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詩體正變
六朝論文,可以梁昭明太子和元帝兄弟為代表。昭明《文選序》別裁經(jīng)、子、辭、史,以為都不是文;他注重“綜緝辭采”,“錯比文華”,舉“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為文的標(biāo)準(zhǔn)。“事”是事類,就是典故;“藻”指譬喻,也兼指典故。“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是善于用事,善于用比的意思。元帝《金樓子·立言》篇說:“吟詠風(fēng)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又說:“文者,惟須綺穀紛披,宮征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彼^“綺穀紛披”,也當(dāng)指用事用比而言。六朝論詩,可以鐘嶸和劉勰為代表?!对娖沸颉分赋觯骸皻庵畡游?,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可是當(dāng)時的詩:
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辭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bǔ)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xué)問,亦一理乎?
《文心雕龍·明詩》篇也道:
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競須新事”明指用事,“辭必窮力而追新”似乎也指的用事用比,都可見當(dāng)時風(fēng)氣。但由鐘、劉兩家的話,知道求“新”更為當(dāng)時作者所重。
“新”是創(chuàng)造,對舊而言是“變”;隋、唐以來,“新變”往往連稱。《南齊書》五十二《文學(xué)傳論》道:
習(xí)玩為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
這里說能求“新變”才能獨自成家,雄長一代。《梁書》四十九《庾肩吾傳》道:
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轉(zhuǎn)拘聲韻,彌尚麗靡。
用事用比之外,聲律也是求得“新變”的一條路。又《梁書》三十《徐摛傳》說他:
屬文好為新變,不拘舊體。
當(dāng)時不滿這類“新變”的,或以為“拘攣補(bǔ)衲”而失自然,或以為“轉(zhuǎn)拘聲韻”而“傷真美”;但“不拘舊體”也該是貴古者的一種口實?!端鍟肥濉兑魳分尽返溃?
開皇中,……有曹妙達(dá)、王長通、李士衡、郭金樂、安進(jìn)貴等,皆妙絕弦管,新聲奇變,朝改暮易,持其音技,估炫王公之間,舉時爭相慕尚。高祖病之,謂群臣曰:“聞公等皆好新變,所奏無復(fù)正聲,此不祥之大也?!?
這里“正聲”與“新變”對舉。樂尚“新變”,“無復(fù)正聲”;文好“新變”,“不拘舊體”,道理是一樣的。隋高祖以“無復(fù)正聲”為病,也該有人以“不拘舊體”為病?!段男牡颀垺ねㄗ儭菲陀羞@個意思,下文詳論。
風(fēng)雅正變的“變”,指的“政教衰”、“紀(jì)綱絕”,指的時世由盛變衰。這里并不曾應(yīng)用那影響巨大的《易傳》的“變”的哲學(xué)?!兑住は缔o傳》道:
《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下)。
這似乎是“變”的哲學(xué)的綱領(lǐng)?!白儭迸c“通”是連著的,而“通”與“窮”是對著的?!巴ā辈拍堋熬谩?,“久”便無窮?!断缔o傳》又道:
變通莫大乎四時(上)。
荀爽注:“四時相變,終而復(fù)始也”(《周易集解》十四)。這似乎是一種循環(huán)論。但是無論如何
變通者,趣(趨)時者也(下)。
“趣時”就不至于固執(zhí)了。又道: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弥^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上)。
道與器都可以“變”“通”而成事業(yè),所以
變而通之以盡利(上)。
通變之謂事(上)。
“變”的作用如此之大,風(fēng)雅正變的“變”顯然跟這種“變”不相干?!靶伦儭钡摹白儭钡顾坪跤幸鉄o意間在應(yīng)用著這種哲學(xué)。我們可以說梁、陳以至隋、唐之際,文論開始采用了這種“變”的哲學(xué)。
通變說的應(yīng)用固然可以解釋求新,而在求新成為風(fēng)氣之后,這一說卻也可以幫助復(fù)古論者張目?!段男牡颀垺ねㄗ儭菲陀羞@個傾向。
夫設(shè)文之體有常,變文之?dāng)?shù)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dāng)?shù)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shù)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涂。非文理之?dāng)?shù)盡,乃通變之術(shù)疏耳?!瓝n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zhì),虞、夏質(zhì)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zhì)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疏古,風(fēng)味氣衰也。
今才穎之士刻意學(xué)文,多略漢篇,師范宋集。雖古今備閱,然近附而遠(yuǎn)疏矣。夫青生于藍(lán),絳生于蒨,雖逾本色,不能復(fù)化?;妇皆疲骸坝枰娦逻M(jìn)麗文,美而無采,及見劉、楊言辭,常輒有得。”此其驗也。故練青濯絳,必歸藍(lán)蒨;矯訛翻淺,還宗經(jīng)誥。斯斟酌乎質(zhì)文之間,而櫽栝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若乃齷齪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回驟,豈萬里之逸步哉!
文中承認(rèn)“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數(shù)必酌于新聲”。但像當(dāng)時那樣“競今疏古”,蔽于偏而不知全,便不免千篇一律,“風(fēng)味氣衰”。文中論“宋初訛而新”,“訛”,化也,又有“妖”義;“新”而不“雅”,“新”而失正,“新”得過了分,便是“訛”?!坝灐弊匀徊粫按尽保按尽笔菨?,是厚,不淳就薄了,“澹”了。這時候好像“文理之?dāng)?shù)盡”,走投無路;其實也不然。只要“矯訛翻淺,還宗經(jīng)誥”,“斟酌乎質(zhì)文之間,而櫽栝乎雅俗之際”,還可通變起去,路還是“無窮”的。清代紀(jì)昀評這一段道:
彥和以通變立論。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則小智師心,轉(zhuǎn)成纖仄?!释炱浞刀笾T古。蓋當(dāng)代之新聲既無非濫調(diào),則古人之舊式轉(zhuǎn)屬新聲。復(fù)古而名以通變,蓋以此爾。
這番話透徹的說出復(fù)古怎樣也是通變,解釋劉氏的用意最為確切。
劉氏以復(fù)古為通變,雖然近于循環(huán)論,但確是創(chuàng)見;他針對當(dāng)時的情形,給指出了一條新路。不過他的意見在當(dāng)時似乎沒有發(fā)生什么影響,他的影響直到唐代才顯著。首先以復(fù)古號召的是陳子昂,他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的敘里劈頭便道: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fēng)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xiàn)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竊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fēng)雅不作,以耿耿也。(《陳伯玉文集》一)
他要將詩還到風(fēng)雅,還到漢、魏;他作《感遇詩》三十八章,是學(xué)阮籍的。盧藏用給他的文集作序,說道:“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zhì)文一變?!庇终f:“至于感激頓挫,微顯闡幽,庶幾見變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際者,則《感遇》之篇存焉?!保ā度莆摹范耍┧^“質(zhì)文一變”,所謂“變化之朕”,正是《文心·通變》的意思。李白繼子昂之后提倡詩“復(fù)古道”,他說“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fù)古道,非我而誰與!”(《本事詩·高逸》第三)他的古風(fēng)第一首論的更詳: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fēng)》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yáng)、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fù)玄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yùn)共躍鱗;文質(zhì)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李太白集》三)
“大雅久不作”,“正聲何微?!?,“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也將“正”“變”對舉。所謂“正聲”,就是《詩譜序》的“風(fēng)雅正經(jīng)”;不過“廢興萬變”的“變”,卻是“以其人”兼“以其時”,“憲章已淪”也如此。“綺麗”似乎側(cè)重“其人”,側(cè)重詩體的“變”,但也還是“時為之”,所以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詩末說唐代“復(fù)玄古”,“貴清真”;“清真”就是《詩品序》所謂“自然”,也就是太白《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詩里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集》十一)。“綺麗”是“文勝質(zhì)”,他要的是“文質(zhì)相炳煥”,《文心》所謂“斟酌乎質(zhì)文之間”。他雖然說過“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本事詩·高逸》第三),可是還只作五七言詩,而七言更多;七古和七絕兩體且都成立在他手里。他的復(fù)古其實是革新,其實也是通變。
韓愈是提倡古文的第一個人。他在《與馮宿論文書》里將“應(yīng)事”而作的“俗下文字”與“古文”對立(《韓昌黎集》十七);又在《答劉正夫書》里說為文“宜師古圣賢人”(《集》十八)。他所師的古圣賢人,《進(jìn)學(xué)解》列出詳目:
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洞呵铩分?jǐn)嚴(yán),《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集》十二)
這就是《答李翊書》中所謂“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集》十六)。他“思古人而不得見,學(xué)古道則欲兼通其辭”;所謂“通其辭”,便是“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題歐陽生哀辭后》,《集》二十二)。他雖說過要“直似古人”(《與馮宿書》),但“取其句讀不類于今”,其實正是“惟陳言之務(wù)去”(《答李翊書》),是自造新語?!杜f唐書》一六○本傳說得好:
〔愈〕常以為自魏、晉已還為文者多拘偶對,而經(jīng)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不復(fù)振起矣。故愈所為文務(wù)反近體,杼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
李翱《祭吏部韓侍郎文》也道:“六經(jīng)之學(xué),絕而復(fù)新;學(xué)者有歸,大變于文”(《李文公集》十六)。韓愈的復(fù)古還只是通變。后來到了宋代,古文已成正宗,所以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說“天下靡然從公,復(fù)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東坡先生全集》十七)。在唐為變,在宋卻成“正”了。通變而以復(fù)古號召,就是利用這種循環(huán)論,以便取得正宗的地位。韓愈門下還有個皇甫湜,論文尚奇,更見出“務(wù)反近體”,自造新語的師傳。他有《答李生第二書》道:
夫謂之奇,則非正矣,然亦無傷于正也。謂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謂不如常者,謂不如常,乃出常也。無傷于正而出于常,雖尚之亦可也?!蛭恼叻撬灾A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務(wù)奇,然亦無傷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難也。(《皇甫持正文集》四)
“奇正”本是兵家語,《孫子》卷五《勢》篇道:
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huán)之無端,孰能窮之?
所以“變”有“奇”義,《文選·西京賦》“盡變態(tài)乎其中”,薛綜注:“變,奇也?!绷撐模陀小捌孀儭钡脑?。《宋書》六十九《范曄傳·獄中與諸甥侄書》道:“‘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shè),奇變不窮?!笨梢娀矢浬衅?,也不外乎求變。
唐代古文雖一直以復(fù)古為通變,詩卻從杜甫起多徑趨新變,而且“奇變不窮”。杜甫并不卑視齊、梁,而是主張“轉(zhuǎn)益多師”;又頗用心在新興的律詩上,他要“遣辭必中律”(《橋陵詩》三十韻《杜少陵集詳注》三),并且自許“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xì)”(《遣悶呈路曹長》,《集》十八)。他“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集》十),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說他“以獨造為宗”,是不錯的。作詩這樣“以獨造為宗”的,杜甫以后,得推韓愈。歐陽修《六一詩話》道:
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馀事作詩人”(《和席》八十二韻,《集》十)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一寓于詩。
“資談笑,助諧謔”,已經(jīng)是“獨造”了,而《薦士詩》稱孟郊“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集》三十二),也是自白,更見出他“獨造”的工夫。他雖“以詩為文章末事”,可是獅子搏兔,還是用全力的。杜、韓兩家影響宋詩最大。但宋人有說韓詩是“押韻之文”的,有說他“以文為詩”的;似乎他的“獨造”比較杜為甚,他是更趨向新變些。杜、韓兩家卻都并“不自知其變”;得等到宋代才有以他們?yōu)樽兊淖x者。第一個能察變的人該推蘇軾。他《書黃子思詩集后》道:
余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yuǎn),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fēng)絕塵亦少衰矣。(《全集》六十七)
又曾說道:
書之美者莫如顏魯公,然書法之壞自顏始。詩之美者莫如韓文公,然詩格之變自韓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十七引)
所謂“天成”“自得”“超然”“高風(fēng)絕塵”,只是自然和渾成的意思,跟書法的“蕭散簡遠(yuǎn),意在筆畫之外”相通。蘇氏看出李、杜、韓極詩之變,恰如顏、柳“極書之變”一般;但那“高風(fēng)絕塵”的衰息,他還是在低徊惋惜著的。文體的變是有意的復(fù)古的主張,所以他說“復(fù)歸于正”;詩體的變只是自然的求新的趨向,所以他不免懷古的口吻。后來朱子也論到詩體的變,他《答鞏仲至(豐)書(四》)道:
古今之詩凡有三變。蓋書傳所記,虞、夏以來下及魏、晉,自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后下及唐初,自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為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后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fù)古人之風(fēng)矣。(《朱文公文集》六十四)
所謂“古人之風(fēng)”,也指的“高風(fēng)遠(yuǎn)韻”。但他以“高風(fēng)遠(yuǎn)韻”為“根本準(zhǔn)則”,便和蘇氏有些出入。他說“坡公病李、杜而推韋、柳,蓋亦自悔其平時之作而未能自拔者”(《答鞏書》三,《集》六十四),就指的《書黃子思詩集后》那一篇里的話?!安±?、杜”顯然不合蘇氏原意;說他“自悔其平時之作”,似乎也出于成見。
不過這種以“高風(fēng)遠(yuǎn)韻”為正宗的意見,后來卻成了一般的意見。如劉克莊的《韓隱君詩序》道:
后人盡誦讀古人書,而下語終不能仿佛風(fēng)人之萬一,余竊惑焉?;蚬旁姵鲇谇樾裕l(fā)必善,今詩出于記問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后村先生大全集》九十四)
又《竹溪詩序》道:
唐文人皆能詩,柳尤高,韓尚非本色。迨本朝則文人多,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fù)材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至萬首,要皆經(jīng)義策論之有韻者,亦非詩也。(同上)
劉氏對杜、韓兩家都有微詞。嚴(yán)羽《滄浪詩話》也道: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詩辨》)
所謂“仿佛風(fēng)人”,所謂“一唱三嘆之音”,都就是“高風(fēng)遠(yuǎn)韻”。這種意見又是復(fù)古的傾向,但也還是為的通變。原來宋詩自黃庭堅以來,有意的求新求變求奇。他指出“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的法門,說是“舉一綱而張萬目”,并且說這是“詩人之奇”(《再次韻楊明叔詩》引,《山谷詩內(nèi)集》十二)。又倡所謂奪胎換骨法,說道:
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冷齋夜話》)
這又是“以故為新”的節(jié)目。黃氏開示了這種法門,給后學(xué)無窮方便;大家都照他指出的路子“窮力追新”,這就成了江西詩派——惟其有法門可以傳授,才能自立宗派。但宗派既成,沿流日久,又不免劉勰說的“齷齪于偏解,矜激乎一致”,“競今疏古,風(fēng)味氣衰”。于是乎從朱子起又有了復(fù)古論。這回的復(fù)古的理論到了明代實現(xiàn),所謂“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但也造成了一種新風(fēng)氣。
文到六朝成為??浦畬W(xué)。范曄作《后漢書》,創(chuàng)立《文苑列傳》,鐘嶸定《詩品》,劉勰論《文心》,都在此時。而劉氏更注重文體的代變?!稌r序》篇開端道:“時運(yùn)交移,質(zhì)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接著就從陶唐敘到江左,作一斷語:
故知文變?nèi)竞跏狼椋d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
《文心》上篇論列各體,也都詳述源流遷變。在前沈約已經(jīng)論到文體的變,《宋書》六十七《謝靈運(yùn)傳論》中道:
自漢至魏四百馀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并標(biāo)能擅美,獨映當(dāng)時。
以下直敘到宋代的顏、謝為止。但劉氏論文,專門名家,詳備自然遠(yuǎn)在沈約之上。他們這些文字卻都是我國文學(xué)史的開山之作,見出獨具手眼。根柢在他們能識變;而這又是跟當(dāng)時追求“新變”的風(fēng)氣相應(yīng)的。劉勰以后,論“文變”的便多起來。唐人修六朝史書,多有文苑傳或文學(xué)傳,傳各有序或論,皆論“文變”;并且多引《易傳》“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二語(《賁卦彖辭》,《周易》三)為論據(jù),正見出六朝以來的風(fēng)氣。文士著作中也有論的,前引盧藏用的《陳子昂集序》末云,“故粗論文變而為之序”,便是一例。這些都是通論歷代“文變”;至于專論一代的,似乎從宋祁《唐書》二○一《文藝傳序》創(chuàng)始。他說“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無慮三變”,王、楊是一變,燕、許是一變,韓愈又是一變。專論詩體的變的也有通論和斷代的分別。嚴(yán)羽《滄浪詩話》有《詩體》一篇,辨析歷代詩體最細(xì);他分唐詩為“唐初”“盛唐”“大歷”“元和”“晚唐”五體,是至今通行的“四唐”說的源頭。
“文變”是指詩文體的變;這個“變”是“患凡舊”,是“化而裁之”,是“趣時”。復(fù)古也罷,求新也罷,“變”的總是新的;“變”能成體,這新的就是好的,即使未必是更好的。“變則通,通則久”,“變”是可喜的。明白了通變的道理,便不至于一味的隆古賤今,也不至于一味的競今疏古,便能公平的看歷代,各各還給它一副本來面目。分體或分期,就為的看清楚這些個本來面目。唐代的詩比歷代盛,也比文盛,所以嚴(yán)氏分體最多。后來論詩體的也特別注重唐代。元時楊士弘選錄唐詩,成《唐音》一集,敘目里說唐人選唐詩多載中晚唐人詩,盛唐詩甚少,宋人選唐詩也多載晚唐人詩。他原來也只能讀到這些選本,后來才得著人家收藏的許多初唐、盛唐詩,“于是審其音律之正變,而擇其精粹,分為‘始音’,‘正音’,‘遺響’,總名曰《唐音》?!彼麑?yán)氏的五體并為“唐初”,“盛唐”,“中唐”,“晚唐”四體;所謂“中唐”,包括“大歷體”“元和體”,是楊氏新立的名目。這樣就見得整齊了。唐、宋人選詩側(cè)重中晚唐,正是《文心》所謂“近附而遠(yuǎn)疏”;楊氏采取嚴(yán)羽的理論,分期精擇,便公平得多。他特別注重音律,所以集名《唐音》,又以“音”“響”標(biāo)目。敘目里道:
夫詩之為道,非惟吟詠情性、流通精神而已,其所以奏之郊、廟,歌之燕、射,求之音律,知其世道,豈偶然哉?
律體新創(chuàng)于唐代,古詩和律詩的分別就在音律上;重音律正是唐詩的面目。楊氏看清楚了這副面目,所以說“審其音律之正變”,又說“求之音律,知其世道”,“世道”就是“時”?!耙袈芍儭彪m“以其時”,更“以其人”、以其詩,所以他的“正音”里有“唐初”和“盛唐”,也有“中唐”和“晚唐”,前二者為一類,后二者又為一類。他說“世次不同,音律高下雖各成家,然體制聲響相類”,可見所重在“其人”、其體、其詩。他的“始”“正”之分是“以其人”兼“以其時”;“正”“遺”之分是以其詩、“以其人”兼“以其時”。
明初高棅的《唐詩品匯》承《唐音》而作,《總敘》里說得明白;他也采取嚴(yán)羽的詩論,并見《總敘》中?!犊倲ⅰ氛撎圃姷淖兊溃?
有唐三百年詩,眾體備矣,故有近體、往體長短篇,五七言律、絕句等制。莫不興于始,成于中,流于變,而陊之于終。至于聲律、興象、文詞、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略而言之,則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殊。
“詳而分之”:“貞觀、永徽之時”是“初唐之始制”,“神龍以還,洎開元初”是“初唐之漸盛”?!伴_元、天寶間”是“盛唐之盛”?!按髿v、貞元中”是“中唐之再盛”。“下洎元和之際”是“晚唐之變”,“降而開成以后”是“晚唐變態(tài)之極;而遺風(fēng)馀韻猶有存者焉”。這是后來所謂“四唐”;初、盛、中、晚各有定限,不僅僅是分體,而且是分期。按這個分期,初唐不包括高祖時代,中唐也太短,還不甚適用。明末沈騏在《詩體明辨》的序里分唐詩為“四大宗”,修正了這兩處。后來便照兩家所論,限年分期:初唐從高祖武德元年算起,到玄宗開元初,約一百年間(西元六一八至七一三)。盛唐從開元元年到代宗大歷初,約五十年間(七一三至七六六)。中唐從大歷元年到文宗太和九年,將高氏所謂“晚唐之變”并入,約八十年間(七六六至八三五)。晚唐從文宗開成元年到昭宗天祐三年,約七十年間(八三六至九○六)。至今通行的四唐說便是如此。雖然有人根本反對這個分期,也有人推敲各期的界劃,但是四唐說漸漸為一般論詩者所公認(rèn),并且流行至今;因為它給人方便,讓人更清楚的看見唐詩的種種面目。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四唐說是唯一的斷限的分期;一般論文的人總害怕“支離割剝”,所以嘗試這種斷限的分期的絕無僅有。從現(xiàn)在看來,這一說實在是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始。而這個創(chuàng)始還是以“文變”說為依據(jù)?!镀穮R·總敘》說選詩“校其體裁,分體從類,隨類定其品目,因目別其上下,始終正變,各立序論”。品目有九,稱為“九格”。初唐是“正始”。盛唐是“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是“接武”。晚唐是“正變”,“馀響”。方外異人等是“旁流”。初、盛、晚各自為“正”,中唐“接武”自然也有其為“正”者?!犊倲ⅰ酚值溃?
誠使吟詠性情之士觀詩以求其人,因人以知其時,因時以辯其文章之高下,詞氣之盛衰,本乎始以達(dá)其終,審其變而歸于正,則優(yōu)游敦厚之教,未必?zé)o小補(bǔ)云。
這里以詩為主,因詩及人,因人及時,再因時及詩,跟風(fēng)雅正變說專“以其時”的大不相同了。“審其變而歸于正”一語雖然側(cè)重在“正”,但這個“正”并不是風(fēng)雅正變的“正”,而是“變之正”,“趣時”的“正”;高氏以為一“時”的詩自有其“正”,他對于“時”是持著平等觀的。
論“文變”的人,對于“時”多少持著平等觀,但也還不免貴遠(yuǎn)賤近或“競今疏古”的偏見;前者如《滄浪詩話》詆抑中晚唐詩,后者如《唐音》不錄李、杜、韓三家。明末清初以來,公正不頗的平等觀才漸漸出現(xiàn)。顧炎武《日知錄》二十一《詩體代降》條云:
《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辭》,《楚辭》之不能不降而漢、魏,漢、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勢也。用一代之體,則必似一代之文,而后為合格。
詩文之所以代變,有不得不變者。一代之文沿襲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語。今且千數(shù)百年矣,而猶取古人之陳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為詩,可乎?故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我。李、杜之詩所以獨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嘗不似而未嘗似也。知此者“可與言詩也已矣”。
所謂“沿襲已久”,便是《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說的“彌患凡舊”。顧氏能從詩體上確切斷定詩有“不得不變”之“勢”,是他的獨到處;雖然他又說“不能不降”,還不免“伸正而詘變”的意思。至于“未嘗不似而未嘗似”,該是前引汪琬所謂“變而不失正者”,不過顧氏專就詩體立論罷了。稍后葉燮作《原詩》,論盛衰正變,更見通達(dá)明曉。他道:
自有天地以來,古今世運(yùn)氣數(shù),遞變遷以相禪。古云,天道十年一變,此理也,亦勢也。無事無物不然。寧獨詩之一道膠固而不變乎?今就《三百篇》言之,風(fēng)有正風(fēng)、有變風(fēng),雅有正雅、有變雅。風(fēng)雅已不能不由正而變,吾夫子亦不能存正而刪變也。則后此為風(fēng)雅之流者,其不能伸正而詘變也明矣。
這里“不能伸正而詘變”,真是一語破的。又道:
詩之為道,未有一日不相續(xù)相禪而或息者也。但就一時而論,有盛必有衰;綜千古而論,則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自衰而復(fù)盛。非在前者之必居于盛,后者之必居于衰也。(《內(nèi)篇》)
又道:
且夫風(fēng)雅之有正有變,其正變系乎時,謂政治風(fēng)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此以時言詩,時有變而詩因之。時變而失正,詩變而仍不失其正。故有盛無衰,詩之源也。吾言后代之詩有正有變,其正變系乎詩,謂體格、聲調(diào)、命意、措辭新故升降之不同。此以詩言時,詩遞變而時隨之。故有漢、魏、六朝、唐、宋、元、明之互為盛衰,惟變以救正之衰。故遞衰遞盛,詩之流也。(同上)
他指出詩在“相續(xù)相禪”,無日或息,就是說詩老是在“變”;其間“遞衰遞盛”,不能說在前必盛,在后必衰。而“后代之詩”“正變系乎詩”,系乎體,“詩遞變而時隨之”,所以當(dāng)“以詩言時”,跟風(fēng)雅正變說“以時言詩”不同。他又道:
或曰:“溫柔敦厚,詩教也。漢、魏去古未遠(yuǎn),此意猶存,后此者不及也?!辈恢獪厝峤毯?,其意也,所以為體也,措之于用則不同。辭者,其文也,所以為用也,返之于體則不異。漢、魏之辭,有漢、魏之溫柔敦厚;唐、宋、元之辭,有唐、宋、元之溫柔教厚?!ㄍ希?
這也就是高棅說的“審其變而歸于正,則優(yōu)游敦厚之教未必?zé)o小補(bǔ)”,不過更為直截了當(dāng)罷了。詩體正變說經(jīng)葉氏這一番闡發(fā)而大明。
歷來倡復(fù)古的都有現(xiàn)成的根據(jù);主求新的卻或默而不言,或言而不備。葉氏論詩體正變,第一次給“新變”以系統(tǒng)的理論的基礎(chǔ),值得大書特書。他說“詩之源流本末、正變盛衰,互為循環(huán)”,“惟正有漸衰,故變能啟盛”:
如建安之詩,正矣,盛矣,相沿久而流于衰。后之人力大者大變,力小者小變。六朝諸詩人間能小變,而不能獨開生面?!书_、寶諸詩人始一大變?!鸥χ?,包源流,綜正變,……巧無不到,力無不舉,長盛于千古,不能衰,不可衰者也?!圃姙榘舜詠硪淮笞?,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愈嘗自謂“陳言之務(wù)去”。……晚唐詩人亦以陳言為病,但無愈之力,故日趨于尖新纖巧。至于宋,人之心手日益以啟,縱橫鉤致,發(fā)揮無馀蘊(yùn)。……如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韓愈后一大變也,而盛極矣。自后或數(shù)十年而一變,或百馀年而一變,或一人獨自為變,或數(shù)人而共為變,皆變之小者也。其間或有因變而得盛者,然亦不能無因變而益衰者。(同上)
變有小大,“有因變而得盛者”,也有“因變而益衰者”?!吧煺x變”并非全無理由;只是向來“伸正而詘變”的不加辨別,一筆抹殺,卻不合道理。這段話發(fā)揮“變”的意義最為詳切,真可算得“毫發(fā)無遺憾”。葉氏竭力攻擊明代的復(fù)古派,但又似乎不愿意贊助求新的公安派和竟陵派,因為一個太率,一個太僻。他所以自辟蹊徑來論盛衰正變;他的求新的傾向其實還是跟那兩派一致的。稍后王士禎倡“神韻”,再后沈德潛倡“格調(diào)”,又都以復(fù)古為通變。但袁枚接著倡“性靈”,翁方綱接著倡“肌理”,詩又趨向新變。直到“文學(xué)革命”而有新詩,真是“變之極”了。新詩以抒情為主,多少合于所謂“高風(fēng)遠(yuǎn)韻”,大概可以算得變而“歸于正”罷。
葉氏說詩的正變盛衰,“互為循環(huán)”;又說“惟正有漸衰,故變能啟盛”,就是“循環(huán)”的注腳。在前明代王世貞也曾偶然見到這里,他在《藝苑卮言》卷四中道:
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機(jī)藏隙。盛者得衰而變之,功在創(chuàng)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由趨下?!穗m人力,自是天地間陰陽剝復(fù)之妙。
這里論盛衰正和葉氏合拍,而語更詳。按這個說法,我們也可以說“變中有正,正中有變”?!白儭北緛磉€有“更相生”一義,見于《淮南子·原道》篇高誘注,正可以用在此處。正變相生是“循環(huán)”,王世貞的話是一例。但說“循環(huán)”的倒不一定相信循環(huán)論,照《原詩》所說,這個“環(huán)”其實是越來越大的。所以變而成體,就那一體而論,變固然是好的;綜所有的體而論,這一變有加富增華之功,又是更好的。向來論“文變”的多說“變”而少說“正”,好像有變而無正似的。其實不然。他們的意思,變不一變,正也非一正;由正而變,變可以成正,但后正跟前正不一樣,所謂“措之于用則不同”,“返之于體則不異”;而這個后正又將復(fù)變,如此的循環(huán)不窮。蘇軾說韓愈出而天下之文“復(fù)歸于正”,高棅說“審其變而歸于正”,該都是變而成正的意思。這個“正——變——正”便是“文變”的程式,和德國大哲海格爾“正——反——合”的辯證法頗有相似處;而變總是有道理的,也合于他所說“凡現(xiàn)實的都是有道理的”。“文變”雖然兼詩文體而言,而以《易傳》“變”的哲學(xué)為依據(jù),但是六朝、隋、唐以至宋代,論“變”的都隱含“正”義,明、清以來,更顯舉“正”名,足見還是從風(fēng)雅正變說推衍而出。不過不用來解詩,而用來評詩并指示作詩門徑罷了。所以說這是“旁逸斜出”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