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資平自傳 作者:張資平


船泊上海時,許多朋友都上岸去玩。我非常的膽小,并且身邊沒有上海通用的銀錢了。所以只在碼頭附近,站在百老匯路的鋪道上,望了一望,便回船上來。

他們上岸去頑(玩)的大部分是有朋友親戚可訪,一小部分是去聽大戲的。在三等的餐室里,從前是二三十個人相聚著吃飯,異常熱鬧。但在碇泊上海時,只剩三五個人在船上,我便感著一種寂寞,同時也覺得上海的天氣已經(jīng)有秋意了,而自己的身邊穿著盛夏的服裝,——學生裝。那些上岸去的朋友們不都是穿上了秋季的反領(lǐng)西裝么?我除在雙門底詹同文照相時,借穿過友人的反領(lǐng)西裝外,從沒有結(jié)過領(lǐng)帶的經(jīng)驗。

“他們結(jié)領(lǐng)帶的工夫真巧妙極了。他們穿起西裝來比老汲還漂亮?!?

看著同艙室的朋友對著鏡結(jié)領(lǐng)帶,穿西裝,心里有說不出來的羨慕,我不禁回想起廣益學堂的校長汲牧師來了。

“到了日本領(lǐng)了官費,我也得制一套西裝來穿穿??!”

我此時覺得治裝費僅港幣一百元,實在太少了。自己身上只存日金二十元,假如今后的官費不可靠時,我不是要流落在日本么?于是我又覺此行實在太冒險了。

卅一早黎明,法國郵船又在上海起錨了。這趟才真正是離開故國,渡黃海,渡日本海到三島去?。∧翘焱砩?,風浪非常險惡。同伴中,十之八九都暈船了。因為船客個個都吐嘔得厲害,艙里就臭得像一口大糞缸了。大眾都到甲板上來睡覺。在“沖積期化石”里面有一段是描寫這時候的情況,我也不再重復地寫了??傊?,我是初次經(jīng)驗十多天的海上生活,當時覺得有無窮的趣味。法國郵船三等艙的西餐,雖不算怎樣好,但比霞飛路一帶的俄國大菜卻好得多了。我想能夠長期吃這樣的大餐過去,就永遠不到日本去也算了。一句話,我當時的感情是像一個茶房,陡然升任為廳長般的那樣愉快了。

八月一日的風浪比昨夜更加兇暴了。有些胃弱的先生們,躺在甲板上,真像是死人一樣了。叫了船醫(yī)來,他們還要問是不是因為少吃了兩頓西餐,便病倒了,他們真的把醫(yī)生逗笑了。

我們到了神戶。因為我們所乘的不是日本船,港醫(yī)處有些故意地嚴行檢驗。他不許我們上岸,理由,是上海發(fā)生了虎列拉流行病,這種病有七天的潛伏期。從離上海之日起計,現(xiàn)在還沒滿七天所以難保無病人在這船里面。那些穿著黑色制服的醫(yī)生們,又在船內(nèi)大加消毒,灑了不少的石灰水。特別是對于我們的三等艙,騷擾得很厲害。我視為天堂的,而他們竟當它毒菌培養(yǎng)室。嗟乎!

但是我看那些日本醫(yī)生,臉色非常蒼黑,牙糞也沒有刷干凈,都抬起雙肩,裝模作樣地左一扭右一扭走上來,作威作福。我想,他們也有醫(yī)生的資格來這船上執(zhí)行衛(wèi)生事宜么?

“你們還是把牙糞刷干凈了后再來說話吧!”

我當下這樣想。但法國的船長,——胖得像一只大啤酒桶的船長,竟在二等餐室中招待他們吃大餐,對日本小鬼盡情的巴結(jié)。

“日本的外表也不過如是如是,還趕不上我們。他們有什么強處呢?”

我當下問了那個陳領(lǐng)袖。但大家談論的結(jié)果是,日本雖然窮,但他們有海軍,陸軍,和努力研究的學者,所以比我們強!

那些醫(yī)生喝夠了萄葡酒,吃飽了大餐,便向法國船長宣告,到橫濱時,如果不發(fā)現(xiàn)虎列拉的病人,就可以自由上岸了!

九月四日早九點,我們到了橫濱。留日中國青年會派了代表來招呼我們登岸。好奇心逼得我很焦急地想快些上去,觀光觀光這個新進國是怎樣的景象。但是,稅關(guān)上的人把我們留住了。等大家的行李檢查完了時,已經(jīng)十一點多鐘了。我們像羊群一樣,給青年會的代表領(lǐng)導著,走到火車站來。站名櫻木町。

我們里面有些是穿學生服的,有些是穿反領(lǐng)西裝的,服裝并非不好,但款式和日本人的不同,似乎是狹窄了一點,把各人的身體捆得緊緊的,不甚大方。由日本人的眼睛看來,當然會表示驚異。在我們走過去的地方,都有日本人立住足看。但我們還是很得意地大踏步,不睬那些東洋鬼。

我們購買二等車票。二等車不比三等車混雜。問了一下車價,只二三角錢。我想這真便宜。二等車里的座席是敷著綠色天鵝絨的梭化,不單好看,坐下去也非常的舒適。

望望車外,大部分是用鉛皮蓋屋頂小房屋,再過一會,便是東一所西一所的高低不一的木造房子?;疖囁坪跏窃卩l(xiāng)間馳走了。左側(cè)右面有矮山有田園有小木屋,有神社,風景十分幽雅。但是看不出一點偉大的東西來。自明治維新以來,近五十年了,他們的建設(shè),只是如是如是么?

我在那時候,總存著一種偏見,即是覺得日本的人物及事業(yè)盡都是小小巧巧的,雖然精致,但值不得我的崇拜。

“我是從有長江大河的大中華來的人物??!”

我坐在車中,暗暗地唱起“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只手撐天空!……”的歌兒來了。

當時對于日本的批評,確是我的皮毛之見,即剛?cè)肴毡镜膰T,對日本便下了這樣的膚淺的批評,真是太荒謬了。

但是坐在火車中,所望見的日本的一切,只有使我失望。我想,我國現(xiàn)在革命成功了,當局如能開誠布公,極力去改革建設(shè),那還怕趕不上日本么?我當時對于廣東的新政府是十分信仰,希望胡漢民和陳炯明能和衷共濟,希望他們徹底改革而從事新的建設(shè)。因為民元的廣東當局,確是有精神,有誠意,比之現(xiàn)在,真是有霄壤之別!現(xiàn)在的政府比清末的還不如喲!

“等我留日十年學成回去時,中國早比日本進步,早比日本富強了吧。我當按照在教育司茶話會時所填寫的服務契約為本省服務??!”

火車在新橋站停住了。我們都下了車。最初領(lǐng)袖們想把我們安頓在北神保町青年會去。問了一問青年會的代表,沒有這多的空房間了。無可奈何,我們只在候車室等候領(lǐng)袖們?yōu)槲覀冋衣蒙?。領(lǐng)袖們和青年會代表商量的結(jié)果,決定送我們到神田區(qū)各家下宿屋去住。不過當天來不及了,只好在新橋站附近住一夜的旅館。每人只需一元五角,但我還覺得太貴了。旅館名叫石坂屋。這是我初在日本睡覺的旅館。應該紀念紀念。

第二天一早,陳虞光領(lǐng)袖來說,他們已經(jīng)為我們交涉定了,由神田的三崎館和圣天館兩家下宿容納我們。

我和幾個朋友是被分配到今川小路的圣天館。日本住室的大小以疊數(shù)計算,疊是一種土席,每張寬約二尺,長約四尺余,面積有一定的。普通個人的寢室最大的是八疊,其次六疊,其次四疊半,又其次三疊,我在這里不憚煩地說明日本住室之大小,是因為它可以表示居住者之窮富。譬如有人問你,你租的房子是幾疊的?你如說,是八疊。那么,他們就要說你是闊氣了。若你說是三疊,他們便會看不起你了。普通學生在公寓里住六疊和四疊半的。圣天館大部分是六疊和四疊半。有些朋友喜歡寬點的住室,則住六疊的。我因為行李簡單,也想省費,便住了四疊半的。六疊的,每月連伙食十六元。四疊半的,則十四元半。只差一元半的數(shù)目,所以蔡君勸我住六疊的。但這時候光線好的六疊室已經(jīng)全給人家占去了。我仍然住了四疊半室,在三樓上,正當扶梯口,我喜歡它光線充足。不過同鄉(xiāng)的老留學生走來看見我的,住室的位置,謂為不妥。因為若遇著有白撞進來,必先偷我房間里的東西。我說,有二樓做第一防線,不要緊。

我非常拙于交際,也不善詞令。每當老留學生,或為小同鄉(xiāng),或為間接的朋友,走來看我們時,我總不愿意開懷地和他們懇談,第一是因為怕那些進了正式學校的學生看不起我這個新米。(與“新參”同音即新角色的意思。例如初進營的新兵,和初進學校的低年級生,都給“老參者”——老兵或老學生——當傻瓜。)第二在他們中也有態(tài)度傲慢,神氣十足,說起話來又多混用日本話的,看見聽見都討人厭。但從另一方面說前者是由于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而后者則由于直覺力太強。特別是因為直覺力太強,所以常常毫不容情地指摘人家所隱諱的或不爽直的事實。結(jié)果,我唯有落落寡合,只有蔡君脾氣與我相似,比較合得來。

我不單不喜歡席地而坐,也不喜歡席地而睡。但買不起鐵床,只好忍耐。特別是每天晨要把被褥摺疊好,擱在“押入”(壁櫥)里,到了晚上又重新搬出來鋪,在“疊”上睡覺。這是何等的麻煩啊。所以我買了四枚小釘子,四條繩子,像張搭天幕般地,把老遠從廣州帶來的棉紗羅帳掛起來,也把氈褥鋪好,儼然像一張床鋪一樣。每天早上,下女來掃除時,她替我收拾好,堆進“押入”里去,免得妨礙了她的掃除的工作。但是等她走了后,我仍然又把帳子掛起,氈褥鋪好。即是白天,我也睡在里面看書或睡覺。后來,我阻著下女,不許她收拾我的中國式床鋪了。及今想來,真是一個丑態(tài)。給下女一宣傳出去后,有許多下女都走來看,看了就哈哈大笑。我問我同住的老留學陳君,她們笑什么,陳君說,她們笑我的床鋪像一個神壇呢。后來接受了幾位老同鄉(xiāng)的忠告,才把我的“神壇”撤銷了。

我進了圣天館下宿第二天,即九日六日,就在附近的一橋通高等日語學校報了名。從九月七日便上課了,只是上午二小時,每月繳納束修日金三圓。另外向?qū)W校買講義兩冊,共去日金一圓。最初一課是什么呢?最初一課是:

請看吧!(Goramnasai)

請聽吧?。∣kikinasai)

請讀吧?。∣yoninasai)

……………………………………

回到下宿來時,便高聲朗誦起來,也不怕笑壞下女們的肚皮。第二課的內(nèi)容是:“姐兒請給我茶,姐兒請給我開水,姐兒請給我飯……”等的日常用語。還有一冊講義是文法,論拼音以至動詞的語根變化。什么四段,上二段,下二段,上一段,下一段等等,一場糊涂,弄不清爽,我想日文比英文還要難呢。于是我恨日本的動詞,何以不一律規(guī)定為四段變化,豈不容易些么?日本話的發(fā)音雖然比英文容易,但是每一句話,音數(shù)拖得很長,聽去只是Kiriko Siriso一類的音響,莫明其妙。想跟著說一番,但總是念不下去,過了一個多星期,雖學了一二句簡單的會話,但向著商店的店員或下宿的下女說時,他們總要發(fā)笑,真是笑得又愧又惱。于是我常常悲觀著想:

“我和日本無緣了。留學不成功了。縱有官費可領(lǐng),但在日本不單腥魚和臭蘿菔難得下咽,日文日語也難得入腦。算了吧!賦歸去來兮吧!……”

的確下宿的飯真是難吃。有時叫廚房加二個炒蛋,便要一角錢,并且還混了許多美利堅粉進去。美利堅粉者,灰面也,吃進口里不似炒雞蛋,但也不似咸蛋糕。我想這真是糟糕!

最初我以為每月十四元,連房租包食伙,總不算貴了,但同住的老留學生姓陳的告訴我,他在三崎町二丁目找著了一家下宿,名叫富山館,四疊半的房子包伙食只需十一元。房子雖然不比圣天館的好,但環(huán)境清靜,住客也不多,并且多是日本學生,所以也比圣天館干凈。

在高等日語學校上了約一個月的課,一點沒有進步。不單不會說半句日本話,并且也還不會念中學程度的科學書,陳君勸我請一個日本人到下宿里來單人教授?;蛟S比較有進步,因為可以和他習習會話。我聽從了他的話便請了一個姓松島的日本人來教日文,每天下午由二時至四時,教二小時的課月奉束修日金五元。這位松島先生是專門任單人教授,教中國新留學生習日本文的。每天一早從八點起,至晚上十時止,他常奔走于神田各下宿之間。

松島是一個朋友推薦的,教授法十分平常。因為可以和他作筆談,他反向我詢問了許多關(guān)于政治方面的事,多半是問中國的某政治家如何,某軍人如何。我也隨便地回他幾句,結(jié)果,我做了每月倒貼五元薪水的政治顧問了,我想,他真是豈有此理,有一天,他忽然寫了一行字:“我以為袁世凱較孫文更偉,君意如何?”他就是這樣地有書不教,每天只是胡說霸(八)道。不滿三星期,我便送了他一張五元的鈔票,叫他滾蛋了。

同住富山館的中國留學生只有三個人,除我和陳君之外還有一個日本大學專門部的學生,也是姓張的。他們是老留學生,喜歡在咖啡館出入,尤其是姓陳的,在神樂坂某咖啡店看中了一個女招待,常常去進攻。我也跟著他去過幾次,因為不會說話,只是陪著他們喝悶啤酒而已,那是在民國元年十月中旬,我最初曉得有所謂咖啡店就是在這時候。

到日本人的眼鏡店里去看過來,金絲眼鏡的價錢真貴得嚇人。陳君看見我想戴眼鏡,便對我說,日本學生多戴鐵絲眼鏡,到勸工場去買一副鐵絲眼鏡好了,并問我以什么理由要戴眼鏡。我當時真慚愧得回答不出話來,唯有說防風防塵埃而已。但我終于買了一副鐵絲眼鏡,價值一元多。青年人的見解真幼稚,以為戴了眼鏡,會增加美觀,其實只有增加丑態(tài)而已。說我的眼睛近視么?我直到進大學時的目力測驗仍然是二十二分之二十二。

總之,有了官費,稍稍從經(jīng)濟的壓迫下解放出來了。我的精神便有些弛緩了,失掉了向上進取的能力。有時略一反省也知道不該不努力用功。但在另一方面,又自寬自慰地對自己說:

“慢慢來吧。還早呢。在省城二三年,物質(zhì)上太受苦了。休息一年半年,透透氣吧?!?

嗣后,還跟他們到吉原和淺草十二階下去游覽。(前者是公娼所在地,而后者是私娼群集的地方。)雖幸未墮落下去,但也常常感著不小的誘惑。

“你是革命政府新派遣來日本留學的官費生!”

想著自己的資格既如此,但自己的學力又如彼,也常感著一種矛盾的痛苦。但是在那時候,我完全不知道應如何努力,應進什么學校。到后來,我知道我之不努力,一半是由于自己之不振作,一半是缺乏互相切磋琢磨的朋友。若不早日改變一下環(huán)境,那只有墮落之一途了。

同鄉(xiāng)有一二位先進勸我,要進正式學校不該單習日語。若同時習一般科學,則日本文進步更速。因為各科都是用日文講授。他們勸我若不入成城學校,便進目白的同文書院吧。我當時若進了比較嚴格一點的成城學校,那末在大學預科的時代,也不至于那樣吃苦吧。但是,我一半是因為怕住堂太束縛,一半是因為同文書院的學費省一點,我就決意遷入目白,進同文書院了。當時我是何等的因陋就簡啊。每月省出十元八元來做什么呢?寄家?guī)椭赣H么?不是的?拿來看電影和吃中國料理而已。

遷入市外的目白后,和一位同鄉(xiāng)姓袁的同住在一家廣東料理店的樓上。在這里吃純粹的中國菜飯了。其實是至不衛(wèi)生,但在那時代我尚吃不慣日本菜,覺得至平常的肉絲炒白菜也非常適口,按生理上說,恐怕是我們初從中國來,體質(zhì)上仍保持著老習慣,需要充分的脂肪分和鹽分吧。

在同文書院,我進初年級。第一學期,專習日文。有三個教員來教我們。第一個是教務長,文學士十時彌,是最無用而又最狡猾的先生,把中國留學生當做玩具,給他消消遣而已。我的直覺力比較銳敏,對于他的說話自然也有過度曲解的地方吧,總之我非常討厭他。其次是一個姓柴田的,據(jù)說他是北京住過幾年,會說中國話。但他的態(tài)度仍然不真摯,只有胡子像高警學堂的大脅先生的那樣長,和教授法比較明瞭一點而已。他那種蔑視中國人的態(tài)度,就叫人看見生氣。所以我也討厭他。第三是姓鳥海的,這位先生態(tài)度非常真摯,也會選些名人逸話給我們讀。他除在我們級里擔六小時的功課外,還在教務處當頭等雜役一類的書記,每遇見十時彌,便不住地鞠躬。但聽說,學校只給他每月十二元的薪水。他對于紀律非常嚴格。而我自到日本來后,更變成為一匹無韁之馬了。到后來,我和這位鳥海先生沖突起來了。他走下壇來拉我的手,要我滾出教室外去。我當然和他抵抗。到后來,我便無課可上了,白白地送了一學期的學費。我只悶坐在廣東小料理店的樓上,天天翻看漢譯日本文典。

原來同文書院是中日兩國人士捐資建筑的。聽說中國政府也幫了很大的款項,目的是專教育中國留學生。但是我進去那年,日本人——東亞同文會,卻拿這個校舍來辦中學了,名目白中學,專收容日本人,而將純中國人的同文書院附屬于目白中學。這是十時彌不甚重視同文書院的最大理由。

我厭倦了同文書院,也厭倦了目白,同時也厭倦了脂肪分過多的中國餐了。大概是多吃了日本水和日本米,體質(zhì)上起了變化,對于脂肪分和鹽分之要求逐漸減低了。

同文書院是怎樣的性質(zhì)呢?它是一個規(guī)定二年畢業(yè)的(中學三年級程度)速成中學。我因為不愿留在初年級,便要求插入在次年暑期即可畢業(yè)的二年級。他們?nèi)毡救耸遣还芪覀冇袥]有程度,只要繳得出學費,便批準了,所以在民國二年春我便跨進了同文書院的二年級,并且是習第二學期的功課。二年級有些什么科目呢?日文,英文,代數(shù),幾何,歷史,地理,物理,化學等。我又花了一筆大款,買了這些科目的中等教科書,聽講了兩星期,似乎也還趕得上。因為雖然不甚了了,但是會通讀那些教科書了。

我插班的最大理由是,想在暑期畢業(yè)后去報考官立高等或?qū)iT學校。同文書院的先生們雖允許我們用中文作答案。但是投考那些高等學校是必須用日文作答的。這卻難為了我。因為我只會讀而不能寫?。?

不過自己有時亦有些得意忘形起來,自己佩服自己到日本來,尚不滿五個月,居然會念中等教科書了。自己也定了《東京朝日新聞》來讀了。但除標題以外,內(nèi)容仍然不甚了了,把報紙擺在書桌上,只是騙騙下女而已。

民國二年二月初旬我又從目白搬出市內(nèi)來了,住在今川小路的千代田館。千代田館正在圣天館的后面,蔡君還住在那家下宿里。他的性質(zhì)比我沉著,自到日本以來,沒有搬過家,而我已經(jīng)轉(zhuǎn)寓了四五次了。我每天都搭院線電車(院線者鐵道院所屬之鐵路,和東京市辦的有別。)到市外目白去上課,也學了日本學生的習慣,帶辨當盒到學校去吃冷飯了。

關(guān)于這些瑣事,本無記述的必要。但因為每天要搭院線電車往返,激動了我許多的情緒,也增加了我許多的知識,特別是對于日本女性發(fā)生了興趣。我由水道橋坐車至代代木或新宿換車,再赴目白,沿途看見有不少的日本女學生上上落落。有時擠擁的時候,常觸著她們的肩部和膝部。發(fā)香和粉香真是中人欲醉。不過有時也會有一陣硫化亞摩尼亞的蘿菔臭沖了過來,大殺風景。但在下半天歸途的車中,可以享受這種少女所特有的香氣。有時乘電車的振動,故意撲身前去,準備給她叱一聲也愿意。然而她的回答竟是嫣然的一笑。?。∠裨谶@樣的場面之下,如何得了喲!她們在車中交互地低聲細語,也只有以舊式語“鶯聲燕語”來形容它了。所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也是在這時候才實地的領(lǐng)略。我在廣州住了二三年就不曾看見過有女學生。但在日本,只在這一段的高架電車中,那些美人的女學生已經(jīng)像“過江名士”了。我不單在這時代認識了日本的女性美,(日本女子的態(tài)度舉動似乎都受過人工的訓練,而在體格上則極力保持著她的自然美。這點恰恰和中國的女子相反。中國女子的態(tài)度舉動則過于奔放自然,太無拘束,結(jié)果失掉了女性所必具的“淑”的條件,而對于身體則加以束縛,如束胸禁止其自然的發(fā)展等是。)同時也震驚于日本女子教育和小學教育的發(fā)達。

高架電車所經(jīng)過之地,真是風景宜人,耐人鑒賞。特別是在四谷驛,穿過隧道以后,不論是晴天雨天,春夏秋冬,應各種時節(jié),有各種不同的景色。

其次在車中也常看見種種的有趣的社會現(xiàn)象。有的會叫人苦笑,有的會令人哭笑不得,有的又會使人流淚。社會現(xiàn)象似乎比廣州復雜。廣州是何等單調(diào)的、殺風景的城市?。?

對于日本的女性,日本的風景,日本的都市社會現(xiàn)象,我覺得縱令無詩才加以吟詠,也應當用散文加以描寫。于是我決意寫我的筆記了。這是我的“篷島×年”的起源。后來以其中的一部分改名為“藝術(shù)的泉源”。雖有一小部分采入我的初期的小說中了,但大部分則已散失。

日本少女雖然可愛,但日本的男子則非常鄙俗。除極小的一部分外,中年以上的男子盡是拜金的“町人”,而青年以下的男兒則盡是未孵化的帝國主義者。日本的老婦人如何呢?她們結(jié)算下宿費時,一分一厘都不茍且,算盤工夫非常的熟達,她們盡是極端的功利主義的內(nèi)助。但在日本人的全體中,也有一種共通性,即皆為工作而拚命。夜學校和日曜日學校之林立,這是表示什么呢?表示他們不單努力工作,同時也非常好學!

坐在電車里我在一方面想效法日本學生之勤勉,取出教本或筆記來讀,但又悲嘆我書包內(nèi)容的貧弱,終于未果。在另一方面,我又想向那些小燕兒般的女學生追求戀愛,但又因不能流暢地說日本話,也未便進行。聽說同伴來日本的,也有幾個居然姘識了日本女學生了,雙飛雙宿。那是何等令人羨慕??!我當時便起了一個疑問,即:

“生理上起了變化,歲數(shù)又滿了二十周年的青年男女是否應當使他有條件地獲得性的滿足?”

我的答案是不應當!因為青年在這時代正是努力于造成學問和鍛煉身心的時代。但是在當時的我何以竟那樣的矛盾!我在那時候的思想,真是可以說漸趨墮落,同時看見報紙上載有許多日本青年因求學不遂而自殺的,也曾暗暗地慚愧。

天氣漸熱了,我又和蔡君在高田村鶉山,租了一所四疊半和六疊半的小房子。即是不住下宿,改住貸家了。從這個地方到同文書院去上課,也不甚遠。我在這村間的曠場上,每天下課回來,便學駛腳車以疲勞我的身體,免得發(fā)生許多妄想和欲念。

六月間我試去投考過第一高等的特別預科,以圖僥幸的一中。日本不比中國,成績的檢查(體格在內(nèi))比較嚴格,我當然失敗了。恰好在這時候,第二次革命勃發(fā)了,但和我之應考第一高等一樣失敗了。陳炯明給龍濟光趕下臺了。龍濟光之所以能取勝,不外是有“袁頭”的津貼。故我敢說,民國成立后的貪污之風,是袁世凱釀成的。直到現(xiàn)在,日益加長。所謂革命精神早消磨凈盡了。袁世凱為個人的獨裁而敢行其收買的貪污手段,遂致上行下效,風靡全國,至今日而益不堪收拾。故以袁世凱為民國之罪人,為獨夫,決非過苛之論。但袁世凱今也成為古人了。今人對之,感慨將如何?

蔡君說要回國去參加第二次革命,因為他是陸軍小學的畢業(yè)生。他說,我們千辛萬苦(蔡君在廣東光復時,當過炸彈隊。)造成的中華民國,怎可容“袁頭”瞎鬧。袁世凱懂得什么?只知道用金錢收買政策。蔡君并沒有預料著這個金錢政策,正是在中國最有效的政策。

蔡君走后,我們便解散了貸家。我也想利用暑假回家去看看父親和老祖母,可憐我在那時,每月官費用得精光,還虧空了許多。幸喜友人的擔保,在經(jīng)理處多預支一個月的官費,才回到家里來。即在七月初旬,我的官費已經(jīng)預支到八月了。并且聽說最后幾月廣東并無款匯來,接著又聽見陳炯明和鐘榮光的出奔,我當時便自覺著我們的官費一定有被取消的一天了。

“一年來太不努力了!和自己同榜的,不是半數(shù)以上考進了一高和高工么?”

自己常暗自慚愧,很想不再回東京去了。在家中住了一個多月,覺得自己是一個最不中用的人。在省城念書時,是一個成績最優(yōu)的學生,但到日本去,便落伍了。聽著父親催促我動身,我心里更加痛苦。父親到底是有經(jīng)驗的人,他說:領(lǐng)著官費不讀書,是不對的。第二,沒有考進正式學校,更應當早回日本去努力預備。我說,早稻田或明治的專門部只消三年就可畢業(yè),也比較容易進去,進學是無問題的。父親也希望我能早日出來社會服務,所以給我騙了。我當時也因有官費可領(lǐng),竟有那樣不長進的求學思想。

十月中旬,又回到日本來了。到經(jīng)理處去一問,仍舊有官費可領(lǐng),真是喜出望外,我在途中,只擔心著官費會被革掉呢。

漸次和梅縣的先進——進官立學校的——認識了。他們問我志望進那一家學校?我說早稻田或明治的專門部。他們又問,我想這樣快畢業(yè)回去做什么?我說想做法官或縣長。引得他們都笑了。他們對我說,我歲數(shù)那樣小,并且有官費可利用,應當好好的用功,再考第一高等,進帝國大學。我想,帝國大學?那不容易吧!對于這個日本的最高學府,我真有些望洋興嘆,半點進取的勇氣也沒有。

章士釗的“老虎”在東京出現(xiàn)的那年春,三月,我投考大塚的高等師范學校,但結(jié)果仍是失敗了。只拿一二本普通科表解來暗記,而不徹底地進學校補習科學,欲考上日本的官立學校,那比中彩票還要艱難。我也是因為有早稻田、明治等私立學??蛇M,對于科學的準備,便麻胡(馬虎)了。這是在我的求學史上最大的失敗,也是最大的羞恥!

春假又過了。我以同文書院畢業(yè)的資格,欲進早稻田的預科。因為我決意進五年的大學部(二年為預科),不再想進三年的專門部了。這是由于友人的責難,說我年紀輕輕,便貪圖簡便,太墮落了。但是經(jīng)理處回信來說,早稻田的招生期已經(jīng)截止了。我只好到“明治”去報名?!懊髦巍睂χ袊鴮W生更麻胡(馬虎),五元的鈔票交了去,便換得了一張聽講證,只填了一張姓名籍貫表,便算手續(xù)完了。這時候,我住在代代木,距“明治大學”太遠了。不得已,再搬出神田來住。

明治大學的預科生有千人以上吧。在一間大禮堂里上課。坐在后面聽不見教授在說些什么,只看見他在黑板上寫一二個英國字,而雙唇則不住地在伸縮張動。我想,像這樣,那里像是上課,只是看“無言劇”吧了。有教本的如英文等科目還可以自修。要筆記的科目,那真要我的老命了。上了一星期的課,又灰心了。

“丟了五塊算了。還是再進預備學校補習,準備考官立學校吧。在私立大學上課,是摸不出一點頭緒來的?!?

我正在發(fā)誓,痛改前非,往后要努力考官立學校。但已經(jīng)遲了!革除官費的惡耗已經(jīng)傳到東京來了。

四月中旬的一天,像要下雨,天色陰曇。住在經(jīng)理處的友人鐘君,穿著日本服,走來了。一看見我們,便低聲地說:

“公事到了喲!”

“什么公事?”

蔡君,他因第二次革命失敗,又回來東京了,反問鐘君。

“你們的官費都停止了。只發(fā)七十元的川資返國?!?

最后,鐘君還說,龍濟光政府,因為是發(fā)現(xiàn)了那些有功民國的學生一面領(lǐng)官費,又一面回香港去搗他們的亂,所以決意革除前年所派的留學生的官費了。有些人是歸咎經(jīng)理員,謂他不該不為學生力爭。蔡君表示滿不在乎。他說,他可以自費,或回國去升進陸軍中學。然而,我當取什么態(tài)度呢?

這個消息不單對我目前的生活加以極大的打擊。對于今后求學的前途,也給了一個致命傷,我當時的情狀,只能以欲哭無淚來形容了。

“暑期有幾家官費學??煽迹愕鹊娇剂四切┕儋M學校再定行止吧?!?

有朋友這樣來勸我。我雖然想。但距考期只有兩個多月,而我尚沒有半點準備,普通科學基礎(chǔ)一點也沒有??v會去投考,還不是失敗么?我只頻頻地嘆氣。

一般絕望了的人,只好在絕望中再求出路。我也只好如此了。我決意一面寫信報告父親,一面以所發(fā)的七十元來維持二三個月的生活,努力補習普通科學。我決意濟河焚舟了。

這時候,我在神田住貸間,用費較大。我再不能繼續(xù)那樣的生活了。我另外找了一家小貸間,住三疊室,點五燭電燈了。每月連伙食只需十二元,加上學費零用等項,每月不超二十元了。同時想及一年余來的浪費,又后悔,又心痛。

我在上午補習理化,下午補習數(shù)學,夜間補習日本文。上了一個月課,我覺得日本文進步,最好練習筆記(日文叫“書取”)。我知道考官立學校以日文為最重要。于是把上午的理化放棄了,而加習“書取”。過了第二個月,自己知道日本文的進步頗速。

上午由十點上課至十二點,下午由一點上課到五點,夜間又由八點上課至十點,其余的時間便伏在三疊室中自修。每夜沒有在十二點以前睡過。

恰恰是考高等工業(yè)的前星期,我右腦后的頸項上,生了一個大疽。朋友來看我的都說是用功過度,虛火上攻的結(jié)果。可憐我在那時候一點衛(wèi)生及醫(yī)學知識也沒有,連拌瘡膏還是房主人——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告訴我的。她看見我那樣刻苦求學,似乎表示十分的同情。

考高等工業(yè)算保持住了最后一天的受考權(quán)。(因高工的入學考試,是每天削除人數(shù)的。)但因圖畫和日本文考壞了,又歸失敗了。

考后的三天,接到高工寄來的一封信。女主人很高興地送信上來給我。她一看見我,便為我道喜。她說:

“你這樣用功的人,一定考得上的!”

她表示為我十分的歡慰,當時她盡笑著看我,我也不轉(zhuǎn)瞬地望她。我們當時都感著一種神秘吧。但我一因她并不是怎樣漂亮,而態(tài)度也不很高雅,二因她是有夫之婦,三因我在那時全無勇氣。所以對她無一點積極的表示。不然,恐怕墮落下去了呢。過后,我才知道她是在戀愛著我呢。倒霉!倒霉!

“否,一定落第了。若是及了第,學校是用明片通知的?!?

“不會吧?!?

她還笑著盡立在我的桌旁不走,似乎不相信我的話,只當我是不好意思。

“真的?!?

我一面說,一面開信封,信的內(nèi)容大意是我這次考試成績甚佳,惜投考人數(shù)太多,按成績順序錄取,超出了規(guī)定名額,不便錄取了。并勸我不要灰心,當更奮發(fā),以待第二次的機會。

“張樣。像你這樣勤勉的人,真是對不住你啊?!?

她的臉上笑痕也立即消失了,只頻頻地為我嘆息。

考高等工業(yè)失敗后,我再無心上課補習了。我知道,我的失敗不是因為預備科學不夠,而是精神太緊張,一進場,胸部便會起悸動的結(jié)果。于是我再由神田搬回代代木和一位堂兄同住了。我一面收拾行李,一面等候投考第一高等,作背城的借一。如再失敗,唯有回廣益學校去當小學教員了。這是父親的意思。父親恐怕我因官費之取消及考學校之失敗而悲觀,由悲觀而自殺,故常來信安慰我,也勸導我說:“功名是身外之物,還是身子要緊?!痹谄綍r,我或忽視了這句話。但在目前,前無出路后無倚靠的困難當中,我因神經(jīng)衰弱,終于流淚了。父親說,第一高等考試又失敗時,立即回來,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回高警補習,要了一張畢業(yè)文憑出來后再說。二是回廣益學校教書,他已商得了汲牧師的同意。這真是“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我很想要求父親為我勉籌半年的用費,每月寄我二十元,我明春一定考進高等師范給他看。但我一想到父親的勞苦和家計的狀況,我又不忍啟口了。

但是到了七月中旬,我考上了第一高等了。

寫到這里,已經(jīng)滿了預定的字數(shù),而我也變成了一個尚未孵化的日本帝國大學生,我的自敘傳就此作一結(jié)束吧。往后的“我的生涯”之一部,當在“彗星的行蹤”里面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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