂，則聚巫師用雞卜，始則殺小牲，不可則殺中牲，又不可則殺大牲，而又不可，則訣親戚，飭死事，曰神不置我已矣，因不食，蔽面死。以故戶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蕃，董之禮則頑，束之刑則逃，唯浮圖事神而語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绷萦谑墙⒘怂膫€佛寺，大云寺即其一，他的效力大約是很有的，因為后來寺燒掉了，居人失其所依歸，復(fù)立神而殺焉，便是個證據(jù)。柳君到來，興復(fù)了大云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使擊磬鼓鐘，以嚴其道而傳其言，以人始復(fù)去鬼息殺而務(wù)趣于仁愛，病且憂，其有告焉而順之，庶乎教夷之宜也?！边@個辦法現(xiàn)在也可以用么，我不敢下斷語，總之他這話很有理解，非常人所能及，恐怕連韓退之也要算在內(nèi)。近來我的腦子里老是旋轉(zhuǎn)著孔子的幾句話，中國究竟不知有多少萬人，大概總可以說是庶了，富之與教之，怎么辦呢。假如平民的生活稍裕，知識稍高，那么無生老母的崇拜也總可以高明得多吧。不過既想使工人吃到火腿，又要他會讀培根，在西洋也還是不能兼得，中國又談何容易。我這里費了些工夫，只算是就《破邪詳辯》正續(xù)六卷書中抄出一點資料來，替著者黃壬谷做個介紹，不負他的一番勞力，雖然并不一定贊同他對于邪教之政治的主張。

（民國三十四年六月二十日，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