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此間樂
就有錢去住旅館,明日的打算又怎么樣?她想到旅館,就想到了朱四奶奶家里,她家就很有幾間臥室,布置得相當(dāng)精致。而且也親眼看到,有些由鄉(xiāng)下進(jìn)城的太太小姐們,不必住旅館,就住在她家里。這時到她家里去,無論她在家不在家,找張好床鋪睡,那是不成問題的。不過朱四奶奶家里,十天總有八天賭錢。這時候跑了去,她們家里正在唆哈,那作何打算?還是加入?還是袖手旁觀?袖手旁觀,那是不會被朱四奶奶所許可的。加入吧,就是身上作川資剩余下來的幾千元了。這要拿去唆哈,那簡直是笑話。不過時間上是不許她有多少考慮的。她下了公共汽車,重慶街道已完全進(jìn)入了夜市的時間,小街道上,燈火稀少,人家都關(guān)了門,這時去拜訪朋友,透著不知趣,而且沒吃晚飯,肚子里也相當(dāng)饑荒。由于街頭面館里送出來的炸排骨香味,讓她聯(lián)想到朱四奶奶家里的江蘇廚子,作出來的江蘇菜,那是很可留戀的。于是不再考慮了,走到那下坡的路口上,雇了一乘轎子,就直奔朱公館。她們家樓上玻璃窗子,總是那樣的放出通亮的電光。這可以證明朱四奶奶在家,而且是陪了客在家里的。她的轎子剛歇在門口,那屋子里的人,為附近的狗叫所驚動,就有人打開窗子來問是誰?魏太太道:“我是田佩芝呀,四奶奶在家嗎?”她這個姓名,在這里倒還是能引動人的,那窗戶里又伸出一截身子來,問道:“小田嗎?這多日子不見你,你到哪里去了,快上樓來罷?!彪S了這話,她家大門已經(jīng)打開了。她走到樓上,覺得朱公館的賭博場面,今天有點(diǎn)異樣。乃是在小屋子里列著四方桌子,有兩男兩女在摸麻將牌。這四個人中有一個熟人,乃是青衣票友宋玉生。走到那房門口,心里就是一動,然后猛可的站住了??墒撬斡裆烟ь^看到了她,立刻手扶了桌沿,站了起來,向她連連的抱著拳頭作揖笑道:“田小姐,多久不見了,一向都好?!彼f話總是那樣斯斯文文的,而且聲調(diào)很低。這日子,他穿了翠藍(lán)色的綢夾袍,在兩只袖口外,各卷出了里面兩三寸寬的白綢汗衫袖口。他雪白的臉子和烏光的頭發(fā),由這大電燈光一照耀著更是覺得他青春年少,便笑著點(diǎn)了個頭道:“今天怎么換了一個花樣呢?”宋玉生道:“我們不過是偶然湊合的?!彼率肿艘晃蝗畞須q的胖太太。這就夾了一張麻將牌,敲著他扶在桌沿上的手背道:“你還是打牌,還是說話?”宋玉生笑著說是是,坐下來打牌,可是他是不住的向魏太太打招呼。朱四奶奶就給她拖了個方凳子,讓她在宋玉生身后坐下看牌。主人她是在這里坐著的,就問道:“今天由哪里來?是那一陣風(fēng)把你吹來了?”魏太太笑道:“這個我先不答復(fù)你,反正來得很遠(yuǎn)吧?實(shí)不相瞞,我還是今日中午十二點(diǎn)鐘吃的午飯?!敝焖哪棠绦Φ溃骸澳钦f你來巧了。玉生也是沒有吃晚飯,我已經(jīng)叫廚子給他預(yù)備三菜一湯。你來了,加個炒雞蛋罷。這飯馬上就得。”宋玉生回過頭來道:“飯已得了,就等我下莊,可是我的手氣偏好,連了三莊,我還有和的可能。田小姐,你看這牌怎樣?”說著,他閃開身子,讓魏太太去看桌上所豎立的牌。就在這時,對面打出一張牌,她笑道:“宋先生,你和了?!彼斡裆Φ溃骸坝懈獾娜司褪怯懈獾娜?,你不說話看一看我的牌,我就和了?!蔽禾Φ溃骸皠e連莊了,讓四奶奶替你打罷,我餓了?!彼斡裆酒鹕?,向她作了一個揖,笑道:“請?zhí)嫖掖騼膳屏T。”四奶奶笑道:“照說,我是犯不上替你打牌的。剛才我說菜怕涼,請你讓我替你打。你說贏錢要緊。這時魏太太一說,你就不是贏錢要緊了。”宋玉生道:“我餓了不要緊,自己想贏錢活該。田小姐陪著受餓,那我就不對了?!彼f著,已是起身讓座,四奶奶自和他去作替工。朱公館大小兩間飯廳,都在樓下。她家女仆就引著到樓下飯廳里來。桌上果然是四菜一湯,女傭人安排著杯筷,是兩人對面而坐。她盛好了飯,就退出去了。宋玉生在魏太太對面,向她看看,笑道:“田小姐,你瘦了。”她嘆了口氣道,“我的事,瞞不了你,你是到我家里去過的。你看我這樣的環(huán)境,人還有什么不瘦的?”宋玉生道:“不過我知道,你這一程子,并不在城里呀。”魏太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蹤?”他手扶了筷子碗不動,望了她先微微的一笑,然后答道:“你對于我很漠然,可是我是在反面的;我已經(jīng)托人打聽好幾次了。今天我實(shí)在沒有想到你會到這里來。你是不是猜著我在這里?不過那我太樂觀了?!彼Φ溃骸斑@也談不上什么悲觀樂觀?!彼斡裆溃骸澳愫鋈皇й櫫?,我的確有些悲觀的?!闭f時,她手里那只飯碗已經(jīng)空了,宋玉生立刻走出他的位子來,接過她的飯碗,在旁邊茶幾上洋瓷飯罐里,給她盛著飯,然后送到她面前去。魏太太點(diǎn)了頭道:“謝謝,你說悲觀,在我倒是事實(shí)。這回我離開重慶市區(qū),我?guī)缀跏且詺⒌摹N覍?shí)告訴你……”說著,她向房門外看了看,然后笑道:“你看我手上,不是有兩枚鉆石戒指嗎?已經(jīng)賣掉了一枚了?!彼f著話時,將拿筷子的手伸出來些,讓他看著。接著道:“女人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賣掉這樣心愛的東西的。我已經(jīng)虧空了百十萬了。就是再賣掉手上這枚戒指,也不夠還債。因?yàn)槟愕竭^我那破鴿子籠,知道我的境況的,倒不如對你說出來,還痛快些。若對于別人,我還得繃著一副有錢小姐的架子呢。”宋玉生道:“你不就是虧空百多萬嗎?沒有問題,我可以和你解決這個困難?!蔽禾怂溃骸澳悴徽f笑話?”宋玉生道:“我說什么笑話呢?你正在困難頭上,我再和你開玩笑,我也太沒有心肝了。”魏太太倒沒有料到誤打誤里,會遇到這樣一個救星。這就望了他笑道:“難道你可以和我個人演一回義務(wù)戲?”宋玉生道:“用不著費(fèi)這樣大的事。我有幾條路子,都可以抓找到一筆現(xiàn)款,究竟現(xiàn)在那條路準(zhǔn)而且快,還不能決定。請你等我兩天,讓我把款子拿了來。”魏太太道:“多承你的好意給我?guī)兔?,我是?dāng)感謝的。不過總不能師出無名,你得告訴我為什么要幫助我?”宋玉生笑道:“你這是多此一問了。我反問你一聲,為什么我唱義務(wù)戲的時候,你我并不認(rèn)識,你肯花好幾千元買張票看我的戲呢?”魏太太道:“因?yàn)槟闶莻€名票,演得好,唱得好,我愿意花這筆錢?!彼斡裆Φ溃骸氨舜说男睦?,不都是一樣。你只要相信我并不是說假話,那就好辦了。一定要把內(nèi)容說出來,倒沒有意思。吃完了飯了,喝點(diǎn)這冬菜鴨肝湯罷。這不是朱四奶奶的廚子,恐怕別人還做不出來這樣的菜?!闭f著話,他就把魏太太手里吃空了的飯碗,奪了過來,將自己面前的瓷勺兒,和她舀著湯,向空碗里加著。一面笑道:“牌我不打了,你接著替我打下去罷。我在旁邊看著,夜是慢慢的深了,你還打算到哪里去呢?!蔽禾溃骸拔也荒茉谶@里過夜?!闭f著,她也向房門外看了一看,接著道:“而且我還希望四奶奶給我保守秘密,不要說我來過了?!彼斡裆褱诵“胪?,兩手捧著,送到她面前,低聲笑道:“你那意思,是怕老范和洪五吧?姓洪的到昆明去了?!蔽禾t著臉道:“我怕他干什么,大家都是朋友,誰也干涉不了誰。”宋玉生伸出雪白的手掌,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不要提他,誰又信他們的話。吃完了飯,趕快上樓去罷。”魏太太聽宋玉生的口音,分明洪范二人已對他說了些秘密。自己紅著臉,慢慢的把那小半碗湯喝完,也頗奇怪。他們這里吃完了飯,那女傭人也就進(jìn)來了。她拿著兩個熱手巾把子,分別送到兩人面前,向宋玉生低聲笑道:“我已經(jīng)煮好了一壺咖啡,這還是送到樓上去喝呢,還是宋先生喝了再上樓?”魏太太看那女傭人臉上,就帶三分尷尬的樣子,這很讓自己難為情,便道:“宋先生在樓上打著牌呢,這當(dāng)然是大家上樓去。”說著,她就先走。宋玉生緊跟在后面上來,將手扶了她的手臂,直托送到樓口。魏太太對于這件事,到?jīng)]有怎么介意。到了那小房間里,朱四奶奶老遠(yuǎn)的看到,就抬了手連連招著笑道:“玉生快來罷,還是你自己打。我和你贏了兩把,他們大家都不高興?!彼斡裆溃骸拔易尳o田小姐了,我在旁邊看看就行了?!敝焖哪棠虒τ谀信浑H的事,她是徹底的了解,宋玉生這樣的說了,她并不問那是什么原因,就站起來讓座給魏太太坐下。這已是十點(diǎn)多鐘了,魏太太打牌之后,就沒有離開朱四奶奶家。到了次日,她確已證明洪五已到昆明去了,膽子就大了許多,雖然范寶華也很為自己花了些錢,但這是不怕他的。恰好昨晚一場麻將,宋玉生大贏,他到魏端本家里去過,知道她是個紙老虎,因此連本帶利三十多萬元,全送給了她。她掏空了皮包,現(xiàn)在又投下去許多資本,心里更覺舒服。這天晚上,朱四奶奶家里居然沒有賭局,她有了幾張?jiān)拕s譽(yù)券邀了魏太太和幾位女朋友去看話劇,散戲之后,魏太太就說要到親戚家里去。四奶奶和她走到戲館子門口,拖著她一只手,向懷里一帶笑道:“這樣夜深,你還打算到哪里去?今晚上我家里特別的清靜,你陪著我去談?wù)??!蔽禾珜τ谒鶈柕囊侥睦锶?,根本不能答?fù)。不過她約著去陪了談?wù)?,倒是可以答?fù)的,便笑道:“你那肚子里海闊天空,讓我把什么話來陪你說?!敝焖哪棠踢€牽著她的手呢,微微的搖撼了幾下。笑道:“你若是這樣說話,就不把我當(dāng)好朋友了?!蔽禾詷返糜羞@個機(jī)會,就跟了她一路回家去。朱四奶奶家里傭人是有訓(xùn)練的,她在外頭聽?wèi)颍依锞皖A(yù)備下了消夜的。朱四奶奶是不慌不忙,吃過了夜點(diǎn),叫傭人泡了兩玻璃杯好茶,然后把魏太太引到自己臥室里去。重慶的沙發(fā)椅子困難,多半都是藤制的大三件,上面放下了軟墊,以為沙發(fā)的代用品。不過朱四奶奶家里,究竟氣派不同。除了她的客廳里有兩套沙發(fā)之外,她的臥室里也有兩件。這時,紅玻璃罩子的電燈發(fā)著醉人顏色的光亮,那兩把沙發(fā)圍了一張小茶桌,上面兩玻璃杯茶,兩碟子糖果,一聽子紙煙。四奶奶拉了魏太太相對而坐著,取了一支紙煙擦了火柴點(diǎn)著吸了,搖著頭噴出一口煙來,然后將手指頭夾了煙支向屋子四周指著,笑道:“不是我吹,一個女人,能在重慶建立這么一番場面,也很可自傲了?!蔽禾Φ溃骸澳堑拇_是值得人佩服的事。何須你說?!彼哪棠虛u搖頭道:“究竟不然,我的漏洞太多。實(shí)不相瞞,我的筆下不行,有許多要舞文弄墨的地方,我就只好犧牲這著棋,這不知有多少損失,還有我這么一個家,每天的開支,就是個口記的數(shù)目,并沒有一本賬。我必得找個人合作,補(bǔ)救我這兩件事的缺憾?!蔽禾牭竭@里,就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了。笑道:“你所說的,當(dāng)然是女人,這樣的女人在你朋友里面,就會少了嗎?”四奶奶搖搖頭道:“不那么簡單。除了會寫會算之外,必須是長得漂亮的?!蔽禾Φ溃骸斑@就不對了,你又不是一個男人用女秘書,你管她漂亮不漂亮呢?”朱四奶奶笑道:“這是你的錯誤。審美的觀念那是人人有的。這問題擺到一邊,不要研究。我朋友里面,能合這個條件的雖然有幾位,但最合條件的,就莫過于你。你的環(huán)境,我略微知道一點(diǎn)。我這個要求,你是可以答應(yīng)的。因?yàn)闊o論怎么樣,在我這里住著,比在何處長家里住著,要舒服得多?!蔽禾犃诉@話,倒不免嚇了一跳。在何處長家里住著她怎么會知道,心里想著,臉上不免閃動了兩下。四奶奶笑道:“你必然奇怪,我怎么會知道你在何家的消息呢?”說著,她就笑了,把胸脯微挺了起來,表示她得意之色。因道:“老實(shí)說,大概能交際的女人,我很少不認(rèn)得的。歌樂山來人,也有到我這里的啊。假如你在我這里能住個一兩月,你對這些情形,就十分明了了?!蔽禾珱]有勇氣敢拒絕她的要求,也在桌上煙盒子里取出來一支紙煙,慢慢的吸著。朱四奶奶笑道:“你的意思如何?你若愿意在這里屈留下來,除了我所住的這間屋子,你愿意住那間,隨你挑選?;ㄥX的事,你不必發(fā)愁,我有辦法,將來你自己也有辦法。至于洪五爺那層威脅,你不必顧忌,你不就是欠他幾個錢嗎?他在昆明的通信地址我知道,我寫信給他,聲明這錢由我歸還,也許他就不肯要了?!蔽禾Φ溃骸拔艺媾宸悖趺次业氖虑槟闳??”朱四奶奶將指頭夾著煙支,在嘴里吸上了一口,笑道:“我多少有點(diǎn)未卜先知?!蔽禾坏奈鵁煟袃扇昼姏]有說話。四奶奶道:“你沒有什么考慮的嗎?”魏太太道:“有這樣的好事,我還有什么考慮的呢?不過你還沒有告訴我?我在你這里,要作些什么事?我是否擔(dān)任得下來?”四奶奶笑道:“你絕對擔(dān)任得下來。大概三五天,我總有一兩封信給人,每次我都是臨時拉人寫。雖然這并不費(fèi)事,可是我就沒有了秘密了。這件事我愿意托給你。此外是每天的家用開支,我打算有個賬本,天天記起來,這本來我自己可以辦的,可是我就沒有這股子恒心,記了兩天,就嫌麻煩把它丟下了。這件事也愿意交給你,也就只有這兩件事,至多是我有晚上不回來的時候,打個電話給你,請你給我看家。也許家里來了客,我不在家,請你代我招待招待,這個你還辦不來嗎?”魏太太由歌樂山出走,身上只有了一萬多元法幣,除了買車票,實(shí)在是任何事不能干了?,F(xiàn)在不經(jīng)意中得了這樣一個落腳的地點(diǎn),而且依然是和一批太太小姐周旋,并不失自己的身份,這是太稱心意的事了。這就笑道:“四奶奶的好意,我試兩天罷。若是辦得不好,你不必客氣,我立刻辭職?!彼哪棠躺熘痔土怂幌履樔?,笑道:“我們這又不是什么機(jī)關(guān)團(tuán)體,說什么辭職就職。好了,就是這樣辦了。你要不要零錢用?我知道你在歌樂山是負(fù)債而來的?!蔽禾溃骸八斡裆A的那筆錢,他沒有拿走,我就移著花了。”四奶奶起身,就開了穿衣柜扯出一只抽屜,隨手一拿,就拿了幾卷鈔票,這都交到魏太太懷里,笑道:“拿去花罷。小宋是小宋的,四奶奶是四奶奶的,錢都是錢,用起來滋味不一樣。今晚上,你好好的睡著想一想,有什么話明天對我說,那還是不晚的。”魏太太看四奶奶那烏眼珠子轉(zhuǎn)著,胖臉腮不住的閃動,可以說她全身的毫毛都是智慧的根芽,自己哪敢和她斗什么心機(jī)?便笑道:“沒有什么話說,我是個薄命紅顏,你多攜帶攜帶。”四奶奶拍了她的肩膀笑道:“談什么攜帶不攜帶,你看得出來我這里的情形,總是大家互助,換句話說,就是大家互樂呢。去安歇罷,有話明天答復(fù)我?!蔽禾砻嫔想m然表示著躊躇,其實(shí)她心里并沒有絲毫的考慮。因?yàn)樗F(xiàn)在沒有了家,什么地方都可落腳。當(dāng)晚回到四奶奶給她預(yù)備的臥室里,倒是舒舒服服睡了一宿,醒來的時候還很早,掏出枕頭下的手表看,還只有七點(diǎn)鐘。她有意看看今日的陰晴,掀開了窗戶的花布簾子,向外張望了一下。這窗戶是和大門同一個方向的,偶然朝下看,卻見宋玉生由這樓下走出去,他取下頭上的帽子,在空中招擺著,正是和樓上人告別。她心想:這家伙來得這樣早嗎?不過她又一轉(zhuǎn)念,以后正要幫助著朱四奶奶,這一類的事,那是大可不必研究的。欲知后事如何,請看《誰征服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