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七年本校開始征集歌謠,簡章上規(guī)定入選歌謠的資格,其三是“征夫野老游女怨婦之辭,不涉淫褻而自然成趣者”。十一年發(fā)行《歌謠周刊》,改定章程,第四條寄稿人注意事項之四云,“歌謠性質并無限制;即語涉迷信或猥褻者亦有研究之價值,當一并錄寄,不必先由寄稿者加以甄擇?!痹诎l(fā)刊詞中亦特別聲明,“我們希望投稿者……盡量的錄寄,因為在學術上是無所謂卑猥或粗鄙的?!钡墙Y果還是如此,這一年內我們仍舊得不到這種難得的東西。據王禮錫先生在《安福歌謠的研究》(《歌謠周刊》二二號轉錄)上說,家庭中傳說經過了一次選擇,“所以發(fā)于男女之情的,簡直沒有聽過?!边@當然也是一種原因,但我想更重要的總是由于紀錄者的過于拘謹。關于這個問題現(xiàn)在想略加討論,希望于歌謠采集的前途或者有一點用處。
什么是猥褻的歌謠?這個似乎簡單的疑問,卻并不容易簡單地回答?;\統(tǒng)地講一句,可以說“非習慣地說及性的事實者為猥褻”。在這范圍內,包有這四個項目,即(1)私情,(2)性交,(3)支體,(4)排泄。有些學者如德國的??怂梗‵uchs),把前三者稱為“色情的”,而以第四專屬于“猥褻的”,以為這正與原義密合,但平??偸遣环?,因為普通對于排泄作用的觀念也大抵帶有色情的分子,并不只是污穢。這四個項目雖然容易斷定,但既系事實,當然可以明言,在習慣上要怎樣說才算是逾越范圍,成為違礙字樣呢,這一層覺得頗難速斷。有些話在田野是日常談話而紳士們以為不雅馴者,有些可以供茶余酒后的談笑,而不能形諸筆墨者,其標準殊不一律,現(xiàn)在只就文藝作品上略加檢查,且看向來對于這些事情寬容到什么程度。據靄理斯說,在英國社會上,“以尾閭尾為中心,以一尺六寸的半徑——在美國還要長一點——畫一圓圈,禁止人們說及圈內的器官,除了那打雜的胃?!痹谥袊热舨恢劣诖?,那就萬幸了。
私情的詩,在中國文學上本來并不十分忌諱。講一句迂闊的話,三百篇經“圣人刪訂”,先儒注解,還收有許多“淫奔之詩”,盡足以堵住道學家的嘴。譬如“子不我思,豈無他人”這樣話,很有非禮教的色彩,但是不曾有人非難。在后世詩詞上,這種傾向也很明顯,李后主的《菩薩蠻》云,
“畫堂南畔見,
一晌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
教郎恣意憐?!?
歐陽修的《生查子》云,
“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后。”
都是大家傳誦的句,雖然因為作者的人的關系也有多少議論。中國人對于情詩似有兩極端的意見:一是太不認真,以為“古人思君懷友,多托男女殷情,若詩人風刺邪淫,又代狡狂自述”;二是太認真,看見詩集標題紀及紅粉麗情,便以為是“自具枷杖供招”。其實卻正相反,我們可以說美人香草實是寄托私情,而幽期密約只以抒寫晝夢,據近來的學術說來,這是無可疑的了。說得虛一點,仿佛很神秘的至情,說得實一點便似是粗鄙的私欲,實在根柢上還是一樣,都是所謂感情的體操,并當在容許之列,所以這一類的歌詞當然不應抹殺,好在社會上除了神經變質的道學家以外原沒有什么反對,可以說是不成問題了。
詩歌中詠及性交者本不少見,唯多用象征的字句,如親嘴或擁抱等,措詞較為含蓄蘊藉;此類歌詞大都可以歸到私情項下去,一時看不出什么區(qū)別。所羅門《雅歌》第八章云,
“我的良人哪,求你快來,
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
《碧玉歌》的第四首云,
“碧玉破瓜時,相為情顛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都可以算作一例。至于直截描寫者,在金元以后詞曲中亦常有之,《南宮詞紀》卷四,沈青門的《美人薦寢》,梁少白的《幽會》(風情五首之一),大約可為代表,但是源流還在《西廂》里,所以要尋這類的范本不得不推那“酬簡”的一出了。散文的敘述,在小說里面很是常見,唯因為更為明顯,多半遭禁。由此看來,社會不能寬容,可以真正稱為猥褻的,只有這一種描寫普通性交的文字。這雖只是根據因襲的習俗而言,即平心的說,這種敘述,在學術上自有適當?shù)牡匚?,若在文藝上面,正如不必平面地描寫吃飯的狀態(tài)一樣,除藝術家特別安排之外,也并無這種必要。所以尋常刊行物里不收這項文字,原有正當?shù)睦碛?,不過在非賣品或有限制的出板品上,當然又是例外。
詩歌中說及支體的名稱,應當無可非議,雖然在紳士社會中“一個人只剩了兩截頭尾”,有許多部分的身體已經失其名稱。古文學上卻很是自由,如《雅歌》所說:
“你的兩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對小鹿,
就是母鹿雙生的。”
“你的肚臍如圓杯,
不缺調和的酒?!?
又第四章十二節(jié)以后,“我妹子,我新婦,乃是關鎖的園”等數(shù)節(jié),更是普通常見的寫法,據說莎士比亞在“Venus and Adonis”詩中也有類似的文章,上面所舉沈青門詞亦有說及而更為粗劣。大抵那類字句本無須忌諱,唯因措詞的巧拙所以分出優(yōu)劣,即使專篇詠嘆,茍不直接的涉及性交,似亦無屏斥的理由,倘若必要一一計較,勢必至于如現(xiàn)代生理教科書刪去一章而后可,那實在反足以表示性意識的變態(tài)地強烈了。
凡說及便溺等事,平??傄詾槭欠x,其實也屬于褻,因為臀部也是“色情帶”,所以對于便溺多少含有色情的分子,與對于痰汗等的觀念略有不同。中古的禁欲家宣說人間的卑微,常說生于兩便之間(Inter faeces et urinum nascimur),很足以表示這個消息?;膬焊柰捈懊耖g傳說中多說及便溺,極少汗垢痰唾,便因猥褻可以發(fā)笑而污穢則否,蓋如德國格盧斯(Groos)所說,人聽到關于性的暗示,發(fā)生呵癢的感覺,爆裂而為笑,使不至化為性的興奮。更從別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出便溺與性之相關,如上文所引《雅歌》中詠肚臍之句,以及英國詩人赫列克(Robert Herrick)的To Dianeme詩中句云,
“Show me that hill where smiling Love doth sit,
Having a living fountain under it. ”
都是好例。中國的例還未能找到,但戲花人著《紅樓夢論贊》中有“賈瑞贊”一篇,也就足以充數(shù)了。所以這一類的東西,性質同詠支體的差不多,不過較為曲折,因此這個關系不很明了罷了。
照上面所說的看來,這四種所謂猥褻的文詞中,只有直說性交的可以說是有點“違礙”,其余的或因措詞粗俗覺得不很雅馴,但總沒有除滅的必要。本會搜集的歌謠里,或者因為難得,或者因為寄稿者的審慎,極缺少這類的作品,這是很可惜的事,只有白徑天先生的柳州情歌百八首,藍孕歐先生的平遠山歌二十首,劉半農的江陰船歌二十首等,算是私情歌的一點好成績。但我知道鄉(xiāng)間曾有性交的謎語,推想一定還多有各樣的歌謠,希望大家放膽的采來,就是那一項“違礙字樣”的東西,我們雖然不想公刊,也極想收羅起來,特別編訂成書,以供專家之參考,所以更望大家供給材料,完成這件重大的難事業(yè)。
我們想一論猥褻的歌謠發(fā)生的理由,可惜沒有考證的資料,只能憑空的論斷一下,等將來再行訂正。有許多人相信詩是正面的心聲,所以要說歌謠的猥褻是民間風化敗壞之證,我并不想替風俗作辯護,但我相信這是不確的。詩歌雖是表現(xiàn)作者的心情,但大抵是個反映,并非真是供狀,有一句詩道,“嘴唱著歌,只在他不能親吻的時候”,說的最有意思。猥褻的歌謠的解說所以須從別方面去找才對。據我的臆測,可以從兩點上略加說明。其一,是生活的關系。中國社會上禁欲思想雖然不很占勢力,似乎未必會有反動,但是一般男女關系很不圓滿,那是自明的事實。我們不要以為兩性的煩悶起于五四以后,鄉(xiāng)間的男婦便是現(xiàn)在也很愉快地過著家庭生活;這種煩悶在時地上都是普遍的,鄉(xiāng)間也不能獨居例外。蓄妾宿娼私通,我們對于這些事實當然要加以非難,但是我們見了中產階級的蓄妾宿娼,鄉(xiāng)民的私通,要知道這未必全然由于東方人的放逸,至少有一半是由于求自由的愛之動機,不過方法弄錯了罷了。猥褻的歌謠,贊美私情種種的民歌,即是有此動機而不實行的人所采用的別求滿足的方法。他們過著貧困的生活可以不希求富貴,過著莊端的生活而總不能忘情于歡樂,于是唯一的方法是意淫,那些歌謠即是他們的夢,他們的法悅(Ecstasia)。其實一切情詩的起原都是如此,現(xiàn)在不過只應用在民歌上罷了。
其二,是言語的關系。猥褻的歌謠起原與一切情詩相同而比較上似乎特別猥褻,這個原因我想當在言語上面。我在《江陰船歌》的序上曾說,“民間的原始的道德思想本極簡單不足為怪;中國的特別文字,尤為造成這現(xiàn)象的大原因。久被蔑視的俗語,未經文藝上的運用,便缺乏了細膩曲折的表現(xiàn)力;簡潔高古的五七言句法,在民眾詩人手里又極不便當,以致變成那種幼稚的文體,而且將意思也連累了。”這還是就尋常的情歌而言,若更進一步的歌詞,便自然愈是刺目;其實論到內容,《十八摸》的唱本與祝枝山輩所做的細腰纖足諸詞并不見得有十分差異,但是文人酒酣耳熱,高吟艷曲,不以為奇,而聽到鄉(xiāng)村的秧歌則不禁顰蹙,這個原因實在除了文字之外無從去找了。詞句的粗拙當然也是一種劣點。但在采集者與研究者明白這個事實,便能多諒解他一分,不至于憑了風雅的標準輒加擯斥,所以在這里特再鄭重說明,希望投稿諸君的注意。
這一篇小文是我應《歌謠》周年增刊的征求,費了好些另另碎碎的時刻把他湊合起來的,所以全篇沒有什么組織,只是一則筆記罷了。我的目的只想略略說明猥褻的分子在文藝上極是常見,未必值得大驚小怪,只有描寫性交措詞拙劣者平常在被擯斥之列,——不過這也只是被擯于公刊,在研究者還是一樣的珍重的,所以我們對于猥褻的歌謠也是很想搜求,而且因為難得似乎又特別歡迎。我們預備把這些希貴的資料另行輯錄起來,以供學者的研究,我這篇閑談便只算作搜集這類歌謠的一張廣告。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北京大學《歌謠周刊》紀念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