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 篇

淚與翼 作者:王統(tǒng)照


青年天根由學(xué)校中,聽了一位由外國新來的哲學(xué)博士的講演,回來之后,便躺在寓室的長椅上,半晌沒有起來,腦子中只有悲觀主義與定命論的觀念,在那里來往,動蕩,沖撞,幾乎覺得沉重的頭顱,似已經(jīng)漲破了。原來這個題目,就是在一小時以前,他聽那個疏髯瘦削的面貌的外國哲學(xué)家,所發(fā)揮與評論的。他對于哲學(xué),本有天性上的嗜好與研究的興趣。向來他讀過何種關(guān)于哲學(xué)的書籍,與聽過怎么樣的大學(xué)者的講說之后,必不肯盲從或隨便的判斷,他必細心苦思,如蠶抽絲般的反覆推證,考究,而用自己的主觀,來作嚴(yán)密精審的批評。的確,這或者就是他的怪癖,他好用自己的主觀,來判斷與推測,鑒賞一切的學(xué)術(shù)與藝術(shù)的作品,甚至拿主觀去解釋人生。他自然知道研究任何種學(xué)問,當(dāng)取客觀的商榷態(tài)度,不可純粹以一己的感情上的主觀見地作準(zhǔn)。但他知道這種學(xué)術(shù)界遺傳下來的一貫的法則,不過他再不能用她來建造自己研究學(xué)問的橋梁,所以他的議論與文章,人家都笑他為感情論的哲學(xué)派;或者有些人呼他為詩人空想的哲學(xué)。他卻從不以他人的嘲笑與批評,而改換了他那主觀的見地與把握。他從不信什么是純粹理性,對于這種類的書籍,他索性不常去閱讀它們。

可是在這個秋日的過午之后,他的主觀的判斷,也似乎失卻了效力。疲倦懶散地由學(xué)校走回寓室后,他覺到全身的血液,燃燒一般的熱,而皮膚卻冰一般的冷。倒在椅子上,再也沒有用心思的力量,只是心臟與腕脈的跳動與搏擊,卻聽得出。他不止是不能批評剛才所聽到的新學(xué)說,而且在這個時間中連所講演的也記不起來。

美麗的秋日,是可依戀的秋日。掛了絲的游蟲,在窗前老榆樹下斜蕩著,幾個咽住殘聲的蟬兒,在西偏園中的小矮樹里唱出凄清斷續(xù)的歌,風(fēng)吹散開鳳仙花的微馨,引逗著室內(nèi)墻上掛的赤臂女神的畫微微地笑。什么事物都一般地安適;一般地如前時無二,然而他的心靈中,卻燒成噴火巖的熱烈與急憤,舊事之影,在他的迷惘的夢里映現(xiàn)。

“哦!悲觀主義與定命論!……”他悶極了,迸出獨語的這一句話,但他再不能繼續(xù)思想下去。

時間過去了!已近黃昏。西方天上的蛋白色的秋云,已經(jīng)掩著落日的余光,向鄰家的園中投下。無力的秋蟬,已住了啼音。墻上的赤臂女神,也斂了她的微笑。夜幕漸漸罩了下來,黑暗又似起始來臨。他躺得實在不耐煩了,慢慢地坐起來,無意的目光,看到藤椅上編成的花紋,方的,圓的,八角式的,都是由直條的藤子編結(jié)成的。他看后,微微地由心中觸起一重內(nèi)觀的感嘆!他想圓的,方的,八角式的,都似人生的方式,微小的人生,任你們怎樣去變化無量數(shù)的生活方式,都逃不出原來一般粗細的藤條的編結(jié)。定命論呵!莫不是就是人類生命的編結(jié)的原始么?……他正自迷亂的尋思著,忽由靜中聽到門外有個輕微的腳步聲,竹簾子在半暗中動了一動,走進一個少女來。她是天天在這時候照常的來,今天的黃昏,她又按著老例子走了進來,并且說一句話,如昨天晚上的話,一字也沒有更改:

“請吃晚飯去,里面都收拾得了?!?

他只管將全盤的心意,都交與藤椅上方式的模糊的花紋中,竟忘記了回答她的照例的話,默默地仍然用手抱住他的亂發(fā)。

少女猶豫了一會,她知道天根向來是在屋中,這個時候從不外出的,見沒有回答她,便改了照常的習(xí)慣,走到椅子的一邊,柔和的低聲道:

“請吃晚飯去?。《肌?

一句話將天根提醒,突然立了起來,發(fā)出沉緩的重音,道出兩個字來是:“定……命!”少女驚訝且疑懼了!便倒退了一步。天根從黑暗中看了她一眼,她覺得他那明朗的目光,注視著自己,便轉(zhuǎn)身向外走出,他也癡笑了一笑,隨她出來。

快樂的晚餐罷后,他的旅寓主人,——他的舅母的兒子——將才滿周歲的見兒,抱在膝上,逗著玩笑。表嫂端了一杯茶,正在喝著,一面卻催著羅云摘夜來香的小花。他懶懶地吃了半甌米飯,倚在一棵藤蘿的干下,沒得言語。一會見兒被父親引逗的哇哇地哭了起來,他的中年的表兄,便笑著問他道:

“天根,你倒是見兒的老朋友,見兒好哭,你也有時哭??茨憬裉焱砩线@種不自在的樣子,多分要夜里哭些淚珠了。……”說著就將孩子遞與他的妻達馨,卻走過來拍著天根的肩膀。天根默默地不做聲。

達馨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她嫁了王志伯剛有三年的光陰,而不覺得將甜蜜的流光,很快的送去。不知為了什么,近年中,總和她的丈夫有些參差。志伯常常拿了他那神經(jīng)質(zhì)的少年的表弟,當(dāng)作取笑的資料。達馨是個熱心的婦女,常常生氣說他不應(yīng)該。志伯呢,卻另有見解,他以為如天根這樣少年的憂郁,須要常引著他快活些,方于他有益。這時達馨將茶杯交與羅云,用右手抱著見兒,便向她丈夫道:

“你不知道表弟的苦惱呵!只是這樣的和人家開玩笑,……”她的話并沒有完結(jié),志伯大聲道:“什么苦惱?你知道嗎?”

達馨用了嚴(yán)正的聲音答道:“你不見他晚飯用的很少,他大概又想起姑母來了,你看他每天這樣的緊緊鎖住眉頭,你為什么還這樣取笑他?……”志伯半晌沒有說話。天根卻將頭漸漸俯到扶住藤蘿樹干的臂中了。

三個人都無聲的立在初秋之夜的眾星之下,連好啼哭的見兒,也睡在母親的柔軟的懷中了。獨有羅云輕步地走在花池子中,摘夜來香的花朵。

沉默中,天根終于沒有言語,就走出內(nèi)院,到自己的臥室中去。

志伯在電燈下的書案上,正自替學(xué)生改算題,一本本的A、B、△的冊子,使看的人為之眩暈。志伯是個精密與有耐性的人,一本一本的細為改正,預(yù)備明天的早班,好交付與他的學(xué)生。達馨斜坐在北面的鏡臺前,照著鏡子梳頭。她一面慢慢地梳著長的頭發(fā),一面時時偷看她的丈夫,見他正在聚神會意的在那邊改算學(xué)上的字碼。他們自從天根沒有說話走出之后,達馨便到室內(nèi)去料理見兒睡覺,志伯在庭中踱來踱去,直到這時,他們也沒再說一句話。

達馨用寬的梳,將頭發(fā)總梳了一回;又用密的梳,去分梳,很自然地緩緩地作她細密的工作。直到她看見她的丈夫,將學(xué)生的課本都檢點清楚之后,便將頭發(fā)松松地綰起,用個壓發(fā)束在后面,用水洗著手,向她丈夫突然的道:

“你認(rèn)得天根弟從什么時候起?我究竟不曾知道?!?

志伯迅快的看了她一眼,使用手指輪算著道:“從十一年前的二月里,我隨著母親到他家一次。哦!那時他才十三歲呢!我原比他大七八歲,所以那時我們常常不在一處玩?!?

“他那時也和現(xiàn)在一樣嗎?”

“那有什么疑惑的,他那點奇怪的思想;與憂冷的面孔,再不會改變。不過他那時面貌,比現(xiàn)在還紅胖些,不像如今的蒼白色?!?

“但……”

“為什么你問我這等詳細……”

達馨沒有答復(fù)他這句,偏問道:“姑丈那時自然早就死去了,他也是自幼時不幸呵!”

“的確,那是最可傷心的事!在舊歷的清明節(jié)日,那天我同他到菡阜的姑丈的墓地里去。夭矯傾欹的老松下,蓋著初綠的草痕,我看了那等凄涼的景況,也自然想到姑母家的狀況。我那時也多少知道點悲哀了!他呢,卻因貪看郊外的風(fēng)景,不知是到了他父親的墓前,及至跟隨我們的用人,將預(yù)備的供菜,一件一件安置在石的墓桌上,他還折了一枝黃色的迎春花,從林外小聲唱著春風(fēng)歌走來,及至看見那個大的土堆,他就伏在石的桌子前面,大哭起來!……還是過后,他同我說,姑丈死的那年,他才滿七歲,出喪的那天,他曾記得送到這個林子里。在殯葬的那個冬日,他是七歲的小孩子,伏在仆人的肩上嗚咽的哭!他曾說,記得那時有個老年的人問他為什么哭?其實他還不知道為什么哭的那樣厲害與哀痛。不過他說在那時,他小小的心,似是破了呢……”志伯說到此事,多感的達馨,已經(jīng)是用洋羅的白袖,替天根拭了幾次的同情之淚!及至聽到志伯末后所述天根的話,竟自伏在書案上抽咽地哭了起來。志伯吃了一驚,倏地立了起來,用手推起她,嘆口氣道:“怪不得你聽著難過!我當(dāng)時聽他說,也覺得心里有些酸惻!……不過你過于容易感動了呵!……”他說時,面上現(xiàn)出疑惑與不安的神色。

天根這夜在床上,哪曾得有個安甜的睡覺!在十二點鐘以前,他無興致的取過本中國古詩,在燈下看,想去排遣排遣心中的凄惶與疑悶!那是自然的,他以為詩境的融化,可以變化心境的憂郁。哪里防到看過幾首以后,就是一首古時的民歌,末后有四句是:“念我行役,飄然曠野,登高望遠,涕零雙墮!”于是他便將書丟下,很沉悶地和衣臥在帳中。想起定命論三個字的感觸與悲切,想起人生之網(wǎng)的迷亂,熱淚便由眼中流到枕上。這樣過了些時候,隱隱地聽見內(nèi)院中志伯與達馨的談話聲,卻不知正在談?wù)撍?。墻上的鐘,敲過十二點以后,他便脫去外衣,蓋了薄薄的被子,努力睡去。然而他用了幾種書上的催眠法,終于沒有效力。忽然聽得窗外的花葉上,有滴打滴打的聲音,原來是夜中的微雨。他的帳后,就是后窗,所以所得分外清切;細淅的雨聲,似乎緩弛地奏著悲劇的音樂,一聲聲正著在他的心弦上。他更覺得宇宙的泛舟中,惟似有他一個的孤單與憂切了!他想到在故鄉(xiāng)的母親,想到遠嫁的姊姊,想到平生的遭遇,想到良友的遠離,想到一切;一切的世界中無意味與消極的人生,他寂寥地聽著細滴的雨聲,更是反來復(fù)去的睡不寧貼。

到后來,他從夜光表上,看見短針正指著一點半鐘,他忽然有一瞥般迅忽的思想,聯(lián)想到一樁舊事,迷朦地他似乎失了知覺般的,在半睡的狀態(tài)中。

短短的竹籬,隔開了花園的小徑,井水由花畦中,汩汩地流著穿過。正是夕陽欲沉未沉的時候,映著黃金色的返光,射在雨后的柳葉上,放出鮮潤的柔光來。他自己正在竹籬旁邊,徘徊著去賞鑒,留連這個春日的斜陽之夕,他這時似是不能判別的。記得十三四歲時,他自己也以為正像這美麗的青春來到,燦爛的前途,有若干可愛的光與花誘著他;導(dǎo)著他,往前走去。他那時一心想學(xué)那書傳上所說的詩人,努力搜尋詩料,想將各人心中說不出的詩境,一一的為之寫出。直至不使有一個人見了他那無數(shù)的詩篇后,不贊美流淚感動呢!哦!這是他惟一的青年的志愿,……徘徊著,想著,忽然看見好笑的她,在柳蔭后笑著用手招呼他。他和她似乎是隔了多年不見的故友,便急速地跳過幾道灌花的水畦,走到柳蔭中,她卻正拿了一朵玫瑰向他用英語談話。他驚疑!她怎么變成仙女般的玄妙與莊嚴(yán)了!不像以前見她的天真爛漫,活潑與笑樂了!正在迷惑地思想,……突然又變了一個境地,原來在無垠的曠野中,他正追逐著一個修長的暗影,喘息的跑,累得通身是汗,但一步也不肯停止。至于暗影,是個什么東西?為什么要去追逐?他是不知道,而且不去思索的。后面被冷冽的朔風(fēng)催著,向前急跑,暗影在前面,似是笑著引逗他,欺傲他。當(dāng)他剛剛要用手去捕住它的時候,它早跳躍著過去,在風(fēng)聲中他似乎聽見有人催促他快追的口令。但終于沒有追上。在一個森林中的墓田前面,偉大的暗影,返向他撲壓過來,他頓時覺得氣悶不過,而且身體全似被繩索縛住般的麻木與痛苦,一身的汗浸透了被子,哦!忽然由噩亂的夢中醒寤過來!

天根從這天,——聽過哲學(xué)的講演那天以后,便每天有多半天的工夫,去記日記。其實他這些日記,并不是記這天日里的事情,全是隨意想出來的,就寫在上面,并沒有次序與統(tǒng)系,與其稱之為日記,不如稱之為雜記還合宜些。他這個工作,尤其以在晚間寫去的時候為多。不上半個月的工夫,就寫成一大本。不過他面容日見憔悴。他除了到研究室,去研究幾點鐘的哲學(xué)以外,回到志伯的家中,便在燈下抄寫他舊日的回憶。有一天,正在冬初的時候,天氣冷得很,清晨水池里,已薄薄地結(jié)成一層冰。畏冷的云雀,也不像每天早起,在檐前吱吱唧唧的叫。志伯家的小園中,遍地都是枯黃的落葉。達馨起得很早,正乳著見兒,看他小面頰上,比從前漸漸地紅胖了,烏黑的兩個小眼珠,靈活的轉(zhuǎn)動著向他母親看。很長的睫毛與柔細的雛發(fā),全擁在母親的懷中。他吃幾口乳,便用一雙白肥的小手,向空中亂抓,仿佛要在這個廣漠的世界里,抓到他稚弱的生命一般。項上圍了一條白絨巾,是達馨在秋天剛來到時,替他早預(yù)備成的,今天早上初冷的氣候,達馨便第一次將手制的絨巾,替他圍上。不過他卻似乎不安與懷疑的驚視,時時用小手去撕開它。達馨看著孩子漸漸地更可愛了!一手輕輕地拍著,一面卻低下頭去在他的額上柔柔地用嘴唇,吻了幾吻。小孩子不曉得母愛的吻,比所吃的乳漿,更是生命上的保護者,他急于回避,更向母親的懷里,將頭鉆進去。達馨的心中,充滿了女性的慰安與快樂!然而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不禁臉上微微覺得發(fā)燒,抬頭看見妝臺上鏡中的自己,腮頰上卻紅了一片。自己忽然想得沒意思,便轉(zhuǎn)過頭去看那盆綠蕊菊的花葉,卻有一半的離披了。她便真切的感到秋氣的凌厲。自己想起才四五年中,居然變成了妻與母的地位,迥非前時那樣無牽無掛的愉快的少女生活了!想到這里,便無意中又用眼光看看懷中的見兒,正在嘻笑著張著口,似乎要想說話。

她因此想起了一切的問題,她從安靜的腦海中,突然又記起奇怪的表弟天根,這幾個月以來,他似乎越發(fā)變得奇怪了!輕易連話都不說,聽羅云說,每天他總在十二點鐘的深夜以后,方才安歇。他近來越發(fā)瘦得厲害,便連好取笑的志伯,也不敢無故的同他說笑話?!聊南耄崛醯男闹?,替天根生出無量的恐怖與憂慮來!她想了一會,便把其他的思想,全行推去,集中于天根身上。末后看看見兒,閉了眼睛,呼吸很勻靜地安睡了,她就輕輕將孩子放在床上,蓋上床夾被,自己決意到表弟天根的室中,去偵察他近來有什么奇異動作的跡象。她剛由臥室出來,迎面吹來一陣?yán)滟娘L(fēng),將她的頭發(fā),吹下一些來覆在臉上。她驟然感得初寒的厲害,便重回到室中,加上一件灰貢呢的薄襖,便再出來,到天根的外室里。

當(dāng)她走到天根的室門外,自己遲疑了一會,心中作了半晌的判斷。后來就堅決的進去。天根住的是志伯家外院的一個舊日的書室,自從天根到此以后,便在內(nèi)間設(shè)了床帳,作為臥房。外面的兩間,卻為書籍所充滿了。達馨因家事忙亂,日常不到這個外屋里。這時她剛進來,看見外間的什物,書籍,都很凌亂,一架一架的玻璃廚中的金字巨冊的書,也橫放倒置,很無秩序。她想天根向來不是這樣的,為什么這些日子,性情越發(fā)變得奇怪,室中的整潔,也不像從前那樣講究了?同時她又想,也許是羅云躲懶的緣故呵!她在外間的書案前邊,立了一會,看見東面墻上所掛的赤臂女神的畫片,也蒙了一層細塵。她知道這張畫片,是天根來時帶來的,他平日非常的珍重,而且他每每稱贊這張畫的畫法,表象是怎樣的美麗與偉大,調(diào)子怎樣的勻均,女神是怎樣代表人生的全體,可見他是怎樣的寶愛它了。但他從沒告訴過是誰畫的,為什么這幾天竟肯容許這些微塵,去蒙蔽了人生之表象的畫中女神呵?書案上的水盂中,插了一支茨菇葉,也焦枯了。她看看案上及書架上的書,多是詩集和些各國的宗教史哲學(xué)史,也有幾本新出的文藝雜志,卻有的丟在坐椅上,有的落在地毯上面,有些零亂的草稿,在書中夾著,看去知是多日沒有動筆了。達馨看見室中這等景象,不禁嘆了口氣,便緩緩地走入內(nèi)室。室中卻有種清香,原來是在上星期內(nèi),達馨親自為他,由花池子中揀出的一棵玫瑰花,所以雖在初冬的寒晨,還放出微妙的清香來。她看見床上,倒是將衾枕收拾得整潔,靠南面放了一張精致的漆桌,一瓶墨水,一支禿了尖的鋼筆,鋼筆下有本很厚的本子。她便坐在一張椅子上,打開本子看去,許多大小縱橫的字,有的用紅色寫的,有的還有毛筆寫的,還有許多彎曲的洋文,在其中攙寫著。又翻過幾頁,于是天根的《回憶的記錄》便第一次為她所發(fā)見。她在第一頁里,便看見九月二十一號五個字,她這時想定心去快看;但又覺得是偷看天根的日記,似乎不應(yīng)該。不過這時的達馨,為好奇,和為天根擔(dān)憂的情緒所壓迫,也顧不得許多了。于是她迅速的,一行行看去,有許多字看不清楚,便隔了過去。有的一天有若干頁,她只好略看大意,忽然在一頁里,最使她驚異的是:

……今日在一本猶太哲學(xué)的初期的書中,發(fā)現(xiàn)了幾句話是:“生命為花,美麗的開,亦美麗的落!”美麗的落呵!真確呵!但我只覺得火,在我全體中燃燒!……今天分外的迷亂,在昨夜的夢中,我見我的少年的父親,給我一串碧色的念珠,他說,——鄭重的說:“這是生命的珠,人人都要有一串的,有珠才能記憶,能思想,你知道這些奇怪的珠子,是你的生命的裝飾品,同時也是你的生命的記數(shù)。你要好好地保持它!要常常用愛的眼淚潤洗它!要常常如吞服般地記在心里,你若遺失了,你將永遠,——永遠至于無窮,失了你的愛與光明;我原沒有它,因為我究竟沒著意的保持它,我死了!生命之珠,也散亂了!所以我串成如舊日一樣,再交與你,你若大意的散失了,你將不能有愛,有光明,有你呼吸中的世界,你必要被遺棄在無人的曠野!但是你要用愛的眼淚潤洗它。……”

下面有一大段,還是續(xù)寫他的夢境,但字跡很歪斜,并且為墨水漬透,模糊的看不分明。達馨看到此處,直似入了夢中的奇異一般,便將下面一大段模糊的字,翻過去,又看:

恰好在今天,又閱書得了這句話,……哦!父親呵!你給我你生命之珠,曾在何處?你的兒子,無勇力的兒子的生命,怎么覺得如落下的花的美麗一般,要逐日的沉到不可測量的水中去!我究竟得不到生命之珠呵!夢中的父親,你快來拯救你不幸的兒子吧!……落下的花的美麗,……塵土閉掩了它的目,林中的鳥聲,在天外替它唱著挽歌!……

達馨看到這里,再也不能往后看了,心中一酸,幾乎要掉下淚來!正在尋思著,忽聽得羅云在后面到處喊她,便匆匆地走出。及到了后院,才知是她的兄弟達惠來看她。

達惠是她的異母弟,現(xiàn)在正在中學(xué)校讀書,學(xué)校很遠,隔一星期,便來看候他姊姊和見兒。達惠是個活潑有思想的少年,比他姊姊小九歲,平常最好爭氣,同學(xué)中都很佩服他有俠士的氣概。他每每在街上替人伸冤屈,看見不平的事,便想過問,因此常常受達馨的勸誡。這天天剛明亮的時候,便早早地起身,冒了清晨的冷氣,向他姊姊家來。他住的這個私立中學(xué)在城外,距城約有七八里路。這個中學(xué),是特別注重科學(xué)的研究,所以從了他姊姊的命令,自十四歲,即在這個學(xué)校肄業(yè)。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年,快要在文科的班中卒業(yè)了。這天早上,他由學(xué)校中出來,看見學(xué)校外面的場圃上,堆了無數(shù)的草堆,田中有些晚豆,還搖著黃的葉子。他走在堅硬的土徑上,遠望林中,已有些農(nóng)家的炊煙散出。晶明潔白,未結(jié)成雪的霜粒,在農(nóng)家屋角上放出光來。巨大的日輪,從沉睡中醒了起來,慢慢地往上升起。他愉快的走,心里卻想他姊姊同見兒,恐正在帳子中好睡呢。他想家中,才寄了兩封信來,是小兄弟寫的,這回帶去給姊姊看,她必定很歡喜的!他走在道旁,遇到幾輛往城中去售賣青菜的小車,獨輪的小車,在靜靜地道中,唱出凄澀的音調(diào)。他走了一會,覺得身上微有些汗,沾濕里衣。他在喜樂的心情中,渡過了一條結(jié)了薄冰的小河,這條河是沽河的一條支流。每到秋天,各鄉(xiāng)村的人,便合力在河上搭成一個草泥相合的橋,以便利旅行的人們。達惠匆匆的走過,他又想道:姊姊每天在城里,不能見些自然的好光景,若這時她在這里,少不了又得些新鮮的快樂呢!他的思想,有時幼稚的如小孩子一般;有時卻與他姊姊相同,有些清妙的感覺。他在道中,這清涼的初冬的景物,使他取得了無限的慰悅!

這時來到姊姊家中,滿想將這一些他所看到想到的景象,都一齊說與達馨聽。想來她必定異常的喜歡!哪知見達馨眼中,帶著潤濕的痕,說話也似乎無心的一般。他開始奇怪了!他知道向來她是很細密很溫和的,每逢他來,都十分慰貼他,愛說愛笑的問問家中的情形,或談?wù)勍膺叺木拔?,但是這日卻全變了,他也感受著苦悶,反而覺得不如在曠野中行路的時候的愉快了!

一直到了幾個鐘頭過去之后,達馨被她這個好問的兄弟,問得沒法,才將在天根的室中,所見的天根那些記事告訴給他,她說的時候,更為悲咽與凄惶了!

達惠聽了,方才明白他姊姊今天所以這樣不高興的原故。他道:“原來是他,他平日就不愛理人,我看見他,便心里生氣!不過不想他也是這樣可憐的人!但是姊姊你不要替人家難過,我們的父親,母親,卻都很安健呢!”說時便指著在桌上由家來的信給達馨看,哪知因此更觸動了達馨的心事,想到自己親生的亡母,而對著達惠便不好說出,只是癡癡地出神。

達惠覺得今天出來的沒有趣味,便逗著見兒玩,抱住他在地毯上跳舞。見兒笑個不住,后來連受了感觸的姊姊,也笑了起來。直到午后,達惠方回學(xué)校去,當(dāng)他在街道上的時候,恰好遇著奇怪的天根,對面走來,長亂的頭發(fā),蒼白的面貌,他老遠看見他,便避了開去。及至天根走遠了,他才伸了伸舌頭,喊一輛車子,出城去了。

自從達惠來到他姊姊的家中那一天,天根這本奇怪的日記,竟落到他的老朋友汪青立的手中去了。原來汪青立是天根在中學(xué)校時代的一個同學(xué)。他們在中學(xué)時,常常在夏天的晚上,泛著小舟,共同在湖中看月。他是個沉默不喜歡言語的人,但在那時,天根是很好玩的,便常在星明風(fēng)定的美麗的夏夜,強邀著他去湖中游逛。那時他們還有幾位朋友,吹著簫,小舟由荷花的香中穿過。到現(xiàn)在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青立早已入了高等師范學(xué)校,專攻歷史。畢業(yè)后,就在這個私立中學(xué)校作歷史的主任教員。他和天根雖是幼時的同鄉(xiāng),不過后來,天根早不在故鄉(xiāng)居住,而且各人營其生活,彼此早已不知地址了。不過因達惠自從那日見他姊姊,因看過天根的日記以后,一天沒有愉快的心思,連他也氣悶了半日。他的心中深深地對于幾乎可稱狂人的天根,便埋了怨恚的種子。過了幾天,他在講堂上,聽汪青立講歷史,說到古來的藝術(shù)家,他們的性行,多半狂妄而奇異。因此觸動了達惠久久貯蓄下的悶氣,便請汪青立舉出幾個例證來給他聽。末后,他就把天根的奇怪的日記,與其憂郁的性格,說與青立,只是將他姊姊為天根傷感的那層事沒說。汪青立當(dāng)時聽達惠說及天根,從陳舊的記憶中,想起在故鄉(xiāng)時童子的時代中的舊侶來。后來達惠索性全告訴了他,天根的姓氏,與那里的人,以及天根好研究的學(xué)問等等。從此以后,汪青立便去訪過天根幾次,他們倒還說得來。不過青立究竟是誠篤安詳?shù)闹袑W(xué)生的教員,他雖贊嘆天根,以為自己沒有他那種感覺的敏銳,與文學(xué)上的嗜好,然他也常常替他憂愁!去過幾次之后,天根那本不肯示人的日記,竟被他索去閱覽了。本來青立與天根是童年就相識的,所以他知道天根的事,最為詳細。不過是天根十五歲以前的事,后來也就彼此都不相知。就是現(xiàn)在他問天根,天根也只是低著頭不言語,他知道天根的性情,也不愿再問了。

不過天根這本日記,不止在達馨柔弱的心中,留下了無窮的感傷與淚痕,在達惠的經(jīng)歷中,添加了許多的奇異思想,在汪青立的觀念中,充滿了一些疑問,即我也曾間接的聽過天根的歷史,并且因青立的介紹,在兩年前,已與天根成了至為熟知的朋友,所以我現(xiàn)在記起,這些人生之夢的慘影;與天根那種矛盾與疑悶的性格,以及中間的許多遇合,都如在目前!人生的浪花,都隨聚隨散,前邊的泡沫碎了,成了后來者的水波。我有時記起青立告訴我天根日記中的言語,我也常常作半天的沉思,這全是由于他那奇秘的性格所給予我的!

農(nóng)人們正在忙著將一輛一輛的小車子,載來了無數(shù)的由田中拔出來的麥藁。金黃色的穗子,映著六月初的太陽光,黃色的針鋒,還帶著朝露的垂珠。這些粗制的笨重的車,在暖暖的晨光中,銜接著推過。遠處平陀的山田,一壟一壟的遠似排列的線痕。山田下是一條寬廣的河,河上兩列種植了無數(shù)的楊柳與多刺類的灌木。因此就作河岸的天然屏障。河的右岸,一片片的松林,多至不可數(shù)計,卻是有多數(shù)的墓田占在中間。距河不遠,即是個大的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鎮(zhèn)中,是左近商場的制造品出產(chǎn)地。有幾千家的人家,距這個鄉(xiāng)鎮(zhèn)不到七八里遠,是個鐵路旁的小車站。車站的規(guī)模雖是小的,而貿(mào)易上的狀況卻極興盛。因這一帶幾個縣來往的行旅及出入的貨品,都以這個車站,作為一個運輸?shù)目倷C關(guān)。因距離那個著名而有天然的形勝和風(fēng)景的港口,不過有三個鐘頭的火車的路程,便可達到的。

這時正在農(nóng)人的收麥季中,每個鄉(xiāng)村中的農(nóng)人,都清早的起,叱驅(qū)著牛犢,帶著鐮刀,到田中工作。在晨露未晞的時候,農(nóng)婦們裹了頭上的包布,挑著飯擔(dān),到田中去送早餐,給她們的丈夫與兒子吃。他們并不用安置菜飯的桌案;并不用什么臺布,他們用簡單地將粗條筐中取出的幾碗無滋味的青腌菜,放在田中的土塊上,便急急地吃了起來。那真是簡單與愉快的生活。有時婦女們坐在旁邊,取出手工作著,直到他們飽餐以后,將碗箸取到河水中洗滌了,便很快樂的,唱著鄉(xiāng)村的戀歌,回到家去。

這日,他們?nèi)缑刻煺粘5脑谔镏泄ぷ?,他們忽然聽著從遠處有種悠揚地不慣聽的音樂聲,傳到他們的耳膜內(nèi),于是他們驚疑的彼此停了工作注意的聽。忽然一位白了頭發(fā)穿條肥袖短褂的老農(nóng)人道:“我記得了,這是鎮(zhèn)中的駐兵,又出來野操了?!彼砼哉局囊粋€作日工(在鄉(xiāng)村收獲季中,農(nóng)家因工作用人,常有雇人作日工的習(xí)慣,也叫做短工。)的中年男子,接著老人的話道:“張老爹,你記錯了,駐兵的吹號,和鼓聲,沒有這個好聽,而且向來在農(nóng)忙的時候,他們的頭兒是不準(zhǔn)出來野操的?!崩先诉@時將手中拿的一捆草繩子,扔在地上,一面用塊硬石與鐵片取火吸煙,一面點頭道:“對啊!到底是我多了幾歲年紀(jì),便分別不清了,哪怕是,……哦!學(xué)堂中出來的吧?……”中年男子沒有回答他,只是停了工作,向著遠處看去。

不久的時候,大家都看見有一群兒童穿了整齊的白色青邊的一色的衣服,打著旗幟,從河左邊轉(zhuǎn)了過來。果然是一隊小學(xué)校出外旅行的兒童。那時那些兒童,與他們的教師,都帶著闊邊的草帽,帽子下都將發(fā)辮盤起。

這一隊有百多個八歲至十四歲的學(xué)生,當(dāng)他們走過農(nóng)田時,卻停了鼓號,都向農(nóng)夫們看。農(nóng)夫們也張開嘴看著他們笑。不多時他們就走過去,往平陀的山岡上走去。這時那位好說話的白發(fā)老農(nóng)人,將旱煙吸完,扣在土塊上,拍拍地響,他忽然嘆了口氣道:

“云哥,如今也長得多么高了??此拿婷?,卻令我想起他老人來!阿二,你不記得有一年,我們因為和東村的許五爭地界的事,那個可惡的無賴,將我的腿打折了。那時云哥的老人,才比現(xiàn)在的云哥大七八歲吧,他由城中回來,遇到我們同許五那場打架,他看我傷的厲害,把我抬了去,花了好多的醫(yī)藥費,才將我這條腿治好,……陰天的時候,還隱隱地發(fā)痛呢。……”

阿二的名字。雖然與小孩子的名字,沒有什么分別。不過他也是四十八九歲的半老的農(nóng)人了。他這時正蹲在地上割麥根,聽老人說了這些話,便用他那天生的吃音道:

“記得,……記得,許五那笨驢,究竟送到牢獄里去。……咳!我那年還得了一個機會,給了他幾個冷不防的嘴巴。張老爹,那真是痛快與清脆的嘴巴子啊!……我也記得云哥的爹,因為霽浦鎮(zhèn)中的吳剛元,你是知道的,他在李家扛活,現(xiàn)在因為年紀(jì)過于老了,便回到家去。他不是好喝酒嗎?他的赤鼻頭,卻很有名。我們倆,卻有特別的關(guān)系,喝酒??!每逢我到霽浦鎮(zhèn)里賣柴草的時候,我們便在慕園東邊的小酒館里,一碟豆腐干,一盤燒蹄筋,便喝了起來?!瓍莿傇莻€老頭子,他什么事什么話,凡是他所見過所聽過的,他都記得,他常常同我談云哥的爹的事,可惜我都記不清楚了,……”阿二的話,太無次序了,張老爹也不注意去聽他。但老爹自己卻忽然記起一樁事來,便丟了鐮刀,跑過西邊一塊麥田里去,向一個中年的婦人道:“滿家嫂,你的侄女,現(xiàn)在還常到李宅上去嗎?”滿家嫂正在看守著割下的麥堆,聽張老爹的問話,就立刻笑著道:“你老人說的我姊姊家的三妞兒呀!啊唷,了不得呵!我姊姊家,本來是個讀書的人家,不像我們生在地里的粗笨。姊夫又是個老秀才,所以他們家女孩子,倒是比著我們家里那些黃毛的丑鬼不一樣。三妞兒你見過了吧!她本來是隨她爹在外邊生長大的,唉!……什么府呢?那時我姊夫,正在給一個縣官教書呢。我姊姊不是多年沒在家嗎?那時正隨著她的男人呢。三妞兒就是在那時生的,……張老爹你應(yīng)該記得,前五年時,他們回來帶著那個教人喜愛的女孩子,那時三妞才十歲呢。我姊姊卻將頭發(fā)變得蒼白了?!睗M家嫂說得興奮,幾乎沒有止住的機會,張老爹便動了老脾氣,對她狠狠的看了一眼道:“誰不知道呵!……哼!”滿家嫂便又和氣地和他說:“記得了,我告訴你吧,三妞兒自從被她媽送到李宅里去學(xué)針線以后,已經(jīng)兩年了,我也常常到她家去,遇見她,她長得越發(fā)好看了!……”

張老爹捻著下胡,他那半黃半白的稀疏的下胡,沾滿了灰土。他想了一會,鄭重而懇切的說:“三妞兒長得那末乖,又好看,我因此記起一樁事來?!?

“什么?”滿家嫂眼珠格外瞪得大些。

“我也是特別的關(guān)心,我弟弟家向我說的,依我想,這倒是再好不過的?!冒?!過幾天我還到你家細細地說去?!闭f完,他不等滿家嫂的回言,就走了過去。滿家嫂這時方喃喃地詛咒他,因他狠狠的看她那一眼。

日光斜過了山陂,好鬧的鳥雀,也都藏在樹蔭睡午覺去。早起工作的農(nóng)人,都感得疲倦,向河邊柳樹蔭下躺著休息去了。什么都靜靜地,惟有聽到遠處高大的霽浦鎮(zhèn)的女墻后的午雞的啼聲。

兒童們由山坡下來的鼓號聲,也恰在此時重又傳了來。

云哥的母親,在她家那所舊式而寬大的房子中,正同著一個新雇來的仆婦縫紉。這個縫紉的屋子,是云哥的父親生前學(xué)畫的地方。墻上斜掛了一把古式的劍,這是云哥的父親平常最寶愛的,室中有些核桃木作的器具。一對潔白的茶幾上放了幾只大口舊磁藍花的茶杯,一瓶晚開的芍藥花,連一簇尖長的葉子,映著由卐字格的窗中,射進來的日光,鮮嫩的可愛。云哥的母親,正同那個仆婦,坐在軟席上,縫衣服。她的最小的,六歲的女孩,正在她身旁,取了兩個泥作的玩偶,使它們撞著打架。

她是個久病的四十歲的婦人,是氣喘與氣管炎的厲害的病。所以面色很黃瘦。她那茂密而黑的長發(fā),——在她初嫁與云哥的父親時,所有的婦女,都稱美她的發(fā),也日見脫落。她本是好說話并常??鞓返暮酶倓俚亩嘌|(zhì)的婦女,但在這三四年中,她變?yōu)槔涞着男愿窳恕2贿^她仍是好工作與勤苦的。她自幾歲隨她父親在衙門中讀書時,便常常勝過她的姊妹。直到這時,她還是每天除了料理家事之外,便同著仆婦們縫紉或看小說講給她們聽。有時同她們說起在四川的萬山中的棧道上,乘著小轎走路,及在云南所游歷的吳三桂的宮殿,以及那些遺事。她們聽了,都如小學(xué)生聽《天方夜譚》一般的驚異。而且覺得這些沒曾見有人說過的故事,是很美麗和吸引人的,而小名三妞的伍慧,尤其愛聽。

這是個溫暖與晴明的初夏,室外的蜂蝶,來往的不住在花叢中飛翔。她作了一會針線,覺得也有些午倦了,心里可記惦著云哥,應(yīng)該早些的回來了。她想起云哥,便用力向著臥室后門的竹簾外喊著云霏。過了不多時,云霏同著梳了雙髻的伍慧,拉著手從后面跑過來。云霏是她最大的十三歲的女兒。她穿著小花的綠羅夾衫,左手里拿了一把香草,笑著向伍慧看。她便向云霏道:

“昨天蒸好的玉糕,你可不要全吃了,你弟弟快要回來了,留下些給他,到明天我再同慧姐作給你們吃?!?

伍慧自然地微笑了,云霏臉上紅紅的沒有回答。伍慧搶著向云哥的母親道:

“那個,她吃過不少,我說留點吧,恐怕還要給云哥吃,她才肯留了四五片呢。”

母親笑了,連那個新來的仆婦,也對著云霏癡笑,她急了,盡管摔脫了伍慧執(zhí)著她的手,伏在母親的懷中,抬不起頭來。母親撫著她的短發(fā)道:“稀罕呢,明天你找你慧姐,給你作幾個吧?!?

這一晚上,母親同她的云哥和伍慧,以及那些女孩子,說起白天的事來只是笑。母親又問了些云哥出去旅行的話。云哥,他幼稚的心中,卻記起在田野中的滿家嫂來,便對伍慧說了。

伍慧是個聰明而活潑的女孩子,她在這天,覺得更為快樂!便按照日常的要求,問云哥母親四川山中的行程。她道:“從前我在一本小學(xué)教科書里,看見有在半山中走路的窄窄的木橋,那在上面的人,不是小得如螻蟻一般大嗎?”

云哥的母親,只是微笑,沒有立刻答復(fù)她。

云霏正同著兩個小妹妹。在燈前逗著一個白色的小貍貓,去搶一個花珠。云哥卻因走得疲倦了,躺在床上。

她經(jīng)不得伍慧的催促,便道:

“在雨后的山行,最是有趣味的?;劢?,你若去過,你永不想再回來的。你也必定不愿意聽我去敘述這種片段的說不盡的景色了?!幸淮挝覀円患彝械模袔资诵∞I,即是由宜昌坐船,經(jīng)過三峽,走山路由四川往貴州。我們坐在轎子里,看那險峻而陡立的蒼色中,參以赭頰色的山峰。一乘一乘的小竹轎子,和走在圖畫里的相仿佛。山道都是在山腰中修成的,下面便斜俯著些絕壁。我那時卻不知什么是害怕。有些年紀(jì)較大的老媽子,便坐在轎中哭了起來。她們的哭,并不是專為走到難走的地方,怕得哭,她們的眼淚,是看著那些奇絕與不可思議的景色,她們的心思,引起了思家的念頭?!诟呱街新溆甑臅r候,更是好看??床灰娫?,也覺不出有雨點來,只感到漠漠茫茫的白氣,與起伏迷現(xiàn)的山峰,合在一處,所有的草木,也都籠在無邊的白氣里,只聽見由輿夫的竹笠滴下一滴一滴雨水聲。而山中到處的流泉,澌澌的響?!蔽榛勐牭萌缟砼R其地似的,兩個明亮的眼珠,只是向著她發(fā)呆。而云哥也從床上坐了起來。

“另換個題目吧,有一次我們在王家營以南的一個鎮(zhèn)上住店。那時的店,即在大的城中,也沒有如現(xiàn)在火車站的旅館那樣整潔。我們那時是第二次回云南去。那時因我祖父死了,父親帶我們回家,又重行出來。那是七月的時候,江北的天氣還熱得厲害。每天從不明天的時候,就起來趕旱路,一連走了十幾天,在七月的毒日之下,同行的人都很困乏了。這天未到黃昏之前就趕到那個鎮(zhèn),我記不清是什么名字的鎮(zhèn)的店里。許多的亂雜口音,與馬的蹄聲。店是很寬大的,比我們家的房子還大幾倍。我同現(xiàn)在遠在衡州的八姊,與胡媽,住在西房的套間里,其余的人,都分房安歇下,想著休養(yǎng)精神,好預(yù)備明天的行程,哪知一個意外的事發(fā)現(xiàn)了。……”

云哥聽到這里,便由床上躍至案側(cè),緊緊地貼住慧姐的身側(cè),望著對面他母親說話?;劢阄兆≡聘绨l(fā)熱的小手,沒得言語。云哥的母親,咳了幾聲,便續(xù)說道:

“那店里西房的套間是很黑暗的。我同胡媽,最早的燃上店中所預(yù)備的油燈,草草的將晚餐用過。胡媽是五十多歲最有經(jīng)歷的老婦人,她忽然看見南邊的壁上,掛了一幅很寬被煙熏黑的畫幅,她就指點給我們看,她突然似有點覺悟,將那幅畫子揭開,將頭掩在畫子后面,看了有二分鐘,她便輕輕地放下,喘了一口氣,向我們附在耳上說。原來那幅不惹人注意的畫幅后面,卻是一個暗黑的洞口,里面任什么看不見。因此我同我的八姊,嚇得上別的房間去了。這夜終于沒敢睡覺,半夜中便趁著下弦的月影,渡過淮水了。”

她說到黑洞發(fā)現(xiàn)的事,將要就睡的云哥,卻緊貼住慧姐的身側(cè),一動也不動。即連伍慧也覺得有纖微的恐懼!因握住云哥的手更緊了些。而云哥的一個姊姊,一個妹妹,貪與貍貓在屋東邊玩,卻沒曾往意聽到母親的話。

伍慧十五歲了,較云哥差不多大有四歲半的年紀(jì)。她常感到王嘉芷——云哥的母親的名字——夫人,是個家庭清閑而愷惻的人,幼年既讀過若干舊書,對于婦女的針線上,又分外有工夫。嘉芷在街上偶然遇見伍慧,見她那付明麗而活潑的眼,和如胭脂微染成的雙頰,便非常喜歡她!后來滿家嫂的姊姊,便將自己的女兒,送到李宅中去,同嘉芷作伴。嘉芷夫人,更沒有半些卑視的思想,教慧姐與自己的兒女同玩,同飯,幾乎比自己的女孩子,還加心愛護。因此慧姐常常以為這就是她的家,隔幾天到自己家里去,便感到半日的寂寞!

這夜她聽過黑洞發(fā)現(xiàn)的故事以后,又同嘉芷夫人哄說著云哥,睡在嘉芷的房中,自己很小心的走出來,踏看月光,幾乎逃避一般的,轉(zhuǎn)到她的臥室中去。她與云霏是在一個屋子中,木壁的內(nèi)間,是云霏的住處,而在外間,用綠花白布幔隔開的,便是慧姐的臥處。她心中怯怯地回到自己房中,看看內(nèi)間的云霏,早已睡在帳里,自己便取過已燃著的洋燭,放在帳幔的后面,匆忙的放下鉤起的帳子,急急地臥下。將燭吹熄,而如銀水瀉來的月光,卻映得室中什么東西,都看得清楚。

從這夜起,她得到一個細微的印象。她覺得她握住云哥的手,格外熱,而且脈搏跳得很急。當(dāng)他母親說舊日旅行中奇遇的時候,她想云哥那樣的聰明,也不禁替他母親歡喜!但這不過是一瞥間的奇怪的思想罷了,在她充滿了天真與純凈的心中,并沒有其他的感覺,可是她從此覺得似乎對于奇異的人生,有了一點解說不出來微妙的感動。她從在這潔明的月夜睡過之后,心境上似乎增加了許多的知識,然而自己卻也尋思不出來。從前與云霏游玩的興趣,在微細的境界里,似乎漸漸減少,不過是微而又微,不容易覺察得出來罷了。

這樣便過去了三年的光陰,霽浦鎮(zhèn)仍然還在那些平延的群山之前,每天的汽車聲,仍然遠遠的可被鎮(zhèn)中人聽得見。田野中農(nóng)婦的歌聲,與鎮(zhèn)中小學(xué)校鼓號聲,仍然如前,時時的在空中聽到。一切所有的,仍如前無二。只是云哥家中,少有些變更。一年年茹著苦痛,同時抱著希望的母親,身體日見比以前瘦弱,她的七年的肝痛與哮喘的病,也未見輕減。不過眼看云霏快要出嫁,與云哥已長成得像大人了,她心中還比較得欣慰!但是每逢著紀(jì)念的日子,與好的節(jié)候,聽那些白翎鳥在園樹上啼的時候,與梧樹葉子落在地上的聲音,她那已竭的淚泉,往往還自己哭泣。伍家的慧姐呢,如今竟有十八歲了,仍然還為嘉芷夫人的伴侶。仍然還住在李宅中。她的父親,現(xiàn)在倒成了私立小學(xué)校的國文教員。她的容貌,越發(fā)美麗,而態(tài)度也日見端重,不似三年前隨著云霏在草中和石縫里捉促織玩的時候了。嘉芷夫人,教她寫的字體,也日有進步。她每每取給她老年的父親看,她父親也不能知道她對于寫字,將來寫得究竟怎樣的好法,只是瞇著眼睛,在眼鏡下笑。她格外好講究修飾和雅潔了。霽浦鎮(zhèn)本不是交通閉塞的地方,所以在省城中有什么時式的梳頭,與新衣服的式樣,不久便會流行到這里來。鎮(zhèn)中的舊家很多,他們家的婦女,便與左近鄉(xiāng)村中的村姑不能一樣,因此慧姐除了天然的愛好之外,因修飾得雅潔,更使得她,使人見了贊美與稱羨了!她在云哥的家中,差不多與云霏們一樣的待遇,所以除了她愿意去作的事以外,成天里沒有什么事。而她的講究修飾,更有閑暇了。她在這幾年中,也一樣經(jīng)過了少女之青春期的變態(tài),由嬌小的如小鳥一般的女孩,變成一個善笑與常常凝思的女郎了。她最愛好一種金雀花,在她的窗前的幾叢芭蕉的前面,她自己栽了好多。每到夏天,便開成一片,金黃色的喇叭形的小花,放出許多甜蜜的香來。她在夏日清早起來,常常開著窗子,在窗前梳頭。她往往停了手中的梳,披著長而柔細的頭發(fā),向著花叢微笑。金黃色的花光,斜映著她的長發(fā)遮住的半面,朝陽從東邊的園中的樹里升起。這時她晨妝的美麗,自己對著鏡子看看,心中也感到愉慰!

云哥在這時是在學(xué)校時多,居家的時間少,然而他母親還另請了一位先生,在家塾中教給云霏姊妹讀書,而云哥晚上,還從他講求舊式的文藝。所以云哥一天沒有多閑的工夫。不過他在學(xué)校時,功課沒完,便急想著回家,及至到家以后,又恨不得快從家塾中,將先生講的課本看完,好跑到內(nèi)院中去,至于他為什么每天這等忙得如有人催促他似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想有點工夫在芭蕉蔭下的月光中,走幾回罷了。

他家的東面,是一處荒廢的舊園。本來他父親在日,常同些飲酒清談的朋友們,在里頭消遣的。園子雖不寬曠,但因自從他祖父由鄰家買來,年年添些花木,七八十年的光景,里面的大樹,竟森森的成了林子。及至他的父親死后,嘉芷夫人因為這是云哥父親所常到的地方,每每自己去過,看見里面的樹木花石,都生深深凄想的悲感,所以早就封鎖起來,沒人去,已經(jīng)有七年多了?,F(xiàn)在因為云霏們都長得大了,很愿意到園中去游逛,又加上慧姐的要求,所以嘉芷夫人,含著舊思的淚痕,將園門重復(fù)開放,并且收拾得很是清潔,將里面沒人的荒草,劃除了不少,又在春天加種上一些新樣的花草。因此云霏同她的兩個妹妹,與慧姐,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的,本來由她們家中出來,對面就是園子,所以非常的便利。不過云哥的母親,除去過一次外,再沒有到過。

一樣的是在中夏,天氣熱得厲害,又在昨夜落了一場急雨,第二天被炎日曬了一天,所以人人覺得分外熱的不可忍耐。晚飯后,慧姐同著云霏姊妹,各人取了扇子,軟涼席子,一起到園中來。新月如銀鉤一樣的,斜籠在樹影里,那些細的圓的尖的樹葉的叢影,在地上被風(fēng)吹得亂動,不知名的小蟲,在樹葉上飛打得響,夜合花的香氣,充滿了園中,紅的,白的,玫瑰花,在隱約的月光下,并分不出是什么顏色來。當(dāng)她們來到園子中,走在樹蔭下,細碎的腳步聲,與笑語聲,頓時破了夜園中的沉寂。她們揀了一個古式的四角草亭的前面,在大石之側(cè),將涼席鋪好,隨便坐下,啜著茶笑著,消這個炎熱的夏夜。她們四人中,獨有云霏的小妹妹云逸最小,她才十二歲,她的二姊姊云芝,十三歲,而云霏卻還比慧姐小兩歲。一群少女的清談,頓時使得園中,添了些生氣。其中獨慧姐說話最緩慢,而最有趣味。她也學(xué)著嘉芷夫人說她那些隨她父親在外面所見的景物。不過只是片段,不能完全。從前她同云霏姊妹說這些事極多,而這半年中,她卻變得沉默了許多。云霏與她說話,或引逗她,她只是微笑的答復(fù)。這天的晚上,云芝,云逸小姊妹,她們不能靜坐在樹蔭下,踏著月光,走到人造的土山后面去了。只余下云霏同慧姐倆,默默的被靜氣融合了?;劢銚u著一把時式的漆邊嵌銀絲的小團扇子,她的身子幾乎斜欹倒在涼席上面,雖是園中的清風(fēng)不斷的吹,而她的柔潤的發(fā)上,一滴一滴的汗珠,尚是不住手的用手帕拭著。她心里像是火燃一般的熱,只覺著氣悶。在靜化的美的夜里,一個少女的心情,向著明月,那是怎樣的奇異與不可捉摸呀!她情緒的流,不知道阻于哪種的潛力,半年來常常覺得有許多感思與懷想的!

彼此默坐中,云霏撲嗤的一聲笑了。

慧姐驚疑的注視她,她卻更笑得俯下身子去,額發(fā)都垂在慧姐的膝上?;劢阋贿呌蒙冉o她扇著;一邊急急的問她,為什么這樣笑?她少住了笑聲,但是抬頭看見慧姐!便又重復(fù)笑了起來?;劢泐D時明白她是嘲笑的笑著,卻再不能忍了。用手向云霏肩窩下亂伸,一面口里說:“若你不告訴我,我可饒不了你!……”云霏滾在涼席上面,才梳好的發(fā)辮,也亂了起來,喘著求慧姐放手,再告訴為什么她這樣笑得厲害。正在這時,突然聽得亭后一片的金竹子中,豁喇豁喇亂響了一陣。于是慧姐放了手,云霏也跳了起來,兩個人都驚恐的向園門跑,剛走到門口,一個不意的事發(fā)生,園門不曉得被誰由外面反扣住了?;劢阃砌⒓缌⒅?,心都卜卜的跳,彼此受了恐怖的襲擊,在靜無人的園中,似乎已有了鬼怪一樣。兩個人正不知怎樣方好的時候,一個笑聲,破空在她們身后笑了起來。慧姐回過頭看時,月影下頓現(xiàn)出一個短衣的人影,再細看時原來就是云哥,一手抓住草帽在那里笑得彎腰不起。云霏卻故意的頓著足說:“你太會作詭了,來嚇得我們好苦!試試我便饒了你呵!……你沒看見她,嚇得汗珠都跑了!……”說時,就笑著上前去要拉住他,云哥早看得明白,便往樹林子里跑去,一瞬間便看不見了。云霏灑脫了慧姐的手,便也踏著細草,隨后走進樹林去,這些樹是些松樹與些老的杏樹,奇怪的古榆樹,在夏日枝葉茂盛,樹與樹的距離中間,沒有大的隙地,兩個跳蕩與輕捷的影子,走進去,哪里還會看得見?;劢阒荒苈犚娫砌艿男β?,漸漸地向西邊去。她一個被遺棄在園門里,以前的恐怖,與恨云哥的心情,同時紛雜起來。想著要去找找云芝和云逸,她不再管云霏去怎樣地追云哥,自己便很小心地提防著,重走回來。偶然在樹下聽見夜鶯的啼聲,自己心中也震蕩一下。當(dāng)她走到四角亭子的前面,癡立了一會,便走到亭側(cè)的柱子邊,忽然抬頭,哦!對面的亭柱后,一個人面,忽然出現(xiàn)。唉!那不是云哥嗎!她吸了一口氣,便不覺得立定了。云哥從容地由亭后出來,向著她微微地笑,在瀉銀的月光中,她看見他也是跑得胸上亂動著,她想要責(zé)備他幾句,卻想不起怎樣說方能表示出自己的身分來。但覺得恨,笑,與甜蜜的慰安的情緒,同時交流在心里。云哥穿了白色的學(xué)校制服,一雙皮鞋,沾了許多的泥土,一手拭著汗,靠近她,她也并不躲避,也不恐怕,只是看著他。云哥說了一句:“我們今天是鬧著玩呢!……”她用力地注視了他一眼,沒說出話來。兩人相并的立著,在散著細淡的清霧之下,彼此心中都很安適!而有一種靈奇的感觸!……不多時,云霏同著兩個小妹妹,由土山后面轉(zhuǎn)出,于是這場惡劇,便中止了。

月亮已經(jīng)西落,當(dāng)他們出園回到家時,已微微地有點夜氣清寒的感覺了。

嘉芷夫人,雖是眼看著自己的兒女,漸達到成立的年齡,然而她還是常常的憂郁!在夜中,同她所親愛的慧姐談起,往往垂淚。關(guān)于她家的歷史,慧姐是很明悉與熟知的。原來嘉芷夫人的母家,是城中的望族。她家在城中的居宅最為寬大,她的高祖與曾祖,都是在廣東作過多年的官吏,她家的子弟向來都講求讀書,又加上歷代的搜集,舊日的書籍,積滿了一幢樓房,所以在左近的人們,——尤其是讀書的老先生,若說到藏書的多少。都說到城中的王宅上哩。她的父親王伯淑,早年入了翰林,在京中部里,當(dāng)過許多年的差。那時他全家都住在北京,她在幼時,每每隨了父親,到中海后的金鰲玉蝀橋上去看落照,與無數(shù)的碧荷,那時絕不如現(xiàn)在我們能夠坐輛人力車,便能去一飽眼福的。到伯淑三十歲以后,便外放了貴州的道任,后來又往云南去過,因此她自幼生于北京,長于云,貴,直到出嫁的那一年,才同著她的兩個哥哥,重歸到故鄉(xiāng),嫁與云哥的父親李葆和。

她自然是自幼年,便與李家訂了婚約,那時正是在清朝的末葉。李葆和的家中是非常勤樸清儉的人家,到了他的本身,便出繼于他的叔父。他家在這幾縣中,是最盛,最著名,人口最多的望族。他呢,自幼年卻生得體質(zhì)很為瘦弱,在家中同兄弟叔侄們讀書,不過他卻終未能隨著那時的潮流,掇取什么科第上的名貴。他有天然藝術(shù)上的嗜好,對于繪畫及音樂,常常請人指教。到得他二十歲時,書也不讀了,那時他的繼父死去,家中空余下一片房產(chǎn),沒有他人,于是便將嘉芷夫人,娶了過來,很安閑的過鄉(xiāng)村中的生活。嘉芷夫人讀的舊書,比他還要好些,他們常常抄詩讀書,或種些花草,家中充滿了和平與愉快的空氣!所以他也再不想出去,但可惜他二十八歲上,便為社會與家族,將他無形的殺死,這都是多年以前的回敘了。

一夜里,冷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秋蟲在床下的磚隙中,作間斷的凄鳴。嘉芷夫人,同慧姐對面立在一架縫衣的木臺上,用工作的針線,來慰解這個長夜的寂苦!那時距慧姐在園中,被云哥云霏恐嚇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多月。

紅光的炭火,時時由熨斗中迸出爆裂的聲音來,慧姐一手執(zhí)著,因為要熨好一條裙子的厚花邊,彎著身子,而面部卻被炭火的熱氣,烘得紅了。這條裙子,是她自己的,卻是嘉芷夫人托別人由遠處給她買來的材料。她看看裙子上的花邊,還沒熨好,聽得窗外細碎而有自然音律的雨聲,便不由得手中的力量,遲緩了一些。忽然對面的嘉芷夫人說道:

“偏在秋天好落雨,……哦!我真怕聽了!……”說時,微微地嘆了口氣!

慧姐也似在細微中有點感動,手中的熨斗,便少停了一停。

“我從前記得在洞庭湖中的船上,最愛聽夜中的雨聲,打在水波上面,仿佛不知有怎樣的快樂。有時我打著雨傘,在船面上看那些雨中的船家燈火,……那時的大船,在水中走著,卻也不慢,尤其是在雨中,風(fēng)吹著飽張的帆,呼呼地響。……”

“我想秋天之夜,由那一望無邊的湖中經(jīng)過,格外好看呵!”慧姐問她。

“好呵!現(xiàn)在都成了陳事了!即我為憂苦所迫集的腦中,現(xiàn)在對于那時候,幼年的時候,所經(jīng)過的景物山水,都似記不十分清晰?;叵胛彝阋话愦蟮哪昙o(jì)的時候,……還說什么呢!人終是被命運支配著走!……”她的聲音,微帶點哽咽了!

慧姐將手中的熨斗,也無力的放在桌上,楞楞的向她看。

于是她便停了工作,凄咽的道:

“我同你一般大的年紀(jì),正是我們姊妹們的最快樂的時代!我們做了舊日的小姐,除了在塾中讀書,與學(xué)習(xí)女工外,無非是說說笑笑或同些別家的小姐們相聚,不是在園子里打秋千,就是爭著做詩。那只不過是些玩意罷了,原說不到什么是詩的意趣和詩的才氣上去。但不曉得是什么緣故,那時的詩畫,那樣的好發(fā)動,現(xiàn)在越是經(jīng)過人生的苦難,越是再不會作出半句詩來。你也應(yīng)該記得古人說,什么‘詩窮而后工’的話,但我以為還是沒有窮到極處,果使人們的命運,危難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們的思想與情緒,被迫壓與破碎,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唉!說到什么作詩呢!哭都沒有地處呢!……我那時所涂抹的些草稿,直到現(xiàn)在,還丟在幾個舊書箱里,在東院的斜屋里呢?!墒亲詮膩淼轿疫@一生命運的定腳處之后,在我初由云南到家出嫁的以后二三年,還也胡亂謅寫過些舊詩詞,但以后自從有了你云霏妹妹之后,便再不作了?!劢?,我從前也似乎同你談過吧,我嫁后共有十年的光陰,但是后來,……哦!我……簡直……不能生活了!……

“你是知道我們這幾家的家世的,所有的那些家庭黑暗,與大家族的罪惡,你也不是小姑娘了,我再告訴你,趁在這個秋夜里,或者也許給你多少的認(rèn)識吧!你要知道他,……云哥的父親,就死在這個家族制度上!我一生的命運,也被這萬惡,令人恚恨的家族制來決定!……”她說時用力將一把鋒刃很明利的剪刀,無意的著力放在木板上。

“可是你見過那幅遺照吧?”

“什么?”慧姐記憶般的問她。

“云哥的父親,……”

“是的,見過的,我看見面容與云弟弟,真像不過,腮以下很瘦,不如,……”

“那是什么時候照的,是在他死的前半年,到城中照的,那時不像現(xiàn)在,我們鎮(zhèn)上也有一爿小小的照像館,那時是由城中經(jīng)過的照像師,替他照的,哦!這是最后他的……的遺容了!……你要先知道,那時正是我們幾家,因有一家嗣續(xù)的問題,鬧得不了,所以他那時已因憂憤成疾了!……所以比云哥看去,瘦得多了!……”

“人家都說云弟弟最像伯父,而妹妹們?nèi)缒愕拿纨?,簡直是分不出來呢?!?

“可不是呢!……但是,我每天的捧心吊膽為著云哥,他這個孤苦的孩子,可憐他父親死時,還看著他不瞑目呢!……”她說到此處,便用舊綢衣的袖子,揩眼淚,而慧姐也眼泡紅紅的,滴下一點因感動來的同情的淚!

“那是多末大的艱難與困苦!我想起來,心頭都覺得顫動!受侮辱的弱者真是說不盡的寫不出的苦痛呵!是那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再不會忘記的!早上冷得很,因為夜間吹了一夜的北風(fēng),草木上都凝結(jié)了很厚的一重冰雪。那天他的病,已經(jīng)是到了最后的一日。我也已經(jīng)十幾天沒有合眼,外面請了幾個醫(yī)生,都開不出方劑來。有八點鐘吧,他已經(jīng)氣喘得沒有說話的氣力,面色瘦得如一張薄紙似的,身上蓋了一層薄被,與一件狐皮皮襖,似是使他轉(zhuǎn)側(cè)不動,在未明天以前,他吐了一痰盂的血與痰,那時只有閉著目喘氣的份兒。每天早起的太陽,如永不會再有變化一般的,由窗中射過來,在紅幃幔上??蓱z只有幾個親族家的婦女,與幾個仆婦,看守著他。剛過八點鐘,他已是不能說話了。在他未重病之前,他和我說的那些傷心的話,我心里已裝滿了悲酸與對于前途的恐怖!當(dāng)他臨死的時候,我早已失了知覺,只能在他耳旁不住聲的細聲叫他,他有時用力強啟開無神的目光,向我留戀,或不忍的看一下!再也沒有表示其他彌留時的心意。后來他強撐著目光,向四處散亂的看。我也想到了,便喊著劉媽去找了云哥來,唉!無知的小孩子!我記得云哥穿了淡灰色的布袍,楞楞地被劉媽領(lǐng)著走來?!邭q的孩子,尚不及桌子高,恰好床帳旁邊,一張舊日的大藤椅子,我命劉媽,將云哥抱著,立在上面。云哥仿佛呆了,立得靜靜地,看著這幅悲劇的啟幕。他哪里知道,那也是他生活的慘運的開始呢!他哪里知道,他的前途,有無限的危險與困苦呢!他父親用散亂的目光注視著他紅紅的小腮頰,又注視著我,末后似乎無力的由痰塞住的喉嚨中,嘆聲送走了生命之最后的呼吸!由此便什么事都完了!……一個活活的人,竟再,……二十八歲的人,便隨了他伯兄一同逝去!……”嘉芷夫人激切的說的舊日的隱痛;多年貯集下的眼淚,一起沖發(fā)出來,俯在木案上,肩頭一起一落的嗚咽!

慧姐聽得癡了,不覺得自己眼眶中的淚珠,也由真純的心中流出!她竟也忘了去勸止嘉芷夫人的悲慟!

雨聲還是一樣的在窗上滴打著,燃煤油的銅爐上,所燉的玉米粥,已有了焦枯的氣味。

后來嘉芷夫人,好容易住了哭,接續(xù)著向慧姐說:“我才是人間的不幸者呵!你想我那時的四個小孩子,眼守著一片大房子,我的白發(fā)的老姑,尚住在大房那邊,這種境況,教人能不心痛!……而且后來的艱難,你做夢也想不到!我好容易戰(zhàn)勝了一切,將他的靈柩,安安穩(wěn)穩(wěn)埋在墳?zāi)估铮 墒且簧⒍ǖ拿\,再也不放我會平安的!悲痛之后,我才真正了解了人生,無論如何,都是悲哀的世界!說起來話太長了,只是我敢堅決的告訴你說,一切家族制,都是陷人的魔坑,什么嗣續(xù),什么遺產(chǎn),什么宗族,哦!你記住,像我們這些號稱舊日大族的人家,只是這樣的??!”

慧姐自然也很明白嘉芷夫人說的話,因為以前的時候,她也聽說過云哥的父親,是個少年書生樣的人,情性很柔弱,又沒有什么詭計對人,他所以致死的原因,就是為了他的近支的嗣續(xù)問題。本是各家獨立居住,可說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在舊日的宗法社會下;尤其是在鄉(xiāng)居的宗法社會下,便因此氣憤憂郁!他是要好的人,一方面既受人欺侮,一方面又要想法保全他伯兄死后的名譽,這就是他病的根本。后來他因憂憤,而變成狂疾,竟吃過一次毒藥,當(dāng)時幸得沒死,而毒藥的余毒,卻種在他的身體中,究竟遂不能起來!所以的確說起,云哥的父親,不能不算自殺;也不能不算是為舊日的家族制殺死了!這個柔弱要好的青年人!這些事,慧姐早有些印象,她知道嘉芷夫人,所以常常傷心與悲哀,也是因此。她本來很愿詳知那些舊日的事,但看見嘉芷夫人的感傷,自己也聽了難過!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只是隨著嘉芷夫人嘆口氣,相對著來靜聽這個助人感泣的雨聲,灑灑淅淅地響!

嘉芷夫人,自從她的丈夫未死前半年的工夫,和她丈夫死后以來的光陰,真是日日在苦痛中過活!她丈夫是有伯兄的,后來她丈夫——他的名字是葆和——出繼于他的一位叔叔,從此后就分居了。他們兄弟間,最是和睦不過的,本來他那位伯兄,比他大二十歲,自幼時便看著他一天天的長成起來的。他的伯兄是個嗜好古物的忠厚長者。他們弟兄的情感,是在近來很少有的。不過他伯兄到五十多歲便死去了,一個子女也沒有。他伯兄家中,只有一個寡嫂,守著那一份家產(chǎn)。因此大的波浪便開始攪亂起來。在下縣的宗法制,簡直比官府的命令都尊嚴(yán)。本來他的寡嫂,起首要將幼小的云哥繼承過來,他卻為此事,與嘉芷很費躊躇與商酌,因為他們那時,只有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子,而且他那位寡嫂,是位怯懦的婦人,說不定另有變更。因此他就決定不愿云哥去嘗試這個危險,而作家族制下的犧牲者。恰巧在這時,他那位寡嫂,又決計不再要云哥來承繼,本來這已沒事了,不料后來因另立繼子的事,將他伯兄停葬了二年。其中很出了些危險和笑話。他是近支,回避不了;管也沒有這樣大的權(quán)力與計謀。而且還有人,控告他,以及用散播的謠言誣陷他。其實他僅是一個二十八歲的青年,后來竟連到他伯兄家的勇氣都沒了。他對于伯兄相愛的心,到了那時,絲毫都無可為力??匆姴旨业募覄菖c名譽日漸落下來。他無故受些冤屈,自己本是容易受激刺的神經(jīng)質(zhì),因此就變成精神病。每每在夜間,獨走野中,或到河邊獨立著悲泣。嘉芷夫人,任何勸說,也解不了他埋在心中的深憂!后來常常遣派一個多年的老仆人,跟隨著他,他在那時所有好和平喜藝術(shù)的平時的性質(zhì),都消失了,只是狂躁與悲嘆!平常他和嘉芷的愛情,原是最好不過的,現(xiàn)在也只有看見她就哭泣!有時在外面的女墻上,在黑夜里,望著細流的溪水,作半夜的蹲立。后來狂病日見厲害,竟要自殺,所以他家中舊日的刀劍與剪刀等,都被嘉芷收了起來。后來我見汪青立抄了一段天根的日記,也可以知道當(dāng)日李葆和的可憐!

一天:我同霏姊在北屋西間的窗下,因為爭一件玩偶的衣服,爭吵起來,記得彎了腰的胡媽,看看我們嘆氣!我們正在彼此不相讓的時候,忽然聽見窗外有母親的哭聲,與幾個人奔跑的腳步聲,我同霏便爭著向窗外看。這個印象,永遠在我腦中遺留下!我現(xiàn)在悔恨我當(dāng)時,為什么不繼續(xù)著同霏姊爭吵,即彼此爭得哭了,也不算什么,獨有那一見,使我永不能忘的印象,那是給我留下了怎樣可怕,與悲慘的回思!我首先看見的,是我那可憐的父親。他被幾個仆婦圍住,我已哭了的母親,用力從后面抱住他,雖是她那時已經(jīng)不得安眠;與不多用飯多日了。我父親蹙著眉頭要去,并且用力要掙脫了母親的手要去,口里喊的我也不十分了解,只看見他的面色,差不多與土一般的黃。這時我同霏姊直看得呆了!心中既不是完全的恐怖,當(dāng)然更不知什么是憂慮!但覺得我也手指顫顫起來!末后,好容易母親揮著淚,將他拉到西屋里去,外邊的仆婦,便進來驚惶地同她們的女伴說:他要找刀自殺!……她們并且對我同霏姊注視著嘆氣!……

看到這段日記,當(dāng)然可以明白李葆和那時的喪氣與失望,是怎樣的厲害!后來天根的日記里,還有關(guān)于一晚上,他睡下以后聽到他的父親吃過砒石,又用藥汁去灌救的事,更可見出葆和是怎樣的可憐與痛苦了!

原來在志伯家中,住著讀書的李天根,便是這時的云哥,也就是死后的李葆和與生存的王嘉芷夫人的孤兒。

自從李葆和因憂,因病死后,他家的景象,便大變了。不過有云哥在著,雖然他還是無知無識的小孩子,而嘉芷夫人,雖是悲痛得不愿生存,然看看四個小孩子,和他們那位白發(fā)婆娑的老祖母,也只好咽著無量的悲苦,強自支持著,給葆和辦理死后的事。一樣也是孀婦孤兒,雖沒有繼承的問題,然總有所困難!但嘉芷夫人,她絕不是怯懦的婦女,她并不懼怕。她不管他們的氣憤,與他們中自古傳下來的習(xí)慣法,她決然請了幾位素常與她丈夫相處很好,而死前曾有付托的兄弟與侄子,又找了幾位明達的親戚的長老,便辦理著將她丈夫安穩(wěn)的殯葬了。

不過因此,她也勞瘁的苦極了!她身體本來是好的,然一個肉體的人,如何經(jīng)得起憂哭與憤恚,及這等操勞的困苦!葬了葆和以后,她也開始常常生病。最厲害而可怕的病便是氣厥,有幾小時昏暈過去,一切事都不知道。那時她的子女都小,不知什么是人間的疾苦與悲慟,不過他們自幼生長于這個冷清清的家庭里,他們父親早死,母親又常??嗖。麄兗业膸讉€最近的房分,都是因為有意見的關(guān)系,不相聞問,他們家中雖不缺乏衣食,然而也可說是伶仃孤苦了!

有一個期間,嘉芷夫人,竟半狂一次,成日里不言不笑,也不進飲食,只是倚在廳柱上癡視著天上的云霞飛動,到后來,自從慧姐到她家來,添上了這一個明眸善于說笑的少女,同她的兒女玩著,嘉芷夫人,也為其解憂不少!

云哥本來的乳名是叫云根的,后來他母親就將云字為他另換上個天字,所以他自出了家庭,在外邊讀書時,就是李天根了。他承受了父親柔弱的神經(jīng)質(zhì)與母親的熱誠的多血質(zhì),所以比他父親性情,還來得剛健些。不過他自幼小時候,受了先天的與環(huán)境的遺傳,與陶冶,憂郁與沉靜的氣質(zhì),很可看得出。他在五六歲時,同了一個鄰人家的小孩子賽跑,他走在后面,跌倒在鵝卵石鋪的道上,他感到痛苦,而且覺得周身震顫,他撲去了身上的灰塵,立了起來,卻并不啼哭,尋思了半晌,看走在他前面的那個鄰?fù)缫芽床灰娪白?。他覺悟般地似有什么感想,從此后再不與那些兒童們惡戲了。他母親,就只有此一子,在小的時候,常常不許他出去,只是在家中與他的姊妹們一同玩。后來有慧姐到他家的時候,他已在鎮(zhèn)中公立的小學(xué)校讀書了。不過他每逢下課后,還是到家中玩的時間多,所以他自小的時代,即有女性的感化。

那年,他已快要十五歲了,也沒有再上學(xué)校,因為鎮(zhèn)中的中學(xué)停辦,而到遠處去讀書,嘉芷夫人說少待一二年,也非甚晚。趁這個時候,命他在家中多看點舊日有價值的書籍,以備他日出去讀書時,中文上不致吃累。

恰在這年,各處獨立軍,與民軍,一哄而起,他家雖不是交通的大邑,然而縣中的富饒,素來有名,況且鄰近鐵道,群山環(huán)聚,也是個緊要的地方。然而因此,遂致安穩(wěn)平靜的鄉(xiāng)村,從此多事。

無可稽查的風(fēng)聲,日緊一日,有人說芝罘島上,已聚有一萬多人的革命軍,就要順著海道,先分兵占據(jù)沿海各縣,然后再聚攻省城。有人說膠澳的民黨,早已預(yù)備著響應(yīng)。后來果然無聲無響地,距離霽浦鎮(zhèn),才幾十里地的縣城,已經(jīng)被三十幾個手纏白布的人,將縣官逐跑,居然如出喪般的白旗,在破毀的城樓上掛起。而無發(fā)辮的奇裝遂成了全鎮(zhèn)中大家會談的新鮮而奇異的材料。不過因此各鄉(xiāng)村被匪人乘時劫掠,或硬派捐與供給草糧軍米的事,乃時時聽見。于是霽浦鎮(zhèn)中的商家,與稍有家私的人家,都跑走了。只余下那個燒瓦廠的高煙筒,尚矗立在高處,似是俯視著多事的人們冷笑??墒且猜牪灰娝暮袈暳?。因為所有的工人,都早已纏了白布,去獻身于革命的事業(yè)去了。

云哥那時雖不過才十四歲,然他對于這些常識,也知道的。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他也讀過那一時很著名的東京的《民報》與《新民叢報》,他也略能了解什么是種族革命,政治革命,并且他也以為在這個老大的國家里,應(yīng)該有新的變更。起初聽見城中革命軍的起事,他純潔的心中,很添些幼稚的愉快!又看見由外埠寄來的報紙上面,是怎樣的鼓吹,與贊助革命事業(yè)。不過后來事情愈變愈壞,一切的紛亂,同時并起。并且傳言兵隊將來恢復(fù)縣城。鄉(xiāng)村中簡直入了亂至不可思議的境地。他對于不深了解的革命二字,有些慘淡了。他也不再很高興地在燈下講述革命的故事與言論,給慧姐與姊妹們聽了。后來更有駭人的傳說,左路巡防營很迅速的,將來反攻革命軍,而且一二日內(nèi),必由霽浦鎮(zhèn)的大道經(jīng)過。

這個消息,比革命軍占據(jù)了縣城的事,更是可怕!

全鎮(zhèn)的人,幾乎走盡了。在這個期間,嘉芷夫人尤為膽怯!便帶著云哥的姊妹們,到她的山中的莊子上去避去。當(dāng)他們走時,她問慧姐還是愿到她父母的家去?還是愿意一同到山中去?慧姐連日來被過慮和恐怖,逼得瘦了許多。她在這時,聽了嘉芷夫人的話,她說絕不愿到自己家去。云霏姊妹,自然是歡喜了!

霽浦鎮(zhèn),本來在山坡的前面,大家走了多半日的山道,方才到了云哥家的山莊里。這個山莊,已比地平線,高出有幾百尺了。在這重合逶迤的群山中,常常有點斜亂不整的山田與無量數(shù)的樹林。這個山莊,有十幾家人家,其中有一家衛(wèi)姓的,便是云哥家的看林人。他家自多年前,這個山中住著,看守一片在山坡上大的柞林,與幾畝山田。另外有一處極小而用石建筑的房子,仿佛是個別墅一般,以備主人家來的住處,實則也不過是個有圍墻的兩進較為整齊的石屋。

山莊中的鄰舍,多是為鎮(zhèn)中及各處看管林田的,也有在山中以采樵為世世相傳的職業(yè)的。他們輕易都不到城市中去,所以粗劣的棉布衣服,生活的程度,比鄉(xiāng)村中的人,又低若干倍,當(dāng)嘉芷夫人,帶了子女與慧姐及仆人來到之后,使得忠誠與樸質(zhì)的衛(wèi)老人,添了無限驚恐!因為他,及他的家中人,與鄰居們,完全沒有聽到革命兩個字。及至嘉芷夫人,將行李安頓下以后,才將這些事,約略的告知他,他朦朧的老眼中,聽得發(fā)呆!無故的流下淚來。他同嘉芷夫人道:

“真的,人老了,便覺得更換朝代的事,是使得我們傷心,我自少年的時候,出去南北的跑著作生意,每每在大的城里,聽些敲著鼓板說口書的先生,說什么清兵打入山海關(guān),崇禎爺?shù)跛烂荷降脑?,我聽得那些人民的苦喊,與殺人不眨眼的殺星,喊殺的聲音,我真的聽著,就在我眼前一般。……現(xiàn)在這樣事,竟臨到我們這老不死的身上來,親眼看得見,……前年我生了癱瘓,我說死了,可也算了吧,活了七十五歲的人,難道說還不知足嗎!如今兒子已經(jīng)有了孫女了,家里的人都有得吃,有得用的,還要我活著作什么呢?……”說到這里,慧姐與云霏等都笑了,他卻顫著聲音,將拐杖向地下?lián)チ艘粨サ溃?

“天也不睜眼,不叫我回去,眼看著成了這等世界,什么呢,我說更換朝代,他們偏說是什么……革命,……革命,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恐怕革命黨也說不出什么是革命……來?什么都好,只是累得我們受苦罷了!可也是埋怨皇帝老子,太沒有福分了!……”他迫切的說,聽的人都很恭敬的聽,他這久不好說話人的見解的發(fā)出,獨有慧姐忍不住笑的彎了腰,將頭俯在云霏的肩上。云霏蓬了頭發(fā),瞧她笑得厲害,不防地將身子往前一閃,慧姐幾乎跌倒,云哥從外邊進來,剛要扶她,她卻迅疾的避了過去。

嘉芷夫人,看見穿了草鞋帶著氈笠的衛(wèi)老人,說得興奮與激切,便快命他的兒婦,將他扶出去安歇。自己便同慧姐忙著分排屋子,安頓行李,末后決定了自己與云逸及云芝與一個仆婦,住北屋。而南屋的東西間,一為云哥的住室,一為云霏同慧姐的住室,因為房屋是太逼窄了,更沒有其他的方法。

他們乍到了這個新鮮的地方,覺得什么事都變得新奇與愉快??纯次莸暮竺?,即是俯立著青灰交錯與多灌木的山壁,短墻外是些高高下下的山田,而門外便是衛(wèi)老人的住家,僅有亂石堆垛起的五六間小屋,就多刺的植物,編成了籬笆?!匀辉趧e處山坡上的鄰家,也是這樣的屋宇?!袝r幾只雄雞,在日影中喔喔的啼,于是知道是正午了。

慧姐與云哥以及他的姊妹,乍到了這個純樸幽靜與大自然的山中,雖是起居不便,飲食上也不習(xí)慣,但是為好奇與興趣所引導(dǎo),竟不復(fù)有恐懼與慮及將來的思想!獨有嘉芷夫人,時時懷著憂慮!

衛(wèi)老人的小兒媳,才三十歲,她是個最好說閑話的人,不過舌音卻吃吃地不甚得力。這是顯然的,對于她的言語,給予了一種限制。不過卻不會減少她的話量。她初見由霽浦鎮(zhèn)中來的姑娘們,穿了短且瘦的衣服,梳了奇怪而有額發(fā)的頭,在好奇心中,當(dāng)然有搜求與窺測的愿望,因此她便常常抱了孩子過來,同云霏姊妹們談天。她們因聽她說的別致,而且可聽到許多沒曾聽過的事,也樂得有這個難得的談友。獨有云哥卻時時同了衛(wèi)老人的孫兒阿丑,終日到山頂上去學(xué)打彈弓。在山中的少年,十幾歲,大概都可以用彈弓打獵了,衛(wèi)老人在年輕時代,便是打彈弓的能手,如今老了,便將獨得的藝術(shù)授與他的阿丑。阿丑比云哥大三歲,黧黑的厚重的面皮,藏在盤了辮發(fā)的頭顱下面。赤著腳,能在山上比云哥走得快許多。他主人的來到,恰好是阿丑的技藝有了適當(dāng)?shù)目涩F(xiàn)露的機會。他每天除了幫同他父親,在林中工作以外,便帶領(lǐng)著云哥,往山上的矮樹中跑。有時打著一只飛的山雞;或一個由窟穴中疾走出來的兔子,他便得意的反持著帶了粗線纓子的彈弓,對這些俘獲品正立著,很驕傲的像是個古代的英雄。

云哥也練習(xí)著去射擊,終于打不到什么,并且有一次,竟將手指打傷,忍著疼回來,哀求般的求慧姐替他包好,因為怕被母親及云霏姊妹們知道?;劢銋s先同他講下條件,往后只許同著阿丑去玩,不許他再打彈弓。云哥這時覺得指上疼的很,也不敢違反慧姐的意思,便答應(yīng)了。后來再同阿丑去的時候,有時看見阿丑打得精巧,自己的好勝與摹仿心,便逼得取過彈弓來,又要射擊,然想到慧姐懇切的囑說,終于將彈弓交還阿丑。

一天山中過了一場風(fēng)雨之后,天氣已漸漸地嚴(yán)冷起來,嘉芷夫人,與云哥的屋子中,都用些燒好的木炭,攙些落葉與榾柮,燃燒起來取暖。云哥這天也在室中,同著姊妹們?nèi)ヂ犿n嫂的怪話,韓嫂就是口吃愛說話的衛(wèi)老人的兒媳。

室中煙氣迷漫,如在霧里一般。然云哥的姊妹們,都揉著眼淚,忍耐地聽她說一段山村中的怪事。

她將孩子拍的睡在懷里,使用她吃吃與艱難的話,粗聲大氣地說:

“在多年以前,出了一樁怪異的事,的確是使人聽著恭敬與恐怕呢!……就是在前山,哦!是了,是……是累珠山。山的中間,有一條澗,澗上一條窄窄的木橋,窄得剛能過去人。聽說:——我是聽我祖母說,我祖母可又不知是聽,……聽得誰說與她?……我相信她老人家是編不出來的。就是在一年,——不知道多少年以前了,我們中間有這么個古舊的傳說,每年的三月三日,就是神仙,往西王母那邊祝壽的日子?!?

云芝急迫地靠近她問:

“西王母是三月三日生的嗎?”

她沒得回答,半晌口角動了又動,才道:

“想是吧!我也不知道。據(jù)說每年的三月三日,神仙們?nèi)ソo西王母祝壽,必是由那座山前經(jīng)過的。所以現(xiàn)在我們到那天,大家都起來比平常要晚,一直到太陽光罩滿了山峰,大家才敢出來,因為恐怕撞見神仙。……是那樣的事,一個年輕的叫化子,窮得無家可歸,每天總在山村中討飯吃,他因為肚子餓得厲害,便生出一個危險而大膽的法子來?!彼f到這里,少停了一會,便又道:

“于是他就待到三月三日這一天,當(dāng)天還沒明亮的時候,他便決定要去與神仙會面。他在星星照著的山道上,摸到那座山的木橋上躺著。木橋多年沒有人修理了,被風(fēng)吹得亂響,他也并不恐懼。據(jù)后人的推想,是他有這樣大膽,當(dāng)然是不怕死的。他躺在橋上,閉了眼睛,靜靜地待著。正在天方微明的時候,滿山中發(fā)出一陣暖的霧來,迷漫地籠住一切。霧中聽說是有些香味。他忽然聽得有人說話的聲音,開眼看時,突然有一群殘廢了手足,與身上生了惡瘡的,與他相仿佛的乞兒,走上橋來。他想這是神仙的變形,便伏在地上求他們救濟他。他們不理他,他終是不起來。并訴說他是怎樣的窮苦,連一件余外的破衣,也沒有。后來出來一個年老的,生得丑得可怕的人,用手中的折斷的樹枝,在他額上,點了三點,說已經(jīng)在他頭上,有了幸運的記號了。他們便一起走了過去,什么事都沒有了,滿山的暖霧,漸漸散開,香氣也消失了?!院筮@可憐的乞兒,果然幸運來了,在山腳下拾得一塊大的金子,后來變成了有錢而快樂的人!”

云霏道:“以后沒有了嗎?”

“有呢,這個事傳了出來,有個很有錢而驕傲的人,也從遠處得到了這個乞兒的好運的消息。他想金子是要多的,到第二年,他也如乞兒般的,在半夜時就在橋上待著神仙們的來到。他因為盼富有的心思,將恐怕的心都丟去了。也不管春夜山中的奇冷,可是這夜雖是有暖霧而沒了空中的香氣?!髞砩裣蓚?,如前年一樣的來了,他也照乞兒的請求,說他窮苦得連件余外的破衣,也沒有了。那個丑惡的老人,又出來了。也照點乞兒般的,將他額上用半折的樹枝,點了三點,……一樣他們便過去了。不過從此后那個有錢而驕傲的人,回去漸漸地窮了,病了,遍山腳下,也發(fā)掘不出金子來,后來便窮死在山腳下。聽說就是在乞兒拾得金塊的地方?!?

新奇而美麗的故事,是民間傳說的故事,當(dāng)她用費力的口音說來,卻沒有一個笑的。云哥安靜地立在一個鐵火盆邊,聽了這個婦人的話,觸動他好多冥渺中的空想?!翱上Щ邸龥]有在這里聽見?!彼闹兄挥羞@個感想,可以在這片刻中急迅的想到。

到了中夜的時候,山中的風(fēng)聲,越吹得厲害,在黑暗中,似有無數(shù)的可怕的聲音,由空中度過。這時南室中,還點著瓦制的油燈,而云哥的母親卻早同了他的兩個小的妹妹安睡了。

云哥這兩天,因為外邊連天的風(fēng)雨,都不得出門去。晚上聽了衛(wèi)老人的兒媳的一段話,心里充滿了愉慰!這時他正同云霏,慧姐在外間的炭火邊,下著圍棋玩。這是他同云霏取了些兩種顏色的小石子磨成的,用粗紙畫成的棋枰,這便是他們在山中惟一的家庭中的玩具。云哥的圍棋的藝術(shù),本不好,更加上慧姐在云霏那面指點著她落子,終于贏了他兩局。云哥便笑著住了手,不下了。

這時石室外面的風(fēng)聲,吹得木窗的欞子,都一齊響。云霏與慧姐互握著手,坐在火邊的矮木凳子上,也不敢去安睡。而云哥卻低了頭,用鐵箸撥著盆中的木炭,仿佛正在用思。

彼此沒得一句言語。

后來,慧姐從靜中微微嘆氣,抬起頭來,向著云哥道:“你想我們多時可以回去?初到這里,很覺得事事新鮮,現(xiàn)在也有點玩得煩惱了,……而且伯母,這些日子勞苦憂愁,也日日瘦起來,夜中咳嗽,往往失眠。這個時世,將來正不知鬧到什么地步,你沒有聽見說,前兩天什么西路防軍,到了城里,殺了三百多沒發(fā)辮與袖纏白布的人?,F(xiàn)在各鄉(xiāng)鎮(zhèn)中,正亂著搜尋呢。……今天聽見衛(wèi)老人的鄰家的人說,防軍將城中的東西,裝了幾十車去呢?!鞘谷撕ε碌?,……”她說到這里,眼圈微微紅暈了!

“到底革命也罷,防軍也罷,像那些年輕的姑娘們,有什么罪惡?更有什么阻礙他們英雄與殺人的事業(yè)?……這固然,還是不十分確定的消息,但也是意想中的事,……可怕呵!我們幸得逃得山里來,你只是成天樂得玩,哪里知道伯母的著急!與……與教人愁悶?zāi)?!?

她帶了無限凄酸地柔弱之音,在呼呼地風(fēng)聲里,僅能聽得見。云霏也很有與她同一的感想,便低頭在她的背上。而云哥也沒得言語,只注視著隔著火光的慧姐的微帶了淚痕的面色。

她,——慧姐,自然比云哥的姊妹們,減少了許多幼稚氣,而且她對于將來,更常常懷抱了不可言思的感觸與憂傷!這次因了亂事,隨著嘉芷夫人在山中過了十幾天的不慣的生活,又聽了些恐怖的新聞,她心房中已為復(fù)雜與亂的情感充滿。她對于這一時的變更,卻從隱秘處生了無限的慨感!她自然是正在奇怪與情緒變動的少女期,她又比較得聰慧,所以在這個風(fēng)雨之夜,握住云霏的手,對著一起一落的火光,時時看到云哥鎖起雙眉來的面目。而室外驚人的山風(fēng),吹得使人起空虛的恐怖!哦!這是怎樣令人感懷與凄迷的境地與時間!她這夜終于未曾合眼。

素日能言的云哥,眼看著火光滅了,無意味的回到自己屋中,第一次觸到深憂似的,和衣睡下。覺得分外的冷冽,便蓋上了一床厚絨的被。

云霏雖也有恐怖的思想,但因疲倦,不多時在東間中睡得沉沉地。獨有慧姐在云霏身旁的枕上,聽著風(fēng)聲,用被角拭淚,她自己也不知為什么這等怯弱與悲泣?

十一

什么事情都變更了,共和的空氣,隨著三月的春風(fēng),到處吹遍。鄉(xiāng)村中的小學(xué)校的兒童,也高唱著民國萬歲的歌調(diào),剪發(fā)隊也到處施行,這種新鮮的國民義務(wù)。所有霽浦鎮(zhèn)中,能以看點報紙,或比較上算有智識的人,都知道清帝退位,并且將那九龍御座,讓與他的第一個大臣坐了??墒浅闪耸裁疵駠?,至于究竟是何等的事,就連那位好看報紙的小學(xué)教員,也說不出頭尾來。因為他日日看時報,卻偏好看滑稽欄的無線電,與各地的小新聞,所以關(guān)于那些各處的特別土話,他倒多少能說得出,反把軍國大事,弄得摸不清道路。

伍秀才自然是個清室的忠臣,因他從前是隨著一個七品縣官,作過教讀老夫子的。他年紀(jì)本來快六十歲了,眼睛也日見得發(fā)花,非戴上花鏡,便看不清事物。近來他也不常出門,只是在家里吸著黃竹桿的長煙筒,閉著眼睛嘆氣。由城中分發(fā)下來的些剪發(fā)隊,近來卻也興致漸減些,因為鄉(xiāng)民的抵抗。但伍秀才仍然是不大敢出來。他曾對人說,他那條祖宗遺傳下來的發(fā)辮,任能割頭也是不剪掉的。他眼看著一切的事情,都是全非了,什么聽著心中最為難過的,“自由”,“平權(quán)”的話,禁不住眼中流出老淚來。

一切事大定了,革命與殺革命的慘事,在人們腦中的留影,漸漸淡了下去,只不過都知道縣官改為民政長,而自治局改為縣參事會罷了。伍秀才聽見剪發(fā)的風(fēng)聲,不似從前那等厲害。有一天在家中吃過飯,催著他的最小的兒子,去往私塾讀孔孟之道去了。自己便穿了紅青庫緞方袖的馬褂,踱到鎮(zhèn)中的一條偏僻的街道上。天氣非常和暖,他走著;感慨著“城郭依舊,人民全非”的古文上的話。漸漸覺得身上有些熱了。便走到河沿上,一家平常熟識的茶館進去。搭著油巾的伙計,因久不見這個慳吝的熟主顧來到,便揀個臨窗的座位,讓他坐下。他看著伙計的三綹大辮,已剪去半段,亂松著披在肩上,他便吐了口沉重的痰,仿佛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不是平日與伙計兜攬著談話的樣子?;镉嬕裁χ諔?yīng)別的客人去了。

到這臨流的茶館來吃那濃茶如紅油的人,都是些沒有什么職業(yè)的。雖說這是個春天,極清和的個日子,這些客人之中,卻有個油煙店的主人,和一個濃眉肥面的鎮(zhèn)中振武廟中的老和尚,在那里高談。

油煙店的主人,與伍秀才,平常是很不相對的,因為這位店主人,被伍秀才曾因印子錢(印子錢是鄉(xiāng)間利息極重的復(fù)利錢,用此錢時,須由商家作保。)的保印上的關(guān)系,控告他一次,這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時還在伍秀才未曾出門以前,由此他與伍秀才便成了白眼的朋友。伍秀才更鄙薄他,說他是有市井氣,因此更不相往來。今天這個遇合,店主人只顧同那位肥胖的老和尚在那邊高談,并不留心到伍秀才也來到這個茶館里,伍秀才卻無意中,聽到他們談話中的一段,因此便生出一番是非來。

老和尚是這霽浦鎮(zhèn)上最奇怪的人,他是酒也喝得,肉也吃得,并且有人傳言,說他也有在外邊的家室。但是從沒看見他白天去過。這時他用帶了長指甲的黃色的手,端了茶杯向店主人道:

“如今什么事,都希奇了,幸得如今這等恨人的風(fēng)潮,是過去了,你也聽見說過那些禿頭的革命黨,竟要將我們的廟產(chǎn)充公辦學(xué)校?你想他不怕神佛的學(xué)生,天地間竟會有這等事出現(xiàn)!將來不是再不成什么世界!什么事都可變了,神佛可以拆毀嗎?……”

斑白頭發(fā)的油煙店主人,拍著案激昂的道:“反了,怪不道《推背圖》上早就說得明白了?!彼粗蜕械念^,暫且少停了一會,又道:

“什么!……如今的事,愈出愈奇怪了,我聽見說那般革命黨中,也會有些婦女們出現(xiàn),也有剪了頭發(fā),在南京與清兵打仗的,你說這不是極奇怪嗎?將來,……噯!真是說不定呵!……”

狡猾的老和尚,微微點頭,油煙店主人,又繼續(xù)述他的感慨。

“正不止是這樣;我們這個地方,也漸漸要傳染壞了。你看跟著洋鬼子學(xué)的小學(xué)生,也唱些不三不四的話,打著紅的黑的旗幟,仿佛是很得意,正不知那些先生,——那些教壞了人家的東西,將來須得點什么結(jié)果?!?

“就是那些人,要拆毀廟宇的,大膽,……”

“可惜清兵,現(xiàn)在太不中用了!”

“也或者是天意吧!”

“沒有的話,應(yīng)該是遭劫的時候!現(xiàn)在年輕的人,都如吃了毒藥一般的發(fā)狂!你知道,……李家的云少爺,……他從前在家,如女孩子的靦腆,現(xiàn)在也出去了。……李家只他自己,何必這等自己出去討苦吃!這便是發(fā)狂的根了!”

“罷了,你還要說起這位李家的云哥,我有一回,因為修廟的捐簿,到他家里去,卻第一個遇見他出來,他那會還小呢,將我奚落了一場,……不過我以超度的說,李家的云哥,雖是他好奚落我,終久他那還是小孩子,……然而到底是出去讀書的好。

“怎么?”油煙店主人注意的問了。

“我聽見一個女人說,在李家的伍家的姑娘,生長得更為美麗了,而且比云哥,才大得幾歲,……他常在家還有什么,……”

“你聽見哪個女人說?”

和尚寂然了,半晌,他那肥胖的面皮紅了,吃吃的道,“阿二家的,總之伍家的姑娘,是她曾見過的。

他們無意的亂談,而隔座上便聽得大聲的一個茶杯,打碎在地上的聲音。

十二

當(dāng)云哥第一次離家的時候,隨了幾個親友家的一般的少年到省城中學(xué)去讀書的時候,他母親對于這個事,忍耐的決定了。預(yù)定是在他起程的前晚。云哥第一次離開家庭,心里不知是怎樣的難過!看看自己書房中,所喜歡讀的書,也不知帶了哪一本去相宜。終于胡亂的收拾好。在那一晚上,嘉芷夫人,含著眼淚,囑咐了他許多的話,他這時也知道母親的撫育他,與家中人的可愛,心里裝滿了凄戀的痛苦!那天晚上,恰好是個初秋微涼的時候,秋風(fēng)來到庭中的樹里,作出一種凄清的秋之音樂來,使得滿室中都充滿了悲感!

夜已深了,母親便強命他去睡覺,自己心中卻何曾放心得下,強自掩了淚,看著人到外院中給他打點行李,而命慧姐和他作著伴,等到回來,好一同吃點夜飯,原來因為明天去趕七點鐘的早車,差不多不明天就要到車站去等候同行的那一班人,嘉芷夫人出去了,這時云霏早已在這年春天出嫁,到鄰縣去,云芝、云逸究竟還小幾歲,都早早安睡了,獨有慧姐低著頭在煤油的燈光下,打絨線的手工。其實他聽嘉芷夫人與云哥說話的時候,差不多有兩點多鐘的工夫,自己手中的活計,卻打了沒有幾十個結(jié)扣。她自去年,漸覺到人生的痛苦,歡樂的時間,日覺得少了!自在山中那一夜憂傷的話后,自己常常在暗中哭泣,忽然由知道云哥要出去讀書的消息之后,更給她添上了一分心事!

她這時手工也停了,用左手托住前額上疏松的頭發(fā),向著云哥凄惶與癡呆的臉上看去。過了不多時,她就將頭俯在自己的臂上,再也抬不起來。后來她勉強與含糊地,向云哥說了幾句話。

云哥這時被復(fù)雜與驚異的情感,將心思幾乎沖亂,他臨走時,卻并力的靠近慧姐,說了教她在家注意著伺候他母親的話之后,而淚水也流了出來。末后,他于無意識中,昏亂中竟第一次與慧姐,在指尖上觸了一觸,就決然的走到自己臥室中去。

火車中的行程,學(xué)校中的孤獨,都豐富地使云哥嘗到了離家的苦況;與社會上的見聞。他時常有信到家,都是寄與他母親的,獨有他在省城的第一個中秋之夕,曾寄與慧姐一封信,——終于就是這一封,從此后更沒有再一封信,能夠寄與她了!

不過到了這年的冬天,他回家之后,便有了大的變更。原來慧姐竟離開他家;而且死在伍秀才的家中!這是何等駭人的事!所以后來的云哥——即天根——的日記中,有許多關(guān)于這一段事實的閃爍,與片略的紀(jì)感:

霜風(fēng)冷冽的冬天晚上,我在終日長行的火車中,已裝滿了希望的愉快與慰安!看著道旁的枯枝上的寒鴉,也似替我唱著凱旋而歸的曲調(diào)!

及至晚上十點鐘抵家之后,第一個看見的是我母親,面貌上似已老了許多!她一見我,喜歡與淚,同時有了!我曾未離開家中這樣的日子太久?!强偽匆娀郏冶慵鼻械囊苫髥?。

……原來是這樣,教我從何記起?她如今死了!而且是悲慘的死,那年的冬日,我到過黃埠四次。黃埠是些未成年的女兒們,死后叢葬之處。第一次:我同我來家歸寧的霏姊一同去的。那日的黃沙,吹得滿野。黃埠離我們那霽浦鎮(zhèn),還有十里遠,在青山的凹腹之下的松林里。天色灰淡,我并沒覺得冷。……我暈了!霏姊將我喚了回來。第二次:是隔著我同我姊姊去過的后二日,我自己去的。第三次:是舊歷的除夕,在凄迷的風(fēng)雪里,我去哭過她一次。第四次:就是我第二回離家時的頭一天?!裁炊歼^去了!慧的愛笑,與深思的她,永遠永遠埋在松樹蔭下!任著滿山的風(fēng)雪,去慰藉,去伴她!可是在我家快樂之黃昏的火爐邊,從此后再沒有見她!……

人間都是虛偽者,……人間都是欺妒者,于是慧竟死了!她果然是死于舊日的父權(quán)之下,死于強迫的婚姻的制度之下,但我不怨她的父,以及蠻野的強迫婚姻的制度,但是使我不能了解?……

慧之死,由于她迂舊的父親,逼他回家,……將她訂婚于,……實則賣婚而已!她終日哭泣,……病,遂死于十月之初!……然我到家后,方得驚駭?shù)倪@個報告!……她何以不愿出嫁?……而她的父親,何必這樣逼她?只有司命運的神知道呵!造物果這樣弄人呵!已破之心,更從何處補起?

回思空山風(fēng)雨之夜,果成為宇宙中之一小劫!

記得臨行時的前幾天,一日,她忽然持著一本書,在夕陽照滿的園中問我。那本書是本李太白集,她單指出桃花流水的兩句問我,我以為她不解這兩句的字義。我就順了文字解釋與她聽,她微笑了。向我注意的凝視;并且說:“這兩句明白如說話般的詩句,我還明白?!彼粏栁以谀抢锸莿e有天地非人間?我也答復(fù)她不來。她用柔嫩的手指,從荷池里摘下一瓣的荷花來,輕輕地掉在水上,便隨著縈回的水波蕩下去。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道:“好笨的人呀!連這句話也解不來!”我當(dāng)時便逼近一步,請她明白講給我聽,她卻跑了幾步,到樹后中去笑著,帶了卑夷態(tài)度向我嘆息!……

人間,是生命已沖破的人間,什么是花,是光,是愛?皆是眼中的一瞬!即此一瞬之中,哀樂都在生命之海里,向人引誘著展其魔力。什么悅懌感傷,只不過在飄飖恍惚中,將人生的縮影,從不可思議中,遺留下一頁來。

星辰隕落,日月其隤。終有此一日呵!是大完成!……

十三

昔日的云哥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青年的天根了。他住在省城讀書,與他人多不甚投合,到處都有寥落的感想!他于學(xué)校的假日,往往一個人到城外的山中的石徑里,與松陰里徘徊,重復(fù)的印象,使他回想到永不忘記的山中故鄉(xiāng)的山中——的風(fēng)雪之夜。他本是個聰穎而活潑的人,雖是自幼時便對于天然及空想有許多的愛戀,不過現(xiàn)在更漸漸地變?yōu)榧兇獾纳窠?jīng)質(zhì)。

民國成立后的學(xué)生,多是自負而驕傲地隨時以主人翁自居,往往在政潮中與些時髦的偉人周旋。在省城的較大的學(xué)生,尤其是有這種時代的流行病的傳染。天根心中常常郁郁地如蒙了一重塵沙,對于一切的新設(shè)施,與新潮流,都很淡漠地不去推思。有時只有獨自帶幾本嗜讀的詩集,向公園中,或秋日的湖濱上看去,其實他的心思不過借此掩抑他的感懷罷了,說是研究什么詩,恐怕他也不是這般思想,不過他在很寂寞時,卻好涂抹一些幼稚的舊詩。

他在入這學(xué)校的第二年的初春,曾認(rèn)識了一位意外的朋友。他這位朋友,比他卻大了一倍,是在外國語學(xué)校當(dāng)教員的。因為在最早的時候,他曾到英國去留過學(xué),及至回來的時候,才二十六歲。他的名字是張柏如,本不是本省的人;只因他父親在外多年,尤其是在這個省城作過多年的官吏,所以后來就定居于此。至于他同天根認(rèn)識的來源,卻是在一個會上,由天根的教員的介紹。柏如曾邀天根幾次到他家中去,因此兩個人,成了很投契的朋友。

柏如雖是出洋留學(xué)有四五年之久,不過回國以后,仍是個好讀書而勤懇的。他的家世,與在宦途上的交際,若要在政局上活動,也很容易的,不過他因母親年老,而且生性便不喜那些惱人的案牘事務(wù),便在外國語學(xué)校,作了主任的教員。

明湖上的春日到了,沿岸的垂柳,都從嫩條上抽出微黃的小葉來。湖水上面,淡蕩的如被了一床薄薄的碧衾,水邊的蘆芽,都肥茁的由泥中拔出。這時游人還少,雖是在這個好的天氣里。

一天是個星期日,柏如早早由電話中約好天根,到了下午三點鐘,他們正蕩了一只小船,泊在湖的中心。陽光柔軟的吹在面上,由湖水的平面上,遠望著城外的佛山,都一層一層的,點上了無許的翠點,只籠在淡淡的空氣里,看不十分清楚。天根坐在船首上,眼對著這種景物,自己心中又不知游漾到哪里去了。柏如帶了眼鏡,卻怡然的向四邊望去。船在湖中,緩緩地轉(zhuǎn)了半日。柏如道:

“天根,你不要這等不像個少年人的態(tài)度,你,……正是如春日的光明與發(fā)揚一般。愉快與活潑,是宇宙中為我們預(yù)備下的工作力,我們那便可拋棄了呢!……哦!你想家嗎?不過你過于想家,反使得家中的母親憂郁的記惦,你可以安心呵!”

天根微笑了一笑,只是向著湖上飛的白鷗點頭。

“我在英國時,是讀的哲理的書為多,自然,在舊日的哲學(xué)界中,悲觀論自成一派,即如中國說達生,與在宥的莊子的作品,最容易為青年喜讀,然這等思想,若普及于一般青年的學(xué)生,我以為也太危險了。東方思想空虛的多,近于詩意的多,誠然在歐洲也有此一種的學(xué)說,但卻不能十分興盛,……”柏如說到這里,天根便回過頭來道:

“我自然尚不能很多的讀西洋的哲學(xué)書,但我以為帶詩意的哲學(xué)思想,與富有哲理的美好的詩,那是人類精神之最高的結(jié)晶體。不要說悲觀,……悲觀也好,樂觀也好,如你所說愉快活潑是宇宙中為我們預(yù)備下的工作力,但我相信淚痕與憂歌,也是人類在夢的生活中的真誠表現(xiàn),……世界上充滿了罪惡,即淚或也是罪惡,……”

“我不明白你是怎樣說法?”

“因為淚如沒罪惡,為何單著在人類的身上?人類的身體,便是降罪與罰的模型,不過淚同時也可來洗滌人生的罪惡,雖不能用積極的方法,去將墜在深淵中的靈魂救起,卻至少也能少少慰安靈魂的忐忑呵!……”一陣微風(fēng)吹來,由湖濱上吹來了一些花草萌發(fā)的自然的香氣,天根便不再言語。

柏如尋思了一回,慨然道:“你這等富有趣味的思想,固然是有許多人,也任如何是到不了這個思域的,不過你要這樣虛想,可不成了狂想了嗎?……

“而且你究竟,……是早熟的青年,你要不戒絕這種思想,恐怕將來對于你會發(fā)生深重的影響的!”

天根也被他誠懇的說話,有點感動!但沒有回答他。

在這一晚上,天根便被柏如邀到他家中去晚餐,他家即住在距離明湖不遠的一條巷子里。所住的屋宇,雖是舊式,卻被柏如收拾得有些歐化了。

柏如家中,是個和樂與簡單的家庭。只有他的母親與他的妻及一個在女子師范學(xué)校讀書的妹子。在這日晚上,他們家族的晚餐中,卻加上了天根。天根看著柏如家庭中的安樂,不禁引起他的家思來,尤覺得從前的樂事,如今似乎隔了一重世界,永不能再行獲得了!他們家中對于少年的天根,卻都很誠意的款待。這一晚上,一直過了十點鐘,才放他回校。

天根在柏如家中,被強邀著,飲了幾杯甜酒。當(dāng)他走出這條窄窄的巷口時,便覺得頭中暈痛,忽然在腦中現(xiàn)出一個幻景來,還仿佛看得見在楠木的圓桌上面,柏如的妹妹穎潔,替他斟一杯紫光瀲滟的酒,當(dāng)他用手去持杯時,卻將杯子撞倒了,柏如的妻忍不住笑了一笑,又看見柏如同他那位白發(fā)的老母,點頭示意仿佛表示他是醉了的意思?!旄氲竭@里,自己卻痛悔起不應(yīng)飲酒,并且想起在船上柏如勸他的話,更遠憶起臨行時母親的諄囑,更憶起久已隔絕的慧姐常常同他說的話。同時悔恨與苦痛記憶的交流的情感,全湊上來!緊張地在腦中反騰。晚上的涼風(fēng)吹來,他覺得再不能支持,便倚著一家的門側(cè),在慘淡的電燈下暈迷的立住。而心上的思緒惡劣,便再也壓伏不住,嘔出了剛才所吃的食品,一陣昏暈,便倒在地上!

及至醒過來,哦!哪里還是學(xué)校的寄宿舍,卻在一間白色的屋子里,身上也蓋了白色的被子。他方才慢慢覺悟到是自己在那晚上因醉暈倒在街上的事,但不知怎樣卻能來到這里?這是個醫(yī)院嗎?他迷茫的想,但即時覺得自己身上,一陣劇烈的痛楚,并且在頭部上似有重物的打擊一般,便又昏睡過去。

三月末的陽光,當(dāng)下午的時候,由輻射中透過來的光線,無論誰感觸到,都發(fā)生懶而無力的困乏。這所在鄉(xiāng)中建筑的醫(yī)院,是所純白色的二層樓房,藏在碧綠的森林后面,隔去四五里,可望見由黃臺出入的火車的白煙。醫(yī)院的前面,即是一條錦繡川,川水很寬,遠接著由龍洞諸山中流下來的山水。每到春天映著森林中的農(nóng)舍;與不遠的碧綠如油畫的小山,卻也有點特別的意趣。醫(yī)院的東面,是一帶新建筑的小房子,房子后面就是一望無際的稻田,連著的荷田了。這時嫩綠的稻秧,與小如手的荷葉,正在水中柔嫩地迎風(fēng),作彼此示意的微笑。

這個地方,是德國人的建筑,是教會中的人在此立的醫(yī)院與婦女的學(xué)校。學(xué)校是專為養(yǎng)成中國女醫(yī)而設(shè),而實習(xí)即在這個純白色建筑的醫(yī)院里。所以在這個綠疇森林中,常常有白衣與長髯的歐洲人來往,并且常常有些西服的華人婦女,在廣場里,擊球跳舞,作西洋式的游戲。

這日的過午,日光由白色的窗簾中,漸漸下落,二層樓下的幾株馬纓花,恰好承受著日光落下來的影子。醫(yī)院的白石階下,走出來一個穿了白色看護婦衣,梳松了一頭黑發(fā)的中國的女子。手中挾了一個小包,走來很謹(jǐn)慎地將門帶上。正在低著頭向東邊的學(xué)校的房子中走來。她走到林后的一灣流水的長堤上,看著水中連接不斷的荷藻,被風(fēng)吹動得有趣,就止住了腳步,向下看去。這時從東邊恰好也來了一個淡服長衣的女子,到她身側(cè),兩個人便握著手說話。

“你剛由院里下班回來嗎?”

“是啊,……你看幾條小魚,走得多么有趣!”

“那個人還在院里嗎?”

“誰?那個華大夫從城中前天晚上帶出來的學(xué)生嗎?他還是時時的昏睡,而且就是今天我看護了他多半日?!?

“那個人,我真有點不明白,……我昨天遇見密散司史拉,她說有這么樣的人,病在院里,她領(lǐng)我去診視過他,據(jù)她說,這個人有點腦膜炎?!?

“或者,不過他終是不能說話,很年輕的學(xué)生,……據(jù)華大夫說是種神經(jīng)衰弱的病,你看他的面色,那樣的蒼白,也像是個神經(jīng)質(zhì)很發(fā)達的?!?

后來那位淡服的女子,笑了一笑道:“你怎么觀察的這般細心?”

穿了看護婦衣的女子,向她肘上輕打了一下,也報以微笑道:“只是你好找話來挖苦人,若不觀察得詳細,我們?nèi)タ醋o什么?”

淡服的女子,接著道:“神經(jīng)質(zhì)的人,最為煩惱!他們多半是好無意思而且多疑的思慮。從前我有個堂叔姊姊,也是在教會的學(xué)校里讀書,便是因此死的。她死的原因很復(fù)雜,我有工夫時可以同你說說她的歷史,總之我們,……”

“哦!你說我們婦女多半是有神經(jīng)質(zhì)的嗎?”

淡服的女子點了點頭。先來的那位卻接著說:

“你說的自然也有學(xué)理上的根據(jù),其實我只是還有個疑問,為什么神經(jīng)質(zhì)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是,——大半是不生在極窮困的人們的身上?我想這倒是研究心理學(xué)和生理學(xué)的一個疑問?!?

“那有什么疑問,自然因為極窮困的人們,沒有工夫容留神經(jīng)質(zhì)的存在。你想想成天在田中的農(nóng)夫;與乳了孩子到農(nóng)場中去的婦女,有幾個是有神經(jīng)病的?……”

穿看護婦衣的女子,望著水尋思了一會,然后答道:

“也許是的,面包比思想還要緊要,……但智與情中的饑荒也不是窮困人們的苦惱的源泉呵!”

說到此處,兩個人都沒了言語。夕陽的余光,閃爍地散在林中,水波微動著,被小的魚游行出些細的泡沫來。過了一會,這兩個女子,挽著手兒,便到學(xué)校中晚餐去。

十四

天根在德國人的醫(yī)院中,直到第三天,他方完全的恢復(fù)了知覺,只是身體虛弱尚不能起立。這時柏如已來看過一次,并且給他在學(xué)校里請了一個長期的假,因為那個華大夫說他這個病,宜于天然療養(yǎng),若再過用腦力,怕將來有妨害的。于是天根也聽了柏如的勸告,即在這醫(yī)院中靜養(yǎng)幾日。那位華大夫,在中國差不多十五年了,說得一口很完備的中語。每天總要過來看診兩次,另外有那位常常來的女學(xué)生看護他。他這時心地倒反為清靜,只是幻想中的凄涼,也時時深浸到少年的心里。有時聽見窗外細碎的鳥聲,自己反恍恍惚惚地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作他看護的女學(xué)生,是個外省人,名叫蕓涵的。她是自在懷抱中,已隨她的父母,作了耶穌的信徒。這時正在華大夫的醫(yī)學(xué)校中學(xué)習(xí)德文與各種醫(yī)學(xué)上的知識。她的普通英語,從前隨著她父親在澳門時,卻不費力,學(xué)得一些,所以論起說話的程度,在那時卻比天根高得許多了。她最是活潑而聰明,有時在天根身旁讀書與他聽,有時唱她家的村歌,使天根感得到愉快!不過天根聽她用廣東的土語唱歌,卻一字不懂,惟從柔曼的音調(diào)里,卻得到很多的快感!她才二十歲,瘦瘦的面容,秀長的眉下,有一對玲瓏的目。每每當(dāng)她來時,天根便覺得放下了種種的希望與幻想,同她談笑。不過有時自己以為不應(yīng)該;然又轉(zhuǎn)念這的確是純粹的美的感悅與慰藉呢!

昨夜下了一場細雨,第二天天色陰陰地,沒有晴。院中的殘香,在陰天中更輕妙的容易嗅到。天根這時已能起立,正坐在一把軟墊的自轉(zhuǎn)椅上,閉目沉思。一點過去十五分,蕓涵照常例的時候來到。天根便笑著讓她坐,她問了天根身上覺得如何;吃過藥后曾睡眠沒有的話,便坐在對面的蒙了白色罩單的沙發(fā)上。兩個人談了些閑話,天根忽然向她問道:

“密司杜你遠遠的由家來到這里,真使人敬服!但你沒有回家去過嗎?”

蕓涵本來歡笑著同他談話,突然聽到他這種問法,便驟然變了紅潤的面色,凄惶的答道:“我曾沒有聽到家字這個字,在你沒說起以前。我還有家?誰還來紀(jì)念我呀?你以少年的學(xué)生,哪知道人間的悲苦!”

天根驚了一下!自知不應(yīng)該說這句話,但也沒有法子,只好聽她往下說去。

“我獨身飄泊到這里,……我的故鄉(xiāng),早埋在我的前世了!上帝的誠鑒!我真是個苦極的人!但我再不敢怨人,只怨恨我自己;近來連我自己也并不怨恨;只是想著體上帝的意思,給人類工作,幸得有一天,早早地,……”她說到早早的二字,眼中已有了淚痕。她又繼續(xù)著道:“我在兩年以前,什么事都了澈了,都解脫了,所以我將前此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永未曾向人宣泄,只有白發(fā)長披的華大夫同他的妻知道,……人類原來逃不出命運的網(wǎng)!……”

天根聽到她末后的一句話,心中便似乎受了一個打擊!

“命運誠然是科學(xué)的仇敵,但人們在奮發(fā)快樂中,不但可以不信命運,任什么可以不信的,可以打破的。獨至到了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若連這點也要剝?nèi)ィ梢蔡刮覀冞@些人,沒得生命之精神的途路可走了!……”她用兩手掩了目,像是祈禱;又像是悲泣!

在沉默中,過了有三分鐘的時候。她又繼續(xù)著說:“四海為家的話,至多也不過是句強自寬解的說法罷了!我在八九歲時,不獨有家,而且是個富有資產(chǎn)與快樂的家。我父親是個篤信耶教的人,他從二十幾歲在美洲營那種苦工生活,本來我們那里在多年以前,就有許多人由家鄉(xiāng)中跑到外國去謀生活,這也算不了什么??墒撬麉s不能與別人相比,因為他在外國,什么苦頭都吃得過,他有時說起來,簡直比近人的筆記與傳說,有過無不及。但他在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二十年中,成天成夜的與生命奮斗,他不曾詐人,也不曾為自己的利益,而棄了自己的責(zé)任,因此他竟在美洲的最早的中國僑民中,成了一個資本家。那時他是由在某處,從下金礦作苦工起,一直到他多少有點資本,這都是他耗費了血與汗,一步一步集得起來的,并不是榨取他人的資財與受祖宗的遺產(chǎn)得來的。及至過了四十以后,他方取得一部分的財產(chǎn),重回到故鄉(xiāng)來,將那邊的事業(yè),委托了友人,暫經(jīng)營著。自己重回到二十年久別的故鄉(xiāng)來,那時他的土話,已是很艱難地去學(xué)習(xí)著說。……由此便買了一點田產(chǎn),將我家已頹荒的房屋,重新修蓋起來。后來經(jīng)人介紹,便與我的母親結(jié)了婚。本來我母親,也是個耶教的信徒,是在本地圣靈學(xué)院,——自然是耶教中人所創(chuàng)辦的——中的女學(xué)生,那時我父親早已受過洗禮,本來沒有再結(jié)婚的思想,后來究竟覺得寂寞,而且對于將來,常常發(fā)生希望,于是經(jīng)一位美國的老女教師的介紹,便同我母親結(jié)婚。過了四年以后,不幸的我,便在臨著南海之濱的醫(yī)院中出世?!?

“從此后我父親更沒有再行回美洲的思想,便慢慢地將在那邊的事業(yè)財產(chǎn)全行收回來。除去與朋友們在省城中,設(shè)立了幾個公司以外,便捐貲設(shè)立了兩個工廠,并且獨力經(jīng)營了一所中學(xué)校,在耶教公會中所立的醫(yī)院里,每年也有巨額的捐款。”

“我們那里距離澳門,本來很近。也是個靠近??诘拇笠亍R虼送鈬藖韥硗魃馀c傳圣教的很多。我父親說得一口如同外國人一般的外國語,又曾在美洲多年,對于耶教中的朋友,更為熟悉,且樂于招待。因此我家中,便常常有外國人的足跡,有時在天氣好的時候,我父親還常常邀請禮拜堂的外國朋友,在海濱上開野餐會,共同的娛樂。這種生活,固然很快樂,但在一般人的視聽中,卻潛潛地早已埋下了懷疑與嫉惡的種子?!?

“無論什么事,在不幸的人間,總是可種成深深的潛因。果然一個悲慘的時期來到,那正是個秋日,……因為在前些日子,已經(jīng)傳來了好多可驚怕的消息!是北方義和團,扶清滅洋的那種消息。我也曾聽見說義和團的厲害以及他們那等兇暴的行為,然而我雖然因為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有時懷到意外的憂慮,不過我總以為我們距離北方還很遠,而且在我們那個地方,較為開通些,也許可以無事的。所以無形中,使我的對于意外的憂慮,漸漸地減了下去。不過我父親,卻時常對他那些外國朋友說起來,只有嘆氣!”

“在一個秋天的晚上,我家中吃過晚飯以后,父親領(lǐng)著我到海邊上去撿了一會貝殼。看看那絳色的秋霞,返映著深綠的海水,遂致海上的景色,忽而微明,忽而沉暗,忽而金光閃爍中,從海面的波浪上飛過幾只海鳥,真有難于形容的美。雖是秋天,但在我們家中的氣候,猶如夏日,沒有什么差別。我穿了一身云羅衫褲,在海岸上來回跑的,已經(jīng)被汗沾透。及至上燈之后,父親便領(lǐng)我回來,在我家住房的后面,一所小小的人造的園子中,同我母親相談。”

“他忽然提出一個想不到的事,就是堅決地要在明天一早,離開這里,到鄰縣中去。據(jù)他說,因為接到那邊外國教友的信,是他們因當(dāng)?shù)氐娜诵?,對于他們頗不相安,要請他去,與那縣里的官長紳士們說,想法保護他們。因他們想他的說話,在鄰近幾個縣里,總有些力量的。我母親那些日中,已經(jīng)對于將來很抱不安!又素知那個縣里的人,平素最強悍,而且對于凡奉耶教的人,都有點仇視,所以竭力的勸我父親不要去。但他是性格堅決又是責(zé)任心很盛的人,對于一切的事,凡經(jīng)他決定過的,那是再沒有挽回的力量的。甚至后來我母親哭了,我父親方道:‘一個人斷不要作恐怖的心思!生與死,都只有上帝的知道與予奪罷了!要說到避害取利,那還有我們?nèi)烁竦拇嬖诘貑??況且那里,未必有什么大的危險!……’他終于要去了,我母親后來也只有跪在月光下祈禱的能力了!那時我父親,看著皎明的月亮,指點些月中的科學(xué)的故事,講與我聽。我那時才十二歲,卻始終沒敢說一句話。……”

她一氣說到這里,便突然停止了她的談話,看看天根的面上道:“你剛病好了,我專為來看護你,不料卻說出好多的話來,惹你勞神靜聽!不說也罷,因為以后的事,我至今記起,尚覺心顫!你聽了更容易受激刺!病后的人,是不相宜的?!?

天根正斜倚在椅上聽得出神,見她忽然中止了,便要求她繼續(xù)說下去。她終是不肯,只是低頭,作深長的嘆氣!后來被天根要求急了,便說到明天再說。天根還不依她,她便道:“那末;我另換個題目,講與你聽罷。自然是個有趣味的;而且富有詩意。就是在去年的冬天,你記得那是多么冷冽的個天氣,街道上不是都成了冰結(jié)成的嗎?雪一直下了兩天,到了舊歷除夕那天,積陰的天氣,方始放晴?!碧旄牭健芭f歷除夕”四個字,腦中便迷昏了一陣!覺得當(dāng)他一人偷偷到黃埠去的時候,在早上下了一陣小的雪,穿著皮鞋,走在冰凍的路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來。他看見枯樹的槎枒,亂墳如一些拳頭般排列著,埋在有雪的山坡之下。日光如蒙了灰色的面幕,北風(fēng)吹得耳尖都發(fā)冷。自己立在慧的墳?zāi)股?,也不知是哭是笑,只覺得腮頰上即時如冰住的一樣的難過!那時荒山無人,惟有幾個野鷹,在空中盤旋著。慧的墳上的雪,看去似乎分外積得厚些。那時簡直如同立在一個神游的境界里一樣,一直到了過午,破開層云的日光露出,射到山坡下的幾棵松樹上面,他方倚著樹立了一會,回到家里。因此便病了,直到過了十幾天,方才痊好。這都是永久可以存貯在腦中的印象,痛苦而永不能忘的!這一回聽見她,——看護婦說起“舊歷除夕”的四個字,便引起了這個悲哀的舊影!又如身親歷那個境地的親切與真實!當(dāng)時他只顧去重溫他那悲哀的舊夢,竟不知她所往下說的是些什么話?正在這時,合住的白油髹了的門開了,帶了眼鏡的德國老醫(yī)生進來,于是他被這個沉重的腳步聲,由悲哀之舊夢里驚醒!而這位女學(xué)生的看護婦,也停止了她的談話。

十五

到了第二天,可巧這位女學(xué)生沒有來,來代她的是那天在橋上同她說話的那個活潑而好游戲的她的同學(xué)。天根方由她這位朋友的口中,打聽得出她的名字是蕓涵。

從那日起,一直到了第三天,天根已完全好了。本來就想移出醫(yī)院去,恰逢柏如由城中來看他,便竭力勸他再在院里多休養(yǎng)幾日。那位老醫(yī)生也是這等說法,于是天根也順著他們的話,重復(fù)住下。其實他未曾忘了蕓涵的那篇談話。

第三日那天,柏如走了以后,已經(jīng)快五點鐘了。幸正天長,屋子中還不甚黑,天根在草地上慢慢地走了一會,到屋子中來,正從衣袋中反復(fù)地看一封由家中來的信,忽然蕓涵著了洋式的跳舞的衣服,由外邊走進來。一見天根便喘著微笑道:

“今天無故被密司史拉拉了我去跳舞,這種事在我這幾年中,已經(jīng)不很高興去作了。在七八年前那時,我還沒有嘗到人生之回味的苦況,差不多每天同些外國婦女們住在一起的亂跳,到現(xiàn)在想來,那只不過是一時的興趣的沖動,如今我覺得一切愉樂的事,只不過人類自欺罷了。其實宇宙中的快樂,到底在哪里呢?……”她這時將跳舞著的白鞋,在沙發(fā)上脫去,用塊白手帕子拂去塵土。天根看見她面上滿是潤濕的汗痕,又見從白絲光的襪里,露出雪白的肌肉來,他的心也不免微微動了一動。但這種心思,即刻就成了過去了。他還是記念著昨天她所未曾說完的話,便重復(fù)催促她說道:

“你父親到那個地方去以后的事,是怎么樣發(fā)生的?”

蕓涵現(xiàn)出過分莊重與憂傷的道:“其實呢,不說也罷了!一個悲苦的留影,說出來徒自惹人心酸!”她說著,覺著有點氣壓,便向開放的玻璃窗子外,深深地吐了口氣,回過臉來,注定天根又說:

“昨天不是說我父親到了第二日,究竟坐了帆船到我那故鄉(xiāng)的鄰縣去了嗎?那時郵政,并沒有像現(xiàn)在的通行,自然兩三天,是得不到什么消息的。不過后來,究竟是出了岔子,那里的仇視外國和教民的風(fēng)潮,漸漸不能壓止下來。連那里的官府,也一樣的動了扶清滅洋的義憤??蓱z我那固執(zhí)的父親還努力地居中調(diào)停,后來教堂被燒了,地方的秩序大亂了,可憐呵!我父親便同一位老牧師,……死!……被火燒死!……”她說到末后一句,眼中似乎被淚痕蒙住了,接著嘆了一口氣。而天根同時也聽得發(fā)呆并沒插上一句話。她接著道:

“獨有上帝知道呵!這事是多大的殘忍與酷慘!不幸的消息,傳到我家來,你可想象我母親同我是在什么樣的狀態(tài)里!那時風(fēng)聲越急,當(dāng)?shù)貞蚜思岛尬覀兊哪切┯卸炯谛刂械娜?,都很快意!并且人家見我父親死了,又欺負我們是個在教與孤獨的人家,便對我家格外恨視!還說不定,將來更有什么危險的事發(fā)生。于是我母親忍了無限的痛苦!將我父親從火中運得一副骨殖回來,埋葬了,便帶了我跑到廣州去。因為我母親知道我父親在日,在廣州與人曾合股開了幾處洋行,還可以在那邊得點贏余,能夠衣食。不料人情都是一樣的厲害!及至到了廣州以后,那邊幾個很大的公司,都同聲的不承認(rèn)有這么一回事。有的還說對于我父親不曾認(rèn)識,只不過聞名罷了。我母親對于這等答復(fù),當(dāng)然分外的失望與動氣,便將我寄住在一家外國人設(shè)立的小學(xué)校中,自己重回到家中去,取當(dāng)時的股份契約,想著與他們質(zhì)證。哪里料到我母親去了十幾天以后,帶了病回來。我后來方知道,當(dāng)我母親回去的時候,在家的仆人,都跑掉了,家中除了幾件笨重器具以外,什么東西都沒了。幾個鄰人說是被盜,其實呢,……那也就不問可知了。我母親知道那時正在很危險的地位,即告到官府里,也是沒有一點的效力。而且所有的文契等細軟的東西,都失了,將來的生活,更無處計算,因此回來,便病得日見沉重!……”

天根愕然起立道:“竟有這等的事!”她又凄慘道:“正多呢!”

蕓涵仍是自然地往下述說:

“多么悲慘呵!同時我母親只有一個兄弟,又遠在北京作小生意,誰能替我家去申訴冤苦?而且誰能慰助我們?還幸在省城里,有幾個外國的有學(xué)問的婦女,知道我家的不幸,便將我同我母親收留在婦嬰救濟院里,并且說待到我母親病好之后,還可在個女學(xué)校里找個位置。但是痛苦之箭,已經(jīng)深深地射入我母親的心里。她那時雖不過才三十多歲,但也何曾經(jīng)得起這等磨折!病的一天加重給一天,由救濟院移住在醫(yī)院里,她每天只是喊著心痛,神經(jīng)也日見衰弱,有時吐了幾口痰中帶出來的血。我也隨我母親在那里,那時我真如同陷入惡夢的迷途中去的一樣。當(dāng)在那個凄清之秋夜里,即是她臨死……的前三天,對于我所說的話,我至今一字也不能忘卻!并且永遠地深深鐫在我的心里!那時候正在夜半,她在電燈下,對我敘述她幼年的事,與同我父親戀愛的由來,以及囑咐我,……對于我將來的懸念與希望。她喘著,在她瘦陷的面目上,現(xiàn)出一層將盡的浮光,微紅的浮光,最是痛心的幾句是:‘我在人間依托了上帝的佑護,在我二十歲以前,我曾沒有過愁苦的種子,種在心里。而且我也沒曾發(fā)生過結(jié)婚的思想,也曾沒有如一般少女,了解戀愛那種道理。那末,確切的,直到后來,經(jīng)人介紹與你父親結(jié)婚后,才知道愛的意義。將來,……不久,……但我只有你在世界上,也只有你是我最有關(guān)系的一個!你將來總也可達到那種時期的,的確不容易去說。人總是聽?wèi){上帝的支配!我們不慚愧地說,絕無一毫能力的!你從此以后,在這廣漠的世界里,自然成了一個孤獨的女兒!我生活了將近四十年,我自來沒敢對著一切的生物,有過咒詛與恨憤的思想!但現(xiàn)在,我雖服從人類是善的學(xué)說,但我才明白人是應(yīng)該要去吃苦的!我不敢恚怨人們的無同情,我只懺悔我在世上終久是有罪惡的,所以才落到這個地步!你呢!……將來正遠呢!可是也或者不長久的生命,也同我一樣!被上帝的召回。不過你的生命之花,切盼你不要再自行蹂踐了!我知你的聰明,比你父親還好,只是從此后,你一個人如輕塵一般的落到密布的世網(wǎng)中,正不知有什么事在黑的前路上等待著你!我自然是將要歸去的人,不能預(yù)先替你作什么計劃,現(xiàn)在呢,我更不知道什么是悲觀與痛苦,但我所希望于你的,你,……不幸的女兒,對于人間的罪惡,總要努力地為自己為他人去作洗滌的工作!……’她沒有說完這幾句話,便不再繼續(xù)說下去,強自支持著,倚在我的肩上,祈禱了一回,就頹然的臥下,便昏暈過去了!……哦!什么事,什么都過去了!我,……我親愛的母親!埋葬在城外的林里!直到現(xiàn)在,那故鄉(xiāng)的父親藏骨的土堆,與我母親的墳?zāi)梗惺沁b遙的隔離著,惟有每日的珠江的波痕,可以作他們的死后通達消息的用處罷了!……”蕓涵說到這里,并不哭泣,只是莊重的對著窗外,已近黃昏的遠色凝思!末后她又說:“至于我后來呀!那等遭遇,那三年中的苦難,簡直不是夢想可以知道。我早已立誓不再說出,我只有苦痛的感謝人間,對于我的待遇與感化罷了!……自從那等苦難的經(jīng)過之后,我迷蒙的心,也放開了一絲的光明,上帝的光,竟然圓滿的照透了我!你以為我不是每天很沉靜而快樂嗎?這或者便是上帝的啟示呢!因為我已可說完全了解人生的苦樂,都是欺騙的東西!我不敢說我是超人,但我也總不容易再教人間的迷網(wǎng)來掛誤了我了!”她說到這里,便不再言語,只從暈濕的眼波中,對著窗外的黑暗注視著。天根也正推測著她是遇到怎樣不幸的事,忽然聽得東邊學(xué)校的飯鐘,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懥似饋?。蕓涵方轉(zhuǎn)過身來,用手替他將室中的電燈旋明,并且說:“我那大篇的傷心的經(jīng)歷,一時也說不盡,我曾有一個本子,專記我那時慘苦的經(jīng)歷與感觸,明天我可以帶了來,給你看看。但你不可再告訴第二個人知道!我相信你尚是誠實的少年!……”她不等得天根的回答,便匆匆的走了。天根由窗外的藤蔭下,目送著她的白衣,遠遠地在黑暗中看不見了,方才坐下。

這半夜中,他簡直沒得安睡!

天氣煩熱得很,他將窗子開了一半,將電燈扭滅。沉靜地外望天上的星星。月光還沒有出來,在銀河左邊的幾顆成不等三角形的星,一閃一耀的,在夜中似乎暗笑。醫(yī)院中住的病人,原不多,在半夜中更形寂靜。天根在冥渺的朦朧狀態(tài)中,覺著自己的心感,也沒有喜樂,卻也不感到悲苦,只是虛寂的可怕!有時對于自己的前途,似乎懸在浮空的樓閣中的縹緲,忽又記起母親在家,當(dāng)更覺寂寞!這時想已同了兩個小的妹妹,都在睡中,也或者正在燈下為兒子作夏衣呢!他反復(fù)地總是不曾安睡,又替蕓涵,想她奇怪的身世與悲慘的命運,想一會她是怎樣的結(jié)果。更不知她說與我看的那本記事冊中,更有什么奇慘的經(jīng)歷?他忽然自己反想道:人不過就是這樣,什么結(jié)果呵!誰曾知道?自己尚懸蕩在云煙中呢!然而他想到這種無可如何的地步,反覺得心里有點作痛!對于將來,曾加上一重深的恐怖!直到醫(yī)院門前的大鐘,打過三點,他方迷亂的睡去。正在夢中,卻覺得似乎有個人搖動他,反身看去,原來就是柏如。

柏如穿了一身灰色的洋服,面目上極為欣慰!他一邊催著天根起來盥洗,一邊卻跑了出去。

及至天根盥洗完后,還不見他回來,心里卻很奇怪。正在納悶;忽然看見柏如又走進來,后面還有好幾位女子,近前一看,方才看清一個是柏如的妹妹,一個是蕓涵,那一個穿了紫色的短衣的,就是蕓涵的同學(xué),而未曾看護過自己的。

天根這時,才想到這天是個星期日。

十六

自從天根病好以后,雖在學(xué)校上課;卻住在柏如的家中。因為這是他聽從了柏如的勸告。天根也將自己病后的情形與柏如家中熱誠招待他的好意,都報告與他的母親知道。并且在他的回憶的記事冊中,有一段記載他接到母親復(fù)信以后的歡喜!

由省城中寄我家的信,三日便可達到,現(xiàn)在剛剛有六天了。自從我病后,寄信于我母親,今天晚上剛剛收到她那封掛號的來信。這是我這一個月來第一次使我分外愉慰的事!誠然,蕓涵的誠懇與柏如家中款待我的真心,我自然是永不會忘的!但那種愉慰,與我母親的來信比較起來,便自不同了。我不是輕視人間可寶愛的友誼,但我母親從我七歲起,從我可憐的父親死去以后,她是怎樣的辛勞恐怖地撫育我!我一天也沒曾離開她的膝下!在我出來讀書以前?!夷赣H這次來信,劈頭一句話是:“現(xiàn)在我比從前的心,放開一大半!”自然這是因為我在一個有友誼而安樂的家庭中住居的緣故。可是她又寫道:“你的病現(xiàn)在好了,我在前幾天終是不能安眠,你兩個妹妹,又是一個喉痛,一個卻生痧疹,現(xiàn)在方完全好了!”這幾句話使得我讀過之后,便將淚珠滴在上面。我不敢完全相信人間沒有“靈感”這兩個字,一般人都對于親近的人的遠遠地感應(yīng),嗤為迷信,其實所謂耳鳴神亂,未必沒有真正的靈感相應(yīng)的作用在內(nèi)。我常感覺到一般少年所不相信的道理,也許我是太疑惑,不過我究竟不信人間只是物質(zhì)的作用。靈的饑渴,與飛動,是不可漠視的!我記到此處,我便哭得不能再寫了!因為在愉慰中忽然觸起一段舊事來?!?

慧呵!你現(xiàn)在早已棄了我,并且棄了我那寂寞的母親去了!但我因為想到靈感相應(yīng)的事上,不能不含了淚痕來記你!當(dāng)我去年在學(xué)校時,那正是舊歷的中秋節(jié)過后的幾日。你不是曾有一個信寄我說;……在中秋之夕的夜里,你出來到院子西偏的廁所中,忽然看見我穿了淡藍色的夾衫,與青的馬褂,匆匆地由外院中走來。你不是取了一支洋燭,在手中,你當(dāng)時驚且喜悅了!便回過頭來喊我。哪知你所看見的我,頭也沒回的走過了去,你當(dāng)時便迷惘了!立在石階下,將燭也掉在地上。及至胡媽走來,你方醒悟過來!……便將這些事告訴我,那也真正奇異了!我計算你在半夢中見我的那一個秋節(jié)之夕,我正是穿了那身衣服,并且那一晚上曾被幾個同學(xué)勸著飲酒醉了,還作了許多奇怪而留戀的夢。的確呵!我本來想告訴你知道,末后又想恐怕去信多了,家中人再取笑你,況且你還囑我不要去信。因此,……哦!究竟我沒有再復(fù)你第二次信。及今想來,倒反是你一去再不能喚回了!……我在這時,記這段回憶,正是無聊的心情呵!我在那幾天病后,夜夜夢中總仿佛見你,你多半是倚在樹后偷笑。園中的迷藏之戲,終沒有捉完呢!我更從何處捉來?……

這段回憶,是天根抄在他那東洋紙本子之中,而曾為他的朋友見過的。

天根到了柏如家的第二天,蕓涵就從郵局將她那篇用毛筆精抄的小冊子寄來,天根便帶在懷中,一直到了晚上,關(guān)了窗戶以后,方打開細看。原是個白紙有三寸長的小冊子,卻用粉紅色的絲線打成兩個巨結(jié)釘成。頭一頁有紫色的四個小字,是《劫后瑣記》,寫的雖不十分方正,但于筆下,見出是個極秀麗的筆姿來。及至他打開看時,有一篇敘言,是文言作成的,也是用紫色寫的。

此予二十歲以前之小史也,曰史誠不似,但此亦名耳,夫何害。此八千余言中,有淚痕,有血漬,有白雪之心,有荊棘之路,是皆予之所曾經(jīng)者。及今記之,有類在風(fēng)雨之下,與良友談冒險事。徒忐忑于中,不敢復(fù)作重經(jīng)之想!實則予已無此重經(jīng)人間患難之勇力!予非敢有怨于世人,但予苦孤獨耳!如弱草之被欺于秋風(fēng),飄根正不知植于何處?自予父予母相繼逝后,予歷數(shù)所經(jīng),殆難為人告,予不欲向世人復(fù)仇;予惟自向上帝之心中,作深沉之懺悔耳!已矣!將茲一冊,豈足為予之悔書耶?……

下邊似乎還沒有完結(jié),但亦未有字了。天根也覺得她這篇序言,全是一種悲苦過分的話,正不如往后讀去。及至在燈下檢閱這本冊子中所記的,卻不盡情都是說述事實,中有些詩詞,又有一部分的隨感,其所記的事實,都是隱隱約約,不十分明說。天根用半夜的工夫,一氣讀完,方才明白蕓涵的身歷的苦難,真是沒曾料到的!她的確曾忍受人間所施于女子之中的最大侮辱!天根從那些隱約的字中,仿佛知道她曾在教會的中學(xué)校卒業(yè),而作過一個富商家的家庭教師。后來色情狂的富商,竟偽作忠誠,又借藥力的脅迫,使蕓涵受過一種莫大的侮辱!同時她在教會中學(xué)校時,卻有個待她最好的男教員,平昔是個放浪而好武的人,他曾間接對她表示過戀愛的意思,她終于拒絕了。不過自從她作了富商的教師以后,卻也不斷與他會面,好在那個教員,也并不以她的拒絕為意。正在她那個被侮辱的事件發(fā)生之后,她當(dāng)然氣憤得要自殺。還幸得了幾個女友的忠告,便到別處療養(yǎng)去了。這個消息,不知當(dāng)時那位教員先生,怎樣知道的?后來他竟將那個富商用手槍打死,及至警察及許多人去追捕他時,他就跳到江中死了!這段事實,是天根從那本《劫后瑣記》中,湊集了許多事實,經(jīng)過自己的聯(lián)想與揣測,方才明白是這么一回事。由此他對于蕓涵那種高尚的人格,與堅定的情操,更為佩服!而且敬畏了!過了兩天以后,他就將這本書,不附一字的郵了回去。

從此后,天根偶有機會再遇到她,卻更加崇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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