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請姚先生幫幫忙。
——好的好的,太太放心吧,總是盡我的能力的。慢走慢走。
足足費了一點多鐘的會談,送出了今天第八個女顧客之后,律師姚啟明便覺得累了似的忙從襟袋里抽出手帕來,拭額角上的汗珠。
律師姚啟明是自從去年替一個滬上交際社會的名女性爭勝了一件離婚案,為新女性吐了萬丈的氣焰之后,他的名氣便在所謂受著雙重壓迫的天下的女性間逐日地高升起來。所以那時以來他的辦事室差不多天天都有綢緞的摩擦聲和香水胭脂的氣味的。
“上帝作孽,真像多根了個舌頭給女人,我從未曾接過那么絮絮叨叨的女人,”他雖這樣獨白似地表示著他對于剛才送出去的女客人的不快,但是當他順下想到她那左靨上一個可愛的笑渦時,他的眉頭便花一般地開放了。
他無意識地把表拿出來在手里一看,長針恰好剛指著四點。玻璃窗外,一片受著反照的光亮的白云,掛在對面建筑物的鐘樓頭。從鄰近櫛比的高樓的隙縫伸進來的一道斜直的陽光的觸手,正撫摩著堆積在書架上的法律書類。客人走后的辦事室里是寂靜支配著的。暖氣管雖早就關了,但是室里的溫度仍是要蒸殺人一般地溫暖。就是那從街上遙遙地傳上來的軌道的響聲也好像催促著人們的睡氣一般地無氣力。是的,春了,啟明一瞬間好像理解了今天一天從早晨就胡亂地跳動著的神經(jīng)的理由,同時覺得一陣粘液質(zhì)的憂郁從身體的下腰部一直伸將上來。不好,又是春的Melancholia在作祟哩!陽氣的悶惱,欲望在皮膚的層下爬行了。啊,都是那個笑渦不好,啟明真覺得連坐都坐不下去了。
——對啦!
忽然從他咽喉里跳出一個高聲,同時用拳頭表示了一個決意,他站起來把臺子上的書類整理一下,吩咐聽差打電話叫家里不要駛車來接,于是便帶了帽子和手杖推門走出了那間蒸熱不過的辦事室。
兩分鐘之后,借著電梯由七樓到底下做了一個垂直運動的啟明便變?yōu)榻稚系娜肆?。門口是這些甲蟲似的汽車塞滿著街道。啟明拖著手杖往南便走。
還不到Rush hour的近黃浦灘的街上好像是被買東西的洋夫人們占了去的。她們的高鞋跟,踏著柔軟的陽光,使那木磚的鋪道上響出一種輕快的聲音。一個Blonde滿胸抱著郁金香從花店出來了。疾走來停止在街道旁的汽車吐出一個披著有青草的氣味的輕大衣的婦人和她的小女兒來。印度的大漢把短棒一舉,于是啟明便跟著一堆車馬走過了軌道,在轉(zhuǎn)彎處踏進了一家大藥房。鼻腔里馬上是一頓芳香的大菜。
——先生要什么?
斯拉夫女抬起一個只有嘴唇和眼睛的臉孔來問。
——Sana你們這兒有嗎,德國制的?
——Sana? Sana? ……啊,先生是不是要那……
她把以下的幾句換做了微笑,瞟了啟明一眼便跑到里頭去了。
……斯拉夫女倒也不錯。她們那像高加索的羊肉炙一樣的野味倒是很值得鑒賞的。因為他們的民族比較地慢受機械的洗禮的關系,至少別國人所有那種機械似的冷刻性少一點。離了鄉(xiāng)國的他們不是像要使這沙漠似的上海潤濕起來一般地在霞飛路一帶筑起一個綠洲來了嗎?
——是這一種嗎,先生?
啟明目凝視著玻璃柜里的大小罐瓶,正冥想得出神時忽然鼻尖上來了一個白色的tub。
——Yes, That's it!多少錢呢?
——一元好咧?!墒窍壬?,May you have a goodtime!
這斯拉夫女倒這樣風騷,也許是染著了Spring fever吧!啟明一邊想著一邊便給了錢,走出店門一直往南,徑向中國人的商業(yè)區(qū)去。
只隔兩三條的街路便好像跨過了一個大洋一樣風景都變換了。從店鋪突出來的五花八色的招牌使頭上成為危險地帶。不曾受過日光的恩惠的店門內(nèi)又吐出一種令人發(fā)冷抖的陰森森的氣味。油脂,汗汁和塵埃的混合液由鼻腔直通人們的肺腑。健康是遠逃了的。連招買春宮的□□(原文此處為“□”)的口音都含著弄堂里的阿摩尼亞的奇臭。好像沸騰了的一家茶館張著一個巨大的虎口把那賣笑婦和一切的陰謀,商略,騙計都吸了進去。啟明離開了那班游泳著的人群彎入了一條小巷時,忙把一口厭惡的痰吐了出來,不幾步便看見頭上明明地寫著“綠弟”兩個字的門燈。不曉得此刻她在不在,他想著便進門去了。
兩個鐘頭之后,啟明便做了回家的汽車上的人了。他把倦怠的身體深深地躺在絨的椅墊上,任那車體舒服地搖動著,自己浸在懶惰的波浪里。
“并沒有興趣,”他的思緒是在剛才離開來的綠弟身上。綠弟是前天他在跳舞場里,偶然同他開了口的一個職業(yè)女人。那時因為她那對羞怯怯的很容易受驚的眼睛,起初使啟明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人家人,對她感到著了不少的魅力,但后來雖知道了她的本性,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那紅光下的糜糜的樂聲誘起了他心里什么回顧的底浪漫感情,竟不使他失望,反而使他生起一種蕩蕩漾漾著的美感。他今天這高興的一行雖說是被春天的憂郁粘起來的,也就是因為忘不了那時的愉快。但是美麗的思想每遭現(xiàn)實的殺戮。他覺得她們是非從頭改造不可的。第一她們對于一切的交接很不簡明便捷。她們好像故意拿許多朦朧的人情和儀式來涂上了她們的職業(yè)。沒有時下的輕快簡明性。拿她同那個在藥房里碰到的斯拉夫去相比,真是兩個時代的產(chǎn)物。所以他要達目的不知道空費了許多無用的套話和感情。事情總沒有他所預料那樣地簡單的。早知道這樣倒不如不去的好??墒且埠?,他隨拿出香煙來點了火抽著,回轉(zhuǎn)著念頭繼續(xù)地想:總之,目的是達了的,至少因她得打掃了今天早晨以來屯留在身體里的一些煩郁的情欲。
啟明暫時抽著香煙把過去的煩思趕走了。不一會汽車就在他自己門口停止了。他下了車剛踏進內(nèi)時,恰好也剛回來的妻可瓊把兩塊未干的寫生板放在扶梯頭急要走上樓去。
——啊,回來了嗎?你坐一會兒我換件衣衫就來。
她表示著說不了的親密,便小孩子般故意乒乓乒乓的走上樓去。
可瓊是啟明兩年前以近似戀愛的感情娶來的。但是娶來之后雖然外面看起來好像感情很融洽,卻老是不能合作,兩年中他們以雙方的理由,以雙方的同意離居了兩次又結(jié)合了兩次。小孩當然是沒有的。這次雖是第三次的結(jié)合,但仍是看不出有久居的可能性。這樣說起來好像他們各住在自己的世界里,老不干涉,但這卻不是真理。因為他們無論在人前或是在私室,都時常表現(xiàn)著強烈的愛情,做著不絕的愛撫。尤其是啟明覺得可瓊近來對于自己的殷勤是特別的。她以前很熱心弄音樂,啟明??匆娝弯撉賹ψ5詮乃妹酶妹玫膼廴?,一個新近由法國回來的姓秦的畫家,由南方搬到上海來住之后,不曉得是不是因常常的來住,和長長的談論,竟受了趣味的傳染。她也想跟他學起畫來了。她的妹妹和妹妹的愛人,這都是可瓊自己的嘴里出來的話,其實兩個人啟明都未曾見過一面。聽說她妹妹曾來過他家里兩趟,但兩趟卻巧他不在。只就放在房里梳妝臺上的照片判斷時,才料得是一個年紀很輕,很像她姊姊而稍比她姊姊深沉一點的,纖細蒼白的臉上露著倦怠的魅力的美人兒。
起初啟明聽見可瓊說起她妹妹們來時他是不相信的。因為他從來未曾聽見可瓊家里人說過有第二個小姐的。但站在那好像同一個模型造出來的很像可瓊的那張照片之前,他是不能再懷疑了的。照可瓊的話,白然——就是她妹妹——說是她們還在十六七歲的少女時代,愛慕了她們父親的一個青年秘書,于是不聽家人的管束和反對,竟抱著一包學校里的教科書當做行李,同他私自奔到南方去做了夫妻。但是后來不知道是男的棄了她,還是她失了對于男底憧憬,竟另交結(jié)了一個廣東的豪商的兒子,在那兒過著很適意的生活??墒呛郎痰膬鹤诱绽遣粫τ谝粋€女人維持著長久的興味,于是當他的朋友,就是現(xiàn)在這姓秦的畫家,剛從法國回來,第一次去拜訪他,而在他的書廳里,由心中的敬意,拿著專家的眼光,稱贊說他的新夫人的肢體骨格是真難得的,是什么法國現(xiàn)畫壇的大家德韓氏畫中的人物時,便得了女人的同意,恰似拿著秘藏的逸品來酬謝友誼一般地,把白然介紹給了他。
有了這么一個妹妹,所以可瓊常說,人們知道她這么一段過去史的,都說她是個可憐的小姐,但白然自己并不覺得自己是可憐的還是什么的。因為這些都是出于她自己的愿意。我妹妹,可瓊又說,從小就很聰明,長大了又熱情又浪漫。而且很溫柔可愛,不像我這樣的頭腦不清的頑女。她同她現(xiàn)在的人很是熱烈地相愛著。她是他的靈感的安琪兒,他的模特兒,他又是她的強力的一切的保護者。旁的人看起來真要羨慕他們啊,我是很疼愛著她的。這就是可瓊嘴里總結(jié)著她妹妹的一句話,啟明自知道了妻子有這么一個有趣的妹妹,就動起一種感情上的exotisme——因為若從容貌說,她可以說是自己的半妻子,然而事實他卻未曾領略過她任何感情還是行動,他很想見她一面;但因事務忙的關系,至今尚未滿足渴望。
可瓊這一個多月來的午后多半是在這妹妹和那姓秦的畫家法租界的畫室里過去的。啟明雖覺得近來妻子像有點過于放任,但他也管不著她。自己是忙著的,又是有了兩次的離居的她??傊齻兪擎⒚??!?
啟明像擔不起過度的疲乏似地坐在沙發(fā)上出神,忽想起昨夜未看完的外國小說,于是勉強站起來,上樓,走入寢室要向床頭去拿時,恰好剛洗好澡的可瓊只穿著件襯衫從浴室出來。
——今天,天氣太好啦,我們都到郊外寫生去了。你瞧,我的臉和這兩只手臂都被太陽曬紅了。
——哼,怎么樣,畫有沒有進步點。我看你還是繼續(xù)去弄弄鋼琴的好。
——呃,怎么沒有。我覺得我好像對于繪畫比對于音樂有才能啊。你可曉得我已經(jīng)開始畫人體了嗎?
——誰知道呢,素描學不上兩個月就想弄顏料畫人體,恐怕顏色的用法都不曉得呢。
——你不要看我不起。秦先生說我的素描已經(jīng)很準確,明暗也辨得很清楚了呢。
——那倒很好,但恐不久你也要變做很難得的德韓氏的畫中人物了呢。
在無意中啟明嘴里隨滑出了這一句稍帶點酸味的話??森偲鸪醪欢裁匆馑迹S后便馬上發(fā)起性子來說。
——你又無端惹人了。要是你不歡喜我,我什么時候都可以走的。
她的眼圈一變紅;那只小口兒的上唇便越卷越高起來了。但這么一來啟明也不認負了。
——不是我惹人,不是有音樂教師的前例嗎?
——音樂教師怎么啦?音樂教師怎么啦?什么前例?我問你,你每晚說上俱樂部去。其實你何曾去過嗎?多么好玩的俱樂部,誰知道你們真的在俱樂部,還是假的俱樂部干什么事體呢。女客人多,辦公室好熱鬧吧,但誰曉得是那一類的女客人。你以為我不曉得嗎?我只從你身上每天帶回來的香,便什么都可以知道的,人家不是沒有眼睛看不出你領襟上的胭脂痕哩!
可瓊是發(fā)怒了的母豹,靠著伶巧的舌頭,把這許多的話一氣呵成地講完了之后,于是便一時喉嚨塞了似的伏倒在床上盡力地嗚咽起來。
“說謊,簡直說謊,那有這樣的話,”啟明雖心里有了這么一個反對心理。但當他想到的今天的一時的無聊,卻也就不好開口。這么被她一哭起來,覺得老婆倒也是可愛的。尤其她那只穿著一條短的襯衫伏在床上全身發(fā)戰(zhàn)抽咽著的樣子,在他眼里真映得是再美麗沒有的。他雖有了馬上走去緊抱她的沖動,但他累了的四肢卻不許他。他把手里的書隨便地一拋,便慢慢地踱去坐在床上她的身邊,對她說自己的不是,溫柔細聲地叫她好生地不要再哭。她起初只顧嗚咽著不睬,但不一刻便驟雨晴了一般地坐起來拭拭眼淚對他說,
——你并沒有什么錯,我是故意嚇你的。
她真像變了兩個人一樣地,繼著微笑了。
——嚇嚇也好,不過剛才的話完全是無根的。
啟明還不愿認負地說。
——那我知道,何用你說。
她也是簡單。
這晚飯后,因要表證兩個人的講和,啟明便抱著第百幾次的小新婚的感情,勉強著疲乏的身體帶她到影戲館里去。
啟明守了妻的約,找她和她妹妹們,到籠在綠蔭里的法租界的他們的畫室去,是隔天的下午辦完了公事之后。隨著門內(nèi)的鈴聲出來的一個丫頭,大約是已經(jīng)受過吩咐的,聽說是姚先生便即刻領導了他進去。廣大的客廳里,處處都露著一個趣味豐富的藝術(shù)家的痕跡。壁上,柱上除了這些大大小小的裸體畫,風景畫之外還有梅花仙鹿的角,野蠻人的弓箭,番刀,和這好像很寶貴的波斯地氈的破片。沙發(fā)近旁蹲著的是一只扁平了的老虎。那面的柱邊,利用著半只破舊的長統(tǒng)靴和大鐘的發(fā)條,和其他不知道出所的錯雜的物品齊整地裝置在一個柜上的,下面貼著一張白條子,寫著“世界之心”,大概是什么表現(xiàn)派的作品吧。啟明正在冥想,忽的可瓊穿著花花點點地染污了顏色的黃麻衣,微笑著從背后來了。
——來了嗎?我們都在等你。他們都在后面,還在工作呢,他趕著制作應展覽會的作品。我們就去吧。參觀參觀不要緊的。是白然做著模特兒。但是靜點兒,等他們弄好,我來介紹給你。
于是可瓊便領著啟明進了一間光亮的畫室。畫室是向北開窗的。窗和屋頂都用毛玻璃。窗外是小庭園,看得見這些春陽里的五色的草花任蝴蝶兒采取著。
啟明一進去,就在這些無秩序地亂放著的緣額,畫架,石膏像和許多未完成的作品的混亂中,看見兩三個人頭向著對面近窗邊的壇上挺立著的一個全裸的雪白的女人像。這無疑是白然了。他好像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一樣,忙把視線收起來。可是那裸體卻好像失掉了感覺似的,并不因這新的闖入者而受驚,反而對他拋了無神經(jīng)的一眼,仍舊不動地繼續(xù)著她的Pose。這時當那坐在壇前不遠的地方運著筆觸的一個長發(fā)的美青年——本畫室的主人,和他背后一個金發(fā)的洋人要站起來招呼時,可瓊忙上前去制止著說,
——不要緊的,再加上幾筆,快些弄好。
——那么對不住,讓我收束收束。
青年的主人這樣說著,對啟明點個頭,依舊坐下去熱心地繼續(xù)他們的工作。
啟明這邊把可瓊遞給他的一只小的三腳凳拿來放下一坐,于是便有意無意地把前面的對象詳細地玩味起來。女性的裸像不用說啟明是拜賞過的。但是為看裸像而看裸像,這卻是頭一次。他拿著觸角似的視線在裸像的處處游玩起來了。他好像親踏入了大自然的懷里,觀著山,玩著水一般地,碰到風景特別秀麗的地方便停著又停著,止步去仔細鑒賞。山岡上也去眺望眺望,山腰下也去走走,叢林里也去穿穿,溪流邊也去停停。他的視線差不多把盡有的景色全包盡了的時候,他竟像被無上的歡喜支配了一般地興奮著。他覺得這立像的無論那一個地方都是美麗的。特別是那從腋下發(fā)源,在胸膛的近邊稍含著豐富味,而在腰邊收束得很緊,更在臀上表示著極大的發(fā)展,而一直抽著柔滑的曲線伸延到足盤上去的兩條基本線覺得是無雙的極品。隔絕了欲念,而這樣把對象當做個無關心的品物看時真是這么愉快的嗎?啟明自問著,覺得自己雖是藝術(shù)的門外漢,也有點懂了藝術(shù)家們之所謂創(chuàng)作和鑒賞的喜悅。
但是最引起了啟明的美感的說是這絹一般的肌膚,和肉塊的彈力味,不如說是透過了這骨肉的構(gòu)成體,而用他的想象力所追逐到的,這有性命的肉體的主人的內(nèi)容美。他從妻的話約略曉得這白然是什么一個性格。他綜合地想象著白然以前的近似頹唐的生活,而在眼前清楚地窺探著她有形上的一切的秘密時,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從他心里涌起來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制止下來了。他偷著又偷著看她的視線??墒撬齾s老是化石一般地不露半點感情。但是她確實關心著這兒的一事,他是很察得出的。因為他自從進來之后,便很奇妙地受著一種心理上的壓迫。
收束不到一刻鐘就約略好了。
——白然,那么辛苦了,余下的明天再補上幾筆算了??禳c穿好大家來吃茶點。
青年主人這樣向壇上的裸像說著,于是便同那個外國人一塊兒站起來,伸手向啟明說,
——待慢了,姚先生。大名是報上常仰慕過的。這位是我的密友普呂業(yè)大佐。以前是在北京法國使館里,所以北京話說得比我們好。先生對于藝術(shù)的造詣很深,我這兒是時常來的。
主人這樣好像對待幾年的老友一般,用很不拘束的態(tài)度介紹了那位高大的金發(fā)先生。
就從接過人不少的啟明的眼光看來,這主人也確是一個極自由的不羈的波希米安。然而這波希米安若從他那對熱情的銳閃閃的眼睛,那個像包著許多智慧的闊大的白額,和那發(fā)熱的人似的紅膩的唇邊的微笑的影子看來,可以判斷他實是個很容易做傳奇的角色的,在一般不安定的女性間的危險物。白然愛著他的理由是一目了然的。
普呂業(yè)先生又是普呂業(yè)先生,他急忙地驅(qū)使著滿口流亮的北京話表示他以前是個善于應接的外交官。啟明早知道法國人都是這樣一見如知己的,并不去向他尋根問骨地追求他的來歷,但他竟在不到五分鐘的短的會話里把整個自己表現(xiàn)出來了。他以前曾在北京的使館是如畫家所說過的,但照他的話,他還在北京的時候,因生來對于藝術(shù)的嗜好,又在那舊都的環(huán)境中,跟隨著一般駐華的外交官染上了玩古董的趣味。后來因病便拋棄職位來到上海開著一間古玩商店,專為本國的搜集家代收各種各時代的古物。他說他在本國也有關于中國藝術(shù)的著書,而他是很贊稱秦的繪畫上的天才的。
然而一會兒穿好了衣衫的今天的女主人便跟著姊姊可瓊出來了。她穿的是一套輕軟的灰色的pyjama,腰上也只結(jié)著細細的帶條,從那坦露的胸部順下去,會使人想起剛才的她的裸形。她被介紹給自己的姊丈也只輕輕地點了點頭,仍繼續(xù)著在壇上時的泥塑般的沉默。全體的印象是很淑靜,她那對于任何事物都覺得無興趣的樣子,在那活跳跳的姊姊旁邊看起來真是一個極好的對比。
他們于是便搬到外面,在涼爽的草地上圍著了桌子了。白然把女主人讓給了姊姊去做,自己只管默默地坐著。含有土味的新鮮的空氣被咖啡的香味征服了。受了刺激的鼻神經(jīng)誘起了人的食欲。時間便在雜談和陽光的移動中過去了。
——那是不錯,不過這樣也可以說。是嗎,姚先生?
普呂業(yè)先生像求著啟明的同意一般地對他一看,于是提起藝術(shù)上的大論來了。
——我說,姚先生,他們都說東方的藝術(shù)大都游離著現(xiàn)實,所以沒有生命的感動,我說不然。譬如說中國畫不用透視法,所以無論風景人物,在一幅畫里的距離,位置的關系都不準確。這是事實,但我想這對于畫本身所生的效力毫無關系。事實我們觀西洋畫時那準確的曲直線和角度實在會有生動的現(xiàn)實感,然而東方的畫何嘗不是一樣。線,形雖然不準,但由這不準的線和形中我們不是可以追想嗎?這追想得想象之力是會喚起現(xiàn)實性來的,好像影子講明著身子的實在性一般地。這現(xiàn)實感或許不是西畫中的現(xiàn)實感,可是至少是美麗的,自由的,詩的,不含半點真的現(xiàn)實的污穢的欲情。所以我對于那唐朝畫里的由西畫家看起來好像太離奇了的人物的描寫總是感到十分的歡悅的。我說那京戲的花臉很有點意思。若是沒有了那花臉,只看那優(yōu)人的污穢的實臉,那里聯(lián)想得出英雄豪杰呢。那奇怪的假裝尤其在結(jié)合著幽揚的樂聲的時候真會使死了的歷史再在現(xiàn)實里生動。我的玩古董也有個道理。古董的好處當然要算在古董本身上的藝術(shù)性。然而如果沒有那幾千年的時間的距離,人家或者不會愛撫它的。因為時間空間的距離是最會引人到想象和美的境里去的。是不是,姚先生?
普呂業(yè)先生真開始了他的古董哲學的講義一般地長篇大論著,講了一些對于東方的文物稍有點高級的見解的西洋人慣講的話,便順便地求著聽者的意見。啟明是不愿意一個愉快的有美麗的婦人的茶會的時間被他那不大要緊的藝術(shù)論占了去,所以只對他輕輕點頭表示了同意。但是他的議論卻不見得就完了。
——且不說藝術(shù)品,就是女人何嘗不是一樣呢,——他在這兒對于站起來沏著咖啡的可瓊瞟了一眼,這一次仿佛像是在淑女前的女性觀來了。啟明雖感到了一種厭惡,然而在他們這樣波希米安的朋友中覺得好像不必拘束的。他偷看了身邊的白然時,看見她仍舊似聽非聽的靜靜地不作聲。忽然她用兩只尖細的手指叉起盆里餅糕的小塊來溫柔地塞入紅唇內(nèi)的白牙間去了。
——……西洋女人的體格多半是實感的多。這當然是牛油的作用。然而一方面也是應著西洋的積極生活和男性的要求使其然的。從事實說,她們實是近似動物。眼圈是要畫得像洞穴,唇是要滴著血液,衣服是要袒露肉體,強調(diào)曲線用的。她們動不動便要拿雌的螳螂的本性來把異性當作食用。美麗簡直用不著的。她們只是欲的對象。但是東方的女士卻不是這樣。越仔細看越覺得秀麗,毫不喚起半點欲念。耳朵是像深海里搜出來的貝殼一般地可愛。黛的瞳子里像是隱藏著東洋的秘密。何必再說,我們這兒兩位不是很好的證據(jù)嗎?這樣漂亮,這樣秀麗,像幽谷的百合一樣的婦女是看十年都不厭的。
普呂業(yè)先生在這兒對席上兩位淑女獻媚般微笑了之后于是便這樣下了一個結(jié)論。
——……但是這或許是我的東方醉吧,人們不全是同我一樣的。就是我一受經(jīng)濟的壓迫,美好的古玩也就想賣它一賣的,哈,哈,哈哈?!?
這樣整個美麗的黃昏便在主人和客人的和氣靄靄里過了去。
這時做起點,以后這綠蔭下的畫室便時常有了啟明的足跡。但這是為要看看對于他奇怪地老是沉默著的白然,托著找妻子去的,并不是要想聽普呂業(yè)先生的藝術(shù)論。那普呂業(yè)先生,啟明雖在那兒再碰過一兩次,可是他在這畫室的步跡,似乎是漸漸地疏了。
約略經(jīng)過了一個多月之后,當一天午后,啟明想把早上在法院里消耗去了活力的腦筋拿在銀幕上精養(yǎng)片刻,順便進了一間影戲院的時候,恰好普呂業(yè)先生也在著。
——喝,姚先生,Comment allez-vous?
——還好,Monsieur呢?真是長久不見了。
——也好,Monsieur一個人來的嗎?
這句卻就不如頭一句的法文來的有勁。仔細一看。他倒似乎沒有第一次面會了他時那樣的精彩,臉上好像有些憂郁的陰影。
——是的,我還沒回過家里。
啟明用了這句當作不帶妻來的理由,但是也并不是常帶出門的,他自己最知道。在他愛情是可以不用示威的。這樣兩個找不出什么話來說,于是便沉默了片刻。
可是當啟明對著前面剛才坐下去的一個女人點頭招呼的時候,會話又繼續(xù)了。
——貴相知是嗎?真Charmante!
——呃,以前的顧客。
——我說姚先生真有艷福,夫人又是那么漂亮的。
——……
啟明真不知怎么應這不大客氣的令人奇癢的話好。
——可是,對不住一句說,先生似乎不大知道享福呢。
啟明雖覺得這話里有酸,但他明知道這位法國先生本來不會客氣的。他心里正在不舒服時,普呂業(yè)先生便慢慢地從旁講出這段可驚愕的話:
——我早知道對你講起這話來是會使你嫌惡的。但我是一個非把心里所有思想發(fā)表出來好像過意不去的人,所以現(xiàn)在也不怕動怒了我所敬愛的你,一切講出來。老實說,我自從在秦的畫室里頭一次看見了Madame votre femme就一目愛上了她了。她那對黛綠的眼睛真扯得我心臟像要破碎般地跳動。我那時以后差不多天天都受著她的幻影的支配,吃也想,睡也想。我和秦是親密,不錯的,但我那時差不多天天的訪問并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在他的畫室里可以看到心里想看的。妻子被人家愛上了,這事世界上是常有的,只是做丈夫的不能像你有機會從愛上了的人的口里聽到就是了。但是我是紳士啊,卑劣的手段是不敢用的。我只好羨慕著你好了??墒抢蠈嵳f看看享福的不是你,那我就有點不高興了。雖說是自己妹妹的家里,我倒不明白你肯讓那么漂亮的夫人天天到所謂藝術(shù)家一類的人們的畫室里去?!?
在這兒啟明雖覺得像有什么打著了心頭似的,但他卻咬著牙根繼續(xù)聽他的話。
——我還有話對你說,我下月就想到安南去了。因為那面有點事情干,而且這兒住也住得不少時候了,想換換新的環(huán)境。所以我常想,如果你愿意,我倒很想和你做點小生意,因現(xiàn)時什么一切都可當作商品規(guī)定價值的,就是說……你肯的話。我就把K路角我那家古董店里所有一切的東西拿來借得幾年的艷福也是愿意的。這不是故意侮辱我所敬愛的你,我現(xiàn)在是商人,所以講點生意話。我那些東西雖不見有什么珍品,但綜合起來也不下數(shù)拾萬兩。在你,我知道是不會缺用這小小的數(shù)目的,但至少總比無代價的交易好多了。請你恕我吧,我不過通通心頭郁積,并不敢求先生的答應。……
在這兒因為樂聲響了,所以話聲也停了。只剩著啟明一個人心里好像火上添了油一般地手足抖動著。啟明想他這些話雖有些靠不住,卻并不見得是謊話。妻子的行動是他預料得到的,并不足驚怪,但這先生的思想,這是應該用正當?shù)姆蓙砹P他的。然而退一步想,這先生的話如果是出于衷心的,倒很有容他的余地?!霸趹賽壑笆裁炊紱]有了”嗎?但這不通用,至少在現(xiàn)代。或許這便是流行在現(xiàn)社會底下的新儀式。總之啟明把在眼前流過的銀光入目也不入目,一到中間休息便對法國先生說聲去了,急忙地徑回家里去。
啟明一進內(nèi)便東覓西找地想尋出人來說話??墒菑暮竺娉鰜淼男⊙绢^一見是主人,忙從懷里抽出一封信沉默地遞給了他。信封上明明是急忙時草成的可瓊的手跡。發(fā)抖著手里是這樣幾句話:
啟明:
我想到外埠去住住,換換生活空氣?;蛟S是北平,或許是青島,或許是廣東也說不一定。同行的朋友你猜得到不用我說。我去一去,高興就多住住,不然一兩個禮拜就要回來。我對于你的愛是不變的。這是真實,至少在我心里上是一點沒有矛盾的。你可不用找我來。如果我不愿跟你回去就是找到也沒用的。你如覺得太便宜了我,法律是你的掌中物,只須幾筆便可以永久不見面了。我的朋友,請你不必用嚴厲的手續(xù)吧,因這完全是出于我的意思,他不過是我的Pekinese罷了。只有這一個懇求。至于我不在家中你的寂寞我早已料到了,這小小的事體在你當然是很容易解決的,可是當心,容易的往往是非衛(wèi)生的。所以我已經(jīng)說好了然來陪你了。然是我世上第一個親愛的(你只好算第二)的,希望你好生地愛護她。保重。
瓊留
一氣看完之后,啟明覺得被狐精迷了去的一般地掃不清腦筋的條痕。他還在半醉半醒中時,忽然覺得背后有了人氣。他回頭時,看得是早已站在扶梯頭微笑著的白然,可是那可愛的小嘴卻依然是縫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