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術(shù)士
在“此刻現(xiàn)在”這個黑色的北京,還有這樣余裕與余暇,拿五六塊錢買一本茀來則(J. G. Frazer)的《古代王位史講義》來讀,真可以說有點近于奢侈了。但是這一筆支出倘若于錢袋上的影響不算很輕,幾天的燈下的翻閱卻也得了不少的悅樂。這是一九○五年在坎不列治三一學院演講的稿本,第三板的《金枝》( The Golden Bough )中說的更為詳盡,其第一份“法術(shù)與王的進化”兩冊,即是專講這個問題的,但那一部大書我們真是嗅也不敢一嗅,所以只好找這九篇講義來替代,好像是吞一顆戒煙丸。他告訴我們法術(shù)(Magic)的大要,術(shù)士怎樣變成酋長,帝王何以是神圣不可侵犯:簡單的一句話,帝王就是術(shù)士變的。這一點社會人類學上的事實給予我們不少的啟示,特別是對于咱們還在迷信奉天承運皇帝之中華民國的國民。君是什么東西?我們現(xiàn)在比黃宗羲知道得更明確了。他本來是一個妖言惑眾的道士,說能呼風喚雨,起死回生,老百姓信賴他,又有點怕他,漸漸的由國師而正位為國君,他的符牌令旗之類就變了神器和傳國之寶。無論如何克圣克神允文允武的皇帝,一經(jīng)照出原形,也就只是賽康節(jié)一流人,雖然或者還可以做軍師,總覺得不配做君師了。君為臣綱,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時了,至少在知識階級總要明白這一點?;实圻@東西的發(fā)生本來不是偶然的,于當時的文化過程上正是必要而且還很有益的,不過這正如嬰兒的襁褓,年紀稍大的時候便縛手縛腳地不好穿了。著者在第三講里曾這樣說,
“法術(shù)的職業(yè)既影響及于野蠻社會之制度,大抵統(tǒng)治之權(quán)遂歸于最有才能者之手中,此即將權(quán)力從多數(shù)移轉(zhuǎn)于一人,亦即由民眾政治——實乃老人們的少數(shù)政治移轉(zhuǎn)于獨裁政治,蓋野蠻社會率由元老會議而非以壯年男子全體管理之也。此種改變,無論原因如何,或上代主宰的性質(zhì)如何,總之是很有益的。君主之興起,在人類脫離野蠻狀態(tài)上殆為一必要的條件。世上更沒有別人像你們所謂民主的野蠻民族那樣為習俗與傳統(tǒng)所束縛者,也沒有別的社會那樣的進步遲緩困難者。以為野蠻是最自由的人類的舊說,正與事實相反,野蠻人雖不是一個看得見的主人的奴隸,但對于過去,對于先祖的鬼魂,他是一個完全的奴隸,他們跟住他從生到死,執(zhí)了鐵棍統(tǒng)治著他。凡他們所做的都是模范,不文的法律,他須得盲目地無言地遵從。所以有才智的人絕無機會可以去改革一點舊習慣。最能干的人被最弱最笨的拉倒,因為一個不能升高,一個卻可以跌倒,自然以低等的立為標準。……人群發(fā)展之勢力一旦開始發(fā)動,(這是不能永久迫壓的,)文明的進步就比較地急速了。一個人崛起握了大權(quán),他便可以在他的一生中成就好些改革,這在以前就是若干代的時光也還不能做成的;而且假如他是一個特別有智慧精力的人,他也自然會利用這些機會。就是暴君的胡為亂想也有用處,足以破壞那沉重地壓在野蠻人身上的習慣的鎖鏈?!?
這并非過言,上古的專制政治是人類的良友,而且又是,雖然聽去有點似乎古怪,自由的良友。因為在最絕端的專制,最厲害的暴政之下,比那表面似乎自由,而個人的景況自搖籃以至墳墓全由習俗的鐵模鑄好了的野蠻生活,更有自由行動的余地,即自由地去想自己的思想,定自己的運命。”
哈利孫女士(J. E. Harrison)在她的《希臘宗教研究結(jié)論》中法術(shù)與神皇這一節(jié)里,也簡單地說及,
“這個改變似乎是一個損失,因為成人的民主團體的統(tǒng)治換了一個獨裁君主了。但是歷史到處證明,真的自由在有才能的個人崛起占權(quán)時同時發(fā)生,全部落的民治只是一個空名,實在乃是元老專政(Gerontocracy)的暴政,幾個老人為青年們授戒,強迫他們承受部落的傳統(tǒng)?!?
元老政治比專制還要有害,在現(xiàn)今高唱圣教,以若干老人統(tǒng)治中國的時代,這句話不由的覺得很是刺耳。在現(xiàn)今我們當然不再夢想明主,但族長更不見得可喜,國民大會也是別一種的元老專政,因為最弱最笨的正是老人的正統(tǒng)孫子。事實與科學決不是怎么樂觀的。我讀這本小書也不禁悵然,覺得仿佛背上騎著一個山中老人,有如亞拉伯的水手辛八。
(十六年四月二日。)
注,水手辛八(Sinbad)的故事見《天方夜談》,又有單行譯本,名“航海述奇”,上海廣智書局發(fā)行,辛八名本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