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解放了的堂·吉訶德》后記

集外集拾遺 作者:魯迅


《解放了的堂·吉訶德》后記

假如現(xiàn)在有一個人,以黃天霸之流自居,頭打英雄結(jié),身穿夜行衣靠,插著馬口鐵的單刀,向市鎮(zhèn)村落橫沖直撞,去除惡霸,打不平,是一定被人嘩笑的,決定他是一個瘋子或昏人,然而還有一些可怕。倘使他非常孱弱,總是反而被打,那就只是一個可笑的瘋子或昏人了,人們警戒之心全失,于是倒愛看起來。西班牙的文豪西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所作《堂吉訶德傳》(Vida y Hechos d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xote de La Mancha)中的主角,就是以那時的人,偏要行古代游俠之道,執(zhí)迷不悟,終于困苦而死的資格,贏得許多讀者的開心,因而愛讀,傳布的。

但我們試問:十六十七世紀(jì)時的西班牙社會上可有不平存在呢?我想,恐怕總不能不答道:有。那么,吉訶德的立志去打不平,是不能說他錯誤的;不自量力,也并非錯誤。錯誤是在他的打法。因為胡涂的思想,引出了錯誤的打法。俠客為了自己的“功績”不能打盡不平,正如慈善家為了自己的陰功,不能救助社會上的困苦一樣。而且是“非徒無益,而又害之”的。他懲罰了毒打徒弟的師傅,自以為立過“功績”,揚長而去了,但他一走,徒弟卻更加吃苦,便是一個好例。

但嘲笑吉訶德的旁觀者,有時也嘲笑得未必得當(dāng)。他們笑他本非英雄,卻以英雄自命,不識時務(wù),終于贏得顛連困苦;由這嘲笑,自拔于“非英雄”之上,得到優(yōu)越感;然而對于社會上的不平,卻并無更好的戰(zhàn)法,甚至于連不平也未曾覺到。對于慈善者,人道主義者,也早有人揭穿了他們不過用同情或財力,買得心的平安。這自然是對的。但倘非戰(zhàn)士,而只劫取這一個理由來自掩他的冷酷,那就是用一毛不拔,買得心的平安了,他是不化本錢的買賣。

這一個劇本,就將吉訶德拉上舞臺來,極明白的指出了吉訶德主義的缺點,甚至于毒害。在第一場上,他用謀略和自己的挨打救出了革命者,精神上是勝利的;而實際上也得了勝利,革命終于起來,專制者入了牢獄;可是這位人道主義者,這時忽又認(rèn)國公們?yōu)楸粔浩日吡?,放蛇歸壑,使他又能流毒,焚殺淫掠,遠(yuǎn)過于革命的犧牲。他雖不為人們所信仰,──連跟班的山嘉也不大相信,──卻常常被奸人所利用,幫著使世界留在黑暗中。

國公,傀儡而已;專制魔王的化身是伯爵謨爾卻(Graf 稱吉訶德的幻想為“牛羊式的平等幸?!保f出他們所要實現(xiàn)的“野獸的幸福來”,道──

“×!堂·吉訶德,你不知道我們野獸。粗暴的野獸,咬著小鹿兒的腦袋,啃斷它的喉嚨,慢慢的喝它的熱血,感覺到自己爪牙底下它的小腿兒在抖動,漸漸的死下去,──那真正是非常之甜蜜。然而人是細(xì)膩的野獸。統(tǒng)治著,過著奢華的生活,強迫人家對著你禱告,對著你恐懼而鞠躬,而卑躬屈節(jié)。幸福就在于感覺到幾百萬人的力量都集中到你的手里,都無條件的交給了你,他們像奴隸,而你像上帝。世界上最幸福最舒服的人就是羅馬皇帝,我們的國公能夠像復(fù)活的尼羅一樣,至少也要和赫里沃哈巴爾一樣??墒?,我們的宮庭很小,離這個還遠(yuǎn)哩。

毀壞上帝和人的一切法律,照著自己的意旨的法律,替別人打出新的鎖鏈出來!權(quán)力!這個字眼里面包含一切:

這是個神妙的使人沉醉的字眼。生活要用權(quán)力的程度來量它。誰沒有權(quán)力,他就是個死尸?!保ǖ诙觯?

這個秘密,平常是很不肯明說的,謨爾卻誠不愧為“小鬼頭”,他說出來了,但也許因為看得吉訶德“老實”的緣故。

吉訶德當(dāng)時雖曾說牛羊應(yīng)當(dāng)自己防御,但當(dāng)革命之際,他又忘卻了,倒說“新的正義也不過是舊的正義的同胞姊妹”,指革命者為魔王,和先前的專制者同等。于是德里戈(Drigo Pazz)說──

“是的,我們是專制魔王,我們是專政的。你看這把劍──看見罷?──它和貴族的劍一樣,殺起人來是很準(zhǔn)的;不過他們的劍是為著奴隸制度去殺人,我們的劍是為著自由去殺人。你的老腦袋要改變是很難的了。你是個好人;好人總喜歡幫助被壓迫者?,F(xiàn)在,我們在這個短期間是壓迫者。你和我們來斗爭罷。我們也一定要和你斗爭,因為我們的壓迫,是為著要叫這個世界上很快就沒有人能夠壓迫?!保ǖ诹鶊觯?

這是解剖得十分明白的。然而吉訶德還是沒有覺悟,終于去掘墳;他掘墳,他也“準(zhǔn)備”著自己擔(dān)負(fù)一切的責(zé)任。但是,正如巴勒塔薩(Don Balthazar)所說:這種決心有什么用處呢?

而巴勒塔薩始終還愛著吉訶德,愿意給他去擔(dān)保,硬要做他的朋友,這是因為巴勒塔薩出身知識階級的緣故。但是終于改變他不得。到這里,就不能不承認(rèn)德里戈的嘲笑,憎惡,不聽廢話,是最為正當(dāng)?shù)牧?,他是有正確的戰(zhàn)法,堅強的意志的戰(zhàn)士。

這和一般的旁觀者的嘲笑之類是不同的。

不過這里的吉訶德,也并非整個是現(xiàn)實所有的人物。

原書以一九二二年印行,正是十月革命后六年,世界上盛行著反對者的種種謠諑,竭力企圖中傷的時候,崇精神的,愛自由的,講人道的,大抵不平于黨人的專橫,以為革命不但不能復(fù)興人間,倒是得了地獄。這劇本便是給與這些論者們的總答案。吉訶德即由許多非議十月革命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所合成的。其中自然有梅壘什珂夫斯基(Merezhkovsky),有托爾斯泰派;也有羅曼羅蘭,愛因斯坦因(Einstein)。我還疑心連高爾基也在內(nèi),那時他正為種種人們奔走,使他們出國,幫他們安身,聽說還至于因此和當(dāng)局者相沖突。

但這種的辯解和豫測,人們是未必相信的,因為他們以為一黨專政的時候,總有為暴政辯解的文章,即使做得怎樣巧妙而動人,也不過一種血跡上的掩飾。然而幾個為高爾基所救的文人,就證明了這豫測的真實性,他們一出國,便痛罵高爾基,正如復(fù)活后的謨爾卻伯爵一樣了。

而更加證明了這劇本在十年前所豫測的真實的是今年的德國。在中國,雖然已有幾本敘述希特拉的生平和勛業(yè)的書,國內(nèi)情形,卻介紹得很少,現(xiàn)在抄幾段巴黎《時事周報》“Vu”的記載(素琴譯,見《大陸雜志》十月號)在下面──

“‘請允許我不要說你已經(jīng)見到過我,請你不要對別人泄露我講的話?!覀兌急槐O(jiān)視了?!蠈嵏嬖V你罷,這簡直是一座地獄?!瘜ξ覀冎v話的這一位是并無政治經(jīng)歷的人,他是一位科學(xué)家?!瓕τ谌祟惷\,他達到了幾個模糊而大度的概念,這就是他的得罪之由?!?

“‘倔強的人是一開始就給鏟除了的,’在慕尼錫我們底向?qū)д咭呀?jīng)告訴過我們,……但是別的國社黨人則將情形更推進了一步?!欠N方法是古典的。我們叫他們到軍營那邊去取東西回來,于是,就打他們一靶。打起官話來,這叫作:圖逃格殺?!?

“難道德國公民底生命或者財產(chǎn)對于危險的統(tǒng)治是有敵意的么?……愛因斯坦底財產(chǎn)被沒收了沒有呢?那些連德國報紙也承認(rèn)的幾乎每天都可在空地或城外森林中發(fā)現(xiàn)的胸穿數(shù)彈身負(fù)傷痕的死尸,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呢?難道這些也是共產(chǎn)黨底挑激所致么?這種解釋似乎太容易一點了吧?……”

但是,十二年前,作者卻早借謨爾卻的嘴給過解釋了。另外,再抄一段法國的《世界》周刊的記事(博心譯,見《中外書報新聞》第三號)在這里──

“許多工人政黨領(lǐng)袖都受著類似的嚴(yán)刑酷法。在哥倫,社會民主黨員沙羅曼所受的真是更其超人想像了!最初,沙羅曼被人輪流毆擊了好幾個鐘頭。隨后,人家竟用火把燒他的腳。同時又以冷水淋他的身,暈去則停刑,醒來又遭殃。流血的面孔上又受他們許多次數(shù)的便溺。最后,人家以為他已死了,把他拋棄在一個地窖里。他的朋友才把他救出偷偷運過法國來,現(xiàn)在還在一個醫(yī)院里。這個社會民主黨右派沙羅曼對于德文《民聲報》編輯主任的探問,曾有這樣的聲明:‘三月九日,我了解法西主義比讀什么書都透徹。誰以為可以在知識言論上制勝法西主義,那必定是癡人說夢。我們現(xiàn)在已到了英勇的戰(zhàn)斗的社會主義時代了?!?

這也就是這部書的極透徹的解釋,極確切的實證,比羅曼羅蘭和愛因斯坦因的轉(zhuǎn)向,更加曉暢,并且顯示了作者的描寫反革命的兇殘,實在并非夸大,倒是還未淋漓盡致的了。

是的,反革命者的野獸性,革命者倒是會很難推想的。

一九二五年的德國,和現(xiàn)在稍不同,這戲劇曾在國民劇場開演,并且印行了戈支(I.Gotz)的譯本。不久,日譯本也出現(xiàn)了,收在《社會文藝叢書》里;還聽說也曾開演于東京。

三年前,我曾根據(jù)二譯本,翻了一幕,載《北斗》雜志中。靖華兄知道我在譯這部書,便寄給我一本很美麗的原本。我雖然不能讀原文,但對比之后,知道德譯本是很有刪節(jié)的,幾句幾行的不必說了,第四場上吉訶德吟了這許多工夫詩,也刪得毫無蹤影。這或者是因為開演,嫌它累墜的緣故罷。日文的也一樣,是出于德文本的。這么一來,就使我對于譯本懷疑起來,終于放下不譯了。

但編者竟另得了從原文直接譯出的完全的稿子,由第二場續(xù)登下去,那時我的高興,真是所謂“不可以言語形容”。

可惜的是登到第四場,和《北斗的??煌兄沽?。后來輾轉(zhuǎn)覓得未刊的譯稿,則連第一場也已經(jīng)改譯,和我的舊譯頗不同,而且注解詳明,是一部極可信任的本子。藏在箱子里,已將一年,總沒有刊印的機會?,F(xiàn)在有聯(lián)華書局給它出版,使中國又多一部好書,這是極可慶幸的。

原本有畢斯凱萊夫(N.Piskarev)木刻的裝飾畫,也復(fù)制在這里了。劇中人物地方時代表,是據(jù)德文本增補的;但《堂吉訶德傳》第一部,出版于一六〇四年,則那時當(dāng)是十六世紀(jì)末,而表作十七世紀(jì),也許是錯誤的罷,不過這也沒什么大關(guān)系。

(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 上海 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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