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

寫給誰的信 作者:張資平


假如寫小說也是有遺傳性的說話,那末我從小就喜歡涂涂寫寫,也算得是一種遺傳性吧。

我的祖父遺著很多,他寫了不少的故事,如像《閱微草堂筆記》那類的作品??上以诤M馇髮W時,眾多堂兄弟們不知先人遺墨之可貴,不善保管,終于散失無存了。

我的父親雖然沒有什么著作遺留下來,但他對于中國舊有的小說,大體都讀過。我從小時候?qū)τ谛≌f有興趣,也是由我的父親所啟發(fā)的吧。當我在七八歲的時候,我的父親講了許多故事給我聽。至于出自何書,我此時不復能記憶了。不過印象最深,至三十年后的今日尚留有些影兒在腦里的,有:

(1)述一個善人,家事很窮,家中只存有黃豆三升。但有比他更窮的鄰人向他告貸,他便把三升黃豆分一半給他的鄰人了?!?

(2)有一婦人,對于兒媳們之愛有所偏頗,愛次媳而惡長媳。長媳至孝,但終于不能忍受為姑者的虐待,抑郁而死,死后為鬼,仍繼續(xù)她的孝行。當她的婆婆誕辰,仍為制新鞋送來。……

(3)是《子不語》里面的僵尸的故事。

(4)是《聊齋》里面的夜叉國。

以上都是在我的腦里發(fā)生了很深的印象。在這時候(七八歲兩年間),聽見堂兄弟們講《三國演義》。于是我便半懂不懂地會翻讀《三國演義》了,因為我祖父藏有一部木板的《三國演義》(共二十冊)。我一翻《三國演義》,我的兩位堂兄便來和我爭。我的祖母妙想天開地把二十冊書分作三份,每人分五六冊。(因為有幾冊給人借了去,不全了,只存有十五六冊。)我所得的部分是從火燒新野至張飛取瓦口關的一段。我的父親也特別為我講釋了許多。于是我更覺津津有味。

“話分兩頭,怎樣講?”

我的父親故意指出“話分兩頭”四個字來問我。的確,我在那時候?qū)嵲谶€沒有念《三國演義》的程度。

一方面,我的父親還講許多故事給我聽,大部分是從《聊齋》里面摘選出來的。例如曾友于、張誠、細柳……等等。

我把從父親聽來的故事盡向堂兄弟們販賣,于是比我大兩歲的堂兄弟便要求老祖父要講故事給他聽。祖父問了問我,才知道我記得許多《子不語》和《聊齋》里面的故事。祖父也就講了《阿英》一篇給我們聽。由“閑階桃花取次開”一直到“著得鳳頭鞋子即當來”的一首詞,我雖不認得字,但背誦得很熟了。

到了九歲那年,父親赴南洋去了,祖父也出省城赴科去了。祖父走時,我們要求他要買一部《封神傳》回來。祖父便答應了。

自離開父親后,我的日常生活是十分痛苦的。祖母老了,不能常??搭櫸?,受伯母的壓迫,受堂兄弟們的欺凌不少。我之開始做筆記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筆記,用紙是用那時代的彩票本子反折過來,在紙背后寫,再把它裝訂成冊。(當時我們族中長輩,多是閑暇無業(yè),都愛賭彩票。)當然,我的筆記都是用土白寫的。(像今日的粵語,用了許多不可解的白字。)雖然不通,總算是我的創(chuàng)作。

那年冬,祖父果然買了一部《封神傳》回來了,是木板的,沒有圖像,我頗失望。祖父由省城回來后,不久就死了,祖父一死,家里人人不安,所以在我九歲的下半年,也沒有注意到小說了。

到十歲那年,我會念傳子(小說)的聲名真是洋溢乎全村了。堂兄弟們對我也有了信用,肯借小說給我看了。我在十歲那年,借讀過的小說有《中東大戰(zhàn)》、《七劍十三俠》、《西游》、《說岳》、《薛仁貴征東》、《征西》、《羅通掃北》、《粉妝樓》等等。

到了十一歲,借得了一部《再生緣彈詞》,覺得是空前的一部好小說。為了這部彈詞,可以說我差不多是寢食俱廢。

嗣后便繼續(xù)讀《天雨花》、《小五義》、《紅樓夢》、《花月痕》、《今古奇觀》、《品花寶鑒》、《水滸》等。我還記得當我十二三歲時,喜歡模仿寫小說。讀《三國》、《水滸》時,模仿“交馬不三合,一槍刺某某于馬下”的章回體小說。讀了《再生緣》、《天雨花》、《紅樓夢》后,便模仿著寫些“遺帕遺扇惹相思”一類的章回體小說。這是我第二次的模仿的表現(xiàn)吧。

從十二歲起,因為努力于學作“義”和“論”,減殺了我的創(chuàng)作力不少。一直到十七八歲的性的煩悶期,都沒有什么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只是無日不在鉆研“義”和“論”的作法,——新八股。

十七歲那年,在省城,從《東方雜志》讀了《碎琴樓》,覺得這真是百讀不厭的作品。同時對于商務印書館的《小說月報》也發(fā)生了興趣,時常裝出冬烘的樣子,在不住地吟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一類的文章。受了這類小說的影響很深,于是又模仿那些文章,寫了一些“鶯聲燕語”式的小說,但都是以之自娛,并不想發(fā)表,也不敢希望發(fā)表。后來有一位同鄉(xiāng)看見我喜歡讀小說,便來對我說:

“你所讀的小說都是無聊的舊小說,有什么讀頭。我介紹一種新的哀情小說給你讀吧?!?

我心里不服輸,因為我當時是正在耽讀《花月痕》、《品花寶鑒》、《紅樓夢》及《碎琴樓》。

“還有什么好的新小說呢?”

“冷紅生譯的《巴黎茶花女士遺事》?!?

“有得賣沒有?”

“在廣州恐怕買不出。不過我有一本,送給你吧?!?

過了兩天,那位朋友果然送了一本石印本的《茶花女》來給我。我立即翻來讀。但因為前面是敘述拍賣的事,無論如何,讀不入神,擱而復讀者兩三次。到后來讀到茶花女給亞猛的信的第一句“得書,感君念我,知蒼上尚有靈也……”我才感著興趣,在那時候的鑒賞力,是那樣貧弱的。

讀完了《茶花女》后,如癡如醉者數(shù)日。讀到馬克在鄉(xiāng)間別亞猛時,也不知流了多少可寶貴的青年之淚。每天放課回來,也專翻開這一段來復習,一面讀,一面流淚。同時假想,自己如果有像馬克這樣的情人,就為她死也是情愿的。

我把我讀《茶花女》后的感想告訴了一個同級友。他說,冷紅生即是林琴南。他譯有不少的小說。他的《迦茵小傳》也和《茶花女遺事》相仿佛,叫我買來讀??蓱z我在那時候,僅三角錢的購書力也沒有。費了千辛萬苦之力,才間接地借了一部上下二冊的《迦茵小傳》來讀。讀后的感動和茶花女給與我的影響相似。讀到迦茵發(fā)熱病時的一段及迦茵對老侯爵夫人表示不和亨利結婚的一段,亦流了不少的眼淚。

自讀了這兩部言情小說后,我對于文學的鑒賞也自然轉(zhuǎn)了方向。恰恰在這期間內(nèi),我忙于留學考試,不單無暇模仿寫那些鶯聲燕語的文章,也全無心緒去讀小說了。

我之出國,便是舊式的章回小說和我絕了緣。

到了日本后不久,就買了《不如歸》原本來讀,但不大了了,因再購林譯本參看,讀后不發(fā)生何等的興趣。

在日本又因為忙于準備日文及一切普通學科,無暇再讀小說了。其實在這數(shù)年間,正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最盛的時期,而我對之卻一點沒有感覺。即證明我對于文學尚無認識。

在大學預科期內(nèi),英法文的教師才介紹了許多歐美的名著給我們讀,并講述歐洲文學思潮給我們聽。我有真正的文學的認識還是在廿四五歲前后數(shù)年間的日本高等學校時代。在青年期的聲譽欲、智識欲,和情欲的混合點上面的產(chǎn)物,即是我們的文學的創(chuàng)作。我在日本鄉(xiāng)間(高等學校)的四年間,寫了不少的小品,做了不少的雜感,同時也集了許許多多的文藝的材料。我稱我的日記簿為“藝術的泉源”,里面所寫的,有英文,有德文,有日文,有中文,并且涂改得一塌糊涂,而所寫的文章也多是斷頭滅節(jié),縱有人翻讀,也不容易念下去的。尤其是關于自己之追求異性的經(jīng)過或感想則多用羅馬字記載。這個時代可以說是我的創(chuàng)作欲最初發(fā)展的時期。

在日本鄉(xiāng)間,居然認識了一個平凡的日本姑娘。她是有女子中學的程度了,在女子中學畢業(yè)之前,即改習產(chǎn)科,對于性的知識比我們大學預科還要高深。受了她的刺激頗深,大概是因為民族性的差異吧,——或許也是她看見我太窮吧?!K于和我脫離了。

這個經(jīng)過即是我的《約檀河之水》的一部分題材,但猶未寫成功。我在那時代,真是十分努力于文藝的創(chuàng)作,推敲之上再加推敲,對于plot也十二分的重視。只是一篇短篇小說,竟寫了三年的時日,改稿至七八次之多。在高等學校三年間功課實在忙,因為要畢業(yè)了,又把未完成的創(chuàng)作擱下,趕到東京去考大學。進了大學后,無一天不在性的苦悶中。但迫于功課之繁忙,加以經(jīng)濟之壓迫,不能有所發(fā)展。(大東書局出版的《現(xiàn)代學生》里面有一篇“日本大學學生生活漫談”,談日本國立大學可以不上課,自由聽講,期滿之后,即得學位。這是證明著者未深知日本國立大學學生生活的。若是理、工、醫(yī)各科,無日不需出席聽講及實驗,并且要行野外實習,即在年暑假,亦不得空閑,辛苦異常。)有一次春假,乘野外實習之便,到京都去訪幾個同鄉(xiāng)。在一個朋友的寓里,替他的居停的女公子拍了一張相,回到東京曬好了后寄給她。她便寫了一封信來道謝,并說了許多藝術的情話。我因為看顯微鏡忙,沒有回她的信。過了一星期,她又來了一封信,責備我不近人情,接了她的信,也不回一封信。至少也該寄張明信片給她,并要求我替她再曬兩張相片來。她的信是直寄到大學的研究室里來的,信封面的筆跡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的。日本同學都來譏笑我說:

“看不出你竟有這種的暗中飛躍,以后當另眼相看了?!?

這才使我叫冤枉。所以第二信來后,我就不客氣的把它公開了,并說明只是要求相片來的。但是他們讀她的信,里面有這樣的一段:

“……你如不答應我的要求,我是要惱的。否,你如不答應我,我是要哭的!……”

他們讀了后鬧笑起來,同聲說:

“真好!真好!藝術的!……”

參考著從前在日本鄉(xiāng)間那個平凡的女學生給我的幾封信,在大學的第一年級最后的三天內(nèi),把我的《約檀河之水》寫成功了。但是我因為這篇作品,犧牲了我的地史學一門必修科,結果只好留待第三年級補習。寫完了那篇《約檀河之水》后,便感著一種尋常的疲勞。我睡在六疊一間的房子里,對著那篇頭一胎的產(chǎn)兒流了不少的眼淚。因為我在那時候的生活,在物質(zhì)和精神雙方都是十二分痛苦的。父親的逝世給了我一個最大的打擊,真是達到了每讀到“祭而豐不如養(yǎng)之薄也”,便會泫然流淚。那樣的悲哀,因此便起了一種發(fā)奮讀書努力向上的思想。但在另一方面,因為性的苦悶和經(jīng)濟的壓迫,又起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思想。這兩種思想無時無刻不在胸中交戰(zhàn)。結果在我的生活看見許多的矛盾。

(1)在日本人商店里,教學徒們習英文。

(2)進教會,做禱告。更進一步,還到上級的主教處,領了堅信禮。

(3)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里去喝洋酒和侍女說笑。

(4)有時候到秘密的魔窟里面去探險。

我從這些矛盾里面,雖然獲得了許多創(chuàng)作的材料。但是我終于墮落了。換句話說,即是發(fā)奮讀書努力向上的計劃完全失敗了。

《沖積期化石》在高等學校第三年級時,略寫了一點。父親之死,更促進我的決心,要于最短時期內(nèi)把它寫成功。但因為生活失了重心,終于把原稿擱在箱里了。在大學第一年級時,寫成了五分之一。第二年級修完了后到山口縣格福礦山中實習,兩個月間,分出一部分的時間來寫,寫成了二分之一了。在這一年中我的生活也異常的復雜。我的多數(shù)短篇小說都是以這時期所受的刺激,及直觀的延長寫成的。當然模仿日本作品的也不少。

我進第三年級了。日間在學校里研究學位論文的材料。夜間回來專讀文學作品,并且努力的寫了許多雜感和短篇。這時候郭沫若兄寫信來催討編為創(chuàng)造叢書第四種的《沖積期化石》的全稿了。從九月(1921)中旬起至十一月杪止,兩個半月間,我把《沖積期化石》匆匆地脫了稿。我也在這時候認識了一個真心誠意的、熱烈地愛我的日本女性。但我已經(jīng)受了日本女性的幾次的騙了,不甚理睬她,以為她亦不過如是。但到后來,她終于向我表白了,她從很久以前就對于我的近乎傖狂的男性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興趣。我問她:

“那末你是喜歡瘋?cè)肆???

“否。我是愛你的怪脾氣,——對女性完全無理解的怪脾氣?!?

給她這樣說了后,我才稍稍留意于女性的性質(zhì)了。我也才知道從前女性之不滿意于我的原因了。

我雖然在文藝上使這位日本女性獲得了永生,但因為種種的原因,不能愛她。她給了許多信給我,但我一點不為她所感動。事實上她只給了我許多創(chuàng)作上的材料。本來在我的行囊中,保存著有四五個女性給我的長短不一的情書。(?)因為我在這時候已經(jīng)受夠了女性的欺騙,而歲數(shù)又近三十了,變?yōu)橐粋€冷酷的生物解剖學者了,決不會再像摩登青年那樣,一面揩眼淚一面讀女子給他的情書了。

在大學第三年級,一年間,除寫成了《沖積期化石》之外,尚寫有《愛之焦點》、《一般冗員的生活》,及《時事新報》副刊上的幾篇小品。

大學畢業(yè)了,要回國和未婚妻同棲了。無可奈何,只好把行囊中所貯蓄的寶貴的材料,像黛玉焚稿般地,付了火,然后和現(xiàn)在的妻舉行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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