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尤桐芳的計劃完全失敗。她打算在招弟結(jié)婚的時候動手，好把冠家的人與道賀來的漢奸，和被邀來的日本人，一網(wǎng)打盡。茫茫人海，她沒有一個知己的人；她只掛念著東北，她的故鄉(xiāng)，可是東北已丟給了日本，而千千萬萬的東北人都在暴政與毒刑下過著日子。為了這個，她應(yīng)當(dāng)報仇?；蛘?，假若高第肯逃出北平呢，她必會跟了走?？墒?，高第沒有膽子。桐芳不肯獨自逃走，她識字不多，沒有作事的資格與知識。她的唯一的出路好象只有跑出冠家，另嫁個人。嫁人，她已看穿：憑她的年紀(jì)，出身，與逐漸衰老的姿貌，她已不是那純潔的青年人所愿意追逐的女郎。要嫁人，還不如在冠家呢。冠曉荷雖然沒什么好處，可是還沒虐待過她。不過，冠家已不能久住，因為大赤包口口聲聲要把她送進窯子去。她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用死結(jié)束了一切。她可是不能白白的死，她須教大赤包與成群的小漢奸，最好再加上幾個日本人，與她同歸于盡。在結(jié)束她自己的時候，她也結(jié)束了壓迫她的人。

她時常碰到錢先生。每逢遇見他一次，她便更堅決了一些，而且慢慢的改變了她的看法。錢先生的話教她的心中寬闊了許多，不再只想為結(jié)束自己而附帶的結(jié)束別人。錢先生告訴她：這不是為結(jié)束自己，而是每一個有心胸有靈魂的中國人應(yīng)當(dāng)去作的事。鋤奸懲暴是我們的責(zé)任，而不是無可奈何的“同歸于盡”。錢先生使她的眼睜開，看到了她——盡管是個唱鼓書的，作姨太太的，和候補妓女——與國家的關(guān)系。她不只是個小婦人，而也是個國民，她必定能夠作出點有關(guān)于國家的事。

桐芳有聰明。很快的，她把錢先生的話，咂摸出味道來。她不再和高第談心了，怕是走了嘴，泄露了機關(guān)。她也不再和大赤包沖突，她快樂的忍受大赤包的逼迫與辱罵。她須拖延時間，等著下手的好機會。她知道了自己的重要，尊敬了自己，不能逞氣一時而壞了大事。她決定在招弟結(jié)婚的時候動手。

可是，李空山被免了職。刺殺日本特使與向牛教授開槍的兇犯，都漏了網(wǎng)。日本人為減輕自己的過錯，一方面亂殺了小崔與其他的好多嫌疑犯，一方面免了李空山的職。他是特高科的科長，兇手的能以逃走是他的失職。他不單被免職，他的財產(chǎn)也被沒收了去。日本人鼓勵他貪污，在他作科長的時候；日本人拿去他的財產(chǎn)，當(dāng)他被免職的時候。這樣，日本人賺了錢，而且懲辦了貪污。

聽到這消息，冠曉荷皺上了眉。不論他怎么無聊，他到底是中國人，不好拿兒女的婚姻隨便開玩笑。他不想毀掉了婚約，同時又不愿女兒嫁個無職無錢的窮光蛋。

大赤包比曉荷厲害的多，她馬上決定了悔婚。以前，她因為怕李空山的勢力，所以才沒敢和他大吵大鬧?，F(xiàn)在，他既然丟掉了勢力與手槍，她不便再和他敷衍。她根本不贊成招弟只嫁個小小的科長，現(xiàn)在，她以為招弟得到了解放的機會，而且不應(yīng)放過這個機會去。

招弟同意媽媽的主張。她與李空山的關(guān)系，原來就不怎么穩(wěn)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險。把這個目的達到，她并不怎樣十分熱心的和李空山結(jié)婚。不過，李空山若是一定要她呢，她就作幾天科長太太也未為不可。盡管她不喜歡李空山的本人，可是科長太太與金錢，勢力，到底還是未便拒絕的。她的年紀(jì)還輕，她的身體與面貌比從前更健全更美麗，她的前途還不可限量，不管和李空山結(jié)婚與否，她總會認(rèn)定了自己的路子，走進那美妙的浪漫的園地的?，F(xiàn)在，李空山既已不再作科長，她可就不必多此一舉的嫁給他；她本只要嫁給一個“科長”的。李空山加上科長，等于科長；李空山減去科長，便什么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給一個“零”。

在從前，她的心思與對一切的看法往往和媽媽的不大相同。近來，她越來越覺得媽媽的所作所為都很聰明妥當(dāng)。媽媽的辦法都切于實際。在她破身以前，她總渺茫的覺得自己很尊貴，所以她的眼往往看到帶有理想的地方去。她仿佛是作著一個春夢，夢境雖然空虛渺茫，可是也有極可喜愛的美麗與詩意，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變成個婦人，她不再作夢。她看到金錢，肉欲，享受的美麗——這美麗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假若摸不到，便應(yīng)當(dāng)設(shè)法把它牽過來，象牽過一條狗那樣。媽媽呢，從老早就是個婦人，從老早就天天設(shè)計把狗牽在身邊。

她認(rèn)識了媽媽，佩服了媽媽。她也告訴了媽媽：“李空山現(xiàn)在真成了空山，我才不會跟他去呢！”“乖！乖寶貝！你懂事，要不怎么媽媽偏疼你呢！”大赤包極高興的說。

大赤包和招弟既都想放棄了李空山，曉荷自然不便再持異議，而且覺得自己過于講信義，缺乏時代精神了。

李空山可也不是好惹的。雖然丟了官，丟了財產(chǎn)，他可是照舊穿的很講究，氣派還很大。他赤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著官的時候，他便是肆意橫行的小皇帝；丟了“天下”呢，他至多不過仍舊赤手空拳，并沒有損失了自己的什么，所以準(zhǔn)備卷土重來。他永遠不灰心，不悔過。他的勇敢與大膽是受了歷史的鼓勵。他是赤手空拳的抓住了時代。人民——那馴順如羔羊，沒有參政權(quán)，沒有舌頭，不會反抗的人民——在他的腳前跪倒，象墊道的黃土似的，允許他把腳踩在他們的脖子上。歷代，在政府失去統(tǒng)制的力量，而人民又不會團結(jié)起來的時候，都有許多李空山出來興妖作怪。只要他們肯肆意橫行，他們便能赤手空拳打出一份兒天下。他們是中國人民的文化的鞭撻者。他們知道人民老實，所以他們連睡覺都瞪著眼。他們曉得人民不會團結(jié)，所以他們七出七入的敢殺個痛快。中國的人民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養(yǎng)出消滅這文化的魔鬼。

李空山在軍閥的時代已嘗過了“英雄”的酒食，在日本人來到的時候，他又看見了“時代”，而一手抓住不放。他和日本人恰好是英雄所見略同：日本人要來殺老實的外國人，李空山要殺老實的同胞。

現(xiàn)在，他丟了官與錢財，但是還沒丟失了自信與希望。他很胡涂，愚蠢，但是在胡涂愚蠢之中，他卻看見了聰明人所沒看到的。正因為他胡涂，他才有胡涂的眼光，正因為他愚蠢，所以他才有愚蠢的辦法。人民若沒法子保護莊稼，蝗蟲還會客氣么？李空山認(rèn)準(zhǔn)了這是他的時代。只要他不失去自信，他總會諸事遂心的。丟了官有什么關(guān)系呢，再弄一份兒就是了。在他的胡涂的腦子里，老存著一個最有用處的字——混。只要打起精神鬼混，他便不會失敗，小小的一些挫折是沒大關(guān)系的。

戴著貂皮帽子，穿著有水獺領(lǐng)子的大衣，他到冠家來看“親戚”。他帶著一個隨從，隨從手里拿著七八包禮物——盒子與紙包上印著的字號都是北平最大的商店的。

曉荷看看空山的衣帽，看看禮物上的字號，再看看那個隨從，（身上有槍?。┧恢蹀k好了。怪不得到如今他還沒弄上一官半職呢；他的文化太高！日本人是來消滅文化的，李空山是幫兇。曉荷的膽子小，愛文雅，怕打架。從空山一進門，他便感到“大事不好了”，而想能讓步就讓步。他沒敢叫“姑爺”，可也不敢不顯出親熱來，他怕那支手槍。

脫去大衣，李空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沙發(fā)上，好象是疲乏的不得了的樣子。隨從打過熱手巾把來，李空山用它緊捂著臉，好大半天才拿下來；順手在毛巾上凈了一下鼻子。擦了這把臉，他活潑了一些，半笑的說：“把個官兒也丟咧，×！也好，該結(jié)婚吧！老丈人，定個日子吧！”

曉荷回不出話來，只咧了一下嘴。

“跟誰結(jié)婚？”大赤包極沉著的問。

曉荷的心差點兒從口中跳了出來！

“跟誰？”空山的脊背挺了起來，身子好象忽然長出來一尺多?！案械苎?！還有錯兒嗎？”

“是有點錯兒！”大赤包的臉帶出點挑戰(zhàn)的笑來。“告訴你，空山，揀干脆的說，你引誘了招弟，我還沒懲治你呢！結(jié)婚，休想！兩個山字落在一塊兒，你請出！”

曉荷的臉白了，搭訕著往屋門那溜兒湊，準(zhǔn)備著到必要時好往外跑。

可是，空山并沒發(fā)怒；流氓也有流氓的涵養(yǎng)。他向隨從一擠眼。隨從湊過去，立在李空山的身旁。

大赤包冷笑了一下：“空山，別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槍！手槍辦不了事！你已經(jīng)不是特高科的科長了，橫是不敢再拿人！”

“不過，弄十幾個盒子來還不費事，死馬也比狗大點！”空山慢慢的說。

“論打手，我也會調(diào)十幾二十個來；打起來，不定誰頭朝下呢！你要是想和平了結(jié)呢，自然我也沒有打架的癮?！?

“是，和平了結(jié)好！”曉荷給太太的話加上個尾巴。大赤包瞪了曉荷一眼，而后把眼中的余威送給空山：“我雖是個老娘們，辦事可喜歡麻利，脆！婚事不許再提，禮物你拿走，我再送你二百塊錢，從此咱們一刀兩斷，誰也別麻煩誰。你愿意上這兒來呢，咱們是朋友，熱茶香煙少不了你的。你不愿意再來呢，我也不下帖子請你去。怎樣？說干脆的！”

“二百塊？一個老婆就值那么點錢？”李空山笑了一下，又縮了縮脖子。他現(xiàn)在需要錢。在他的算盤上，他這樣的算計：白玩了一位小姐，而還拿點錢，這是不錯的買賣。即使他沒把招弟弄到手，可是在他的一部玩弄女人的歷史里，到底是因此而增多了光榮的一頁呀。況且，結(jié)婚是麻煩的事，誰有工夫伺候著太太呢。再說，他在社會上向來是橫行無阻，只要他的手向口袋里一伸，人們便跪下，哪怕口袋里裝著一個小木橛子呢。今天，他碰上了不怕他的人。他必須避免硬碰，而只想不卑不亢的多撈幾個錢。他不懂什么是屈辱，他只知道“混”。

“再添一百，”大赤包拍出三百塊錢來?！靶心?，拿走！不行，拉倒！”

李空山哈哈的笑起來，“你真有兩下子，老丈母娘！”這樣占了大赤包一個便宜，他覺得應(yīng)當(dāng)趕緊下臺；等到再作了官的時候，再和冠家重新算賬。披上大衣，他把桌上的錢抓起來，隨便的塞在口袋里。隨從拿起來那些禮物。主仆二人吊兒啷當(dāng)?shù)淖吡顺鋈ァ?

“所長！”曉荷親熱的叫?！澳阏嫘?，佩服！佩服！”“哼！要交給你辦，你還不白白的把女兒給了他？他一高興，要不把女兒賣了才怪！”

曉荷聽了，輕顫了一下；真的，女兒若真被人家給賣了，他還怎么見人呢！

招弟，只穿著件細毛線的紅背心，外披一件大衣，跑了過來。進了屋門，嘴唇連串的響著：“不?！　倍筇藘扇?，“喝，好冷！”

“你這孩子，等凍著呢！”大赤包假裝生氣的說?！翱焐焐闲渥?！”

招弟把大衣穿好，手插在口袋中，挨近了媽媽，問：“他走啦？”

“不走，還死在這兒？”

“那件事他不提啦？”

“他敢再提，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得！這才真好玩呢！”招弟撒著嬌說。

“好玩？告訴你，我的小姐！”大赤包故意沉著臉說：“你也該找點正經(jīng)事作，別老招貓遞狗兒的給我添麻煩！”“是的！是的！”曉荷板著臉，作出老父親教訓(xùn)兒女的樣子?！澳阋怖洗蟛恍〉睦玻瑧?yīng)當(dāng)，應(yīng)當(dāng)，”他想不起女兒應(yīng)當(dāng)去作些什么。

“媽！”招弟的臉上也嚴(yán)肅起來。“現(xiàn)在我有兩件事可以作。一件是暫時的，一件是長久的。暫時的是去練習(xí)滑冰?！薄澳恰睍院膳铝锉形ｋU。

“別插嘴，聽她說！”大赤包把他的話截回去?！奥犝f在過新年的時候，要舉行滑冰大會，在北海。媽，我告訴你，你可別再告訴別人哪！我，勾瑪麗，還有朱櫻，我們?nèi)齻€打算表演個中日滿合作，看吧，準(zhǔn)得叫好！”“這想得好！”大赤包笑了一下。她以為這不單使女兒有點“正經(jīng)”事作，而且還可以大出風(fēng)頭，使招弟成為報紙上的資料與雜志上的封面女郎。能這樣，招弟是不愁不惹起闊人與日本人的注意的。“我一定送個頂大頂大的銀杯去。我的銀杯，再由你得回來，自家便宜了自家，這才俏皮！”“這想得更好！”曉荷夸贊了一聲。

“那個長久的，是這樣，等溜冰大會過去，我打算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學(xué)幾出戲?！闭械茑嵵氐年愓f：“媽，你看，人家小姐們都會唱，我有嗓子，閑著也是閑著，何不好好的學(xué)學(xué)呢？學(xué)會了幾出，拍，一登臺，多抖??！要是唱紅了，我也上天津，上海，大連，青島，和東京！對不對？”

“我贊成這個計劃！”曉荷搶著說?！拔铱闯鰜恚F(xiàn)在干什么也不能大紅大紫，除了作官和唱戲！你看，坤角兒有幾個不一出來就紅的，只要行頭好，有人捧，三下兩下子就掛頭牌。講捧角，咱們內(nèi)行！只要你肯下工夫，我保險你成功！”“是呀！”招弟興高采烈的說：“就是說！我真要成了功，爸爸你拴個班子，不比老這么閑著強？”

“的確！的確！”曉荷連連的點頭。

“跟誰去學(xué)呢？”大赤包問。

“小文夫婦不是很現(xiàn)成嗎？”招弟很有韜略似的說：“小文的胡琴是人所共知，小文太太又是名票，我去學(xué)又方便！媽，你聽著！”招弟臉朝了墻，揚著點頭，輕咳了一下，開始唱倒板：“兒夫一去不回還”她的嗓子有點悶，可是很有中氣?！斑€真不壞！真不壞！應(yīng)當(dāng)學(xué)程硯秋，準(zhǔn)成！”曉荷熱烈的夸贊。

“媽，怎樣？”招弟仿佛以為爸爸的意見完全不算數(shù)兒，所以轉(zhuǎn)過臉來問媽媽。

“還好！”大赤包自己不會唱，也不懂別人唱的好壞，可是她的氣派表示出自己非常的懂行?！皶院?，我先囑咐好了你，招弟要是學(xué)戲去，你可不準(zhǔn)往文家亂跑！”

曉荷本想借機會，陪著女兒去多看看小文太太，所以極力的促成這件事。哪知道，大赤包，比他更精細?！拔覜Q不去裹亂，我專等著給我們二小姐成班子！是不是，招弟？”他扯著臉把心中的難過遮掩過去。

桐芳大失所望，頗想用毒藥把大赤包毒死，而后她自己也自盡?？墒?，錢先生的話還時常在她心中打轉(zhuǎn)，她不肯把自己的命就那么輕輕的送掉。她須忍耐，再等機會。在等待機會的時節(jié)，她須向大赤包屈膝，好躲開被送進窯子去的危險。她不便直接的向大赤包遞降表，而決定親近招弟。她知道招弟現(xiàn)在有左右大赤包的能力。她陪著招弟去練習(xí)滑冰，在一些小小的過節(jié)上都把招弟伺候得舒舒服服。慢慢的，這個策略發(fā)生了預(yù)期的效果。招弟并沒有為她對媽媽求情，可是在媽媽要發(fā)脾氣的時候，總設(shè)法教怒氣不一直的沖到桐芳的頭上去。這樣，桐芳把自己安頓下，靜待時機。

高亦陀見李空山敗下陣去，趕緊打了個跟斗，拚命的巴結(jié)大赤包。倒好象與李空山是世仇似的，只要一說起話來，他便狠毒的咒詛李空山。

連曉荷都看出點來，亦陀是兩面漢奸，見風(fēng)使舵?？墒谴蟪喟廊恍湃嗡?，喜愛他。她的心術(shù)不正，手段毒辣，對誰都肯下毒手。但是，她到底是個人，是個婦人。在她的有毒汁的心里，多少還有點“人”的感情，所以她也要表示一點慈愛與母性。她愛招弟和亦陀，她閉上眼愛他們，因為一睜眼她就也想陰狠的收拾他們了。因此，無論亦陀是怎樣的虛情假意，她總不肯放棄了他；無論別人怎樣說亦陀的壞話，她還是照舊的信任他。她這點拗勁兒恐怕也就是多少男女英雄失敗了的原因。她覺得自己非常的偉大，可是會被一條哈巴狗或一只小花貓把她領(lǐng)到地獄里去。

亦陀不單只是消極的咒罵李空山，也積極的給大赤包出主意。他很委婉的指出來：李空山和祁瑞豐都丟了官，這雖然是他們自己的過錯，可是多少也有點“伴君如伴虎”的意味在內(nèi)。日本人小氣，不容易伺候。所以，他以為大赤包應(yīng)當(dāng)趕快的，加緊的，弄錢，以防萬一。大赤包覺得這確是忠告，馬上決定增加妓女們給她獻金的數(shù)目。高亦陀還看出來：現(xiàn)在北平已經(jīng)成了死地，作生意沒有貨物，也賺不到錢，而且要納很多的稅。要在這塊死地上摳幾個錢，只有買房子，因為日本人來要住房，四郊的難民來也要住房。房租的收入要比將本圖利的作生意有更大的來頭。大赤包也接受了這個意見，而且決定馬上買過一號的房來——假若房主不肯出脫，她便用日本人的名義強買。

把這些純粹為了大赤包的利益的計劃都供獻出，亦陀才又提出有關(guān)他自己的一個建議。他打算開一家體面的旅館，由大赤包出資本，他去經(jīng)營。旅館要設(shè)備得完美，專接貴客。在這個旅館里，住客可以打牌聚賭，可以找女人——大赤包既是統(tǒng)制著明娼和暗娼，而高亦陀又是大赤包與娼妓們的中間人，他們倆必會很科學(xué)的給客人們找到最合適的“伴侶”。在這里，住客還可以吸煙。煙，賭，娼，三樣俱備，而房間又雅致舒服，高亦陀以為必定能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他負(fù)經(jīng)營之責(zé)，只要個經(jīng)理的名義與一份兒薪水，并不和大赤包按成數(shù)分賬。他只有一個小要求，就是允許他給住客們治花柳病和賣他的草藥——這項收入，大赤包也不得“抽稅”。

聽到這個計劃，大赤包感到更大的興趣，因為這比其他的事業(yè)更顯得有聲有色。她喜歡熱鬧。冠曉荷的口中直冒饞水，他心里說：假若他能作這樣的旅館的經(jīng)理，就是死在那里，也自甘情愿。但是，他并沒敢和亦陀競爭經(jīng)理的職位，因為一來這計劃不是他出的，當(dāng)然不好把亦陀一腳踢開；二來，作經(jīng)理究竟不是作官，他是官場中人，不便輕于降低了身分。他只建議旅館里還須添個舞廳，以便教高貴的女子也可以進來。

在生意經(jīng)里，“隔行利”是貪不得的。亦陀對開旅舍毫無經(jīng)驗，他并沒有必能成功的把握與自信。他只是為利用這個旅館來宣傳他的醫(yī)道與草藥。假若旅館的營業(yè)失敗，那不過只丟了大赤包的錢。而他的專治花柳與草藥仍然會聲名廣播的。

大赤包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向來不肯把金錢打了“水漂兒”玩。但是，現(xiàn)在她手里有錢，她覺得只要有錢便萬事亨通，干什么都能成功。錢使她增多了野心，錢的力氣直從她的心里往外頂，象蒸氣頂著壺蓋似的。她必須大鑼大鼓的干一下。哼，煙，賭，娼，舞，集中到一處，不就是個“新世界”么？國家已經(jīng)改朝換代，她是開國的功臣，理應(yīng)給人們一點新的東西看看，而且這新東西也正是日本人和中國人都喜歡要的。她覺得自己是應(yīng)運而生的女豪杰，不單會賺錢，也會創(chuàng)造新的風(fēng)氣，新的世界。她決定開辦這個旅館。

對于籌辦旅館的一切，冠曉荷都幫不上忙，可是也不甘心袖手旁觀。沒事兒他便找張紙亂畫，有時候是畫房間里應(yīng)當(dāng)怎樣擺設(shè)桌椅床鋪，有時候是擬定旅舍的名字。“你們會跑腿，要用腦子可是還得找我來，”他微笑著對大家說?！皬淖痔柕矫块g屋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萬不能大紅大綠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們挑選吧，哪一個都不俗?？?，綠芳園，琴館，迷香雅室，天外樓……都好，都雅！”這些字號，其實，都是他去過的妓院的招牌。正和開妓院的人一樣，他要雅，盡管雅的后面是男盜女娼。“雅”是中國藝術(shù)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國文化上最賤劣的油漆。曉荷是地道的中國人，他在摸不到藝術(shù)的泉源的時候會拿起一小罐兒臭漆。

在設(shè)計這些雅事而外，他還給招弟們想出化裝滑冰用的服裝。他告訴她們到那天必須和演話劇似的給臉上抹上油，眼圈涂藍，臉蛋擦得特別的紅?！澳銈冊诤模藗兞⒃诎渡峡?，非把眉眼畫重了不可！”她們同意這個建議，而把他叫作老狐貍精，他非常的高興。他又給她們琢磨出衣服來：招弟代表中國，應(yīng)當(dāng)穿鵝黃的綢衫，上邊繡綠梅；勾瑪麗代表滿洲，穿滿清時貴婦人的氅衣，前后的補子都繡東北的地圖；朱櫻代表日本，穿繡櫻花的日本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發(fā)辮，大拉翅，與東洋蓬頭，分別中日滿。三位小姐，因為自己沒有腦子，就照計而行。

一晃兒過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點，在北海舉行化裝滑冰比賽。

過度愛和平的人沒有多少臉皮，而薄薄的臉皮一旦被剝了去，他們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茍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著屈辱。有錢的，沒錢的，都努力的吃過了餃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實在找不到齊整的衣服，他們會去借一件；而后到北?！裉觳皇臻T票——去看升平的景象。他們忘了南苑的將士，會被炸彈炸飛了血肉，忘記了多少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受毒刑的親友，忘記了他們自己脖子上的鐵索，而要痛快的，有說有笑的，飽一飽眼福。他們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給他們預(yù)備下的包著糖衣的毒丸子。

有不少青年男女分外的興高采烈。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給日本人排隊游行，看熟了日本教師的面孔，學(xué)會了幾句東洋話，看慣了日本人辦的報紙。他們年歲雖輕，而學(xué)會了得過且過，他們還記得自己是中國人，可是不便為這個而不去快樂的參加滑冰。

到十二點，北海已裝滿了人。新春的太陽還不十分暖，可是一片晴光增加了大家心中的與身上的熱力?！昂！鄙系膱员⑽⒂行┘毸榈穆榭樱逊e下的黃土都弄濕，發(fā)出些亮的光來。背陰的地方還有些積雪，也被暖氣給弄出許多小坑，象些酒窩兒似的。除了松柏，樹上沒有一個葉子，而樹枝卻象柔軟了許多，輕輕的在湖邊上，山石旁，擺動著。天很高很亮，淺藍的一片，處處象落著小小的金星。這亮光使白玉石的橋欄更潔白了一些，黃的綠的琉璃瓦與建筑物上的各種顏色都更深，更分明，象剛剛畫好的彩畫。小白塔上的金頂發(fā)著照眼的金光，把海中全部的美麗仿佛要都帶到天上去。

這全部的美麗卻都被日本人的血手握著，它是美妙絕倫的俘獲品，和軍械，旗幟，與帶血痕的軍衣一樣的擺列在這里，記念著暴力的勝利。湖邊，塔盤上，樹旁，道路中，走著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人。他們已失去自己的歷史，可還在這美景中享受著恥辱的熱鬧。

參加比賽的人很多，十分之九是青年男女。他們是民族之花，現(xiàn)在變成了東洋人的玩具。只有幾個歲數(shù)大的，他們都是曾經(jīng)在皇帝眼前溜過冰的人，現(xiàn)在要在日本人面前露一露身手，日本人是他們今天的主子。

五龍亭的兩個亭子作為化裝室，一個亭子作為司令臺。也不是怎么一來，大赤包，便變成女化裝室的總指揮。她怒叱著這個，教訓(xùn)著那個，又鼓勵著招弟，勾瑪麗，與朱櫻。亭子里本來就很亂，有的女郎因看別人的化裝比自己出色，哭哭啼啼的要臨時撤退，有的女郎因忘帶了東西，高聲的責(zé)罵著跟來的人，有的女郎因穿少了衣服，凍得一勁兒打噴嚏，有的女郎自信必得錦標(biāo)，高聲的唱歌……再加上大赤包的發(fā)威怒吼，亭子里就好象關(guān)著一群餓壞了的母豹子。冠曉荷知道這里不許男人進來，就立在外邊，時時的開開門縫往里看一眼，招得里邊狼嚎鬼叫的咒罵，而他覺得怪有趣，怪舒服。日本人不管這些雜亂無章。當(dāng)他們要整齊嚴(yán)肅的時候，他們會用鞭子與刺刀把人們排成整齊的隊伍；當(dāng)他們要放松一步，教大家“享受”的時候，他們會冷笑著象看一群小羊撒歡似的，不加以干涉。他們是貓，中國人是鼠，他們會在擒住鼠兒之后，還放開口，教它再跑兩步看看。

集合了。男左女右排成行列，先在冰上游行。女隊中，因為大赤包的調(diào)動，招弟這一組作了領(lǐng)隊。后邊的小姐們都撅著嘴亂罵。男隊里，老一輩的看不起年輕的學(xué)生，而學(xué)生也看不起那些老頭子，于是彼此故意的亂撞，跌倒了好幾個。人到底還是未脫盡獸性，連這些以忍辱為和平的人也會你擠我，我碰你的比一比高低強弱，好教日本人看他們的笑話。他們給日本人證明了，凡是不敢殺敵的，必會自相踐踏。

冰上游行以后，分組表演。除了那幾個曾經(jīng)在御前表演過的老人有些真的工夫，耍了些花樣，其余的人都只會溜來溜去，沒有什么出色的技藝。招弟這一組，三位小姐手拉著手，晃晃悠悠的好幾次幾乎跌下去，所以只溜了兩三分鐘，便退了出來。

可是，招弟這一組得了頭獎，三位小姐領(lǐng)了大赤包所贈的大銀杯。那些老手沒有一個得獎的。評判員們遵奉著日本人的意旨，只選取化裝的“正合孤意”，所以第一名是“中日滿合作”，第二名是“和平之神”——一個穿白衣的女郎，高舉著一面太陽旗，第三名是“偉大的皇軍”。至于溜冰的技術(shù)如何，評判員知道日本人不高興中國人會運動，身體強壯，所以根本不去理會。

領(lǐng)了銀杯，冠曉荷，大赤包，與三位小姐，高高興興的照了像，而后由招弟抱著銀杯在北海走了一圈。曉荷給她們提著冰鞋。

在漪瀾堂附近，他們看見了祁瑞豐，他們把頭扭過去，作為沒看見。

又走了幾步，他們遇見了藍東陽和胖菊子。東陽的胸前掛著評判的紅緞條，和菊子手拉著手。

冠曉荷和大赤包交換了眼神，馬上迎上前去。曉荷提著冰鞋，高高的拱手?！斑@還有什么說的，喝你們的喜酒吧！”

東陽扯了扯臉上的肌肉，露了露黃門牙。胖菊子很安詳?shù)男α诵?。他們倆是應(yīng)運而生的亂世男女，所以不會紅臉與害羞。日本人所倡導(dǎo)的是孔孟的仁義道德，而真心去鼓勵的是污濁與無恥。他們倆的行動是“奉天承運”?！澳銈兛烧鎵蚺笥?，”大赤包故意板著臉開玩笑，“連我告訴都不告訴一聲！該罰！說吧，罰你們慰勞這三位得獎的小姐，每人一杯紅茶，兩塊點心，行不行？”可是，沒等他們倆出聲，她就改了嘴，她知道東陽吝嗇?！八懔税?，那是說著玩呢，我來請你們吧！就在這里吧，三位小姐都累了，別再跑路。”

他們都進了漪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