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九日下午參觀了布爾穴俘公社之后,由莫斯科的郊外回到城內(nèi),順便彎到紅場,去看列寧的墓,因為這墓在下午五時后才開放給大眾看。每次在這樣開放的時候,往往有兩三千人在墓前的紅場上排成蜿蜒曲折的雙人隊,順序等候著走入墓門去瞻仰這位革命領(lǐng)袖。我們這天共乘著三輛特備的公共汽車,到紅場時,已見有幾千人排著雙人隊在那里等候著。他們向例對外國來賓特別優(yōu)待,可不必在這長隊中等候,先行進(jìn)去。所以我們這三大輛汽車裝到的八九十個“外國來賓”占著便宜,下車后另外排成一個雙人隊,先行進(jìn)去。
列寧墓背著克倫姆林(Kremlin)的高墻,前面便是叫做紅場的大廣場——遇有閱兵或是其他游行大會,都在這里舉行。墓的全部是用深紅色的大理石建造的,雖不甚高大,而氣象卻非常嚴(yán)肅。門口有紅軍的兵士兩個持槍守衛(wèi)。矮矮的門上刻著俄文“列寧的墓”字樣。進(jìn)門之后,有石階引著向下走——向地窖走。向下走時,轉(zhuǎn)過兩三個彎,在每一個轉(zhuǎn)彎處也都有紅軍的兵士持槍守衛(wèi)著。我們這兩人一排的隊伍很靜肅地向下走,最后走到一個地窖,靠墻的周圍是略凸的兩人一排可以通行的行人道,中央便是列寧的玻璃棺所在處。這玻璃棺是三角形(尋常的棺材是長的四方形,棺材頭是四方形,列寧的玻璃棺是長的三角形,棺材頭是個三角形),全部是玻璃造的,里面有電燈很亮地照耀著,腰以下有絨氈罩著,腰以上全部現(xiàn)出,身上穿的有人說是工人的衣服,看上去是古銅色的嗶嘰制的,形式和在中國所謂“中山裝”的一樣。兩臂都放在外邊,一只手放在腰際。枕頭是紅綢制的。頭上沒有戴帽,可看見紅黃色的頭發(fā),中央已禿。宛然如生,完全像閉著眼在睡覺。棺的兩頭各有一個紅軍的兵士持槍立正著,氣象很嚴(yán)肅。我們想到列寧雖死,他的后繼者仍能本他的主義和策略,努力向前干,天天在那里建設(shè),時刻在那里發(fā)揚光大,他雖死而未死,中國成語所謂“雖死猶生”,他很近似,所以就算他不過是閉著眼在睡覺,也未嘗不可。
我們兩人一排的長隊,很靜肅地在這玻璃棺的四圍走過,大家的眼睛當(dāng)然都齊集在這玻璃棺里的“閉著眼在睡覺”的那位人物。出來的時候,還看見紅場上成群結(jié)隊的數(shù)千人在那里等候著。
在歸途中,縈回于我的腦際的,還是剛才看到的在那玻璃棺里的“閉著眼在睡覺”的那位人物。在蘇聯(lián)的建設(shè)得著了成功的今日,我們也許很容易想到他的成功,但我在此時卻想到他在失敗時期對于艱苦困難的戰(zhàn)斗和克服,卻想到他的百折不回屢敗不屈的精神。
他的三十年的政治活動可當(dāng)作一部戰(zhàn)斗史讀。
讀過俄國革命史的人都知道在革命斗爭中有布爾希維克和孟希維克的對立;前者是由列寧領(lǐng)導(dǎo)的。他對于孟希維克始終不肯馬虎遷就(因為他看準(zhǔn)了布爾希維克政策的正確,孟希維克路線的錯誤),在當(dāng)時卻有不少人希望這兩派能合作,怪列寧固執(zhí),責(zé)他毀壞了黨,甚至于說:“假使他在什么地方失蹤,死去,那是黨的多么的幸運!”孟希維克的健將丹因(Dan)也說過這樣的憤語,列寧的一位最忠實而勇敢的老友克立成諾夫斯基(Krzhizhanovky)曾對丹因問道:“一個人怎能毀壞全黨,而且他們抵抗這一個人就那樣地?zé)o用,以致詛咒他快死?”丹因回答得很妙,他說:“因為沒有別一個人像他那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為著革命忙,除想著革命沒有別的念頭,甚至在夢中所見的也只是革命。你想像這樣的一個人,你能奈他何呢!”
說列寧能繼續(xù)不斷地奮斗,這固是事實;但我們?nèi)绮辉僮鬟M(jìn)一步的研究,這種說法仍近于膚淺。尤其重要的是他的革命的行動——百折不回的斗爭——是根據(jù)于他對于主義的徹底的了解和信仰;他拿住了這個舵,無論遇著什么驚風(fēng)駭浪,別人也許要嚇得驚惶失措,在他卻只望清彼岸,更加努力向前邁進(jìn)。他在無論如何困難、艱苦和失敗的時候,他的信仰從來沒有絲毫動搖過——我認(rèn)為這是他所以不受失敗沮喪的最大原因。
當(dāng)一九○六年全黨代表在史托克荷倫(Stockholm)開會的時候,孟希維克占多數(shù),列寧所領(lǐng)導(dǎo)的一派失敗,他的信徒有些不免垂頭喪氣的,列寧咬緊牙根,對他們說道:“不要埋怨,同志們,我們斷然要獲得勝利的,因為我們是對的?!彼谑≈姓J(rèn)為“斷然要獲得勝利”,這不是空中樓閣,是有“對的”根據(jù)。有正確的主義做根據(jù)的策略,才是“對的”策略。
但是“對的”政策卻也不能自動——不能由袖手旁觀而坐待其成的——必須有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努力,才有達(dá)到目的的希望;列寧在被刺的前一剎那,在米契爾生工廠(Michelson)里工人會議中演講,最后一句話是“非戰(zhàn)勝即死亡”(“Victory or death”)這不是一句空話,他的一生便是這句話的表現(xiàn)。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列寧一生的政治活動,始終不是立于“個人的領(lǐng)袖”(“individual leader”)地位,卻總是代表著比任何個人都更偉大的一個以勤勞大眾為中堅的大“運動”(“movement”);這運動在他未產(chǎn)生以前就存在,在他死后還繼續(xù)著下去的。
(一九三五,三,十一,夜。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