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文評的發(fā)展
——評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第一、二、三分冊:《周秦兩漢文學批評史》、《魏晉六朝文學批評史》、《隋唐文學批評史》(商務印書館)與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開明書店)
“文學批評”是一個譯名。我們稱為“詩文評”的,與文學批評可以相當,雖然未必完全一致。我們的詩文評有它自己的發(fā)展;現(xiàn)在通稱為“文學批評”,因為這個名詞清楚些,確切些,尤其鄭重些。但論到發(fā)展,還不能抹殺那個老名字。老名字代表一個附庸的地位和一個輕蔑的聲音——“詩文評”在目錄里只是集部的尾巴。原來詩文本身就有些人看作雕蟲小技,那么,詩文的評更是小中之小,不足深論。一面從《文心雕龍》和《詩品》以后,批評的精力分散在選本和詩話以及文集里,絕少系統(tǒng)的專書,因而也就難以快快的提高自己身分。再說有許多人以為詩文貴在能作,評者往往不是作手,所評無非費話,至多也只是閑話。不過唐宋以來,詩文評確還在繼承從前的傳統(tǒng)發(fā)展著,各家文集里論文論詩之作,各家詩話,以及選本、評選本、評點本,加上詞話、曲品等,數(shù)量著實驚人。詩文評雖在附庸地位,卻能獨成一類,便因為目錄學家不得不承認這種發(fā)展的情勢。但它究竟還在附庸地位,若沒有“文學批評”這個新意念新名字輸入,若不是一般人已經(jīng)能夠鄭重的接受這個新意念,目下是還談不到任何中國文學批評史的。
清末我們開始有了中國文學史?!拔膶W史”雖也是輸入的意念,但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卻早就有了根苗。六朝時沈約、劉勰都論到“變”,指的正是文學的史的發(fā)展,所以這些年里文學史出的不算少,雖然只有三四本值得讀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出現(xiàn),卻得等到“五四”運動以后,人們確求種種新意念新評價的時候。這時候人們對文學取了嚴肅的態(tài)度,因而對文學批評也取了鄭重的態(tài)度,這就提高了在中國的文學批評——詩文評——的地位。二十年來我們已經(jīng)有了至少五種中國文學批評史,進展算是快的,在西方,貴創(chuàng)作而賤批評的人也不少,他們雖有很多文學批評的著作,但文學批評史一類著作似乎還是比文學史少的多。我們這二十來年里,文學批評史卻差不多要追上了文學史。這也許因為我們正在開始一個新的批評時代,一個從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時代,要從新估定一切價值,就得認識傳統(tǒng)里的種種價值,以及種種評價的標準;于是乎研究中國文學的人有些就將興趣和精力放在文學批評史上。再說我們對現(xiàn)代中國文學所用的評價標準,起初雖然是普遍的——其實是借用西方的——后來就漸漸參用本國的傳統(tǒng)的,如所謂“言志派”和“載道派”——其實不如說是“載道派”和“緣情派”。文學批評史不止可以闡明過去,并且可以闡明現(xiàn)在,指引將來的路;這也增高了它的趣味與地位。還有,所謂文學遺產問題,解決起來,不但用得著文學史,也用得著文學批評史。中國文學批評史發(fā)展得相當快,這些情形恐怕都有影響。
第一個人大規(guī)模搜集材料來寫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得推郭紹虞先生。他搜集的詩話,我曾見過目錄,那豐富恐怕還很少有人趕得上的。他寫過許多單篇的文字,分析了中國文學批評里的一些重要的意念,啟發(fā)我們很多。可惜他那部《中國文學批評史》只出了上冊,又因為寫的時期比較早些,不免受到不能割愛之處,加上這種書還算在草創(chuàng)中,體例自然難得謹嚴些。羅先生的書,情形就不相同了。編制便漸漸勻稱了,論斷也漸漸公平了。這原也是自然之勢。羅先生這部書寫到五代為止,比郭先生寫到北宋的包括的時期短些,可是詳盡些。這原是一部書,因為戰(zhàn)時印刷困難,分四冊出版,但第四冊還沒有出。就已出的三冊而論,這是一部值得細心研讀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文學批評”原是外來的意念,我們的詩文評雖與文學批評相當,卻有它自己的發(fā)展,上文已經(jīng)提及。寫中國文學批評史,就難在將這兩樣比較得恰到好處,教我們能以靠了文學批評這把明鏡,照清楚詩文評的面目。詩文評里有一部分與文學批評無干,得清算出去;這是將文學批評還給文學批評,是第一步。還得將中國還給中國,一時代還給一時代。按這方向走,才能將我們的材料跟那外來意念打成一片,才能處處抓住要領;抓住要領以后,才值得詳細探索起去。羅先生的書除緒言(第一冊)似乎稍繁以外,只翻看目錄,就教人耳目清新,就是因為他抓得住的原故。他說要兼攬編年、紀事本末、紀傳三體之長,創(chuàng)立一種“綜合體”。有時也不必拘泥體例:如就一般的文學批評而言,隋唐顯與魏晉南北朝不同,所以分為兩期。但唐初的音律說,則傳南北朝衣缽,便附敘于南北朝的音律說后。他要做到章學誠所謂“盡其天而不益以人”的客觀態(tài)度(一冊三六至三八面)。能夠這樣才真能將一時代還給一時代。《隋唐文學批評史》(三冊)開宗明義是兩章“詩的對偶及作法”上下。乍看目錄,也許覺得這種瑣屑的題目不值得專章討論,更不值得占去兩章那么重要的地位;可是仔細讀下去,才知道它的重要性比“音律說”(在二冊中占兩章)有過之無不及,著者特別提出,不厭求詳,正是他的獨見;而這也正是切實的將中國還給中國的態(tài)度。
《緒言》里指出“西洋的文學批評偏于文學裁判及批評理論,中國的文學批評偏于文學理論”?!爸袊呐u,大都是作家的反串,并沒有多少批評專家。作家的反串,當然要側重理論的建設,不側重文學作品的批評”。又說中國的“批評不是創(chuàng)作的裁判,而是創(chuàng)作的領導”(一冊一四、一五面)。他以為這是因為中國文化“尚用重于尚知,求好重于求真”(一冊一六至一七面)。這里指出的事實大體是不錯的;說是“尚用重于尚知”,也有一部分真理。但是說作家反串地“就當然側重理論”,以及“求好重于求真”,似乎都還可以商榷。即如曹丕、曹植都是作家,前者說文人“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典論論文》),后者更說“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與楊德祖書》),都并不側重理論。羅先生稱這些為“鑒賞論”(二冊七八至七九面),鑒賞不就是創(chuàng)作的批評或裁判么?照羅先生的意思,這正是求真;照曹植的話看,這也明明是求好——曹丕所謂長短,也是好與不好的別名。而西方的文學裁判或作家作品的批評,一面固然是求真,一面也還是求好。至于中國的文學理論,如載道說,卻與其說是重在求好,不如說是重在求真還貼切些。總之,在文學批評里,理論也罷,裁判也罷,似乎都在一面求真,同時求好。我們可以不必在兩類之間強分輕重。至于中國缺少作家作品的系統(tǒng)的批評,儒家尚用而不尚知,固然是一個因子,道家尚玄而不尚實,關系也許更大。原來我們的“求好”的藝術論淵源于道家,而道家不信賴語言,以為“言不盡意”,所以崇尚“無端崖之辭”。批評到作家和作品、便不免著實,成了“小言”有端崖之辭,或禪宗所謂死話頭。所以這種批評多少帶一點“陋”;陋就是見小不見大。中國文學批評就此沒有得著充分的發(fā)展;它所以不能成為專業(yè)而與創(chuàng)作分途并進,也由于此。至于現(xiàn)代西方人主張“創(chuàng)作必寓批評”“批評必寓創(chuàng)作”,如書中所引朱光潛先生的話,卻又因為分業(yè)太過,不免重枝節(jié)而輕根本,所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一步為的矯正那偏重的情形,促進批評的更健全的發(fā)展。但那批評和創(chuàng)作分業(yè)的現(xiàn)象,還要繼續(xù)存在,因為這是一個分業(yè)的世界。中國對作家和作品的批評,鐘嶸《詩品》自然是最早的一部系統(tǒng)的著作,劉勰《文心雕龍》也系統(tǒng)的論到作家,這些個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都忽略了清代幾部書。陳祚明的《古詩選》,對入選作家依次批評,以辭與情為主,很多精到的意思?!端膸烊珪偰刻嵋芳扛鳁l,從一方面看,也不失為系統(tǒng)的文學批評,這里紀昀的意見為多。還有趙翼的《甌北詩話》分列十家,家各一卷,朱東潤先生說是“語長而意盡,為詩畫中創(chuàng)格”(《批評史大綱》三六八面),也算得系統(tǒng)的著作。此外就都是零碎的材料了。羅先生提到“制藝選家的眉批總評”,以為毫無價值(一冊一六面,參看八面)。這種選家可稱為評點家。評點大概創(chuàng)始于南宋時代,為的是給應考的士子揣摩;這種選本一向認為陋書,這種評點也一向認為陋見??墒沁@種書漸漸擴大了范圍,也擴大了影響,有的無疑的能夠代表甚至領導一時創(chuàng)作的風氣,前者如宋末方回的《瀛奎律髓》,后者如明末鐘惺、譚元春的《古唐詩歸》。文學批評史似乎也應該給予這種批評相當?shù)牡匚?,才是客觀的態(tài)度。其實選本或總集里批評作家或作品的片段的話,是和選本或總集同時開始的。王逸的《楚辭章句》,該算是我們第一部總集或選本,里面就有了駁班固論《離騷》的話。班氏批評屈原和《離騷》,王氏又批評他的批評,這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二重批評的階段了。原來我們對集部的工作,大致有兩個方向。一是箋注,是求真;里面也偶有批評,卻只算作箋注的一部分。《楚辭章句》里論《離騷》,似乎屬于這一類。又如《文選》里左思《魏都賦》張載注,論到如何描寫鳥將飛之勢,如何描寫臺榭的高,比較各賦里相似的句子,指出同異,顯明優(yōu)劣,那更清楚的屬于這一類。二是選錄,是求好;選錄旨趣大概見于序跋或總論里,有時更分別批評作家以至于作品。晉代摯虞的《文章流別》和李充的《翰林論》是開山祖師,他們已經(jīng)在批評作家和作品了。選本的數(shù)量似乎遠在注本之上,但是其中文學批評的材料并不多,完整的更少,原因上文已經(jīng)論及。別集里又有論詩文等的書札和詩,其中也少批評到作家和作品;序跋常說到作家了,不過敷衍的多,批評的少,批評到作品的更是罕見。詩話文話等,倒以論作家和作品為主,可是太零碎;摘句鑒賞,尤其瑣屑。史書文苑傳或文學傳里有些批評作家的話,往往根據(jù)墓志等等。墓志等等有時也批評到作品,最顯著的例子是元稹作的杜甫的《墓志銘》,推尊杜甫的排律,引起至今爭議莫決的李杜優(yōu)劣論。從以上所說,可見所謂文學裁判,在中國雖然沒有得著充分的發(fā)展,卻也有著古久的淵源和廣遠的分布。這似乎是不容忽視的。
但是羅先生這部書的確能夠借了“文學批評”的意念的光將我們的詩文評的本來面目看得更清楚了。他在《魏晉六朝文學批評史》里特立專章闡述“文體類”的理論(二四至四一面)。從前寫文學史及文學批評史的人都覺得這種文體論瑣屑而凌亂,沒有給予充分的注意??墒亲x了羅先生的敘述和分析,我們能以看出那種種文體論正是作品的批評。不是個別的,而是綜合的;這些理論指示人們如何創(chuàng)作如何鑒賞各體文字。這不但見出人們如何開始了文學的自覺,并見出六朝時那新的“凈化”的文學概念如何形成。這是失掉的一環(huán),現(xiàn)在才算找著了,連上了。這一分冊里《文學概念》一章(一至一七面),敘述也更得要領,其中“蕭綱的鼓吹鄭邦文學”和“徐陵的編輯麗人艷歌”,各占了一個獨立的節(jié)目。還有上文提過的第三分冊的頭兩章《詩的對偶及作法》,跟“文體類”有同樣的作用,見出律詩是如何發(fā)展的,也見出“元稹、白居易的社會詩論”的背景的一面來。再說魏晉時代開始了文學的自覺以后,除文體論外,各種的批評還不少。這些批評,以前只歸到時代或作家批評家的名下,本書卻分立“創(chuàng)作論”和“鑒賞論”兩章來闡述(二冊七○至八一面),面目也更清楚了?!吨芮貎蓾h文學批評史》里還提到“古經(jīng)中的辭令論”(五三面),這也是失掉的一環(huán)。春秋是“詩”和“辭”的時代;那時“詩”也當作“辭”用,那么,也可以說春秋是“辭”的時代。戰(zhàn)國還是“辭”的時代。辭令和說辭如何演變?yōu)榉N種文體,這里不能討論(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篇》曾觸及這問題,但他還未認清“辭”的面目);現(xiàn)在只想指出孔子的“辭達而已矣”那句話和《易傳》里“修辭立其誠”那句話,對后世文論影響極大,而這些原都是論“辭”的。從這里可見“辭令論”的重要性。可是向來都將“文”和“辭”混為一談,又以為“辭”同于后世所謂的“文辭”,因此就只見其流,不見其源了。《文選》序曾提出戰(zhàn)國的“辭”,但沒有人注意。清代阮元那么推重《文選》,他讀那篇序時,卻也將這一點忽略了。羅先生現(xiàn)在注意到“古經(jīng)中的辭令論”,自然是難得的,只可惜他僅僅提了一下沒有發(fā)揮下去。第三分冊里敘述史學家的文論,特立“文學史觀”一個節(jié)目(八九至九一面);這是六朝以來一種新的發(fā)展,是跟著文學的自覺和文學概念的轉變來的。前面說過“文學史”的意念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早就有了根苗,正是指此。以前的文學史等,卻從沒有這么清楚的標目,因此就隱蔽了我們傳統(tǒng)中這個重要的意念。這一分冊敘述“古文論”(一○三至一五一面),也很充實,關于韓愈,特別列出“不平則鳴”與“文窮益工”一目(一三三至一三四面),這是韓愈的重要的文學見解,不在“惟陳言之務去”以下,但是向來沒有得著應得的地位。本書《緒言》中說到“解釋的方法”,有“辨似”一項,就是分析詞語的意義,在研究文學批評是極重要的。文學批評里的許多術語沿用日久,像滾雪球似的,意義越來越多。沿用的人有時取這個意義,有時取那個意義,或依照一般習慣,或依照行文方面,極其錯綜復雜。要明白這種詞語的確切的意義,必須加以精密的分析才成。書中如辨漢代所謂“文”并不專指詩賦(一冊九八面),又如論到辭賦的獨特價值就是在不同于詩,而漢人將辭賦看作詩,“辭賦的本身品性,當然被他們埋沒不少,辭賦的當時地位,卻賴他們提高好多”(一冊一二○面),都是用心分析的結果,這才能辨明那些疑似之處。
朱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自序》里說:“這本書的敘述特別注重近代的批評家”(四面);他的書大部分以個別的批評家標目,直到清代《白雨齋詞話》的著者陳廷焯為止。他的“遠略近詳”的敘述,恰好供給我們的需要,彌補我們的缺憾。這還是第一部簡要的中國文學批評全史,我們讀來有滋味的。這原是講義稿,不是“詳密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自序》里說得明白。我們只能當它“大綱”讀著;有人希望書里敘述得詳備些,但那就不是“大綱”了。《自序》中還說這本書是兩次稿本湊合成的,現(xiàn)在卻只留下一處痕跡,第三十七章里說:“東坡少游于柳詞皆不滿,語見前”(一九六面),前面并不見;這總算不錯了。作為“大綱”,本書以批評家標目,倒是很相宜的;因為如《自序》所說,“這里所看到的,常常是整個的批評家”(四面)。朱先生關于中國文學批評的著作很多,《讀詩四論》(商務)之外,還有許多研究歷代批評家的論文,曾載在武漢大學的《文哲學報》上,現(xiàn)在聽說已集成一書,由上海開明書店印行了?!蹲x詩四論》和那些論文都夠精詳?shù)模瑒?chuàng)見不少。他取的是客觀的分析的態(tài)度?!洞缶V》的《自序》里提到有人“認為這本書不完全是史實的敘述,而有時不免加以主觀的判斷”。朱先生承認這一點,他提出“史觀的問題”,說“作史的人總有他自己的立場”(五面)。本書倒是有夾敘夾議的,讀來活潑有味,這正是一因。但是朱先生的史觀或立場,似乎也只是所謂“釋古”,以文學批評還給文學批評,中國還給中國,一時代還給一時代。這似乎是現(xiàn)代的我們一般的立場,不見其特別是朱先生主觀的地方。例如書中敘“盛唐”以后論詩大都可分二派:“為藝術而藝術,如殷璠、高仲武、司空圖等”,“為人生而藝術,如元結、白居易、元稹等”(九三至九四面)。兩派的存在得著外來的意念來比較而益彰。又如論袁枚為王次回辯護道:“次回《疑雨集》,與《隨園詩話》所舉隨園、香亭兄弟之詩論之,非特與男女性情之得其正者無當,即贈勺采蘭,亦不若是之繪畫裸陳也?!粢蝻L趣二字,遂使次回一派,以孽子而為大宗,固不可矣?!保ㄈ妫┻@可以說是“雅正”的傳統(tǒng),不過是這時代已經(jīng)批評的接受了的,和上例那一對外來的傳統(tǒng)的意念的地位一般。這些判斷都反映著我們的時代,與其說是主觀的,不如說是客觀的,可是全書以陳廷焯作殿軍,在這末一章里卻先敘莊棫譚獻道:“清人之詞,至莊譚而局勢大定,莊譚論詞無完書,故以亦峰(廷焯字亦峰)之說終焉”。(三九六面)這個判斷是客觀的,但標目不列代表的批評家莊譚,只舉出受莊氏影響的陳氏,未免有些偏畸或疏忽。然而這種小節(jié)是不足以定主客觀之辨的。
《大綱》以個別的批評家標目,這些批評家可以說都是代表一個時代,一個派別或一種理論的批評家,著者的長處在能夠根據(jù)客觀的態(tài)度選出了一些前人未曾注意的代表批評家。如南宋反對“江西派”的張戒(三十章),清代論詩重變的葉燮(六十一章),第一個有文學批評史的自覺的紀昀(六十七章),創(chuàng)詩話新格的趙翼(七十章),他們的文學批評,一般的文學史,似乎都不大提及,有些簡直是著者第一次介紹和我們相見。此外如金人瑞和李漁各自占了一章的地位(六十三,六十四章),而袁宏道一章(五十章)中也特別指出他推重小說戲曲的話(二六面),這些都表現(xiàn)著現(xiàn)代的客觀態(tài)度。這種客觀的態(tài)度,雖然是一般的,但如何應用這種態(tài)度,還得靠著者的學力和識力而定,并不是現(xiàn)代的套子,隨意就可以套在史實上。論金人瑞批評到他的評點(三三七,三四○面),并征引他的《西廂記》評語(三三八面),論鐘惺、譚元春一章(五十一章),也征引《詩歸》里的評語;論到近代批評,是不能不給予評點公平的地位的。因此想到宋元間的評點家劉辰翁,他評點了很多書,似乎也應該在這本書里占個地位。書中論曹丕兄弟優(yōu)劣,引王夫之《姜齋詩話》:“曹子建之于子垣,有仙凡之隔,而人稱子建,不知子垣,俗論大抵如此”。以為“此言若就文學批評方面論之,殆不可廢”(二五面,參看二七面),最是公平的斷語。又評鐘嶸持論“歸于雅正”(六八面);向來只說鐘氏專重“自然英旨”,似乎還未達一間。至于論嚴羽:“吾國文學批評家,大抵身為作家,至于批判古今,不過視為馀事。求之宋代,獨嚴羽一人,自負識力,此則專以批評名家者”(一八四面)。這確是獨到之見。兩宋詩話的發(fā)達,培養(yǎng)出這種自覺心,也是理有固然,只是從來沒人指出罷了。其他如論元稹“持論雖與白居易大旨相同,而所見之范圍較大,作詩之母題較多,故其對人之批評,亦不若居易之苛”(九九面)。論柳冕“好言文章與道之關系,與韓愈同,然有根本不同者,愈之所重在文,而冕之所重在道”(一○六面)。似乎也都未經(jīng)人說及。書中又指出陸機兄弟“重在新綺”,而皇甫謐和左思的《三都賦序》持“質實”之說(三二面);人們一向卻只注意到齊代裴子野的《雕蟲論》。明初高棅的《唐詩品匯》列杜甫為大家,好像推尊之至,但書中指出他不肯當杜甫是“正宗”(二二三面)。韓愈的文統(tǒng)——文統(tǒng)說雖到明代茅坤才明白主張(二四七至二四八面),但韓愈已有此意,這里依郭紹虞先生的意見——五經(jīng)而下,列舉左氏、莊、《騷》、太史公、司馬相如、劉向、揚雄(《進學解》,《答劉正夫書》)。本書指出明代王世貞又以莊、列、淮南、左氏為“古四大家”(二三八面),這種異同該是很有意義的。又如引曾國藩日記“古文之道,與駢體相通”,說“此為曾氏持論一大特點,故其論文,每每從字句聲色間求之”(三九二面)。這也關系一時代一派別的風氣。以上各例,都可見出一種慎思明辨的分析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