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到喀山去

革命文豪高爾基 作者:鄒韜奮


第九章 到喀山去

喀山(Kazan)是沿伏爾加河的一個城市,是東俄的一個文化中心,該處有博物院,以及其他的許多教育機關,包括該處的一個著名大學校。十五歲的高爾基由尼斯尼諾伏格拉來到這個城市,是充滿著滿腔的熱誠要來求知識,求大學校的知識!以他這個窮小子,忽發(fā)這樣的奇想,卻是受一位朋友的慫恿。這位朋友名叫郁佛令諾夫(Yovreinov),是尼斯尼諾伏格拉一個中學校的學生。他看見這個普通的孩子卻對于讀書這件事有那末殷切的熱狂,便勸他到喀山去。據(jù)說他的家屬住在該處,如果高爾基有意去的話,可住在他的家里,六個月內可將投考的課程預備好,只要能考進了大學校,他一定可以得到政府的官費,五年之后,他便可以成為一個“科學家”了。郁佛令諾夫斷然確定高爾基是“注定了要服務于科學”的,他并且把他和羅莫諾索夫(Mikhail Lomonosov)相比,說這個人也是一個平民的兒子,在十八世紀時由一個無知無識的漁人地位,一躍而為大學院里的一個學生。這個計劃似乎是異常簡單而一定可以辦到的,“因為郁佛令諾夫十九歲了,又具一副好心腸”。依高爾基此時的經驗,他應當是不易于受騙的,看見郁佛令諾夫這樣的起勁,卻被他所掀動。無論如何,高爾基已覺得尼斯尼諾伏格拉討厭,他需要變換變換空氣,喀山總比波斯較近而易于達到,所以他便決意去一趟。他的兒童時代及幼年時代均在外祖母指導之下,現(xiàn)在到了這個階段的生活,誠然應受外祖母的最后的訓海。當她送高爾基到碼頭和他分別的時候,她對他說道:

“你留心,不要激怒別人——你總是喜歡橫行的,你已造成粗暴和鹵莽的脾氣了!這是你由外祖父學來的;但是,你要看看外祖父:他活著,活著,最后終成一個笨拙的,一個苦痛的老頭兒。你要牢記著一件事:裁判人的不是上帝,那是魔鬼的事情!好,再會吧……”

她一面在她的棕黃色的軟癟的兩頰上揩著一些老淚,一面繼續(xù)說道:

“我們不能再見面了。你,一個不肯停息的腳色,要飄蕩到很遠去的——我是將要去世的人了?!?

高爾基迫述當時的情景,曾這樣的說道:

“在動身的前幾時,我和這個可愛的老婦人常分離,不常見著她,到了這個時候,我忽然很苦痛的覺到我將永遠不能再和這位最疼愛我的人相見了。我立在船尾上,眼巴巴的望著她,看見她還立在碼頭上的欄桿旁,一只手畫著十字架,還有一只手拿那破爛的圍巾的邊,揩著她的眼淚,她的黯然的老眼里,好像充滿了對于人類的不能毀滅的愛的光輝?!?

果然,這是高爾基最后一次看見他的外祖母。他后來聽人傳說她最后的狀況,孤寂的,窮困的,但仍盡她的心力幫助并鼓勵那些不及她所有的愉快的人生哲學的人們。高爾基有無數(shù)次的機會追想到外祖母的訓誨——不要激怒別人,不要裁判他們,不要那樣嚴厲和粗暴。但是在他所遇著的經驗里面,要遵從這種訓誨,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到了喀山之后,高爾基不久即發(fā)現(xiàn)郁佛令諾夫的好意和指導的實際上的價值是多么的微小。第一件,該處的當局先無意于鼓勵未來的羅莫諾索夫。非但無意鼓勵而已,反而有意阻礙。原來當時受過教育的青年徒釀成革命的運動,這種趨勢使政府當局深信提倡教育,啟迪民智,和保持已成立的現(xiàn)狀是絕不相容的,是要弄到推翻現(xiàn)狀的。當時專制政治之得茍延殘喘,就靠著社會的大不平等,利用少數(shù)特受恩寵的人的擁護,壓迫大多數(shù)無能力的民眾,所以專制政體的生命就靠著人民的退化,無知識,順從。這樣一來,教育當然是可怕的一件東西,所以當局有意阻礙它的發(fā)展,務使多數(shù)人民愈難求得教育愈好,只要有極少數(shù)人受教育,以供政府的利用,那就滿意了。在十九世紀的下半葉,托爾斯泰伯爵(Count Dmitri Tolstoy)又令中等學校里采用困難學習的死的古文學,以消磨青年的時間和思想,排除能夠喚起思想合于實際生活的科目。不但如此,同時并設法阻擋下等階級求學。托爾斯泰伯爵的走狗和繼承人達連諾夫伯爵(Count Dolyanov)則更鹵莽,竟發(fā)秘密通告給各校校長,明目張膽的叫他們不要錄取下等階級里的投考者,侮辱這班下等階級的子弟為“女廚子的孩子”!現(xiàn)在在蘇維埃的教育招貼上面,常可見到上面寫著列寧的標語:“每個廚子必須被教得知道國家是怎樣治理的?!钡钱敃r的高爾基——一個被輕視的平民家中出身的未受過教育的孩子——對于十九世紀時代的不分皂白和阻人前進,有什么勝利的希望呢?

高爾基的不幸還不止此。他到了喀山幾天之后,發(fā)覺郁佛令諾夫對于他的鄰居雖具有滿腔熱誠和仁愛,但對于和他最為親近的家屬卻冷淡無情。原來住在喀山的他的家屬僅有一個寡婦和兩個小兒子,住在一個破舊的小屋里,所恃以自給的僅為有限的撫恤金。久經患難的高爾基,他的眼光是銳敏而富有經驗的,所以不久即看出這個寡婦省吃省用,千辛萬苦的使這一些經濟能勉強維持兩個兒子的教育,同時又須顧到家中其他的需要,這使高爾基對她發(fā)生無限的同情。于是他便利用在伏爾加輪船上所得到的經驗,在廚房里幫助他的女主人,但是青年的胃口特別好,食量特別大,而女主人家里的飯菜卻極其有限,不夠他的一飽,這倒不是一件易于對付的尷尬工作。郁佛令諾夫殷勤貢獻給他的一番好意,在高爾基實感覺到煩惱而苦于無法享受!

這便是關于喀山的一場夢!高爾基也不愿再累他的女主人了,免得她吃飯的時候再來請他入座,所以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東跑西走的飄蕩著,如遇著下雨的天氣,跑也不好跑了,便蹲伏在隔壁燒坍了的屋子里漏得一塌糊涂的地室里面。后來高爾基追述這件事,開玩笑的說道:“這就是我的許多大學校里面的一個!”他要想進喀山大學的一場夢既清醒了,他知道了此路不通,便盡力尋覓替代的路,在漫長的雨天,躲在臭味四溢的地窖里,一個人獨自沈思著,籌劃著,夢想和現(xiàn)實交縈于腦際?;孟蟮南麥绮⒉皇顾倚摹K嬖V我們,他獲得夢想異常的冒險事業(yè)和偉大的英雄的行為的能力,這種夢想的能力,在他生下陷入困難的時候,能振作他的精神,堅強他的意志,排除他的煩悶,鼓起他的希望,督促他的進??;又因為所遇著的困難的時候既多,他的這種夢想的能力愈益銳敏了。他既不存僥幸的念頭,希冀外面有助力到來,也不希望發(fā)橫財?shù)拿\,但是他卻漸漸的養(yǎng)成一種堅毅的意志,所遇的境況愈艱苦,他覺得愈堅強,甚至覺得愈聰明。他早就明白,人是由于抵抗環(huán)境而造成的。

高爾基所著的自從喀山時代以后的追憶錄,就用《我的大學》做題目。這種題目似乎不無含有憤憤不平的意味,因為當時他進不得實際的大學校,僅以他所處的社會算作大學校。但他在事后追想,卻并不懷有這樣怨恨的意味。他有這實際經驗過了三十年后,才把此時的情景追憶著寫下來,這記錄卻反映著平心靜氣的回顧,并且頗有哲學的幽默意味。學校圍墻以外的實際的教育,比之正式的徒重文憑的教育,由托爾斯泰伯爵及其左右所指使的教授們略給一些與少數(shù)特權階級的教育,兩相比較,那前者是廣闊得多了,深切得多了,有生氣得多了,高爾基既不能加入特權階級所入的學校,只得仍繼續(xù)從前所受的教育訓練,即從前所做過的跑腿的雜差,清道夫,廚房工役,以及其他為“女廚子的孩子”所尚能做到的種種職務。但是這個十五歲的瘦長的孩子,形狀粗陋,生著一個惹人注意的鼻子,雖仍在中學校的年齡,到了這個時候,就艱苦備嘗一端而言,可算是羽毛已豐的成年人了。他此時所選習的課程,是在長時期內切實的徹底的研究種種實用的價值,概念,和人類的相互關系。后來高爾基回顧到他在此時所入的“大學?!保瑢τ谶@些“大學?!彼探o他的知識和經驗,一定是覺得十分滿意的,雖則他在當時為著受這教育所付的艱苦備嘗的代價是很大的。

在他的許多“大學?!崩锩?,伏爾加河可算是他的最忠實的母校。在她的廣大的河面,以及沿岸的無數(shù)的地方,他學得許多人生的知識經驗。他到喀山不久之后,沿著伏爾加河的這個喀山埠頭又和他結不解緣,這固然因為他不得不在這上面謀些生計,也因為這引人入勝的伏爾加河和沿岸的人民使他縈念不忘。在這個地方,現(xiàn)實和幻想又在他的生活里混合起來了。據(jù)他后來的追述,他在碼頭上每天能賺得十五個或二十個戈比克。在這個地方,他和那些腳夫,以漂泊為專業(yè)的人,以及其他干著偷偷捏捏不便公開的職業(yè)的人,混在一起。他說當時覺得好像“插入燒得紅熱的煤炭里面的一根鐵條”——每天都給他充滿了許多尖銳而令人興奮的印象。在他的眼前,熙來攘往的都是一班毫不掩飾的貪婪的人,粗率本能的人,他卻喜歡他們對于人生的痛恨,對于世界的嘲笑的態(tài)度,對于他們自己的滿不在乎。他的個人的經驗使他羨慕這些人,在他的心坎中喚起一種欲望,要投身加入他們里面,和他們同甘苦。如同在尼斯尼諾伏格拉一樣,后來在喀山,在阿得薩(Odessa),在里海沿岸,以及在他的“大學?!睍r代的全時期里面,他總是不由自主的傾向于最下等的人們。躬自親歷下層的生活,而又能活著把所經歷的這種下層生活,著書告訴我們,在這類的著作家里面,高爾基大概是最與下層的生活有更親切的接近。但照他自己說,他雖和下層的生活有更親切的接近,卻從來未曾樂而忘返的完全沈淪下去。和那班不負責任的人混在一起,有的時候誘惑力是很強烈的,當這種誘惑力最強烈的俄頃,高爾基的批評的觀察的態(tài)度每能把他提住,不讓他撞著下層的底面去。也許尤其是因為他夢想著外祖母所講的仙境和瑪高德皇后的豪俠武士,這種奇幻的夢想好像做了他的救生圈,在不可及的絕頂和太易接近的最低點的中間,把他懸提著。他做了下流人的一個親近的同伴,效法他們對于人造的道德信條及標準完全不顧,但是卻不肯隨同他們違反摩西的十誡,無論是其中的第六條,或第八條,乃至僅屬第七條。在喀山的竊賊里面,其中有幾個人的個人行為他也頗為羨慕的,但講到他們的偷竊勾當,高爾基總不肯參加,這究竟是為著何故,高爾基后來的解釋似乎不甚清楚。他說:“當時依我的已往經驗的趨勢,就是加入這班竊賊同干,也是很自然的。我要力求上進和要求學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也迫我跑到他們的路上去。在饑餓,怨恨,和痛心的時候,我覺得可犯的罪名甚至不僅反抗財產的神圣制度??墒乔嗄甑幕孟胱钃跷肄D到這條我勢將踏上的路。此時我已讀了好幾本正經的書,這些書在我心里喚起我所要渴求的東西,這東西究竟是什么,我固覺得不明白,但總覺得比我在當前環(huán)境中所看見的東西都更有意義”。

高爾基在碼頭有時做做腳夫,并常和該處的下等社會中人接近,但同時卻不因為做了這種工作和交際,便斷絕了和知識階級接觸的機會。前一種人使他在精神上的不安寧為之停頓,后一種人卻喚起他在精神上的不安寧,但是他自己卻也不是隨外物為轉移,他有他的常識,有他的合理的行為。其實他所愿交的知識階級,就經濟方面及社會的地位方面說,仍和碼頭上的人物相距不遠。若由達連諾夫伯爵看來,仍可斥他們?yōu)椤芭畯N子的孩子”。此時高爾基所住的地方是在一個劣跡昭彰人言嘖嘖的公寓里,這個公寓名叫馬魯索夫卡(Marusovka),他在這個公寓里的樓梯下面一小間里,和一個學生名叫卜勒納夫(Plet-nev)共榻。卜勒納夫窮得連房租都付不出,但是他善于彈手風琴和唱著感人心脾的歌曲,使得那位房東太太——一個壯健姣好的老鴇——聽著為之意奪魂銷,和她的一錢不名的房客發(fā)生熱烈的感情。馬魯索夫卡是一所龐大的破舊的屋子,里面住的人有饑餓的學生,妓女,和“早就該死而未死的人中鬼”。高爾基依照卜勒納夫的建議,開始作有系統(tǒng)的閱讀,目的要考得一張鄉(xiāng)村教師的文憑。他覺得他的這種工作難極了,尤其覺得討厭的是文法上的呆板格式。但是不久他才知道他的年齡還夠不上擔任教師的位置,于是他“欣然的”拋棄最后一次想受正式教育的企圖。他既把這個最后的企圖拋棄之后,仍受他自己的自由的實際的教育,在馬魯索夫卡的走廊上跑來跑去,實行他的老本領——觀察。這個地方,嘈雜營營之聲,自從早晨到午夜,都不停息,又因在那個世界里,秘密處所既不容易有,也為各人所不需要,所以這位觀察者容易辨別聲音之所由來,容易觀察其中的趣劇和悲劇。他在那些潮濕的走廊上嗅著酸的刺鼻的氣味;他靜聽著縫衣婦的縫機的轔轔聲,歌劇團的歌女的練唱聲,準備作教會里的唱詩者的神學學生的低唱聲,好像發(fā)了狂的喝醉的戲子的怒罵高唱聲,喝醉酒的妓女,他們的嫖客,以及她們的老鴇的神經昏亂的急叫聲——每當這樣的時候,高爾基總是問著他自己這個老問句:“這一切的一切,究竟為著什么?”在當時,在后來,他都找不著適當?shù)拇鸢浮5侨缤诖藭r以前,以及在此時以后,這位觀察者的好奇心,使他就事實作縝密的觀察,卻被尋覓真理者之好作怨言,更有效果,更有價值。

在這個馬魯索夫卡“大學?!崩锩?,高爾基對于形形色色,各種程度的文化和倫理,獲得深切觀察全景縮影的機會。有位發(fā)狂似的商人也住在這個公寓里,據(jù)他說住在這里是要獲得“心靈”上的安慰。他每隔幾時就請同屋里的房客到他的污濁的房間里去聚會,到的男子和婦女們,講到他們的人生觀,可算是各從不同的星球上降臨的。遇著這種時候,高爾基又得盡量觀察的機會。

由于郁佛令諾夫和卜勒納夫的介紹,高爾基漸漸認識一班知識階級中人,這一班人可以代表過渡的十九世紀,這些人物,后來他在所著的《旁觀者》(“Bystander”,即《克林·珊姆金的一生》“The Life of Klim Samgin”第一卷)里頗有諷刺的描寫。二十年前,在俄國受過教育的青年都有一種見解,認為他們所以獲得他們的特權地位,他們的知識和文化,其代價是在壓迫一般平民,使他們屈伏,使他們無知識,他們在良心上因此覺得難過,于是想出一種自贖的政策,這就是要解放一般人民,要增進他們的知識。但是解放要靠知識的增加,而增加一般人民的知識,在專制政府中人卻因為要自保生存而不得不加以阻礙。因為要打破這種惡毒的圈子,這班青年理想家便自己奮身起來對政府作不平等的斗爭,決心要消滅它,或至少要用革命的恐怖政策來強迫它讓步。他們對于所謂“人民”的愛,對于壓迫階級的顯明的痛恨,使得這班社會上的享著特權的孩子們,雖在平日是文雅而溫柔,此時對于槍殺敵人,炸殺敵人,卻能毫不顧恤,百折不回。因此在幾年里面,有少數(shù)用恐怖手段的激烈青年,不為囚獄,充軍,和槍決所恐懼,繼續(xù)實行他們的驚人的活動。最后到一八八一年三月,刺殺沙皇亞歷山大第二,達到了最高峰。

可是這些革命者的英雄的行為,都沒有達到他們所抱的兩個目的。在一方面,大多數(shù)人民的惰性,并不因槍殺和爆炸的隆隆遠聲所搖動;在別一方面,雖鏟除了十幾個貴人,雖甚至鏟除了沙皇自己,也還不能使政府屈伏。不但如此,反而變本加厲,亞歷山大第三的統(tǒng)治,比他的柔弱寡斷的父親還要來得反動,反而壓迫得厲害。其先贊揚這些勇敢無前的斗士的社會,滿望著在此事成功之后可以獲得利益,看見屢次失敗,到此時已覺得恐怖政策之可厭,渴望和平,即出任何代價以求得此和平,亦在所不惜。俄國的最偉大的人物,托爾斯泰(Tolstoy)和杜斯吐維斯基(Dostoevsky)不自覺的替這個妥協(xié)的屈伏的時代唱著主要的音調;前者是由于對罪惡不抵抗主義,后者則在演說中警戒國人:“高傲的人,降卑你自己吧!”于是普通的一般公民就利用這些深遠的思想來文飾他們的淺陋和怯懦。這種徒勞無功的感覺甚至侵入革命的青年里面去,這些革命的青年就是一八八一年三月行刺亞歷山大第二事件發(fā)生參加恐怖政策所余下的。他們原把一般農民看作如何的神圣,如何的合于他們的理想,現(xiàn)在都感覺到這種理想露了破綻了。他們乃發(fā)生疑問,覺得這班農民似乎不值得知識階級的犧牲;這種懷疑竟有遺毒于革命青年的心意之傾向。不但如此,此時因工業(yè)的發(fā)展,城市中的普羅列塔利亞(無產階級)漸漸抬頭,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已漸漸的鞏固它的地位,對于“民粹派”攻擊不遺余力;這班“民粹派”中人乃相信俄國可跳過工業(yè)資本主義的一個階段,直接跳到鄉(xiāng)村共產主義的天堂里去。

高爾基漸和這班暗懷革命傳說的喀山大學學生和其他知識階級中人接觸。他被人介紹給一個“民粹派”中人,名叫達倫科夫(Daronkov),他在一條靜僻的街道上開了一家普通商店。將商業(yè)上的收入都用于這種革命的工作,把店后面的幾個房間用作革命朋友秘密聚會之用。高爾基也有機會參加這種秘密會議,心里覺得很高興。這是含有神秘和危險性質的冒險事業(yè);如被警察探著了,參加的人便有入獄或充軍的份兒,或兩者同時要嘗到的。此外在參加這種冒險的事業(yè)里面,高爾基覺得也許那些有學問的人能夠解答他平日所感到煩悶的無數(shù)問題。到會的人里面,大多數(shù)是本地大學校的學生,并夾有一些充軍到西比利亞回來的人物和由都市驅逐出來的學生。這班人都是年青,喧嘩,易動感情的,聚起來討論辯駁,往往是很激烈的,攘臂叫號,各人把所帶來的厚厚的書籍里面的話,證明他們自己的議論。高爾基對于他們這種理論上的斗爭,是準備很不充分的。他告訴我們說:“他們的真理,反因說話說得太多,使我尋不著頭腦,好像窮人所吃的薄湯中浮著幾小點脂肪似的。”他對他們的高談闊論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是他很感覺到他們對于人民的忠心,對于俄國前途的愁慮,以及他們對于改善生活的決心。從他們所說的話里面,他常聽到合于他自己平日“默思靜念”的聲音,他對于這些人幾乎具有一腔的熱誠,好像一個犯人獲得這班人允許他以自由。具有一腔的熱誠而卻只是“幾乎”,這又足以表示高爾基對于知識階級的態(tài)度始終未能一致。

知識階級究竟是指些什么人呢?這個幾成口頭禪的名詞原不合文法,也不是俄國文所固有的,是在十九世紀中段才被人用得很普遍的。在反革命的一班人看來,這個名詞乃包括有意推翻現(xiàn)狀的一切人等——例如革命者,激烈派,自由主義者,被蔑視的民主主義者,戴著眼鏡的書呆子,蓄著長發(fā)的男子,和剪著短發(fā)的婦人(這種男女很容易被人加上虛無黨的頭銜),總而言之,凡是能讀能寫,敢于獨立思想,不遵從專制君主和神怪的希臘天主教堂所規(guī)定的訓條的人,都一網(wǎng)包括在內就是了。在亞歷山大第二統(tǒng)治的時代,有一班被政府用錢雇來的走狗,以“黑色百人團”(Black Hundreds)著稱者,他們拿著國旗和教堂的旗幟,拿著沙皇的畫像,拿著刀棍手槍,對大眾作示威游行,叫囂屠殺,所喊的口號就有:“殺死猶太人和知識階級!”到一九一七年十一月的時候,在蘇維埃里面,這個名詞的意義是指帶白領的布爾喬亞(資產階級),叛徒,怯懦者,空談者,以及其他種種無用的寄生者。所以知識階級這個名詞,其意義實在是很含糊的。在舊俄時代,你如說某人是知識階級中人,你的意思也許是說他對于學問和人道主義是有興味的,在道德上是有風骨的,在智力上是敏銳的,自認具有不自私自利的人生觀,平日待人接物都能實行這個宗旨。但同時你也含有這樣的意思,就是這種人也有一種難以捉摸的特性,這種特性表現(xiàn)于他們的自高聲價,不與常人為伍,和他們的貴族的習慣。這種特性雖難以言語形容,但卻不致于誤會。所以“黑色百人團”的團員能很少錯誤的抓住一個知識階級中人的頭,用他的木棍來打碎它。他能辨得出一個知識階級中人,好像他能辨得出一個以色列爾的子孫(猶太人),一樣的銳利。

但是有一件事,卻是無疑的,就是“黑色百人團”的“獵犬”決不會疑心高爾基是屬于知識階級的一人。他的形貌和行為都和他們不類;他自己也不覺得是像一個知識階級中人,而且和他們混在一起的時候常覺得不舒服。這并不是因為他的“出身低”,像柴霍甫也由農村中來的,但是他卻可作最文雅的俄國知識階級中人的代表。高爾基的聲望很迅速的日益隆重,為社會中最上等的人士所推崇,他自己亦不惜大用錢財以贊助文化和革命的事業(yè),在一九一七年革命成功之后,因為他和列寧以及其他要人有相當?shù)挠颜x和力量,掩護了不少俄國的知識階級中人,給他們食住,拯救他們的槍決。但是他自己卻永遠不屬于知識階級。麥勒資科夫斯基夫人(MadameMerezhkovsky)在與友人談話中,曾活龍活現(xiàn)的描述當時俄國的知識階級對于高爾基的態(tài)度:據(jù)那班知識階級看起來,高爾基是一個戴著絲制禮帽的黑人,高爾基的令人可愛處就在他的粗魯?shù)膹娊〉臉幼?。他好像一個兵士,或是一個礦工,談話和寫作時是用著伏爾加河一帶的土語,為人具有山林或海洋的氣息。但是當他和知識階級中人坐在一起的時候,或是當他描寫他們的時候,或是當他寫社論的時候(除他所作的小說戲劇之外,大多數(shù)文字都是報上的社論),或是當他努力提倡西方進步的文化,反對亞洲野蠻的習俗的時候,他便失卻原有的態(tài)度,好像換了一個人了。

高爾基立于新聞家的地位,對于近代史上俄國知識階級的有價值的使命,做了不少暢快的文字。但是在他的小說里面,有時也在他的回憶錄里面,我們??吹贸鏊麑τ谶@班知識階級的反感。在他的好幾種小說里面,他指出,知識階級對于他們所捧為神圣的人民的仁愛是僅屬表面的,常經不起真正的試驗。他在喀山的時期中,對于他所遇的知識階級中人,“幾乎”不勝熱烈的欽敬他們,這是上面曾經說過的。但他們始終和他不很混得來,最初因為他對于這班具有學者氣概的君子們,覺得膽小和敬畏;后來他看得穿了,對于他們的特性,有幾點使他覺得很不痛快。

他們把他看作一件希奇的東西,彼此把他介紹的時候,說他是“天然的金塊”,或“平民的兒子”,那種傲慢自豪的氣概,簡直好像街上的頑童在人行道上拾著了一塊銅板,舉以驕人的樣子。高爾基對此很不高興。他們對于人民的強烈的仁愛,誠然使他有很深的感動;他并覺得在這種仁愛里面,也許可以尋得并且了解人生的意義。但是他對于他們把人民捧得那樣的神圣,那樣的偉大,依他平日的實際經驗,如所見的水手,木匠,泥水匠,碼頭腳夫,以及其他所謂“平民的兒子”,都和他們的理想不合,因此對于他們所崇拜的“人民”,其實際是否如他們所想象,不無懷疑。

而且一個博愛主義者在他的不自私里面,也許發(fā)生自私的自滿心理。那班民粹派中人對于他們所想象的人民的自卑,愁慮,和屈膝,做得那樣的過分,有時使人覺得他們含有虛偽欺騙難以承受的意味。他們以為人民對于他們這樣的恩惠,當然應該感謝和尊敬的;假使人民對于他們沒有這樣的迅速的表現(xiàn),他們便要對于這班人民顯示他們原有的特殊地位了。例如上面曾經提到的民粹派中人達倫科夫,他盡把他所開的那個商店的收入,用于該派主義的宣傳,而且為著這種革命運動,他不但傾其所有的收入,并且因為他把店后的房間作為存置秘密書籍的圖書室,及黨人秘密會議之用,時有生命的危險,這不能不說是他的自我犧牲。可是那班年青的民粹派中人,卻把這種的工作看作一種自降身份的事情,把自己看作降為奴役一般。他們把高爾基收到他們里面去,自以為具有指導他的權利,把他們所認為最好的事情叫他服從。但是一到這位“金塊”對于事情有所揣測,發(fā)出大膽的疑問,對于所聽所讀的意見有所批評,選讀自己所要讀的書籍,到了這種時候,他們便把他視為忘恩負義的人,警告他的行為要改正,要讀指導者所指示的書,暫時不必有所批評。

每隔幾時,他便逃開這班知識階級,跑到碼頭上去和他的下等朋友混在一起,一則要藉此調換調換在知識階級中的烏煙瘴氣,二則也要替他自己和卜勒納夫賺幾個錢維持生活。在高爾基的回憶錄里,他記有一段很可紀念的事實,可以看得出勞動的工作對于感覺知識上煩悶的人有怎樣增強的力量。他描寫一個碼頭腳夫的工會,這里面的收入和支出都是由會員公攤的;他所描寫的事實是這班碼頭工人替一個在喀山附近碰著石礁的駁船起貨的情形。他雖然年幼而且沒有經驗,他們也讓他加入。當時正在一個寒冷狂風的秋夜,大雨澎湃,如傾瀉的下來。這班碼頭腳夫被拖往駁船正在中途的時候,無不口出怨言,囂然怒罵。但是一到了地點之后,他們投身工作,異常起勁,使得剛才看見他們滿不高興的高爾基為之驚異不置。包啦,袋啦,好像羽毛似的飛著,這班壯健無比的腳夫大家賽著工作,叫喊呼號,一團高興,輕快,有效率,好像大家參加一種快樂的游戲運動似的?!八麄冃廊黄疵母?,好像他們患著勞動荒一樣,把一百五十磅重的貨袋,由各人手上拋來拋去,視為樂事,好像他們等著許久要干這件樂事似的。”后來貨主催促他們增加速率,答應以三大桶麥酒為酬,他們更加起勁,工作的加速和加重,好像狂風一樣的猛力進行。由第一夜的半夜起,直至第二日下午兩點鐘止,這班腳夫在狂風橫掃暴雨傾瀉之下,不斷的工作著,直到他們把全部分的貨物,從這艘倒霉的駁船上搬完時才休,他們工畢回到喀山之后,倒下去就睡,好像醉漢一樣,心里還念著三桶的麥酒。關于此事,高爾基有下面的追述:

“我也抓著貨袋,抱著拋來拋去,飛跑上去,又飛跑下來,抓著更多的貨袋——我想當時我和我附近的件件東西,都在暴風疾雨中旋轉著;那些人,簡直好像可以整年累月的同樣的可怕的快樂的工作下去,不覺得疲倦,不顧到他們自己;他們簡直好像只要握得住屋尖和尖塔,就能夠把喀山全城搬到他們所要搬的地方去!

“那天夜里,我體驗著一種愉快的生活,為我從前所未嘗過的,我的心坎中渴望能盡我的余生來干這種發(fā)狂似的蹂躪的工作。當時怒濤猛烈的向著船面上橫掃,暴雨向甲板上猛擊,狂風在空中怒號,在黎明時的灰暗的煙霧中,赤著半身的雨水淋漓的一班人,上上下下的飛跑著,速率一些不減,喊著,笑著,炫示著他們的膂力,他們的勞動……

“這些兩腳野獸,他們的工作那樣的聰明伶俐,那樣的忘形的發(fā)狂的干著,令人覺得要去抱著他們,吻著他們,我當時覺得這種愉快的奮不顧身的精神能克服任何阻礙,能在世界上創(chuàng)造任何奇跡,能在一夜之間,布滿大地以崇偉壯麗的宮室和城市,好像我們在神話故事里所讀到的一樣……”

秋季到了,高爾基不得不尋覓一種比碼頭上供求雜亂的工作較為水久的職務。有幾時他做過園丁,做過閽人,做過劇團里合唱班的唱歌者,最后他不得不學習糕餅店的職業(yè)。他在申密諾夫(Varily Semenov)所開的糕餅店里,開始他在身體及精神方面最辛苦而卻最有教育價值的一個“大學校”生活。這個時期里面的情形,在他名著里的《廿六男與一女》,《柯諾佛羅夫》和《主人》等書里面有繪聲繪色的描寫。他在這一行業(yè)上所費的時間比較的久些,所受的訓練也比較的充分些,所以這一段時期在他的追述中和其他部分有判然的差異。雖到了今日,他每談起在糕餅店里作學徒時代的情形仍談得津津有味,活龍活現(xiàn)的描述怎樣搓成面團,怎樣把大塊的面包推到烘爐里面去,怎樣在準確的頃刻間,用正確的速率和方法,把這些大塊的面包抓出來,結果便造成“完備的面包”。

他在申密諾夫的糕餅店里,每日要做十四小時的好像地獄生活的苦工,每月僅得三個盧布的工資。這種苦工使高爾基“安靜”了幾時。他不得不拋棄達倫科夫會議的參加,這件事在他的單調的生活中是一件大憾事。他在申密諾夫糕餅店里的工作麻煩極了,除要做生意上的工作外,還要替老板做瑣屑的家事,這許多事里面有一件是替老板飼他所鐘愛的奇大無比的豬玀,這些豬鑼又異常頑皮,當他喂飼的時候,和他煩擾不清。這樣的忙碌著,簡直是日無寧時,在他工作所余下的時間極有限了,或用于睡眠,或用于和同事們談談。最初他們對他存著好奇心,把他當作一個怪物,但是他在他們的眼中看來,學問是異常的淵博,經驗又異常的豐富,更加上他的青年熱烈的有傳染性的情感,他的誠意和嚴正的態(tài)度,使他們漸漸的對他發(fā)生良好的感情和敬意。尤其使得這些怪可憐的奴隸發(fā)生驚奇的欽佩,是這個孩子對于那位具有一切權力,使人驚恐畏懼的老板,能以尊嚴的態(tài)度作持久的反抗斗爭,最后竟使他對這個孩子不得不刮目相看。申密諾夫為人機巧而殘忍,肆無忌憚,對人喜嘲笑侮弄,貪欲無厭,醉的時候惡計萬端,醒的時候冷酷無情,因為他是從最低賤出身的富人,所以愈益卑鄙,愈益榨取得厲害。以這樣的一個兇狠猛惡的腳色,而高爾基以月得三個盧布工資的一個孩子,純用他的青年血氣使他屈伏,默然俯首,甘拜下風,使那班糕餅工詫為奇事,認為是前所未聞的精神克服物質的空前勝利。當他們搓著面團或捏做糕餅的時候,高爾基大發(fā)議論。他們不自主的要傾耳靜聽這個孩子對他們滔滔不絕,所講關于他由書本里所得的精華,或從知識階級中所聽得的議論。有一次老板知道他們這樣的聚會,踏進來驚散了他們,并替這個惹他厭惡的演說者上個綽號,叫做“瞎鬧的喧談家”。這個綽號居然和他結不解緣者好幾年,后來不知怎樣被秘密警察探悉,把這個名字記錄下來,說是高爾基從事秘密行動時用的假名。高爾基追想當時的情形,他說:“我當時對于那班人究竟談些什么,簡直只有魔鬼知道,但無論如何,總是有關于喚起對于一種差異的,更容易的,更有意義的生活之希望。有的時候,我對此事獲得勝利,因為在我對于他們大發(fā)議論之后,看見他們的熏干的面孔上表現(xiàn)著愁悶的神情,他們的眼睛閃鑠著,也表現(xiàn)出憤怒的情緒,我心里竟覺得高興,很自豪的以為我也‘和民粹派中人一同工作’,做‘開導’人民的工夫了。”

但是這種高興的心境卻也很少遇著。尤其多遇著的,是高爾基自覺他對于這些人民的惰性和無知,簡直無力對付,要使他們從黑暗中重見光明,須有比高爾基所有的更大的火炬。他們很忍耐的很順服的做主人的奴隸,這種好像家畜的忍耐和順服,高爾基實覺無法使他們消除。這班人所知道的和所能容受的唯一娛樂,不過是酒店和娼寮,他有何法責備他們呢?他也和他們混在一起觀察觀察。但是那些娼妓對于這位大鼻子的仁兄不歡迎,因為他并不肯實際加入去嫖,她們覺得他也許是為監(jiān)視她們的嫖客來的。到了后來,就是那些糕餅匠自己也叫他走開,不勞他奉陪到“安樂窩”里去,因為——例如其中有一人就這樣的說,他們“和他同去混在一起,覺得不對”,“使他們好像是在父親或牧師的面前”。

高爾基看見他自己使他們感覺到這佯不便的結果,頗為懊喪,因為他無論到什么地方,總要想法增加一些知識。關于性的關系,他也很覺得驚異,并有研究的興趣。他自己對于此事的概念卻是一種奇異的混合物:一方面他在實際環(huán)境中所見所聞的是最粗陋的概念;一方面從書本里和夢想中所見到的又是理想化的很高尚的概念。在糕餅匠一類人常到的賤價的娼寮里,只須一個盧布就可買一個婦人過一個全夜,高爾基所見到的這種罪惡是粗陋,強暴,而實際并沒有什么快樂。他看見那些同事雖勉強裝作滿不在乎,而他們的臉上卻表現(xiàn)著難為情和尷尬的神氣。尤其使他驚奇的,是他很痛心的探悉在這種地方,所謂知識階級也到的,而且他們的行為還比那班被眾視為下等人的更壞。固然,以肉欲自娛的幻想,對于大學生的吸引力,也和對于糕餅匠和腳夫一樣。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聽到娼妓們關于他們的優(yōu)劣比較的談論。據(jù)她們談論的結果,認為讀神學的學生,政府的辦事人員,和一班所謂“純潔分子”中人,縱欲更厲害,竟用種種殘虐和任性的方式蹂躪婦人。在高爾基探悉這種黑幕,尤其覺得痛心。他從前不曾對那些糕餅匠們大發(fā)議論,盛稱那些文雅高尚的知識階級和他們對于改良平民生活的不自私的熱誠嗎?那些聽眾聽了他的議論,就常有懷疑,對于他的這種贊美,每不禁大笑。高爾基到此才覺得他們確有見地,因為他們對于此中情形實在懂得更清楚,他們豈不聽到娼妓所談關于那些有學問的君子人們和他們的行為嗎?小客棧和娼寮,在那些糕餅匠和他們一類的人,可以算是“大學?!薄某鞘形拿鞯淖詈诎档淖钗蹪岬膱鏊?,不知不覺中漏出一大串的可疑的傳說,傳到一般無知無識的人民的腦袋里面去,毒害了他們的腦袋。這種毒害,因妒忌和怨恨而更易于傳播;這種妒忌和怨恨更易集矢于那些異于民眾和為一般民眾所不了解的人們。知識階級之受一般人的唾棄,很受這種傳說的牽累。在西方各國,受過教育的人和未受過教育的人,其中隔閡莫甚于舊俄國。人民中有百分之八十五是文盲,一個人只須能讀能寫,就被人看作驚異和畏敬的人物,不過于驚異和畏敬中卻常夾著猜疑。他們對于知識階級既潛伏有這樣的惡感,所以做帝俄政府的走狗,替政府組織“黑色百人團”的人,并不難從這類“大學?!钡母咦憷锩婀陀脠F員。高爾基就聽見那些糕餅匠欣然談起,說他們要拿鐵錘幫助攻打大學生。高爾基聽了不勝憤怒,他自己好像一條網(wǎng)線,牽連著這判若兩個的俄羅斯;但是他雖不勝憤怒,對于他們彼此間缺乏了解的隔閡,也覺得無力對付。

他在申密諾夫糕餅店中所獲得的經驗,要利用于民粹派的工作了。該派中人達倫科夫所開的普通商店,因該派本地工作上的費用日增,該店收入太少,不敷應用,所以他建議要再開一個糕餅店,俾得多賺幾個錢來用于主義上的工作。他并提議要請高爾基去做助手。因為他認高爾基為“吾輩中人”,一方面可使這生意發(fā)達,收入增多;一方面也可藉他監(jiān)視所雇用的糕餅師傅,防他竊取店里所用的材料。

高爾基接受了他的囑托,這個生意確做得發(fā)達,以致本店不敷用,遷移到一個更大的店鋪。但是講到監(jiān)視糕餅師傅的道德,高爾基卻只得承認失敗。這個糕餅師傅,據(jù)高爾基所描述:“他的兩鬢已斑白了,生著一副尖銳的胡子,干燥的面孔,面色好像腌過的豬腿,一雙黑黑的表現(xiàn)一肚子轉著念頭的眼睛,和一個奇怪的嘴:他這個嘴,小得好像鱸魚的尖嘴,嘴上兩個厚厚的膨脹的嘴唇,其形狀好像在想象中接吻似的。他的那雙灼灼的眼睛,好像含有嘲弄的意味?!边@位糕餅師傅和高爾基共同工作的第一夜,他就把若干雞蛋,面粉和牛油,另外放開。高爾基問他放開作什么用,他很和愛的回答說“為著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并接著說:“一位可…可…可愛的小女子!”高爾基的詞嚴義正的企圖,這位糕餅師傅卻老老實實的覺得驚異,若行所無事的不加理會,高爾基倒被他弄得沒有辦法,從此以后對于他的“放開”,以及他對于那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之多情的行為,只得處于消極旁觀的地位。

高爾基在這個“民粹派”所辦的糕餅店里受著多少工資,無從查考,間接的我們可從這位糕餅師傅的話里猜到一些,他允許替高爾基在這個較大規(guī)模的店里提議每月十盧布,做他的高等助手的工資。這提議究竟通過了沒有,不得而知,但有一事卻是確然無疑的:那就是高爾基在職務上沒有偷閑的機會。他的規(guī)定的服務時間是由每晚六時起至第二日的中午止;但那位糕餅師傅見他伶俐,幾乎一切工作都推給他做。除要搓面團和烤面包之外,高爾基還要把烤好的貨物親送到達倫科夫的普通商店里去,還要把一籃一籃的這種貨物分送到各機關里面去。在神學院的飯廳里,他要把甜的小饅頭分散給學生吃,有的賒帳,有的付現(xiàn)款。他這樣在他們早餐桌旁跑來跑去的時候,也參加他們的談話和辯論,例如關于托爾斯泰的討論,或者竟談到政治的問題,不過要特別謹慎就是了。他偶爾依照“民粹派”中人的指示,把犯禁的書籍及陰謀的文件,藏在饅頭下面,偷散給他們看。

高爾基把他的有限的余暇用來和許多種類的人談話,或傾聽他們的談話,此外還用于讀書。在安靜的時候,他已在嘗試用筆寫些東西:在夜里,當他正在等候面團漲起來的時候,他便急急忙忙的寫他的韻文,大部分都是屬于諷刺的方面。除了達倫科夫店后一班知識階級外,他所認識的朋友里面還包括有若干有趣的工人和手藝工匠,以及各種社會階級里幾個奇怪的人物,這里面當然也包括著碼頭上的同志們和從前同事過的糕餅匠等等。這一切人,或多或少,都給他機會了解俄國及人情世故,使他好像在“大學?!崩镆迾I(yè),后來他把這里面考察所得,寫成有聲有色的文章。

他在當時這種“大學?!崩锼x的“科目”,真是形形色色,種類繁多!他在喀山所認識的朋友里面,竟有一個警察,名字叫做尼基福立區(qū)(Nikiforych)。我們要知道,在舊俄的時候,一個警察是最普遍的被人痛恨和賤視的動物,他的許多綽號里面有一個就叫做“飛羅”(Pharao,古埃及壓迫以色列人的暴君的名字)。但是高爾基既立于“大學校”里一個“學生”的地位,他對于科目上的題目并沒有選擇的自由,而且并不是他選擇尼基福立區(qū),卻是尼基福立區(qū)選擇到他。這個鬢發(fā)已白的勇敢軒昂的“飛羅”,早就常注意到在他管轄區(qū)域里的這個可疑的青年。我們在上面曾經說過的那個房客混雜的公寓,名叫馬魯索維卡,就是這個警察所最喜到的最有效果的獵地,常常在這里面拘捕著政治犯的就是他;忍耐的察看青年卡勒納夫的行動,乘他正在印刷秘密宣言的時候,突如其來把他捕去解到圣彼得堡的,也是他。當然,他也看出這個顯然異乎尋常的孩子,高爾基,是那班碼頭腳夫的昵友,糕餅匠和其他工人的同志,并是被他所深惡痛絕的知識階級的朋友。于此有件偶然碰巧的事情:糕餅師傅所姘的那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就是尼基福立區(qū)的干女兒。這個遠“親”的關系,更給這個警察一種憑藉的機會,把他的罪網(wǎng)張開到這個糕餅師傅的助手身上來。他屢次在街上故作無意中和高爾基攀談,這位喀山的福爾摩斯很想用巧妙的探法,使高爾基自認讀過托爾斯泰的著作。在事實上高爾基確曾讀過,但這個警察所注意的,當然不是文學上的問題,是注意托爾斯泰所著的幾本犯禁的小冊子。這樣的在街上好像偶然碰著的談話有過幾次之后,這位“飛羅”就請高爾基到他的家里去“喝一杯茶”。就是不及高爾基那樣靈敏的人,也看得出尼基福立區(qū)的這樣勾搭是另有作用的,在高爾基當然是心里明白,不過為著好奇心,他決定去跑一趟;況且在他把此事和達倫科夫一班人商量之后,他們也覺得如果不去,越使這個警察對于他們所開的那家糕餅店要增加猜疑。

關于當時訪問的情形,高爾基的追述里這樣說:“于是我就去尼基福立區(qū)的家里去拜訪他。他所住的那個小穴里,三分之一的地位被一個俄國的爐灶占滿了;還有一個三分之一的地位是放著一只雙人榻,前面掛著印花棉布的帷帳,榻上堆滿了如山的紅色粗絨布套著的枕頭;其余的地位所用著的妝飾品是一個食櫥,一個桌子,兩張椅子,近窗口還有一張板凳。尼基福立區(qū)的制服解開了紐扣,就坐在這張板凳上,他的身體掩蔽著這個唯一的窗口。在我的旁邊坐著他的妻子,她是一個胸脯豐滿的年約二十歲左右的婦人,生著一副玫瑰紅的面孔,一對奇異的灰藍色的含著狡猾和包藏禍心的眼睛;她的煥發(fā)紅色的嘴唇時時變動著努著裝腔作勢。”此外還有個特色,這位警察太太居然用腳在桌下和這位來賓勾搭;當她的“軍神”不在注意的時候,竟敢公然的和他眉目傳情。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面,高爾基好像上著一“課”關于俄國一般反對更變政策者的政治觀。關于這一“課”,高爾基有下面一段怪有趣的追述:

“‘一根看不見的線——你懂嗎?’他這樣的問著我,問的時候他睜圓著眼睛注視我的臉,那對眼睛睜得圓圓的,好像有了什么使他驚嚇的樣子。他接著說:‘譬如你把皇帝當作一個蜘蛛……’

“‘??!上帝保佑你!’他的妻子叫喊了起來。

“‘不要多嘴,你!我這樣說,不過是要求得明瞭起見,你這蠢貨,這并不是有意毀謗,你這雌馬,把茶缸拿開!’

“皺著眉毛,半閉著眼睛,他嚴肅的接下去說道:

“‘一根看不見的線——好像蜘蛛網(wǎng)上的線一樣——由當今皇上亞歷山大第三做中心,向外展布出來,經過省長以及其他等等官吏的等級而達到我自己身上,甚至并達到軍隊中最下級的兵士。大家都受著這根線的束縛和聯(lián)系;皇上的沙皇國之所以能永遠維持下去,就靠這根線的無形的勢力。至于講到那些卑鄙的波蘭人,猶太人,和某種俄國人——他們都是受了背約的英國女皇的賄賂,一有機會,就想打斷這根線,而在表面上,卻自托于為人民而干的?!?

據(jù)高爾基后來說,他對于當時知識階級中的他的向導者和教師,誰都有相當?shù)臍J佩,但是他們里面沒有一個能像尼基福立區(qū)把當時俄國國家的機構說得這樣明確,說得這樣活躍。他才覺得由中央的蜘蛛——也就是尼采所謂“冷酷的怪物”——做中心發(fā)出的看不見的線所構成的絲網(wǎng),歷歷如在眼前。尤其可異的,是這位老年的警察在談話中居然有好些地方和這位哲學家的意見不謀而合。例如當他談起關于拘捕卜勒納夫的事,他竟說出一大篇好像尼采痛罵基督教的憐憫和慈悲道德的文章。他這樣說:“在《圣經》中講了許多關于憐憫的話。其實憐憫是一件害人的東西。這是我的想法。為著憐憫,我們不知耗費了多少金錢,用在不需要的或甚至惡毒的人民身上,濟貧院哪,監(jiān)獄哪,瘋人院哪。我們應該幫助強壯的健康的人民,這樣才不致把力量耗費。我們如盡管幫助懦弱的人——曾有誰能使一個懦弱的人強壯起來?因為這樣皂白不分的混在一起,所以強壯的人也漸漸的變成懦弱了,而懦弱的人卻反而牽累了他們。這真是一件大可商榷的問題。這里面有許多需要重加考慮的地方。我們明白,人生久和《圣經》所說的離得遠了,人生已向著自己的途徑前進。例如關于卜勒納夫的事件——他這樣毀了他自己,究竟為著什么?為著憐憫!我們把錢施給叫化子,卻聽任學生們毀了他們自己。喂,這是否合理呢?”

這個老警察所說的這些話,使高爾基獲得很深刻的印象。這些話和外祖母的仁愛及憐憫的宗教觀念,可謂背道而馳。依高爾基所得的經驗,已使他懷疑外祖母的態(tài)度在實際上的效力。在尼基福立區(qū)的話里面,他倒覺得含有某種的真理,不過感覺不快的是這種話竟出于當時為眾所痛惡的警察的嘴里。據(jù)有些文學批評家的意見,高爾基所著的關于漂泊者生活的若干小說,似受有尼采學說的影響。高爾基自己曾經說過,他在書本里所看到的觀念,很少不是他在實際生活中所已經聽到的。實際的生活和書本,對于他都有影響,這是無疑的。但是書本里的知識究竟還是紙上空談,他從實際生活中所觀察的所經驗的事物,敘述起來自有其真確的活躍的特質。尼基福立區(qū)的一番談話,對于高爾基,比他后來所讀的好幾本關于尼采的學說,影響更大,也就是這個緣故。

這個時候,高爾基正在苦求一種世界觀,所以尼基福立區(qū)所說的具有暗示意味的話,正打動他的心弦。他此時正在很激切的尋覓一種出路的公式。民粹派中人的說法,在他看來似乎不切實際;而對于這一派的政敵,剛在開始的馬克思主義者的駁論,在他的心里也尚未有明晰的反應。他有一次跑到城外一個荒廢的屋子里,參加一個半夜的聚會,在這個聚會里,卜勒哈諾夫(George Plekhanov)宣讀《我們的歧途》一文,大家辯論得非常激烈。當時青年鄔立恩諾夫(Alexander Ulyanov)和他的同黨(都是從前的喀山大學學生)因謀刺亞歷山大第三被槍決,民粹派中的英雄主義已成十九世紀的回光返照,同時由國外對國人大聲疾呼的有卜勒哈諾夫,愛塞爾洛(Axelrod),杜資(Deutsch),薩索立區(qū)(Zasulich),他們都是從前的民粹派中人,此時他們都從幻想的夢里覺醒了過來,樹起了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的旗幟,領導革命的青年。十年以后,這個新運動的領袖里面,有一位就是鄔立恩諾夫的弟弟,名叫佛勒底密爾(Vladimir),他的更著名的名字就是列寧(Nikolay Lenin)。當時所聚訟紛紜的問題是異常重要的。他們所爭辯的是:農村的,還是城市的俄國——在最近的將來,應采用那一種?從事農業(yè)的農民,還是工廠的工人——那一方面更需要革命運動的立刻注意?假使馬克思是對的話,依據(jù)經濟的定命論,把個人的地位降至零度,那末民粹派的個人的英雄主義便是兒戲了,但是這樣一來,未免褻瀆以前以身殉主義的烈士!他們對于這種種,引起很激烈的辯論。高爾基也在旁傾耳靜聽著,但他所聽到的只是個人的強辯,彼此互作兇狠的攻擊,在任何一方面,都囂然各作張大其詞的議論,以致此事的真理所在,反而湮沒于高談闊論和香煙濃霧里面。

高爾基對于人生愈益感覺到它的復雜。他的疑問和問句愈多起來,愈難尋得相當?shù)拇鸢?,甚至于連討論都不容易。因為尼基福立區(qū)對于高爾基所服務的糕餅店既加以注意,學生們覺得常到此處不穩(wěn)妥。高爾基很羨慕這些學生,心里異常的嫉妒他們。當時的這些大學生都是暴躁如雷的,有的為著政治的理由,而且有的也為著大學本身的事情,和學校當局搗亂。高爾基所不能了解者,任何人既得享受在大學校里讀書的權利,還有什么不滿意的苦痛,要那樣掀風作浪?他告訴我們,假使在那個時候,有人給他在大學校里讀書的機會,即所需要的學費要每星期日當眾用鞭打他一頓,他也情愿容納這個條件,一點不出怨言。

“我把我自己怎樣辦好呢?”他繼續(xù)不斷的問著自己——沒有人可供他請教。他年齡漸大,已到十九歲了,自覺自己的樣子生得多么呆笨,如同托爾斯泰在他的青年時代一樣,對于自己很覺得討厭。同時他裝滿了一腦子的問題,印象,和經驗,但無法整理解釋,好像挑著重擔;青春的精力盈溢,筋肉強壯,但在性的方面卻仍然貞潔,羞怯不前;要想將他的疑問和沈思所得,和朋友談談,宣泄宣泄他的煩悶,但是沒有人了解他,使他感到悲愴和孤獨。正在這個時候,他接到由尼斯尼諾伏格拉一個親戚寄來的短簡,告訴他關于外祖母逝世的消息。她在未死以前,竟做了乞丐,將奔乞所得,用來幫助若干懶惰的年青的親戚。有一次她正在行乞的時候,忽在教堂的甬道上滑一腳跌了一交,把她的一條小腿跌斷了,后來因為沒人照顧,不久即患脫疽而死。高爾基得到這個消息之后,全身為之震顫。他在夜里坐在一個教堂廣場的一堆火柴上面,獨自一人嗚咽著,極想把他的令人驚嘆的外祖母的事跡告訴人。好幾年以后,他讀到柴霍甫著的《哀痛》一篇小說,里面敘述有個馬車夫的兒子死了,關于他的兒子死的經過情形,聽他訴說的唯一聽者就只是他的馬,高爾基不勝感慨,回想他當時獨坐在教堂廣場上哀念外祖母的時候,慰藉他的既沒有馬,也沒有狗!過了幾天之后,替達倫科夫料理家務的一個婦人問高爾基道:

“你為什么這樣的不高興?”

“不久以前我的外祖母死了!”

她聽了竟覺得怪有趣似的,笑著問道:

“你異常的愛她嗎?”

“是的,你還要聽聽關于她的別的情形嗎?”

“不?!?

當時高爾基所來往的知識階級,對于他的個人的生活,都是這樣淡漠的態(tài)度,這個婦人可算是他們的一個可作代表的榜樣。這班知識分子都把高爾基看作“尚須加以同化的原料”,無怪喚不起高爾基對于他們的同情,也鼓動不起他對于他們的信任心。每遇高爾基開口要談些在他們覺得沒有興趣的事情,他們總是要打斷他的話頭,對他說:“不必提起吧!”

正在這個時候,高爾基在民粹派所辦的糕餅店里所作的事情,漸漸的失卻為主義而努力的吸引力。生著一副好心腸的達倫科夫很柔和的對高爾基自承他們將要破產了,原來那班民粹派中人盡量的用著這個店里的收入,并未顧到相當?shù)墓?jié)制。店中現(xiàn)款箱里的錢,僅拿去應付種種的費用,以致所余下的款子不夠支付購買面粉的錢。高爾基覺得人生漸失卻了它的意義了。不但如此,在這樣尷尬的時候,又加入一種婦女的糾紛。據(jù)高爾基后來所追述:

“我當時覺得對達倫科夫的妹妹瑪利亞(Maria)發(fā)生了戀愛。我又覺得對納德資達(Nadezhda Shcherbatov)發(fā)生了戀愛,她是我們店里的洗衣婦,一個健壯紅頰的女子,在她的那個紅亮的嘴唇上總是現(xiàn)著一種同情愉快的笑。就普通情形說,我是發(fā)生了戀愛。我的年齡,我的性格,我的糾紛的生活,都需要我和婦人交際;這是急需的時期,并不算太早。我需要一個婦人的撫愛,至少需要一個婦人的友誼的注意。我需要自由的談我自己的生平,需要在許多不相聯(lián)貫的觀念里面,在我的許多混雜的印象里面,尋出其中的關系來。”

在這種物質及精神的煩悶中,他最后竟想自殺!當時是一八八七年的十二月,他買到一枝舊手槍,對準他的心開放,那顆子彈穿過一個肺,藏在肺的后面,幸虧他的體格強健,不到一個月,他復元了,又在糕餅店里工作。關于此次企圖自殺的情形,高爾基在他所著的《麥卡一生中的一次事變》(“An Incident in the Life of Makar”)一篇小說里,有“夫子自道”的敘述,說來頗詳,現(xiàn)撮述其大意如下:

這篇小說里所說的主人公麥卡,據(jù)著者說是一個自修的十九歲的青年,他做勞動工作的時候是興會淋漓的很愉快的干,他的這種精神常傳染給他的同事,他夢想著能夠喚起人類的共同努力,解放他們自己,鏟除凡能壓迫毀壞他們的生活的一切。麥卡喜歡看書,在夜里的時候,他不從睡眠里尋覓工余的休息,卻喜作種種夢想。他所讀愈多,所想愈多,在他的工作同伴看來,似乎愈格格不相入,他開始疑他自己煩擾了他們。于是他和知識階級來往,希望由此獲得交際和了解,但是他覺得和他們之格格不相入,比對那些未受教育的勞動者為尤甚。他們見他是一個自修出來的平民的兒子,都存著好奇心,這種態(tài)度很使他覺得煩惱:他對于他們所用的死的書本的語言,也不大懂,并且覺得他們對于他也不能了解。在這個同一的時候,他想他自己忽陷入了情網(wǎng),但又不能確定究竟是對于塔尼亞(Tanya)呢?還是對于納斯惕亞(Nastya)?(這是假托的名字,在實際是瑪利亞Maria和納德資達Nadezhda)他對于她們兩位都不隱藏他的心事,她們覺得他怪有趣的。他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和她們接近,好像一個人在冬天嚴寒的夜里,冷得刺骨,跑近十字街頭有煙火的地方;他以為這些聰明的女子——兩個里面的那一個,他并不在乎——肯把她們自己的一些出諸心坎的話,肯把一個婦人撫愛的話告訴他,使他聽了能從他的心里一掃孤寂渴望的煩悶。但是她們卻和他開玩笑,提醒他已過了十八歲的年紀,勸他多看幾本正經的書。麥卡的頭是疲頓極了,他不能再消化更多書本上的智慧,他只活著回想一生所受別人對他的無限的“虐待和創(chuàng)痕”。他斷定他自己是一無所用的,對于別人也是一無益處的。回想到他鼓勵同伴工人所用的激昂慷慨的話,和那些話在他們所喚起的希望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是個欺騙者,決意要槍決自己!

他于是在一個舊貨攤上買了一枝生了銹的手槍,在一本解剖學的圖解書上把胸部里的心臟的地位研究一番,弄個清楚,最后為著準備實行這件嚴重的事情,特于事前先往公共的浴室去洗澡,把全身擦洗個干凈。他然后回到“家”里去。他的這個“家”是怎樣的呢?那就是糕餅店里在店面排列樣品的玻璃窗箱的后面和一個無窗的墻壁之間的一塊地方。走進店里所經過的那扇門,掛著一塊氈作門簾。在排列樣品的玻璃窗箱的后面,就擺著麥卡的一個小床,在床的前面放著一個木箱,就當作桌子用;這上面放著幾本書,一盞小油燈,還有一張從一本他用了五個戈比克買來的書上撕下來的奧溫(Robert Owen,英國的改造家和社會主義者)的畫像。在墻上掛有一張舊的雷卡密爾(Lulie Ricamier,法國的女文學家)的石印像,還有一張“柏林斯基(Belinsky,俄國的文藝批評家)的多刺的好像鳥的面孔”。每遇有人開門從街上走進店里的時候,總有風從排列樣品的玻璃箱的罅隙中吹進來。在這種愉快的環(huán)境中,麥卡準備他的長途的旅行——自殺。他不免有書呆子氣的地方,有一件事很可表示出來,就是他仍要學著自殺者的向例,要留下一張字條做他的遺書。他寫了一張又一張,都覺得措辭不能稱心。他寫著:“我要去死了,因為我不再尊重我自己了”;又寫:“沒有一個人愛我,也沒有一個人需要我”;又寫:“生活太苦,我不能再忍受了”;又寫:“我要去死了,因為沒有一個人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寫了一大堆,他忽然想到沒有人他可將這張字條寫給他!

正在這個當兒,店門忽然有人推開了,布滿灰塵的氈簾動著,從簾后現(xiàn)出納斯惕亞(店里的女店員)的玫瑰紅的快樂的臉,她問道:

“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正在寫東西?!?

“做詩嗎?”

“不是?!?

“那末做什么呢?”

麥卡搖著他的頭,出乎他自己意外的承認著說:

“關于我自己的死的一張字條。我不像能夠把這張字條寫得成?!?

“呀,多么聰明!”納斯惕亞這樣叫喊起來,喊的時候還扭著她的鼻子,那個鼻子也是玫瑰紅的顏色。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握著門鈕,還有一只手攀著氈門簾;她的上半身向前傾,伸著她的圍有一根絨帶的美麗的頭頸,搖著她的黑的梳得平滑的頭。在她的伸出的腕臂和窈窕身體中間,掛著她的長而厚的辮帶。

麥卡對她望著,覺得心里忽然閃爍著一種小小的膽怯的希望,好像一盞神燈里的火焰似的,當時這個女子靜默了一會兒之后,又笑著說道:

“你還是把我的高跟皮鞋刷刷亮吧——史脫爾斯基(Strel-sky)明天要演《哈姆雷特》,我要去看他。你肯嗎?”

“不?!丙溈▏@一口氣回答她,把剛才的希望都消滅了。

她動著她的稀薄的眉毛,表示奇異的說道:

“為什么不?”

“老實告訴你,我要在今天里槍決我自己,我此刻就要離開這個地方!”

她的身體往后傾,轉瞬即翩若驚鴻的不見了,只留下這樣一句埋怨的聲音:

“呸!你這個人是那末討厭!”

此外還有一段關于高爾基和這位女店員的談話,也怪有趣的,現(xiàn)亦略述如下。當高爾基要出去自殺,正在店中走出去的時候,納斯惕亞正坐在柜臺后面看書。

“現(xiàn)在要到那里去?”她這樣的問著,問的時候并未仰起她的頭,只不過飄著眼斜看著他,并于無意中現(xiàn)出她向所常有的笑容,尋常在一笑之后每繼以幾句嘲笑的話。

“為著我自己的事情?!丙溈ɑ卮鹚?

“赴約嗎?”

“赴死的約?!丙溈◣缀跻堰@句話脫口而出,但是抑制住自己,未曾說出來。

麥卡在冬季的一個全夜里向著伏爾加河走去。他知道在這河濱有一處岸旁峭巖壁立,他打算在這個地方槍決他自己,使得他的身體于受彈后向下滾,也許可以葬在雪里,等到春初,他的尸身可在河上漂流出來。高爾基所著的這本小說里,隨后很詳細的說起麥卡途中遇著一個韃靼人做夜里更夫的,這個更夫正為著有一只小貓被人拋在外面聽它冷得冰凍,憂慮著不知怎么辦才好。他用斷斷續(xù)續(xù)的俄語向麥卡請教,問他怎樣可以救救這只小貓的生命。麥卡建議叫他把小貓攬在懷抱里,一面可以救了小貓的命,一面這個老頭兒也可以更溫暖些。后來麥卡向自己開槍倒地之后,被人救了起來,當時他因傷流血,而且被他的身上的粗布襯衫燒焦得很厲害,原來在他拉著槍上彈機的時候,他的襯衣燒著了。陪他到一個醫(yī)院里去的,也是這個韃靼更夫,在途中的時候,這個更夫很悲痛的哭著道:“為著貓,為著畜生,他知道憐憫;為著他自己,一點兒憐憫也不知道!唉,沒有辨別力的腦袋??!”

在這本小說里跟著描寫得歷歷如繪的,是關于在醫(yī)院里的情景:子彈怎樣的鉗取出來,麥卡對于詼諧的外科醫(yī)生怎樣的憤怒,他的夢想和幻想,以及和他同病室里的病人等等。但是有一件實際的情形,他在這本小說里卻未曾提起,就是在醫(yī)院里,他經過史篤登資基教授(Professor N.I.Studantsky)檢驗之后,高爾基聽見他斷言這個似乎昏沈去的病人是無望的了!隨后他又聽見有個年青的駐院醫(yī)生建議把他的子彈鉗取出來,因為這個子彈很近在上面。這個教授同意了他的建議,但是很懷疑的樣子,認為沒有什么希望。

我們在這本小說里看到麥卡在醫(yī)院里漸漸復元的時候,于字里行間可以看出他雖然恨自己未將自己槍斃,還要尋得機會自殺,可是他的心里卻在模糊中希望著生活,希望著有人來撫愛他。正在這個當兒,納斯惕亞居然來看他了,她剛到的時候,她的健康,她的活潑愉快的臉,簡直使他想喊出“哈羅!”但是他再仔細一看,看見納斯惕亞的含有慍意的小鼻子,不愿意似的努著的上唇,因為他赤著手臂和肩部而急于他顧的眼睛,他便冷了半截。隨后他們的談話是很簡單的;當納斯惕亞離去的時候,麥卡很明晰的感覺到“生活是一種侮辱,再活著是不值得的”。第二個來看他的人也是屬于知識階級——一個醫(yī)科學生。他對于麥卡自殺的事件覺得異常的奇怪,問了許多話;當他覺得有些答語和在教科書上所說的相符的時候,他搖著頭表示對的意思。麥卡覺得人們的討厭,甚至于那位和愛的老年的韃靼更夫來看他,請他痊后到僧院污水溝附近的他的茅屋里和他一同喝茶,也不能安慰他,也不能鼓起他的愉快的精神。他的心里漸漸的感覺到自我的卑微,感覺到自己的無用,覺得在此天下滔滔鄙夫得志的環(huán)境中,要想求得“美”和“善”,是沒有希望的;他又想到只有死是一條唯一的合理的出路。

……但是忽然間有一件簡單而出乎意外的事情發(fā)生,這件事立刻振作他的精神,不再往消極的路上走:突如其來的跑進他的病室里有三個熟人(都是來自申密諾夫的糕餅店)——一個是滑稽好笑的生得黑黑的糕餅匠,一個是身體生得不相稱的臉像黃鼠狼的少年,還有一個是健壯,闊肩,皺眉含怒的青年。

這三個鄉(xiāng)曲似的腳色跑進醫(yī)院里來,一肚子懷著鬼胎似的笑著,歡樂似的閃爍著他們的眼睛,看見醫(yī)院里那樣的清潔,使他們自慚形穢,怪難為情似的,頗覺受窘,不敢直沖進來,就停在門口東張西望的看著許多病榻。

“那里就是他!”那個糕餅匠輕微的叫喊著,同時用手指著麥卡,現(xiàn)出他的白牙齒。

他們三個人躡手躡腳的用腳指踏地走上來,好像不留神就要踏破了地板似的,并把他們拿著包裹的污濁的手藏在后面。其中有兩個很和愛的笑著,第三個卻作苦笑,好像含著什么怨恨似的。

“那……那……那里就是他!”那個糕餅匠重復的說著,同時拖長他的嘴唇,好像一個老太婆,并用一只烘焦得發(fā)紅的手捋著他的黑的小胡子。這個時候,其中的那位少年就把一個紙包推給麥卡,哽咽著好像說不出話來,只輕微的迅速的說道:

“檸檬,最好的……你可以加在茶里喝?!?

“哈羅!”闊肩的那個腳色說著,同時好像憤怒似的和麥卡握著手。“哦,你的情形怎樣?你瘦了……”

“還不很瘦!”那個糕餅匠插嘴說著?!爱斎?,疾病不是一件撫愛的事情,但是你用不著愁慮!……好,這是帶來給你的:一包餅干,還有——糖……”

“他們許你吸煙嗎?”那個憤怒的腳色問著,同時把他的手插入衣袋里面去。

“弟兄們,我是怎樣的快活?。 丙溈ㄠ恼f著,感動得流下淚來。

“他們不許你……吸煙嗎?”那個憤怒的腳色向著一邊看著,很動氣的這樣問,他的手在他的藍布襯褲的袋里擾動著。他接著說:“唉,跟他們只有絕路!我?guī)Я藷焷恚謳Я颂枪麃恚阌X得喜歡吸煙,或要吃糖,你盡可很容易的實行……你這里是多么潔凈??!……”

麥卡很看得出他們里面有兩個是在拼命假裝著滑稽有趣,心平氣和,還有一位實急得汗流浹背,在表面上極力要現(xiàn)出鎮(zhèn)靜的樣子,而他們卻沒有一個是能應付裕如的:三對眼睛都怪可憐的閃爍著,上下飄動著,左右輾轉著,盡力使彼此的眼睛不打對照,并不看著麥卡。

“好,謝謝你們!”麥卡哽咽的喃喃的說。

他們都坐了下來,兩個坐在床沿,一個坐在木凳上。其中的少年最高興的銳聲問道:

“幾時他們可以許你離院?”

糕餅匠插著說道:

“為什么要問?你自己可以看得出,他在這個頃刻間就可準備走的!”

第三人用正正經經的音調,打著這個主意:“一等你可以起身的時候,弟兄,你就直跑到我們的地方來!”

然后他們三位同時脫口而出的你一句我一句的說道:

“當然!”

“我們可以讓你做一種容易的工作?!?

“耶穌圣誕的假期就要到了?!?

“躺在這里不煩悶嗎?”

“當然,還用得著問嗎?”

“實際上就是這樣的?!?

麥卡用他的抖顫著的手抓住他們的粗糙的手,笑著,嗚咽的哭著:

“呀,弟兄們……魔鬼捉你去吧!”

他們倏然間靜默了下來,麥卡看出因為他的眼淚,使他們的那種勉強的一團高興的樣子都煙消云散了,三對眼睛都紅了起來,一種柔和的耳語打入他的心坎中:

“喂,你!你怎么可以這樣,喂?”

“你簡直給我們一個打擊?!?

第三個聲音插進來,雖也柔和,但卻嚴重:

“但是你在平日卻常說‘弟兄們’……卻常說‘真理’……卻常說……”

“這是應該做的一件事嗎?喂!”

“‘弟兄們’,你常這樣說,現(xiàn)在你竟去……”

麥卡感動極了,默然無語,他只笑著,哭著,快樂得說不出話來,輪流抓著他們的手,看不見別的什么,深深的覺到他已為著長期的堅決的人生而恢復了他原來的精神了。

這個當兒,那位憤怒的朋友,正正經經的把麥卡赤著的胸部蓋好,嘴里嚷著說道:

“是的,弟兄,你平日盡管口若懸河的談了又談,但現(xiàn)在你自己卻……但是,留心,我們不要聽你受了寒,我們是從外面來的,是從冷……”

在窗外面落著很厚的雪,把已往的種種都埋葬了。

以上所說的是高爾基所著的那本小說里的大概情形。

果然,高爾基“為著長期的堅決的人生而恢復了他原來的精神了”。這種驚心動魄的戲劇的經驗,愈使他更為堅強,俾得應付后來的堅持到底的奮斗。從申密諾夫糕餅店來的從前的伙伴,那樣殷勤懇摯的來慰問他,一定給了他很深刻的印象。他們?yōu)橹惖母腥说闹燎?,他們所表示的彼此關系的自然態(tài)度,都是他在知識階級中所得不到的,現(xiàn)在忽然的表現(xiàn)出來,使他受著很深刻的感動,簡直是給他一種警告,向他提出一種要求。他由此很明白的看清什么地方是他所“歸屬”的,什么地方不是他所“歸屬”的。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以后還要時時遇到的,就是高爾基雖和俄國的知識階級有過長時期的合作,而且很努力的保障過了他們,尤其是在一九一七年革命成功之后,但是他和他們一起的時候,或是描寫他們的時候,對于這班知識階級仍不免有所懷疑,不免感覺到不自在。在別一方面,那些笨頭笨腦呆手呆腳的直率粗魯?shù)摹暗苄謧儭?,他們走進死氣沈沈的醫(yī)院里來,就會帶來令人興奮的新鮮空氣,他們卻使高爾基死心塌地的敬愛他們,為他們而努力。他是“歸屬”于他們的,知道他們的苦楚,他們的暗中摸索的無知無識,他們的除在俄國歌曲里不能表現(xiàn)的渴望和悲哀。他雖是他們的,但也有和他們差異的地方,那就是他已自拔于他們的停滯的下層,好像得著了一副翼膀,能夠用文字作明白的表示。如同上面所說的幾位伙伴曾經提起過的:“‘弟兄們’,你常這樣說……‘真理’,你常這樣說……”因為他有這樣特殊的地位,所以他負有雙重的責任:一方面要使他的黑暗中的弟兄們分享他的翼膀,他的“真理”;一方面要把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真的自我,宣布于世界,告訴給以愛民自命的知識階級聽。

高爾基由醫(yī)院里出來,回到達倫科夫的糕餅店里,不到幾個星期,他就離開喀山,到一個村鎮(zhèn)里去。他的許多“大學校”的喀山時期便告一結束,至于他離開喀山后的情形,容在下章里再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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