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忍耐心情

魏端本在司長背后，那是很不滿意他的，尤其是這次作黃金儲蓄，他竟要分三分之二的利益，心里頭是十分不高興。可是在司長當(dāng)面，不知什么緣故，銳氣就挫下去了一半。這時是那樣的客氣，他把氣挫下去之后，索性軟化了，就把司長要說的話先說了。司長笑著向他點(diǎn)了個頭道：“我們究竟是老同事，有什么問題，總可以商量。倒茶來。”說著話，突然回過頭去向門外吩咐著。他們家的漂亮女仆，穿著陰丹士林的大褂，長黑的頭發(fā)，用雙股兒頭繩，圈著額頂，扎了個腦箍，在左邊發(fā)角上，還挽了個小蝴蝶結(jié)兒呢。她手上將個搪瓷茶盤，托著三只玻璃杯子進(jìn)來。這杯子里飄著大片兒的茶葉，這正是大重慶最名貴的茶葉安徽六安瓜片。她將三杯茶放在小茶桌上，分敬著賓客。司長讓著兩位屬員坐下。算是二人守著分寸，讓正面的椅子給司長坐了。他笑道：“這茶很好，還是過年的時候，朋友送我的，我沒有舍得喝掉。來，喝這杯茶，我們就吃飯?！闭f著，他就端起茶杯子向客人舉了一舉。舉著杯子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臉色那分兒好看，可以說自和司長共事以來，所沒有的現(xiàn)象，也就隨著談笑，喝完了那杯茶。喝完之后，就由司長引到隔壁屋子里去吃飯。這屋子是司長的書房，除了寫字臺，還有一張小方桌。這桌上已陳設(shè)下了四碗菜，三方擺了三副杯筷。只看那菜是紅燒雞，干燒鯽魚，紅燉牛肉，青菜燒獅子頭，這既可解饞，又是下江口味，早就咽下了兩批口水。司長站在桌子邊，且不坐下，向二客問道：“喝點(diǎn)什么酒？我家里有點(diǎn)兒茅臺，來一杯，好嗎？”劉科長笑著一點(diǎn)頭：“我們還是免了酒罷。下午還要辦公呢?！彼鹃L笑道：“我知道魏兄是能喝兩盅的。不喝白的，就喝點(diǎn)黃的罷。我家里還有兩瓶，每人三杯罷，有道是三杯通大道。哈哈！”他說著，就拿了三只小茶杯，分放在三方。那位干凈伶俐的女仆，也就提了一瓶未開封的渝酒進(jìn)來。司長讓客人坐下，橫頭相陪。一面斟酒，一面笑道：“黃酒本來是紹興特產(chǎn)，但重慶有幾家酒廠仿造得很好，和紹興并無遜色，這就叫作渝酒了。在四川軍人當(dāng)政的時候，什么都上稅，而且是找了法子加稅，有一位四川經(jīng)濟(jì)學(xué)大家，現(xiàn)在是次長了。他腦筋一轉(zhuǎn)，用玻璃瓶子裝著賣。征稅機(jī)關(guān)，就把來當(dāng)洋酒征稅，稅款幾乎超出了酒款的雙倍。這位次長大怒，自寫呈文，向各財政機(jī)關(guān)控訴。他的名句是‘不問瓶之玻不玻，但問酒之洋不洋?！鳈C(jī)關(guān)首腦人物看了，哈哈大笑，結(jié)果以國產(chǎn)上稅了事。直到于今，這位次長，還不忘記他的得意之筆。這也可見幽默文章，很能發(fā)生效力。來，不問酒的黃不黃，但問量之大不大。”說著，舉起杯子來。魏端本真沒有看到過上司這樣的和藹近人，而且談笑風(fēng)生。這也就暫時忘了自己的身份，隨著主人談笑。不知不覺之間，就喝過了三四杯酒。還是劉科長帶了三分謹(jǐn)慎性，笑道：“我們不必喝了，司長下午還有事，我們不要太耽誤時間了?！蔽憾吮倦m然是吃喝得很適意，可是科長這樣說了，也就不敢貪杯。隨著兩位上司吃過了午飯，又同到客廳里去。這時，那漂亮的女仆，又將一把銻壺，提了進(jìn)來。老遠(yuǎn)的就看到壺嘴子里冒著熱氣，由那氣里面，嗅到茶的香氣，就知道這又熬了另一種茶來款客了。司長看到，親自動手在旁邊小桌上取過三套茶杯來，放在小桌上。因笑道：“來，這是云南普洱茶，大家來一杯助助消化?！迸拖虮永餂_著，果然，有更濃厚的香氣沖入鼻端。司長更是客氣，捧起碟子，先送一杯給魏先生，其次再給劉科長。魏端本雖覺得司長是越來越謙恭，也無非是想圓滿那場黃金公案。好在他是部長手上的紅人，官官相護(hù)，這件事總可彌縫過去，自己無非守口如瓶，竭力隱瞞這件事，也不會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這么一想，心里也寬解了。喝完了這杯普洱茶，劉科長告辭，并向司長道謝。司長笑道：“這算不了什么，至多一年，我們可以全數(shù)回到南京。那個時候，我們雖不能天天這樣吃一頓，三五天享受這樣一次，那是太沒有問題的，那時，我可以常常作東。”劉科長湊了趣笑道：“那個時候，司長一定是高升了，應(yīng)酬加多，公事也加多，恐怕沒有工夫和老部下周旋了?！彼鹃L點(diǎn)點(diǎn)頭笑道：“八年的抗戰(zhàn)，政府也許會給我一點(diǎn)酬勞，可是，你們也是一樣呀。難道我升級，你們就不升級？若是你們不升級，單單讓我一個人向上爬，我也一定和你們據(jù)理力爭。老實一句話，談到公務(wù)員抗戰(zhàn)，越是下級公務(wù)員越吃得苦最多。高級公務(wù)員，不過責(zé)任負(fù)得重些而已。若是賞不及上級公務(wù)員，失望的人還少，賞不及下級公務(wù)員，失望的人就太多了?！眲⒖崎L道：“若是政府里的要人都和司長這樣的想法，那我們當(dāng)部屬的，還有什么話說，真是肝腦涂地，死而無怨?！彼鹃L聽了這話，兩眉揚(yáng)著，嘻嘻的一笑。魏端本聽了這話，心里想著：劉科長的話，分明是勾引起司長的話，要叫部屬賣力氣，司長大概要開腔了，也就默然的站著，聽是什么下文。可是司長什么托付的話也沒說。在他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了掛表來看上一看，笑道：“該上班了。到了辦公室里，可不必說受了我的招待。同人聽到，他們會說我待遇不公的?！眲⑽憾送饝?yīng)了是，鞠躬而出，司長還是客氣，下樓直送到門洞子下方才站住。魏端本隨了劉科長走著，心里可就想著：這事可有點(diǎn)怪了。司長巴巴的請到家里吃飯，一味的謙遜，一味的許愿，這是什么道理？難道要我自告奮勇？我也在他當(dāng)面表示了，要我作什么，我可以效力，可是他只一笑了之，這個作風(fēng)，倒讓人猜不透。我且不說，大概他是要托劉科長轉(zhuǎn)告我的，我就聽他的罷。反正要負(fù)什么責(zé)任的話，姓劉的也不比姓魏的輕松。姓劉的不著急，我姓魏的還著什么急嗎？他這樣主意拿定了，索性默然的跟著劉科長后面走，可是劉科長似乎對他這個決定，也有所感似的，始終的默然在前引導(dǎo)，并不作聲。魏端本自懷了一肚子鄭重的心情，回到機(jī)關(guān)里辦公室去。他料著同事們對他的眼光，還是注射著的。他除了看著桌上的公事，就是拿一份報看看。恰好這天沒有什么重要事情發(fā)生，他下了班，立刻回家，比平常到家的時候，約莫是提前了兩小時。他那間吃飯而又當(dāng)書房的小屋子里，滿地灑著瓜子殼花生皮，還有包糖果的小紙片。楊嫂帶了兩個孩子趴在桌子上，圍了桌面上的糖果花生，吃著笑著。楊嫂自己，也是當(dāng)仁不讓，手剝著花生，口里教著小孩子唱川戲。魏端本伸頭看了一看，笑道：“你們吃得很高興?！睏钌┱酒饋硇Φ溃骸岸际翘I回來的?！蔽憾吮镜溃骸疤貋砹??！彼膊坏葪钌┗卦?，立刻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但是太太并不在屋子里，桌上放了許多大小的紙包，床上有幾個紙包透了開來，有三件衣料，花紅葉綠的展開著鋪在床上。他牽起來抖著看看，全是頂好的絲織品，他反復(fù)的看了幾看，心里隨著發(fā)生問題，心想：這些東西，大概都是那張支票，換來的了。她這張支票，自然不會是借來的，要說是贏來的，也可考慮，什么樣子的場面，一贏就是二十萬呢？就是贏二十萬，也不會是贏姓范的一個人的。他站著出了一會神，把衣料向床上一拋，隨著嘆了口氣。楊嫂這時進(jìn)房來了，問道：“先生，是不是就消夜？”魏端本道：“中飯我吃的太飽，這時我吃不下去，等太太回來，一路吃罷?！睏钌┑溃骸澳悴灰人?，各人消各人的夜嗎，太太割了肉回來，我已經(jīng)把菜頭和你燉上湯。還留了一些瘦肉，預(yù)備切丁丁，炒榨菜末，要得？”她說著話，抬起一只粗黑胳臂，撐住了門框，半昂了頭向主人望著。魏端本道：“你今天也高興，對我算是殷勤招待。你希望我怎樣幫助你嗎？可是不幸得很，我作的一批生意，不但沒有成功，而且還惹下了個不小的亂子?！闭f著，搖了兩搖頭，隨著嘆上一口氣。接著在身上掏出紙煙盒子來，先抽出一支煙來，將煙盒子向桌上一扔，啪的一聲響。楊嫂立刻找著火柴盒子來，擦了一支火柴，走近來和他點(diǎn)煙。魏先生向她搖搖手，把煙支又放在桌上。楊嫂這雖算碰了主人一個釘子，但是她并不生氣，垂了手站在面前向他笑道：“先生啥子事生悶氣？太太不是打牌去了?！蔽憾吮静淮笤谝獾?，又把那支紙煙拿起來了。楊嫂的火柴盒子，還在手上呢。這時可又擦了一支火柴送過來。魏先生也沒有怎樣的留意，將煙支抿在嘴里，變著腮把煙吸著了。噴出一口煙來，兩指夾了煙支，橫空畫了個圈圈，問道：“她不是去打牌，你怎么又知道呢？”他說著時，望了她臉上的表情。她抿嘴微笑著，也把眼光望了主人，可沒有說話。魏端本道：“怎么你笑而不言？這里面有什么問題嗎？”楊嫂道：“有啥子問題喲！我是這樣按（猜也）她喀。”魏端本道：“就算你是這樣的猜罷。你必定也有些根據(jù)。你怎么就猜她不是去賭錢呢？”楊嫂道：“平常去打牌的話，她不會說啥子時候轉(zhuǎn)來。今天她出去，說是十一點(diǎn)多鐘，一定回來。好像去看戲，又像是去看電影?！蔽憾吮緦⑹窒蛩龘]了兩揮，因道：“好罷，你就去作飯罷。管她呢?！彼鵁?，在屋子里繞了桌子，背著兩手走。他發(fā)現(xiàn)了那五屜桌上，太太化妝的鏡子，還是支架著的，鏡子左邊，一盒胭脂膏敞著蓋，鏡子右邊，扔了個粉撲兒，滿桌面還帶著粉屑呢。最上層那個放化妝品的抽屜，也是露出兩寸寬的縫，露出里面所陳列的東西亂七八糟。他淡笑著自言自語的道：“看這樣子，恐怕是走得很匆忙，連化妝的善后都沒有辦到呢。”說著，再看床面前，只有一只繡花幫子便鞋。再找另一只便鞋，卻在屋子正中方桌子下。他又笑道：“好！連換鞋子全來不及了?！闭f著，將桌上那些大小紙包，扒開個窟窿看看，除了還有一件綢衣料而外，絲襪子，細(xì)紗汗衫，花綢手絹，蒙頭紗。這些東西，雖不常買，可是照著物價常識判斷，已接近了二十萬元的階段。那么，就是那張支票上的款子，她已經(jīng)完全花光了。他坐在桌子邊，緩緩的看著這些東西，緩緩的計算這些物價，心里是老大的不愿意，可又想不出個什么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坐坐走走，又抽兩支紙煙。楊嫂站在房門口笑道：“先生消夜了。消過夜，出去耍一下，不要在家里悶出病來?！蔽憾吮疽膊徽f什么，悄悄的跟著她到外面屋子來吃飯。兩個小孩子知道晚飯有肉吃，老早由凳子上爬到桌子沿上，各拿了一雙筷子，在菜頭燉肉的湯碗里亂撈。滿桌面全是淋漓的汁水。魏端本站在桌子邊，皺著雙眉，先咳了一聲。兩個小孩子，全是半截身子都伏在桌面上的，聽了這聲咳，兩只手四只筷子，還都交叉著放在碗里，各偏了頭轉(zhuǎn)著兩只眼珠望了父親。魏端本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們吃罷，我也不管你們了。”小娟娟看到父親臉上，并無怒色，便由碗里夾了一塊瘦肉，送到嘴里去咀嚼。而且向父親表示著好感，因道：“爸爸，你不要買糖了，媽媽買了很多回來了?！睏钌┱趿藘赏腼堖M(jìn)來，便笑道：“這個娃兒，好記性，她還記得上午先生說買糖回來。改天先生說話要留心喀?！蔽憾吮镜溃骸笆堑?，我上午說了這話才出門的。也罷，有個好母親給他們買糖吃?！闭f著又嘆了口氣，也不再說什么，坐下去吃飯。楊嫂看到主人總是這樣自己抱怨自己，也就很為他同情，就站在桌子角邊，看護(hù)著小孩子吃飯。魏端本勉強(qiáng)的吃了一碗飯，將勺子舀了小半碗湯，端著晃蕩了兩下，然后捧著碗把湯喝下去，放下碗來，立刻起身向后面屋子里去。那五屜桌上還放著一盆冷水呢，乃是太太化妝剩下來的香湯。他就在抽屜角上，把太太掛著的那條濕手巾取過來，彎了腰對著洗臉盆洗過一把冷水臉。楊嫂走了進(jìn)來，先縮著脖子一笑，然后向主人道：“先生遇事倒肯馬虎?！蔽憾吮咀谝巫由喜亮酥Щ鸩顸c(diǎn)著煙抽。因道：“在抗戰(zhàn)前，我是個作事最認(rèn)真的人，現(xiàn)在是馬虎得多了。第一是你太太嫁我以后，相當(dāng)?shù)奈?。因為我家鄉(xiāng)還有一位太太還沒有離婚呢。第二是你太太是相當(dāng)?shù)钠粒蠈嵳f，像我這樣一個窮公務(wù)員，要娶這樣一位漂亮太太，那還是不可能的事。第三，又有這兩個孩子了。一切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就忍耐了罷。不但是對家里如此，對在公家服務(wù)，我也是這樣的。唉！忍耐了罷?！彼f完了這篇解釋的話，就開始將抖亂在床上的幾件綢料，緩緩的折疊好了，依然將紙包著。然后將五屜桌的抽屜，清理出一層，把床上的紙包和桌上的紙包，合并到一處，都送到那清理過的抽屜里去。床上都理清楚了，也沒個刷床刷子，只好在床欄桿上，取下一件舊短衣，將床單子胡亂撣了一陣，然后展開被褥來就脫衣就寢。照往例，太太不在家，楊嫂是帶著兩個孩子睡的?？墒撬谶@晚，有個例外，她將睡著了的小渝兒，兩手托著抱了進(jìn)來，放在主人腳頭，然后站在床面前笑道：“今晚上睡得朗個早？”魏端本道：“我躺在床上休息休息罷。”楊嫂將床欄桿的衣服，一件件的取到手上翻著看看，不知道她是要清理著去洗，還是想拿去補(bǔ)綻，魏先生且看她要做什么并不作聲。楊嫂將床欄桿上的舊衣服，都一一翻弄遍了，她手上并沒有拿衣服，依然全都搭在床欄桿上。她又站了兩三分鐘的時候，然后向主人微笑道：“先生，二天你多把一點(diǎn)錢太太用嗎？”魏端本道：“今天說過錢不夠用嗎？她這樣的買東西，那是永遠(yuǎn)不夠用的?！睏钌┬Φ溃骸敖裉焖粢铝?，買家私，都是你把的錢嗎？”她說著這話，故意走到桌子邊去，斟了一杯涼茶喝，躲開主人的直接視線。魏端本道：“我沒有給她錢，大概是贏來的吧？贏來的錢，花的最不心痛?！睏钌┑溃骸翱峙虏皇勤A的吧？”魏先生一個翻身坐起來，睜了眼望著她道：“不是贏來的錢，她哪里還有大批收入呢？”楊嫂倒并不感到什么困難，從容的答道：“太太說，她是借來的錢喀。今天才借成二十萬元，那不算啥子，她硬要借到一二百萬，才么得倒臺，借錢不要利錢嗎？現(xiàn)在沒有大一分，到哪里也借不到錢，借起二百萬塊錢，一個月把幾十萬塊利錢，省了那份錢，作啥子不好?！蔽憾吮镜溃骸澳闾f了要借這么多錢，那是什么意思？”楊嫂笑道：“女人家要錢作啥子？還不是打首飾做衣服？”魏端本道：“就算你說的是對罷。這個星期以來，你太太是新衣服有了，金鐲子也有了，以一個摩登少婦的出門標(biāo)準(zhǔn)裝飾而論，至多是差一個新皮包和一雙新皮鞋，就是這兩樣?xùn)|西，要去借錢一二百萬來辦嗎？”楊嫂笑道：“要買的家私還多嗎！你不是女人家，朗個曉得女人家的事？”魏端本坐著呆了一呆，因道：“這就是你勸我多給錢太太去花的理由？”楊嫂笑道：“你有錢把太太花，免得她到外面去借，那不是好得多?！蔽憾吮緦τ跅钌┻@些話，在理解與不理解之間，將放在枕頭旁邊的紙煙與火柴盒，全摸了出來，又點(diǎn)著煙吸。他的紙煙癮原來是很平常的，可是到了今天，一支跟著一支，就是這樣的抽著。楊嫂看到他很沉默的吸著煙，站在床頭邊出了一會神，然后向主人道：“先生，休息罷，不要吃朗個多的煙?！闭f著，她含了笑走出去了。魏端本吸過一支煙，又跟著吸一支煙，接連的將兩支煙吸過，把煙頭扔在痰盂子里，火吸著水嗤的一聲。他嘆了口氣，身子向下一溜，在枕頭上仰著躺下了。在昏沉沉地想著心事的時候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耳邊似乎有點(diǎn)響聲，睜眼看時，太太已經(jīng)回來了。她悄悄的站在電燈下面，將那抽屜里的衣料，一件件的取了出來，正懸在胸面前低了頭去看衣料的光彩，同時，并用腳去踢著料子的下端。魏端本看了看，然后閉上眼睛。魏太太似乎還不知道先生醒過來了，她繼續(xù)的將衣料在胸面前比著。衣料比完了，又翻著絲襪子花綢手絹，一樣樣的去看。在她的臉上，好幾次泛出了笑容。魏先生偷眼看著，見那桌上，放著一雙半高跟的玫瑰紫新皮鞋，又放著一只很大的烏漆皮包，心里暗暗叫了一聲：“好的，原來所猜，缺少著的兩樣?xùn)|西，現(xiàn)在都有了。”在他驚異之下，在床上不免有點(diǎn)展動，魏太太看到了，走向床面前來笑道：“你睡著一覺醒了。我?guī)Я艘粯有迈r東西回來給你嘗嘗?！闭f著，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一陣，摸出一小盒口香糖來，塞到丈夫手上，笑道：“這是真正的美國貨。”魏端本勉強(qiáng)的笑道：“謝謝，難為你倒還想得起我?！蔽禾驹诖裁媲?，向著他看了一看，將上排牙齒，咬了下嘴唇，又把上眼皮撩著，簇起長眼毛來約有三四分鐘沒有說話。魏先生倒是并不介意，把糖紙包打開，抽了一片口香糖，送到嘴里去咀嚼著。魏太太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魏先生嚼著糖道：“沒有什么意思。”魏太太一撒手，掉轉(zhuǎn)身去道：“你別不知道好歹。我給你留下晚飯吃，又給你孩子買東西吃，我還給你帶了一包好香煙，在口袋里沒有拿出來呢，先就送你一包口香糖，難道我這還有什么惡意嗎？”說著，她走回桌子邊去，將買的那些東西，陸續(xù)的送到抽屜里去。魏先生道：“我這話也不壞呀，我是說你在外面的交際這樣忙，你還忘不了我?！蔽禾亲永锖吡艘宦?，冷笑著道：“不錯，我的交際是忙一點(diǎn)?，F(xiàn)在社會上，先生本事不行，太太外面交際，想另外打開一條出路，這樣的事很多。這應(yīng)該作丈夫的人引為榮幸，你難道還不滿嗎？時代不同了，女人有女人的交際自由，你說什么俏皮話？”魏端本道：“難道你在外面的行蹤，我絕對不能過問嗎？”說著這話，一掀被子，他可坐起來了。魏太太也坐著桌子邊沉下臉來，將手一拍桌沿道：“你不配過問。你心里放明白一點(diǎn)?！蔽憾吮灸樕珰獾冒l(fā)紫，瞪了眼向她望著，問道：“我怎么不配過問？太太在外面弄了來歷不明的首飾，來歷不明的支票，作丈夫的還不配過問嗎？”魏太太又將桌子拍了一下道：“你是我什么丈夫？我們根本沒有結(jié)婚?！边@句話實在太嚴(yán)重了，魏先生不能再忍下去，他一跳下床，這沖突就尖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