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談傳記文學的文章似乎不少,又似乎談起來都很內(nèi)行。但一般的說來,總認為中國的傳記不成,西洋的傳記,“大概總是很好的吧?!闭f中國的傳記不成,若把《史記》作為例外,恐怕很少的人能為中國傳記辯護。但認為西洋的傳記總是好的,也如有些西洋人認為中國人畫的山水畫總是好的,一樣的“并不盡然”。即使所謂西洋傳記,指的是十八世紀以后的傳記,甚至指的是發(fā)展到一九○○以來的傳記,同樣的還是“并不盡然”。僅只一個事實就可說明了一切,從一九○○到一九一五,這十五年間,單就英國說,每年出版的傳記不下五百部。這些“妄災梨棗”的大著,除了寥寥幾部未曾給人“覆瓿”外,幾近萬本的宏篇巨制,都被人類的選擇力淘汰盡了。誠如Lytton Strachey所說:“那些肥肥的兩本大裝,我們習慣上用以紀念死者的——誰不認識那些東西,他們對于材料的消化不良,‘管中窺豹’的作風(Slipshod Style)。他們那種可厭的‘諛墓’(Panegyric)口吻,再加上缺乏選擇能力,超然態(tài)度與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到了可憐的地步?”(一九一八年《維多利亞王朝名人傳·序》)他指出兩本裝,說的是十八世紀以來直至現(xiàn)代的傳記了。
我們這里所想討論的,還不是Strachey所指斥的那些傳記(那當然沒有討論的價值),而是Strachey打破舊日的傳統(tǒng),創(chuàng)立的近代傳記。提到這位近代傳記的泰斗,一般認為傳記到他手里,已臻善美,以前傳記上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以后只有遵循摹仿了。(這不免使人想到普魯泰克的傳記方法,自二世紀到十六世紀,一直被人遵循與摹仿著,到了把傳記寫死為止。)可是那部伊利沙白王后傳(Elizabeth and Essex),——他退隱在柏克省中幾乎費了三年功夫?qū)懗傻囊徊烤慕茏鳎詈玫呐笥褏菭栨诜蛉恕禡rs. Virginia Woolf),卻認為是一種失敗,雖然她同時承認維多利亞王后傳是極成功的傳記(她死前寫過一篇《傳記的藝術(shù)》,載美國大西洋月刊一九三九年四月號)。這里的問題并不是Strachey寫過《維多利亞王朝名人傳》與《維多利亞傳》,那些光榮的成功之后,他的傳記藝術(shù)退步了,與我們平常說“江淹才盡”一般,而是他的傳記藝術(shù)更向文學走進一步,同時也可以說更離歷史遠了一步,這不能不引起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傳記到底是歷史的?還是文學的?
在我們文史方面的傳統(tǒng)上,司馬遷是第一個寫傳記的人,也是第一個把歷史與文學配合得最好的史才,他不獨處處寫來富有戲劇性(后來的散文家寫傳記,碑志,行狀,逸事及小說皆宗《史記》),而對于史料的去取也頗為謹慎?!妒酚洝凡粚懭识鹱晕宓郏氈^“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倍肚G軻傳》不取“天雨粟,馬生角”之傳說,以為“大過”。其于荊軻刺秦王一幕,獨取當時躬逢其盛,以藥囊提荊軻而又因此得到秦王賞賜的夏無且的親口傳說。于韓信少時葬母的故事,而自己到淮陰親視其母家,方認為“信然”。凡此及其他相類的事情,足證司馬遷真不愧為“良史之才”。且其才猶不止此,他把這些征信的史料,用文學上所謂“創(chuàng)造的想象”,鼓舞而復活之,才寫出那些栩栩如生的傳記來。自班固而后,史傳越走向嚴格的歷史性,也就越少文學的戲劇性,直至史料全據(jù)官書,(晉書得到《世說新語》的幫助是例外,《四庫提要》譏之,也正為止。)傳記也如其所傳的人一樣,早是“壽終正寢”了。
史官的傳記既然寫不好,而一般的學者,又以列傳始于《史記》,便一口咬定必史官才可寫傳。顧亭林,章實齋,劉海峰諸人,皆認為非當作史之職,不能為人立傳,至清乾隆四十年定為一品官乃賜謚,而史官凡非賜謚及死事者不得立傳。是極權(quán)皇帝的生殺予奪之權(quán),不獨加諸生人并且及于死鬼了。
以此,中國的傳記就命定地死于史官之手,從不再發(fā)生傳記文學的問題。
西洋的傳記,傳統(tǒng)上與中國不同,第一個寫傳記成功的希臘人普魯泰克(晚生于司馬遷約一百九十年)就不是史官,所以他們的傳記一直在摹仿著普魯泰克,也就一直的在私人手里。雖然他們承襲著普魯泰克的寫法,一千五百年間可說是只有摹仿(摹仿永遠是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不免乎下的)而無發(fā)展,但至十七八世紀回憶錄余的風行與小說,戲劇的發(fā)達,影響了傳記并促進傳記走入了近代的雛形。
這里不允許我們征引一大串人名與書名去細說傳記在十八世紀的發(fā)展,我們只指出一部紀程碑式的著作或許就夠了。我是想提一提大家都熟悉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傳。那部自鮑斯威爾認識約翰遜起(一七六三、五月十六日)直至約翰遜死(一七八四),他追隨了這位名人二十一年,會面共二百七十有六次,所產(chǎn)生的一部傳記杰作,成為了長傳里一種典型(Nicolson稱之為Boswell formula)事實也是如此,自一七九一年約翰遜傳出版后,長篇傳記風行一時,而體裁不出其規(guī)模,特別在英國是如此。直至Strachey才另變了一種作風。所謂典型,特別是在史料與方法方面。那部一千三百多頁的約翰遜傳,不但文字清麗,寫來富有戲劇性,處處可以看出一個約翰遜活躍在紙上,而史料多取之約翰遜的談話與書札,其早年史料,得之于約翰遜的家庭,親戚與朋友的,也多經(jīng)約翰遜自己辨別一番真?zhèn)?。而記載的方法又只是按年按月地排比下來,極似我國的年譜而又非年譜,讓讀者自己去看出約翰遜自少至老的發(fā)展來。這種傳記的典型,是嚴格歷史性的,也可以說是科學化的,雖然鮑斯威爾不必自己意識到這層,可是他的確創(chuàng)造了一種科學傳記的典型。
這種傳記只是散漫的記載,并無藝術(shù)上的結(jié)構(gòu)與形式。也許這很適合英國人的脾胃,使平常講結(jié)構(gòu)與形式的法國人看了有點皺眉。而Strachey卻正是受了法國的影響,把結(jié)構(gòu)與形式放進那些散漫的史料中,便成了現(xiàn)代的文學性的傳記。這傳記是文學的創(chuàng)造,讀起來簡直像小說一樣的逸趣橫生。
這種文學性的傳記風靡了整個世界的文壇,素重傳統(tǒng)的牛津大學字典都肯定傳記“為文學的一支”。這新趨勢把傳記納入文學的形式與結(jié)構(gòu)中,容許精密地選材與大量的刪削,也容許組織上的錯綜與想象力的補苴,一句話,傳記在文學家手里起死回生了。文學把過去的人物與事跡,用想象力重新組織鼓舞起來,使其人的聲音與笑貌,行動與舉止,都活現(xiàn)在我們目前。不錯,他是復活了,可不一定就是那個人;他已不是他父母的產(chǎn)品而是傳記作家的產(chǎn)品了!
這里便是傳記文學的歧途。
鮑斯威爾式的傳記,只有觀察與記載,不加自己的意見和判斷,那是極科學的,因為很似近代行為心理學家觀察與記載一個動物的行為一樣。但到底人類比其他動物太復雜了些,仿鮑斯威爾式的傳記,成千成萬冊的人生記載,都像春草秋蟲似的自生自滅了。就是極成功的作品,如蘭卡德的《司考脫傳》,長至七大冊;佛洛德之《喀萊爾傳》,長至九大冊;那種散漫而無結(jié)構(gòu)的記載,到底是太散漫無邊了。反過來一比較Strachey的《維多利亞王后傳》,不過三百頁薄薄的一本,她的個性發(fā)展,與當時的外交,內(nèi)政,宮廷,家務(wù),也都生動地出現(xiàn)在書內(nèi),到底結(jié)構(gòu)與形式,可以幫助我們對于材料的選擇與組織上的精密。
可是,Strachey的《伊利沙白王后傳》,終以代遠年湮,文不足征,以想象補苴史料之罅漏,與史實不能盡合。也許是很好的一部文學,卻不是很好的一部傳記。至于其余的現(xiàn)代傳記大家,如魯?shù)挛⑾#‥mil Ludwig),他寫傳先要從那個人的畫像,塑像及其信札預作一個結(jié)論,就是用直觀方法得到那人的個性。然后再搜集一切能夠得到的材料去證實。據(jù)說他搜集材料的結(jié)果,總與他先得的結(jié)論相吻合,當然,我們帶著成見去找材料,找到的就不會不吻合!至于綜合英法兩國傳記之長的茂魯瓦(Andre Maurois),老實不客氣地說傳記是作者的個性表現(xiàn)了。我們不必再說那些聞風興起的傳記文學家,隨意馳騁想象,忽略史實,至于寫一部科學家的傳記,里面沒有其人的科學;寫一個政治家,里面沒有政治,寫一個文學家,里面沒有文學。也許是文學太多了,他創(chuàng)造了史實??墒沁@里談的不是純文學,我們要的不是虛幻的創(chuàng)造,而是真實的歷史。
傳記到底是歷史?還是文學?這歧途至今不能決定??蓻Q定的是:學鮑斯威爾若失敗,刻鵠不成尚類鶩;學Strachey若失敗,則畫虎不成反類犬。
當然,我們理想的傳記是嚴格的史實,配以適當?shù)奈膶W的描寫,結(jié)構(gòu)與形式,使我們寫出的人物,虎虎有生氣而又恰恰正是那個人。這要求可能超過了我們?nèi)祟惖哪芰?,只可偶爾得之,但往往是失敗。也許我們需要更多的失敗,更多的反省與更多的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