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 昏

淚與翼 作者:王統(tǒng)照


“媽……你這會清醒了一點吧?這兩天的咳嗽似乎輕快些,今天一個整天沒吃東西,叫張媽給你弄點藕粉……吃吧?——”她說的話極清楚,極柔和,然而在窗外的朔風震蕩中聽來,卻是顫顫的可憐與失望的音調(diào)。

“嗄!……喝不……喝,……不中用……了!”在土炕上一疊堆的被褥中間,這苦難的,經(jīng)過無許的折磨的老婦人仿佛拚命似的,哮喘著答復出這幾個凄弱的字來。

一間不很大的套房里,日落后黃昏的微光也射不到,只從油紙的木窗中現(xiàn)出一格格的白光來。屋子中還沒點燈,一切的東西都似被罩翳在黑暗的命運的幕下。靠北墻,這個磚砌的土炕占了有一半的面積。炕前東壁下一條油漆褪色的長抽屜桌子,上面全是零亂的物品,沒有蓋的點心匣子,梳頭用的木盒,藥包紙縱橫的散疊著;正中尚有一個立方形長匣,內(nèi)中供著一尊燒磁的觀音。她是純白無污的,從大火中陶冶出來之后,帶有她那結(jié)實的善心,原預備專供人家香花的供養(yǎng);卻不料為了善意的犧牲,為了人家朝夕的崇奉,她的純白都被座前的香煙熏得烏黑了。所以在這初冬的黃昏中,也見不出她有一點點白色的象征色出來,只是靜默地似在替這多苦多難的女主人流淚。觀音座前的錫燭臺雖照常有兩枝紅燭在上面,然而非到一定期間是不能點的。屋的南面一只半舊的木櫥,櫥上的鐵鎖大約是銹澀了的緣故吧,從窗上透過來的尖風吹動,便有粗澀與啞聲,作微嗚的古老地嘆息。一張鋪了變?yōu)閼K綠色舊桌毯的老式方桌,上面幾乎全是食品的陳列,藥碗,罐頭,各種粉的紙包,竹筷子,長把的磁匙,都似等待命令似的疲憊地息臥著。方桌與土炕的中間,生了一盆柞木的炭火,雖是古銅的火盆,卻沒有雕刻的火盆架了,只平放在磚地上面,時時聽到火星爆發(fā)的聲音,與外間墻上所掛的從來就打不對點的俄國的古鐘,搖擺出沉濁的聲音相答。一種是古舊的重澀的長嘆,一種是輕浮的急烈的爆舞。

這是屋子中一切物象的陳列,也是他們各人命運與爭斗的顯現(xiàn),然而這多苦難的老婦人是在這樣的時間中,要強忍著含淚的微笑而去嗎?

當為劇烈的哮喘所苦的老婦人同她遠來的女兒說那幾個字時,恰好帶了破棉絮的門簾一動,進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仆婦,并且她一手持著一盞高座的煤油燈。她在意地進來之后,便向在炕的前面橫坐的少婦道:

“周姨,……老媽怎么樣?還吃東西?我弄去?!彼f時,將油燈放在觀音座的前面,向床中眨了一眼。她看見那個瘦黃的病臉在高枕的中間,向里臥著,張口喘動,她便向少婦的耳邊低聲道:“看樣!這三天的限期,……周姨,你可以不誤了!老爺?shù)姆愿?!……看她老人家這樣兒!……”

床側(cè)的少婦兩只秀眼不知是為了幾夜的失眠,也不知是為哭泣過度的原因紅紅的高腫著。一手握住老婦人蓋的被角,一手遮著前額,聽了仆婦的冷語,似乎如沒曾聽見似的不做聲。

“你還是打一碗藕粉來,……薄薄的!”少婦幽咽的語音說。

狡猾的仆婦應了一聲便踅出去,臨出套房時又向床中眨了一眼。

觀音在油燈的白光下更顯出她身上的污點來?;鹦侨栽诒抑?,仿佛少年的活力的迸躍。而病人的喘聲如曳鋸般地,似乎一上一下的痰塊全在喉嚨與胸腔中搏戰(zhàn)。少婦驚得不復低頭愁思了,她爬到病人的頭側(cè)慢慢地捶著病人的脊骨。老婦人睜開兩只直直的眼光,同時用右手揮舞著,似乎要微微坐起。于是少婦戰(zhàn)戰(zhàn)地將她扶起,病人大喘著,又緊合了雙目。少婦試她全身都在痙顫,同時自己的雙手也似失了知覺。病人一陣急喘,意思要吐嘔了,少婦遂用肩承接住她的后背,從炕的一頭取過一個錫碗來,放在病人胸前。即時病人便從胸腔的深處吐出了一些白的,紫的,稠硬塊而帶有腥氣的東西。接著她便倒了下來,喉中也不大喘了,而氣如游絲似的僅僅可以聽得到。

少婦就是那個人家叫她為周姨的也嚇呆了,端著這一錫碗的吐物,再沒有細看的勇氣,她放下它在枕頭的一邊。望著她那無望的母親簡直不知要怎么辦了!

這時已經(jīng)是黃昏后了!風在紙窗外哀厲的呼號,人在重棉被下奄忽的微喘。周姨癡對著她母親枯黃的面頰,甚至手足都發(fā)顫抖,而多情的觀音在木龕中是微笑,是在嘆息?

這么沉寂的時間,幾乎過去了兩個鐘頭。那碗做成的藕粉在長桌上已沒了熱氣,而火星在銅盆中爆聲也漸漸地輕微了。那位跟了周姨來的仆婦在外間床上發(fā)出粗猥的夢話,似乎在夢中有無限的異??鞓肥顾饕至舨蛔〉纳胍鳌T陲L號中,還聽到外庭中馬子在嚼芻草的聲,似是等待主人明天的行程。

然而在一切的聲音中,床上的病人微微轉(zhuǎn)側(cè)了,發(fā)出沉澀的噓氣聲來,而且重行睜開了她的近乎直視的老眼;并且用左手握住她女兒的右手指。周姨這時似從悲望的淵中躍出,便小心地發(fā)出顫音來問她“吃?……痛不?……喝什么!”老婦人都搖搖頭,末后僅僅用磁匙順著口角飲了一點梨汁。不過她的精神似已經(jīng)恢復了,清醒了,又似乎已經(jīng)空其所有了,獨余下這一點人生的回光向她的掛心的人從心底下告訴出她那蝕心的言語。

冬夜的夜半,這一所賃屋中呻吟著孤獨的母女的傷心話,即使耿耿的明星聽來也應垂淚。但這是詩人的語句,而她們卻是世界上無告的被蹂躪的悲劇的主演者。

“媽!……你只是這樣就好!剛才……可不嚇死人呢!……”周姨嗚咽著說。

“咳!……不必說!……”老婦人眼淚已經(jīng)枯干了,她內(nèi)中迸發(fā)的火焰早已將一切燒燃,幾乎沒有一滴淚痕一口唾津了?!霸旎?!……你,……也不用哭,……早是應該,但我究竟誤——誤了你!可是我哪里想到……他?——”她用力說到這里,又是一陣急喘與痙攣?!八沁@么,狗……一樣人!……命么?……”她似乎有無限的悲痛,懺恨,與哀憐的話,可惜到了這時不能多說了。

周姨趕快地接著道:“沒有的事!媽!你放心!……他這兩年對我?!液玫枚?,我也樂得清閑,他有了人,……更好!什么事?命呢!媽!……好,你養(yǎng)病要緊!別提起,……我是什么都安心!……我的脾氣媽是知道的!……還有忍不了的!……病好呢!”她在心頭上強咽下多少淚痕,兩只秀麗而悲哀的目中,淹滅了無窮的怨火,說了這一段話。老婦人也似乎彼此知心地苦笑了一笑,又閉了眼睛在喘著休息。

一會,她又睜開眼道:“夐兒……你明天還不回……去?不是,……他姓趙的限了你三天的期!”她說著似在很平靜的狀態(tài)之中,然而她那最后的怨抑也全從她這無力的呻說中流出。

“要什么緊!……媽!他現(xiàn)在不是又有了那個娼女嗎?說是三天!……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況且他的老媽子,車夫,聽差都在這里守著,……還怕我‘跑’了不成!……”

“我想,……也許吧,有那一天,……你!”老婦人這時似是將人類的最深秘最奇怪的智慧從空空的心中提出了!她這時反而目光炯炯如同一位女先知的狀態(tài),說出這樣她平時想不到也說不出的話來。

“往哪里‘跑’?媽!這會好些便說笑話了?!敝芤淘谕纯嘀袕娦χf。

老婦人這時在靜夜中似乎將痛苦的軀殼丟棄了,惟有運用她那隱潛的理智評判一切。她對于這樣苦冤的世界都能忘卻,就是她的唯一的親人,——她為人奴婢的女兒,也不大有很沉重的系念留在心頭。她所不忘的,只有仿佛冥冥中的威權(quán)者的因果的執(zhí)行!從古老的傳說,與信從中得來這樣渺茫的觀念!在一個垂死的老婦人的靈府中若有預報一般的靈警,與報復的慰悅!這將行長去的信力。比人間任何力量還要堅固,深入。所以她并不急切回答她女兒的話,只手指抖索著干咳了一陣,卻將無神的眼光落到被香煙熏黑的觀音像上。她并不希望她有什么法力能從人生的末路上救苦救難,她似乎相信她是人間怨毒的報復的主持者,能以實行因果的必應。這片刻中是一個人心變化的嚴重時間!她呆看著這常是微笑的磁像;她女兒呢,又從紅腫的眼下注望著這枯黃的母親的臉。

“不要害怕!”病人的言語不知如何卻有力而清楚了,“天爺!將什么事都安……排定了!我看不見,……卻應在你,……身上呢!……趙!……能有好處,我也愿意!你,……好恐怕觀音她不許……呢!”這樣近乎病狂的言語,似預言又似夢話,使得她女兒感到心房都顫栗了!然而病人又躊躇了一會,又是一陣抽咽的大咳,雖然她面部上表現(xiàn)出胸中無限的痛苦,然而她的精神上到此地步似乎解放了一切了。她重復由女兒的臂上躺下,閉了眼哮喘著,而一塊塊的痰飲又在她胸喉間動作起來。

這位被人稱了一年的周姨的少婦,蓬松了頭發(fā),在燈影中直是覺得無論自己的靈魂與身體全在變相的地獄之中了!她知道受盡了苦毒的老母已經(jīng)到了末日;她也知道她自己從此被所有的人遺棄了!她反復想著老母的奇怪話,她一面記起在那巨大的房宅中的可怕的人,還有那終日與她為敵的新來的年輕女子。眼前只是黑暗得茫無邊際!一陣昏暈,她也倒臥在土炕的外側(cè)。在火星流耀之中,她誰都看不見,只有一個青年的軍人穿了血衣,面目已經(jīng)殘缺了,在她眼前跳舞。她如在夢中似的便驚哭著喊“阿弟!阿弟!”她覺得自己的周身也滿了血花的污點!恰在這時,窗外一陣急風吹得滿院中的零物大聲響著,而老婦人在急促的抽咽中霍地張大了眼睛,如失了知覺一般,從變了紫黑色的嘴唇里迸出“你,……阿弟!……”,三個字,同時用她的枯瘦的手指揮動著。而有一陣大風從窗欞中透入,連棉簾也揭起了,而長方案上的觀音木龕也突然被風吹倒。

周姨是嚇得暈過去了!而老婦人口角上冒出了最后的血水,她的眼急睜開又重閉了,只有留在她胸中的氣絲尚在微蕩。

已過夜半了,一切都在黑暗的色與呼號的聲中沉靜著。

什么事都完了!又過了三天之后,等待豪家的差役們做好做歹將這老婦人的尸體草草地埋葬之后,將這所租來的房子退了租,于是周姨在哭痛與病暈之中又被他們用車馬將她拉回她嚴厲的“丈夫主人”的家獄中去,當她被兩個仆婦架到車上去的時候,她還看見那倒下的磁觀音仍平臥在長桌上,誰來管這小偶像呢?她本要取去,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得眼看著為鄰家的小孩子拿了作玩偶去。

她對一切已經(jīng)丟棄了,更何在這些小小的東西!她坐了車子在豪奴與仆婦的監(jiān)視中,送回武專堡去。

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小河流中急雨后的水聲,激迅地從碎石中間流過,淙淙潺潺,仿佛如音樂般地在小山里的澗中,水邊的鳳尾草,正在開著淡黃色而上有紅色斑點的小花,由石中激迅地流過的水珠,細碎的濺在花上。在淡紫色罩住的陵阜中間,花下的露珠映著初昏之星的明光,放出一種晶明而奇異的象征的色調(diào)來。南風散布著雨后山榆的小花的芳香,在清淡的黃昏中,彌漫了陵阜下的曠野,黃昏的水聲云影,與山間的草木的香氣,濛濛的大氣中間,微明的星,都似方才來到的山中晚間的來客。一切正沉寞著,忽然有一種啞而吃力的聲音,突由澗中小河流的流水旁的石道中發(fā)出。

在鄉(xiāng)村中聽熟的人,便知道這是農(nóng)民手推的獨輪車聲。

獨輪車是農(nóng)民的一種特別用具,能夠坐人,能夠載一切的物件,而且是在田野中惟一無二的交通器具。在這個美麗而景色很奇幻的小山的澗旁,一個五十余歲的農(nóng)夫,很遲緩很吃力地將輛獨輪車由犖粗的石道上推過。在黃昏中,在這渺無人跡的雨后山澗中,沒有人可作推車的農(nóng)夫的伴侶,只有流水聲與道旁青草中閣閣不住的蛙鳴。

那不是帶有神秘的一點景象嗎?黃昏山中的農(nóng)夫,推著載了他的命運的獨輪車,走在山道里,仿佛是如古代的圖畫。這或者為詩人見到,可以作一種好詩的材料。而這個圖畫的內(nèi)心中,卻包含了無數(shù)痛苦的脈絡。已近老年的農(nóng)夫,已從太陽銜山的時候,忍耐地咽住了滿腔的辛苦,肩上絆起粗麻的車繩,用了他血管突起的膀臂,推著他的車子,也可以說是推載了他的未來的命運,從人生的途上,如按照定序般地走了半日。星光不能慰安他的煩憂,花香不能引動他的清涼的感覺,在暗薄的夜氣中,一步一步的穿過,這如同螞蟻銜了些微的食物,而身與翼上已經(jīng)受了傷痕,然而還是努力的歸他的故巢去的一樣。

夜色仿佛帶了無窮的疲倦來,送與一切的人一般,又仿佛如帶有毒氣的風力,從四圍里盡量的向那個微小的,可憐的,為命運——也可以這般說——所驅(qū)迫的小生物,包圍著如魔鬼的密網(wǎng)一樣,從生命墮落的海中來捕捉他?!魉募毬暎茸阋鹑说陌蚕⒌母袆?,花香也迷戀地伸展其誘人的魔力,一切一切的景物,都是如作了這個山道中獨行而無伴的農(nóng)人的仇敵。

疲倦越發(fā)盡量地引誘,而且是壓迫他,他終于屈服了在澗旁的石道之側(cè)。

星光亮亮地獨對著疲倦的他,仿佛微笑般地安慰他,其實這個可憐而命蹇的老農(nóng)夫,心中滿貯了單純的悲哀,體格上重載了苦痛的擔子,已經(jīng)使他對于這美麗而奇異的黃昏之景,不能作欣慰的賞鑒。但他也有他的樸直的見解,由自然中所反感起他的迷惑而悵惘的真誠感念。他在暮色蒼茫中,將所推的獨輪車,側(cè)放在有層層暗影的碎石上面。他也坐在小澗流的岸邊。黃色的短發(fā),并且已是半禿了的頭,沉重的落在兩肘中間。他并不樂意去看一切的黃昏的山中景色,與藉此他可去幻想到的無際的帶有詩意的思想,他不惟不能,而且生活的實質(zhì)的迫壓,與惡劣運命的引誘,使得他絕不復雜的心意,也頓時混雜起來。在這星光之下,亂流的水聲中,使他想到這一日里的恐怖的經(jīng)歷。

他想到在今日的未明之前,即載了自己的女兒,由他那人口最稀少的村落中走了二十多里的路。那時他那十五歲的小女兒,微蓬的鬢上,帶了兩朵細小而不甚逼肖的紙花;穿了兩件藍色的粗布衣服。她的父親便把她由從未離去的家中,推載了去。他們一起由迷濛的曉霧中,伴著吱啞的輪聲上路,這是多么悲慘的別離呵!母親病在床上,時時發(fā)出呻吟與不可長久忍耐的呼聲。小弟弟,——剛剛六歲的小弟弟,赤了遍涂著泥土的光腳,在門前的草地上跳來跳去,并不知這是怎么的一回事。她幼稚而活潑的心中,也第一次嘗到而且恐怕著這等悲離的味道,與將來的境地。她不忍離開自己每天灌溉的小小的花圃;也不忍拋去自己在幼小時與鄰家的姊妹們辛苦次第所制成的玩具,在她與父親出發(fā)的時候,恰巧門前的白楊樹,為曉霧罩住的枝上,飛來了二三只啼曉的小鳥,吱吱啾啾的鳴著。由突然而來的清曉的啼聲,引起她數(shù)日中貯藏的悲哀!于是她開始倚在槿條編成的籬笆上哭起來。小弟弟過來牽引著她的新衣,她也不管為他帶著泥的小手所沾涂了。

后來在無人的道中,父親沉默著,用自己的膂力載了自己慣養(yǎng)的女兒。送入鄉(xiāng)間紳士的門內(nèi)去的道路,本是清潔而正直的道路,但在他們覺來,這條路中似乎都露出惡毒的利牙來等待吞嚙他們。其實他們只有等待那些利牙來吞嚙罷了,除此外,并沒有反抗與防御的方法。

她嫩弱的心中,雖是充滿了初次嘗到的別離的悲感,其實她對于她的未來的命運,尚未曾計想得到。的確也不是她的思力所能尋思得及。有時她吸著清晨微風的爽潤,與聽到山中流泉的聲音,反而能助長她的新鮮而富有女性的感覺,反將她的初起時的悲苦忘了好多。但她的父親,卻從老而疲乏的腳步下,一次一次地變成悲苦而遲緩的步驟。及至走過半日,達到他們所不愿去,而不敢不去,且是不能不去的那個可怕的黑色鐵門之側(cè),——用土與石交雜筑成的堡壘之下。在他看去,一個個的堡壘上的炮眼,仿佛如要將他同他的女兒吞吸進去一般。他們被領進這所古舊而斑駁的堡壘之門以后,第一個使他畏服而顫栗幾于不能說話的,便是那堡主的冷峭而胖重的嘴臉,與那一叢幾乎全掩了上下唇的黃色胡髭。幾句話談過——幾乎是命令——之后,他那自初生嬌養(yǎng)而且曾受過質(zhì)樸的農(nóng)家教育的少女,含了不敢大聲哭泣的眼淚,隨了個丑陋而花眼的老媽子,走進如同囚獄——自然這是他的感想——的房子中去。

一幕悲劇的開始,莫是將第一幕的帳幕落下去。堡主——黃胡而狡猾的老地主,他用憎惡而冷冷的言語,吩咐忍了饑痛與割了肉的老農(nóng)夫回去。而且堡主交付他一張大字的縐紙,卑夷地仿佛說這是他的特典了。然而衰老的農(nóng)夫,原不曾認得一個字,只看見他女兒的淚痕,卻遮滿了一點一畫的黑字。而在他的耳中,仿佛還聽見女兒細聲的啜泣。

一紙的書,僅僅是從黃色須髭的鄉(xiāng)紳手中交過來的一紙書,便把一個鄉(xiāng)居慣了的天真純潔的女孩子,送進那所古舊而威嚴的房子里去。然而老農(nóng)夫卻獲得了一年租稅的蠲免。

他獨自坐在水澗旁的石上,作一日的回想。衰老而慘淡的心中,充滿了雙重的憂樂!他計算著今年佃田中的收獲,如果秋后不下過度的雨水——幾年來,每到秋天都是由荒旱變成水潦,——又有例外租稅的蠲免,那末,今年的冬日,可以不至再向旺村中張利手家中借債了。但是去年的利子錢,今年還有一半未曾交上,卻如何交付呢?一個女兒走了,連編發(fā)網(wǎng)的人,也沒了,一年中所得的女兒手指上辛苦的小小入項,也沒有了,本來數(shù)十千文,是最小數(shù)呵,并不夠他們一年的煙火的零費,但在自己卻是一大宗的補助。他想到這些事上面,不禁又將方才被慰安所壓伏的遠慮,重復提醒起來。他將蒼白色發(fā)的頭,無意中向沉冥如在睡中的四圍景色望去。他開始覺到有重量的濕氣,將他壓住,頭上仿佛如有錐刺的一般痛。星光雖尚明亮,但在他看來,已是很模糊而黯淡了。

一個思想從暗中打過他的破碎的心,是遠隔十數(shù)里的家中的病婦,與方及六歲的小男孩。

于是在夜色蒼茫中,獨輪車的聲音,又吱吱啞啞在水澗邊的石道上,發(fā)出沉澀的響聲。一直將曲背而無力的老農(nóng)夫,與他幾乎日日不相離的器具送到遠處的迷霧中去。

原來在山道旁邊,老農(nóng)夫所想到,而且是在心中深深藏住的那所巨大的土堡,是他的地主,而也是左近最著名的趙五爺聚族而居的地處,也就是所謂周姨回去的武專堡了。趙五爺是這幾個小的縣境中的最著名人物,因為他的厲害的父親,是做過一世最足令人畏懼的訟師生活,在他本身原是生長于一個冷酷陰狠的家庭里,到后來他更不知用何方法,居然成了個新地主。而且在這幾個小的縣邑中,作了個有名的鄉(xiāng)中的紳士。他也同一般在外面的顯達的人物,有些連絡,因此他所住的古堡壘,便重新建筑起來。為壯觀瞻與防御反對他家的人起見,建筑的分外堅固了。

因此這所武專堡的名聲,便將左近的浴湖的名稱,漸漸的壓了下去??蓱z那個最是為四方的人士所稱道而景仰的,出生詩人的名地,且是山光與湖水最清幽的地方,已是漸漸的頹廢與湮滅了。只有這所新建立起的堡壘,是莊嚴而雄壯。而它的威名,也足以震懾得住左近的人們。

當遠處佃種的老農(nóng)夫,在冥迷的山道中,抱了滿腹的沉憂走過的時候,又隔了些日子,這所威嚴的堡壘中的主人,正自在他的客廳開晚宴。那所舊式建筑的客廳,正坐在他的巨大居宅的東南隅,那自然是舊的形式的。主人趙建堂,穿了簇新熟羅的兩截紗衫,仿佛自能表示其風流般的,用右手作無次序的搖動他的微帶黑色的羽扇。映在燈下,可見出扇柄上的白象牙的細紋上,雕刻了幾個小而端齊的紅字:“愚弟硯齋謹贈?!庇谑欠菜埖降漠悩拥馁e朋,都對于他的牙柄的羽扇,起了充分的注意。而且可以由幾個人的眼光中,能看得出歆羨,自嘆,與卑怯的意味來。因為所有的來賓,都知道硯齋是縣長——現(xiàn)任的縣長的別號,既然卑詞的稱為愚弟,又贈送這等貴重的物品,這種弦外的樂音,他們也足以聽明其中的消息了。

巨大而方板的客廳中,充滿了酒熏、淡巴菰及蘭州潮煙與多數(shù)人所發(fā)射出的特異的臭味。他們的談話,往往同痰沫共同交互著來往。雖也有極時式而美觀的痰盂,但在他們的心中,以為與書架上面所陳列的整齊而曾未一動的書籍,是一樣的功能。有時一個的痰沫飛到別一個的眼皮,或胡髭上,然而他們并沒有一絲的抗力與憎惡。而亂的喧嚷的呼聲,卻因此更加高昂起來。

在果皮與瓜子皮狼藉的地上,在酒味熏蒸與呼聲的中間,在許多老少的來賓的眼前,趙建堂仍然保持著他的冷酷而自傲的態(tài)度。有時在眾人的爭論紛呶中間,他往往隨意加上:“可以”或是“不”,“笨貨”,“無恥的下流”的冷嘲與許可的話。每當他一句簡截的話說完之后,大家都不約而同的靜靜地一二分鐘。不這樣仿佛不足表示說者的尊嚴一般。

門外滿院的花香,本可由窗上細紗的孔中透過,但何能與酒氣及汗的臭氣相抵抗呢?因此大的室中,只有這等氣味,與無秩序的醉中嘩呶的聲音。

“一樁新聞呵,我那西鄰的一個童子,竟然,……”一位微白了頭發(fā)的老人,張開缺了上腭的牙齒,這樣帶有感嘆的氣息說,于是全座肅然了。他繼續(xù)道:

“建翁,你知道現(xiàn)在的變化呵!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必須將耳朵塞了起來。罷罷,一變,再變,怕不變到井底下去。這也是共和民國的好教訓呵!二哥,……立之,我們這樣相仿年紀的,可曾聽得見嗎?……”他雖口里說著二哥,……立之,然而狡獪的眼光,卻只是仰看著主人。主人因為在這個熱的夏夕,穿了分量沉重的半截新衫,有點熱得不耐煩了。雖然他常是這般故意的鎮(zhèn)靜,與虛飾的恭敬,但這時他只是不住地揮著羽扇,仿佛已將這段話的事實,早看清楚的一般。于是全席上二十余個客人們,也隨著啞然。于是微白了頭發(fā)的老人,不能不繼續(xù)他的新聞報告了。

“是個十……五,許是吧?!鍤q的童子,怪的很!他竟這等的……噯!世道呵!他竟同他的童養(yǎng)媳通起奸來?!虑槌隽瞬碜樱匀凰膵?,也太糊涂了,幾次呵,誰能知道?上月快生產(chǎn)了,……生產(chǎn)快了呵,她婆婆方將她休了回去?!匀皇腔氐剿讣胰?。……生了一個令人可笑的私生子,被她的母親當時叉死了。聽說她母親也還明白道理,本來是沒法子的事,已經(jīng)將那不知羞恥的孩子去賣掉了。聽說是二百幾十元呵?!?

老人說到這里,再不肯接著往下說了。一位帶了玳瑁鏡框的四十歲的代書先生,正言答道:“就是這個辦法,不過她婆婆太不懂事了。小孩子們竟鬧到這樣,……我所聽見的,與老先生所聽見的一樣?!?

一位三十多歲的視學員拍掌道:“便宜呵,誰家卻買這個破的貨物?!彼f時完全露出輕蔑與狎視的態(tài)度,而且玩笑地開口露出兩個金鑲牙齒來。

一位鄰村的私塾先生,露出金黃的牙齦,搔著聚在頭頂上頭發(fā),是固結(jié)住他的細短的辮子的頭發(fā),慢吞吞地接著道:

“現(xiàn)在的男女孩子,的確也有點奇怪。怎么偏是這樣事,他們明白的早,而且居然不知道羞恥為何物。無怪乎‘名節(jié)’二字,到如今講不到了。古人說‘鉆穴逾墻’,如今更沒有這等阻礙了。在那時候,圣人便有‘未見好德如好色’的感嘆,無怪乎‘江河日下’,……‘日下’呵!……”

接著便有幾個人紛擾的來討論這個問題。誠然是大的問題呵,他們只是湊熱鬧地,游戲地,或者慨嘆而憫惜與憎惡地來討論與譏誚。本來他們是將紅的麥酒,可口的肉、魚,置在猛于貪食的口中,這些話也類乎是他們的下酒物。

末后無言的主人,卻肅然地立了起來。他這種特別的形式,是從他處學來的,仿佛議會上的主席一般。由他一言足以解決眾議的紛紜,與可以批判他們討論的是非似的。眾人都呆呆地望著他,他將右手,斜拍在胸前,發(fā)出沉重的聲音來道:

“問題嗎?果然也是一個,你說的過于迂拘了,你說的不過是笑話罷了。只是這些事,……這種的弊端所由來的,是根本上在乎法律的不完全?!?

他說時態(tài)度嚴肅,而來賓們也都愕然了!

“法,所以是定人倫與整飭紀綱的,所以彌補人間的缺欠的,風俗與人情,非法律還能維持得住嗎?法,是平等而且是無偏私的。我也贊成如今法的公開主義。但雖似嚴密,卻近于疏漏呵。就如現(xiàn)行法上有和奸與誘奸罪,這不僅任著私和可以了事的呵?!彼f到這里,大家都從游戲的臉面上,露出笑容來。他卻鄭重地往下再說:

“你們以為未婚夫與童養(yǎng)媳有奸,應該成立和奸,或是誘奸的罪呢?……這是無容疑的,果使法律早詳密的訂有專條,不容他們兩家遮飾門面私行散解,那末因公斷判罪的效力,為他們自家的門面計,也應該使得他們都防患于未然呵?!?

他再不肯往下說去,很安閑地重復坐下。而由對面一架大玻璃鏡中,可見出他的枯黃的面上,已經(jīng)有些微醺的顏色。

一場趣劇的開場以后,卻被他很嚴重地說到法律問題。他自然是研究過的,而且曾在多年前的法政養(yǎng)成所畢過六個月的學業(yè)。因此雖是以少年視學員的資格,與其廣漠的智識也無可有反駁的余力。

后來大家又努力的雜論一過,這個問題,終于在重要之下,擱壓在蒸鴨的清汁下面了。

及至月上星明,看看映在叢樹影外的銀河,已經(jīng)斜在一角。堡壘外的燈光,與車馬亂了一陣,所有的來賓,除了在這位主人家住宿的各人,都安息了以外,余人也各自找了迷暗的歸途散去。

在巨大的墻影下的馬櫻花的樹下,涼榻上獨有建堂與他的一個少年的妾,同一個十五歲新來的婢女,在這個夏夜的庭中。

微熱的風,在未足的半夜里,從墻外吹來,一天的煩熱,全解除了。所余的只是在人們心中沸燃的思念的火焰,還正在燒著吧。

主人的身體,是厚重而肥胖的。不過奇怪的是他的面皮,永遠是黃的,雖飲過過量的酒,總不會發(fā)出蘋果色的色素來。他雖是極力的安定著去陪他們呆坐,且是不露出疲乏的容色來,但卻藏住了一身的汗液。酒力過度了,矯飾的他,在來賓散后,便不能再支持得住,于是他的嬌小的妾與婢女,便來陪他休息。

仿佛有十八九歲的一個月下的女郎,還有個年紀更輕的婢女,就是衣服也穿得相似,不過只是一個身軀矮小細瘦些,挽著絞絲髻,那個卻是扎了一大把的發(fā)辮。

“果園的鑰匙,不是由阿董交進來了嗎?今天累得死人,管租人的佃錢終于還沒有查清數(shù)目?!?

“是?!蹦莻€立在建堂身后打著蕉扇的身軀細小的紫衣女郎說:“爺也可休息了呵。院子里露水大了,仔細著了涼?!?

“哼!……哪有這回事呢。”

廊下那個婢女,提了褲腳,掏了一朵夜來香,從建堂的身后轉(zhuǎn)到他的妾的身側(cè),偷偷地將這朵香潔的花,替她插在鬢后。又附著耳朵道:“仔細呵,夜來香卻正要夜中的露水呵?!?

幸而這句仿佛藏有隱謎般的話,建堂在前面,沒有聽得明白。只是從月光下對婢女瞪了一眼,卻接著帶了嗽痰一般的口音道:“瑞玉……來!”

瑞玉在這些日子,是聽慣了這個口吻了的,只得從他身后躡手躡腳的過來。她柔軟的心中,早已貯滿了恐怖的淚痕,是由這一種威嚴的呼聲中的屢次經(jīng)驗得來的。但不料建堂這時一只赤的足,跂在竹床上面,含了一個巨大的煙斗,卻沒曾怒責她。這樣,瑞玉立在床前,很恭敬的過了二分鐘。在建堂的注視之下,她沒敢仰頭。突然的一只大的滿了汗臭與帶有魚腥的手,攬在她的腰間,她的輕軀便不能抵抗地斜倒在床側(cè)。

他那個嬌小的妾,在身后仍然不歇的扇那把蕉扇。

瑞玉嗚咽而且急得哭不出來。建堂強握住她的手腕,用有臭液的唇,親了她那粉白而柔嫩的腮頰上幾個有力的吻。她更沒有抵抗的可能。建堂卻立在地上,發(fā)出粗暴的聲音,呵呵地笑了起來。

他回過笑臉來,向著他的妾道:“柔嫩呵,少女的皮膚。她自然有些過于粗了……不及你,……”他更逼近些,“我的小東西,不是嗎?呵!……呵!……”

空氣中僅有這個粗烈而帶有強暴的性欲發(fā)動的笑聲,與床下半俯了身子,抽咽的少女細聲的啼泣。

月光在薄云中流行著,她正冷視著這個,……只是這個樣子的世界。

一輛笨重的騾車,由大道上走過。車夫一手執(zhí)著長的皮鞭,一手揮著巨大的黑扇,口中呼出嗤嗤而長調(diào)的喊聲。那兩個聽慣了主人照例叱喊聲的畜類,迸起帶有一定遲速的步調(diào)的蹄聲,扇動黃褐色的耳朵在烈日中走過。而同時把車前車后的熱的塵土飛揚起來,落在道旁的禾稼上,與矮小的柳樹枝上,都失了綠油油的光潤。車中雖是有碧色細紗的車窗,但不足五六立方尺面積的地位,除了一件行李以外,還在前面坐了一個短服而著白履的青年,毒熱的陽光,由車門射進,而熱的塵土,又由騾蹄下陣陣飛起,向紗窗眼中,并力的打入。

青年名叫趙慕璉,是商科大學的第三年級生。他的剪短了的頭發(fā),寬大的前額,微黑而頗見柔細的面皮,清朗的眉梢,巨大有光的眼睛,強健的身體,處處都可表明他是個勇健而敏活堅定的新青年。他這時坐在車中,已從天方微明的時候,走了幾十里的長路?,F(xiàn)在距他的行程的目的地,不過還有半點鐘的工夫了。這條路在他十數(shù)年前,也雖走過幾次,現(xiàn)在卻覺得有些舊跡模糊了。

他并不以陽光與塵土為意,他將寬檐的軟質(zhì)草帽,往前緊蓋住眉心。在悠悠的長道中,他遠望著單調(diào)而板滯的景物,引起他的尋思來。

不過人的生活的境地變幻了,思想也一樣的隨之變動。如同秋葉隨著旋風般的轉(zhuǎn)動。及至風勢在一個地方停止住了,而秋葉也就落在那一個地方,不是再有風的吹動,那是再不會轉(zhuǎn)動的。人的思想,也正同秋葉一般,左不過隨了風勢的旋轉(zhuǎn),而定其方向,與一時間著落的地點。慕璉自幼隨了父親、母親在外邊住,及至他母親因為生他的一個幼弟,難產(chǎn)死亡后,那時他才十數(shù)歲,便隨著他父親在外面讀書。所以與他的故鄉(xiāng),久已違別,而且也幾乎在腦中沒有這個境地。在他二十五年的青年變化的環(huán)境中,在他現(xiàn)在快樂而有希望的地位中,只有想到商學上的研究,與對于純理經(jīng)濟學上特別的嗜好,以及父親由南洋的來信,再就是沒有事的時候打打網(wǎng)球的高興。他是志意堅定而聰明的青年,從不知道什么閑愁幽緒,足以纏縛或是妨害他的身心的健康與學業(yè)的。他常是沉默,但有時卻好與人作有興味的辯論,而他的身體與意志,又足以補助他的希望的發(fā)展,所以在商科大學中,他也是個領袖的學生。

這時他正思想著在一月以前,忽然接到來信很稀少,且?guī)缀鯏?shù)年中沒曾通過音問的叔父的掛號信。極奇異的,忽然招呼他在暑假中,往叔父的鄉(xiāng)村中去住幾日。末后,卻與他談到現(xiàn)在興辦實業(yè)的問題。他接到這封出人意外的函件,使得他好深思的腦中,也不知怎樣去解答。因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而且他的父親,因自少年時,與他叔父——趙建堂——便有些不很對付。他父親是個爽直而作事干練的人,不似建堂一樣。所以自從他遠出經(jīng)商之后,以至于后來,建堂怎樣去作鄉(xiāng)中富紳的生活,與特異的行為,不十幾年中便成了巨而有名的豪紳這些事,慕璉雖曾聽見說過,不過他覺得沒有什么關(guān)系,——這自然是由于他的擴大的心胸,與習慣于非家鄉(xiāng)的生活的緣故。但是自從突然接到了這封遠道寄來的叔父的信;因此使得這位勇毅的少年,竟費了半日的踟躕。末后,他終于決定在這個學年的假期中,到故鄉(xiāng)中去居住幾十天。這一半是由于他的少年的好奇心,也一半是為了他長久在都市生活中過的有些厭煩了,所以趁這個意外的機會,到叔父家去,下了火車,來到短樹與茂盛的禾稼中間的大道上。

車夫還是慕璉的叔父專派去迎接他的。車輪的軸上,都用精光而堅厚的白銅包鑲著,所有的轡繩,都是極講究而漂亮的材料作成的。不過騾子經(jīng)過一日的長途,自然也有些疲倦了。因此它們的蹄聲,便遲緩了些。然而車夫的精神,卻仍然很興奮;而且他今天為迎歸少主人,特別的換了一身淺灰色的粗制葛布的大衫。也許他的精神的興奮,是由他的新衣助成的。

慕璉在顛困的車中,看著遠處的小山,與一叢叢的如綠煙成團的樹木,以及在夕陽影中土坡上的柳陰下的牧羊人閑豫的狀態(tài),平原中的植物。他一邊尋思著這個短期旅行的趣味,一邊卻對于眼前的風景,作怡悅的賞鑒。本來他在都會中所見的,除掉書籍與字碼及開會時的照例的形式,與外國的教師,很好的友人外,不過是汽車的飛奔,與電機聲的摩蕩,警察們的植立,與嬌嬈華麗的婦人,至于這等清新而坦平的田野景物,他早已在少年的遠游的夢中忘卻了。

他因這時距離叔父家,——也可以說是他的故家不遠了。他便同車夫問答起來。

“不是還有一道小的河流須要渡過嗎?”

“嘻!你不知道的,那道小的河,早已將水道轉(zhuǎn)到那邊山里去了。七八年來,這個地方完全是好的土地咧,預備給我們的。”車夫高興地在他的長調(diào)的喊聲以后這樣說。

“變呵!我記得我小時,六七歲吧,走過這里,河水還寬得很。每年差不多有雨水,入秋大了起來,便淹沒了許多田地呢?!?

車夫用塊粗布帕揩著頭上的汗答道:“可不是嗎。但自從河水走的舊道,向西邊山里翻轉(zhuǎn)去,所以這幾年來,也不很受水災了?!?

“現(xiàn)在這邊農(nóng)民的生活的狀況,比前十數(shù)年有什么兩樣嗎?”

這句話使得車夫望著慕璉的口,不知要怎么去答復。慕璉恐怕他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便又重行申述一遍道:“農(nóng)作的人家,他們這幾年中的收入,賣出,以及吃飯,穿衣,一切的情形,也與十幾年前沒有什么大分別嗎?”

車夫便輕視般的笑了。他道:“我的爺!你真是越讀書,越成了糊涂人了。哪有這種道理呢。哪有十幾年前的事,——無論什么事,可以拿來與現(xiàn)在比較的?不說別的呵,哦!自然你不記得,我在這邊將近十五年了,那時不過見你一次,那時的粗綿布,還用制錢呵。五十文一尺,有時農(nóng)忙貴了起來,左不過六十文,便足以引動農(nóng)家的嗟嘆了。因為這些粗綿布,都是鄉(xiāng)間的農(nóng)民作的,他們農(nóng)忙起來,自然出產(chǎn)布的數(shù),就較少了?!瓏啠∈裁词露加凶兓?!真是快得令人想不到!現(xiàn)在農(nóng)民手織的棉布,沒有了,到鄉(xiāng)間去,你不知道呵,那答答的木機聲,再不會從許多矮屋下能聽得出來了。即如我們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外來的。爺!你在大地方里穿好的,服用好的,想來不曾將這些小事放在眼里。哪知鄉(xiāng)間的人,都要化三百多文的銅元,去買一尺薄而容易穿破的洋布穿呢,……這都是從外面運來的,怎能不貴呵!”

“哦!”他帶有出其意外的嗟嘆聲道:“農(nóng)家為什么不再織布了呢?”他說這句話,仿佛故意的問。

車夫閉了口,沒的回答。只是由唇上發(fā)出一種小聲來,仿佛是驕傲地說你這樣讀書明理,差不多什么都知道的人,卻反來問我。

一陣有趣的談話截止之后,車輪已到了建堂的堡門之外。

慕璉這時初次見這個在鄉(xiāng)間用土石筑成的堡壘。高厚的墻,墻上都滿生了綠苔。一條繞堡墻的流水,仿佛是用人工掘成來保護垣墻的一般。堡上也有小小的樓子,似乎是預備看守的人們的宿歇之處。堡門的西偏,都是叢生了蘆葦?shù)某靥?。高低搖動的蘆葦葉中,映著幾枝水芙蓉的鮮明的花朵,再往南去,便是碎石的斜坡,滿生了大可合抱的柏樹,與美麗而不知名的野花。堡的東面,便是一帶菜圃,在桔槔聲中,有些赤背的工人,正在菜畦中工作。慕璉看在眼里,心中卻很覺愉快!不過看到那威嚴的堡門,有點覺得阻礙似的。

車夫看見了堡門,便分外努力的加了一鞭,于是這輛笨重的騾車,便到堡門中去了。

當日的晚上,是堡中主人趙建堂一個頂歡喜的日子。因為在這個巨大而寬闊的堡中,除去了他的佃奴與守護的人,以及牛羊與奴仆外,輕易并沒有多少客人來到,除去他特意請到的。而且更沒有一個親族的人,曾在他的房子中住過,因為他的一族的人,原不多,而窮苦的,他也并不與他們來往。因此他的房屋中,常常清寂。不過建堂卻時時在縣中辦事的。這天晚上,天氣驟經(jīng)雨后,便清爽而潤潔了好多。建堂因為要見出他近幾年來的闊綽與大量起見,便將晚餐移到院中的荷池邊上去吃。因為賀他侄子的初來,便將前幾日所請的來賓,又請了幾個來。一個是鄰村的小學校長,一個是以販賣布綢發(fā)家的臺逢時,還有兩個人,也一同來了。

慕璉初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并且所見的人物,雖是在他理想中曾經(jīng)想象過,但實地看來與體察以后,卻與他理想中的鄉(xiāng)村中人的性質(zhì),習氣與態(tài)度,都不一樣。原來他固然是個聰明的青年,而他的思想中的鄉(xiāng)村人物,只不過是純樸、謹愿、多帶些傻氣,與都市中人所摹想得到,而有可誹笑的俗氣罷了。然而他親由遠遠的途中來,住在叔父的鄉(xiāng)居中,一切的陳設與器具,在他眼中所見的,其富麗與形態(tài),并不是純樸與簡單的。有時比較在繁盛的都市中所見的,絕沒大有程度上的差別。這已經(jīng)足使他驚異了。尤其使他忐忑不寧,而恚恨他預料的錯誤的,是那些請來的客人。一樣穿了絲織的衣服,揮著雕刻最好的大扇,口中所說的,也居然好談到政治,與社會的問題。他心中鄉(xiāng)村人物,與物質(zhì)進步的迅速,竟然落在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的后面了。而最可怪的,居然也有一二個來回上菜斟酒,穿的衣服極時式而俊麗的少女?!跋屡牧晳T,在中國尚沒曾有過啊。不,這可以決定是由城中叫來的暗娼吧?!笔甯福闪叩氖甯?,年紀愈高,哦!……越有興致了呵!

他決然的,以為這個猜測是經(jīng)過細密的思量,再不會錯誤。但看他叔父對待或呼令她們的嚴重,以及她們在賓客身旁的敬畏,他不禁又想:“下縣的娼妓,到底也是地位更為卑下呀??催@等狀況:……什么事到處里都有階級的限制,天然階級制的人間,……可是叔父未免過于客氣了?!辈涣显诒娙俗⒛康耐@個新鮮而強健的來客之下,他的思想?yún)s正自單純的籌思著。忽然一個十四五歲的皮膚微黑的少女,執(zhí)了一把古磁陶做的壺,到他自己的身旁酌酒。他留心看時,見她那蹙逗的細長的眉痕,在眉下的眼波中紅紅的像是夜來未曾好好的安睡。在煤油的燈光底下,看見她穿了西法絲織的小花白底的短褂,半舊而淡紅色的綢褲,不過她的態(tài)度,總是羞慚而且躊躇著作她的職務!有時往往遲慢而生疏,及至被慕璉很注意地用銳利的眼光看她所酌出的白葡萄酒,她因過分的小心,竟將滿浮在玻璃杯中的酒,碰倒流了滿桌。

這是個觸怒,而且是容易嘗到藤鞭風味的引火線。她雖來的日子較淺,自然她曾經(jīng)認識,而且記得這種體罰的厲害。這固然是微而又微——一個酒杯的碰倒,——的事呵,而在黃胡肥胖身體的主人看來卻以為須是借此得整飭紀綱的良好機會。

后來,在新來的侄子與賓客面前,賞了兩句刻薄而嚴厲的呵斥,命她即刻退了下去,已是難得的異數(shù)了。在她掩了袖子走過屏風之后,慕璉這才明白這兩位女子,都是他的叔父的,……“有的是婢女嗎?”然這等想去,又初經(jīng)過叔父的威嚴,不禁有片新來襲到的憂云,在心上浮蕩。但同時卻引動他的不平的觀念,與好奇心,也就隨從著歡喜的叔父,與賓客們,喝酒,豁拳的鬧了半夜。

當他們吃酒中間,那鄰村的小學校長,帶著老花眼鏡在他的深陷的眼上,兩個腮頰也深深地露出高的顴骨,微紅色的短髭,他卻不住的用手去捻捻。他總是個清瘦而恇怯的老人。他同慕璉言語間,還合得來。在他們習慣于緩緩地吃酒中間,他便敘述他辦理學校的經(jīng)驗。這說話很爽利而銳聲的小學校長,以為惟有他的話,足以引動這位新青年的聽從。于是他首先說到對付兒童的困難道:

“慕翁,你在外面雖是受過大學的教育,然而在敝處充當這份苦差,——小學校的校長,真是比任做什么事都困難。沒有法子辦,一句話吧。三十幾個頑皮粗野的孩子,將兩個教師與我,都鬧得終日的頭痛眼暈。你想我們都是本地的人家,兩個教師,一個還在晚上教著私塾,給大學生們?nèi)Ω奈恼拢墙虈呐c修身,以及附設的高等一年生的歷史的。本來每星期的鐘點,就有將近三十點鐘的功課,說也可憐,一位五十七八歲的老頭子,整天喊得喉嚨都啞了,每年不過二百千文。他是以教書為業(yè)的,家中還時時問他要錢。他每每同大家說起,深自懊悔從前誤信人言,入了倒霉的師范講習所,直到現(xiàn)在,還要吃這大的苦。自然呵,他哪里還有工夫來管學校中別的事。功課完了,喝杯茶便一顛一拐的走去教私塾。至于那位教師,還是住校里的,一天天只是領導著那些有力量好搗亂的孩子,跳墻,跑遠,甚至于耽誤了上課的時間。有幾次幾個孩子跑得磕壞了腿,有的因為競爭,彼此互相打了起來,一個破了頭,一個將踝骨碰壞?!?

建堂命令般的冷冷地道:“為什么不將他迅速的撤換?”

清瘦的校長笑了。

“可又是呵,你須知我們拿了人家的薪水,為縣里辦學校,我們哪能自己隨意去作主。上次省視學來,總共在我那學校里沒有過了一個鐘頭,后來走了,將他調(diào)查的報告,登在省城的教育公報。還說我們這位教員,是‘提倡體育,頗為得法?!茸阋姵錾形渚?。著傳諭嘉獎,……’這些話。呵呵,這樣一來,連我也光彩了許多。本來呢,不過是略為過分,其實既凡是名為一個學校,難道竟不會跳跳跑跑,那還成什么話說?……困難是自然的,但就每年的支出說,有時我的薪水,常常欠幾個月的。……”

慕璉聽得以為有趣,正欲開口駁他。旁邊那位坐久了的繭綢商人,從鼻孔里嗤了一聲,接著道:

“罷呀,哪個廟里有餓死的鬼?誰不修橋,誰也不知道河的寬窄。牙齒打落在肚子里,……”他這一套成語的謎,引得主人——平常不茍言笑的主人,也不禁噴了一口酒。慕璉覺得肚腹都笑得微微的痛,而清瘦的校長,臉上已經(jīng)發(fā)赭色了。

在滑稽的笑與言語的慚愧中,這場晚餐已經(jīng)完畢。及至三個客人走后,慕璉看看衣袋中的表,已是十點多了。這時已聽見房外的巡夜的柝聲,敲出沉重而警醒的音來。建堂命仆人將大會客室西偏一所書房,收拾出來,預備慕璉的臥處。慕璉原來沒有很沉累的行裝,不久他便隨了建堂出了會客室,經(jīng)過一個竹園,穿進一個四方青水磨磚的月門,到他的臥室中去。他在小小的庭中,還看見滿地的竹影,與窗前的一棵大樹的影,都縱橫錯亂地被月光照著。

建堂卻同侄子又作了幾乎兩小時以上的閑談,對于自己勤儉于家業(yè)的夸張,以及在鄉(xiāng)里的榮耀,并且說多時沒有見面的兄弟,與侄子。這回找他來鄉(xiāng)居若干日子,還有事務托為辦理。其實慕璉奔波了一天,又加上一晚的豐腆的飲食,這在他是不習慣的事,也不免有點倦怠了。雖是他因為好奇心的緣故,當沒曾覺出對于新到的境地的厭煩。所以他聽了建堂那些話,也沒有多少回答??纯次葜写舭宓年惲?,與冷靜的境象,有些引起他的睡味來。但是建堂卻還精神很強健地同他高談。后來見他不甚言語,便很熨貼的囑咐了幾句,仿佛對待小孩子般的話,便攜著潔白的紈扇,拖著拖鞋,走了出去。

很大的外院,與書房的院子中,頓時寂靜了。一天的疲勞,使得慕璉覺得全身都似燃燒一般的熱。他的臥榻,安放在書房的內(nèi)間里,往里嵌進的木欄中,掛了兩幅淡黃色的細紗帳子,一對嶄花盤龍的銅鉤,映著燈光,非常明亮。外間有幾個小小的書架。他留心看去,都是些大套木板的舊書。然而灰塵滿布在上面,使他的手指,沒敢觸動。雖是疲乏極了,而且在這個夏夜中,他開始感到仿佛有點熱病。而因一晚上的印象,卻不能即時睡去。他看著巨大的煤油燈光,自己想到似乎是在一種描寫十七八世紀的生活與居室的小說的境地中。

下弦的月光,到了半夜以后,也從隱秘與朦朧之窟里升出。一縷清光,由淡薄的云罅射下,映在窗外的樹影上,返射進紗窗中來。慕璉漸漸覺得方才的無聊,與突變的使他煩擾的景象與感動,已減去了好些。但終有個反側(cè)不安般地微細的感覺,還在他的腦神經(jīng)中震動。他向來不是常有失眠癥的人,因他身體還強健,而且平時對于虛矯與過分的憂慮,他是不贊同的。不過他并不是不能用心思的青年,有時他為尋求真理,與努力于他的理想的時候,也往往徹夜不眠。

在第一夜他試驗著在初嘗到一種親族與帶有不安的鄉(xiāng)居生活之況味中,便被散出一縷清光的月亮,引到疲乏的夢中去了。

在無事之中,匆匆的便將二日的光陰送去。慕璉在這二日之中,除了與叔父談談舊日的事情以外,他將這所用石筑成的堡壘以內(nèi)的情形,已經(jīng)詳細的周覽,而且明記在心里了。因為在這個人為的有形的圓周之內(nèi),更沒有什么偉大的建筑物,除了建堂家的半新式而是舊模型的住宅以外,其次還有一所水王廟,內(nèi)中一個古色斑駁的石塔。但是建堂的住宅的北偏,有所天然的園林,后來經(jīng)建堂倡始重行修理起來。名目上也仿照都市中的公園的制度,其實他是捐了許多別的村莊人家的錢來修造的。堡中的農(nóng)民,與他屬下的佃人,每季、每月,甚至每天,都在風里、雨里、田里、家里,忙得不可開交,誰能有多大工夫到這所天然的鄉(xiāng)村公園中去尋娛樂。然而建堂卻以聯(lián)村的總董名義,常常到那里邊去宴會賓友,以及愉快地去消度他的余閑的光陰。這所地方,是慕璉來的第二天一早,建堂特意將由京都回來的侄子,領去參觀過的。那個地方的印象,是分外清顯,而喜悅地印在這位少年的腦中。

周圍用竹篾編成方紋的籬笆,而外面又栽上紅的白的與金黃色的槿花及向日葵。籬笆里邊,除了攀蔓的藤蘿,與飄絲的楊柳以外,還有幾座石壘的小山,由堡外引過來的河水,曲折縈繞成了一個半圓形,將園內(nèi)的各地方,幾乎都有清明而綠的水波映照著。又有個古式的六角用木與茅蓋成的小亭子,卻隱在幾塊最大的假山石后面。亭外全是郁郁蒼蒼的二十多棵合抱的松柏,雖在無云的白日下,也不將毒熱的陽光漏入。當慕璉坐在那里,聽那些松中陣陣如濤聲的沖打的時候,他下視著活潑潑可以照出面影來的清流,便感到新鮮而清惠般的引誘,使得他對于這個堡中,生不出煩厭的心來。偶然回想到夜來在古式與灰塵布滿的叔父的書室中時,如同又換了一個夢境一般。在四無人語的園中,修修的竹影與隨風吹動的小花,落在自己的足下,他便覺得有些詩意了,雖然他不是詩人。建堂引著由都城中來的侄子,原有些夸耀的意味,導著他去參觀自己手造的堡中公園。一一的地方都指示他看了以后,便先自走了。慕璉徘徊與獨坐著。過去了半日,方慢慢地踱回家來。他自早上在高出地面數(shù)十尺的石堡上面,跑了一回,飽看了遠遠圍繞的左近村落與石堡的山色,已是得了不少的清新與蒼茫的印感。那半日中,在那平坦廣大密密的松林的園里游行,與欣賞了多時,及至回去的時候,方自信領略過自然的賜予與佳處。又記起昨晚上的空房中的感觸,與那個靦腆而生疏的少女,以及幾位難于遇到的來客,他無意中想將這等狀況與其中的情由,取來與自然的風景比較,他便覺得有些不可解了。

在園游的這日下午,他于是得完全與叔父的家中人相見了。慕璉的叔母,早已死過,只有一個妹子,遠嫁到他縣里去,所以那時建堂的家中,除了這位善于機變而多智的老人以外,就是幾位青年的女郎,在老人的后宅居住。這不是奇異可詫的現(xiàn)象呵,一位有錢有勢的鄉(xiāng)居紳士,況且又沒有了正室的夫人,那末侍妾與婢女,自然因之日多了。建堂本不想將那些人介紹于慕璉,但是被好問的侄子問起,便不好意思不將他那兩位姨娘,命慕璉面見了。

當這位老年的主人,引了慕璉走入內(nèi)院,穿過了幾重朱漆貼金的屏門以后,便到一個舊式的中堂上坐下。有個青衣的女仆,照例獻了一道茶。建堂便咳嗽了一聲,由門后面突然轉(zhuǎn)出昨晚上撞倒了酒杯的那個面色微黑的少女。建堂得意般地看了她一眼,便長聲道:

“姨太太們已打扮好了沒有?……你可命她們隨即出來。”

“不知道,須問去呢?!泵嫫の⒑诘纳倥?,肅然低了頭重復進去。建堂這時穿了一件細葛織就的短衫,吸著由外國買來的雪茄,理著疏疏的黃髭,一邊看著中堂壁上掛的陳摶所寫的大壽字,一邊移動自己的目光,對著慕璉看,便說:

“你們年輕的人,自然不會贊成一夫多妻制的。……哈哈!然而我也自有我的道理呵?!阈艈??”

慕璉微笑了一笑。

“我在十數(shù)年前,也曾加心努力的看過新學書,什么《富強要術(shù)》,《泰西政教叢編》,等等,那時我也想自己變變法,……哈!哈哈!……”他接著大笑了一陣。

“說句笑人的話呵,也想改造我自己。更深些的呢,記得有部是……《泰西學案》,……你看過這部書嗎?”

慕璉記不清了,實在他也不很歡喜多看這類書的。

“這是多年的書了,一年一年的改良,自然陳下的,便看不到了。我現(xiàn)在事情太多了,官府的邀請,地方上的公舉,以及公益的事務,我早將書本丟開。可是那本……《學案》,我至今還想到有一種學說是快樂派?! 呛呛?!慕璉,像我這等年紀,你又沒個兄弟,因此我不能不買了兩個女孩子來?!?

慕璉正在聽不出頭緒來的時候,忽然由軟制的布屏風后面,咭咭呱呱笑了一陣,接著在遠處便聞到一種濃密而撲人的香氣。他還沒有立起,已是出來了兩個穿了極時派而艷裝的女子。驟然在慕璉的眼前,覺得眼光迷亂地看不清楚。這種新而不常見的經(jīng)驗,加入這次,算得他的經(jīng)驗的第二次了。因為第一次,是他在京都中,曾被人邀到妓院里去過一次。那時他還是不到二十歲的人,乍到了那個人聲紛呶,以及電光明耀的地方,他真感到如在夢境中的經(jīng)過。及至將那個妓院中的姑娘們雁翅般的一個個引了出來,如同過班似的陳列著,走著,如牽了線的傀儡,在臺上引博顧客的選擇與批評,他那一時中的第一回感到迷惘的引誘力的厲害,又仿佛周圍都有云霧將他包住一樣。然而這是多年過去的記憶了,而在叔父的中堂上,見到這些景象,使他不自覺中聯(lián)想到那一次在妓院中的所見。但他又轉(zhuǎn)念這種聯(lián)想,似乎是不應該的。

慕璉定了定神,看見有兩位穿的衣服最是俏麗而尊貴,且有高高的提裙,與閃閃發(fā)光的鉆戒,于是他便斷定是這兩位無疑。接著眉開而眼睛微瞇著的叔父,一一的給他介紹過了。于是這位堅定力學的青年,不能不向那兩位輕盈善笑,華服而年輕的女子微微地不自然地叫聲姨娘了。

這也許是慕璉沒有勇氣嗎?但這時,他卻不能不聽從叔父的命令了。

在慕璉的眼中,第一次與這二位新姨娘會面,便不能不惹起他的注意,與用分析的觀察,去注視去。一位穿了茜色羅衫的,將如漆黑的濃發(fā),全攏在后面,梳成一個稍長式的絞絲髻。額上的短發(fā),卻用窄窄的花帶,束了起來。她的年齡不過二十歲的,雖是看去似乎是莊嚴些。潤而柔軟的皮膚,雖是顴骨稍高些,卻越顯得出深深的眼窩,與如流波的眼光。有時她是時常故意向別處看去,卻也故意去搔搔鬢角。至于那一位,卻穿乳白色的縐衫,里面顯映著粉紅色的里衣。從她的面上看去,不問就知道比較坐在建堂身下的那位,大有三四歲的樣子。然而身體細長,兩道細而秀的眉,高高斜起,言語也爽快清利,不像那一位盡是些小孩子氣。這是慕璉第一次觀察她們的心里的批評。

自然的,只好作東扯西拉的無謂的閑談。而另有二三個短衣肥褲的女孩子,在一邊執(zhí)扇遞煙,還得覷著誰的茶杯里沒有了茶,便去斟上。慕璉向來是能以說話的人,在每一個的公眾集會上,在每一個的雄辯會上,他向來不曾示弱于人的。然而在這個香迷與嬌聲的笑語中,他反而口舌有點吃吃說不大明了了。由叔父的介紹,知道穿乳白衣服的姨娘,是周夐符。而那位小些的,字是英苕,卻沒有說姓與他。最活潑不過的,是那位年輕的姨娘。據(jù)昨天叔父的談話,他知道那是建堂在外面作幕賓時,買了來的。她的口音,有些不大好懂,但因言語的嬌柔,雖屬不甚易聽,也覺不出聽了有一點的反感。她先向慕璉道:

“我們家里向來沒有個外客來過,……住過,怪不得頭幾夜里幾個小蜘蛛兒,老是在我的床上飛來飛去呢?!彼龥]有說完,那位年長些的姨娘,卻在茶幾的一邊,用潔白的手指,掩著口笑道:“好孩子,你那張口,簡直說罷,比什么還巧,也不知有那回事沒有,會編派上許多的話?!?

建堂在巨大的藤椅上,用手拍了英苕的肩頭一下,道:“哈……哈!這才是我的招待員呀?!?

英苕像賣弄般地,斜瞪了建堂一眼道:“怎么,叫你賣弄的時候,……卻癟了嘴不會說了?!苯又鴮⒛请p善于流睞的眼光,向著慕璉似用力的看了一下。又道:

“我不怕得罪人的,我也不怕他說我不忌諱,老實說吧,我家中如同個死洞一般,可不悶死了人!我這位老姊姊,她只是好伏在桌子上學那先生們般的用工,讀書,你想啦,好好的人,也不怕悶出病來。好容易的青年,卻讀什么書。我聽見說:現(xiàn)在那些上學校的先生們,”她說到這句,便笑迷迷地望了慕璉一眼,慕璉覺得分外的跼蹐了,臉上熱熱地不知要怎樣方好。聽她續(xù)說下去是:

“……那些先生們,也未必人人都真正用工去讀書?!l呀?……打打麻雀,還不去到那些地方去玩玩嗎?!彼僖残Φ恼f不下去。兩個粉紅的腮渦上,卻表示出無限的得意與愉樂的表情來。慕璉剛要去分辯一句,建堂卻將手中的雪茄,拍了一下,大笑了一陣。一面點頭道:

“有道理呵,的確有道理呵,慕璉,……你還信從這句話吧?!疫@小寶貝,……哈哈!……年紀雖輕,可不是沒有見識的女子。……不要說給人家當姨娘的女孩子,便下賤了呵。……”

慕璉經(jīng)他這一補充的解釋,便自然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那位周姓的姨娘仿佛瞧不起英苕的樣子,便先向建堂說了一句話,要回到后邊去。臨走的時候,走到慕璉的身前,卻殷殷地告辭。從她的面目上,可以看出她顯然不是愿意,而且全流露出來仿佛對了慕璉表示她的高潔一般。她便姍姍的走入屏風后面去了,而英苕卻從俊美的面上,冷笑了一聲,便回過頭來向建堂道:

“你瞧瞧呵!我們這樣的下賤,哪兒能同人家相比?!?!處處拿臉子給我瞧,也就是給我瞧罷了!……”建堂自然是常受過這種顏色,并沒有說什么,而久沒得言語的慕璉,反而誠懇地向英苕道:“周姨是個不好說話的人,想來她還有事,所以不大愿在這里多耽誤呵?!?

“你不要向年大的偏向呵?!彼暥四江I這樣說:“虧得還來了沒有三天,便來欺負我了。……”她接著就伏在鑲大理石的茶幾上笑的起不來。建堂也以為這是場歡喜的趣劇,也隨和著笑了;然而在他的笑中,卻含有微微不自然的意味出來。

建堂曾切實的與慕璉討論過將來在H埠,開一羊毛公司,與同外人販賣的事務。他是對于這類事懷抱野心的,他也知道這位曾經(jīng)受過新教育,而且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侄子,萬不能與自己一致。但他自然是另有用意的。他第一件緊要的事:是要從慕璉的思想與言語中,得到一種新的大商業(yè)經(jīng)營的法則,與計劃,并且要托慕璉在自己的支配之下,于大都會中作那種大規(guī)模的販賣的任務。所以在他這幾日的過分的優(yōu)禮之中,慕璉已經(jīng)懇切的將那主要的法則,與應行如何的計劃,全都告訴于這位有野心,而善于經(jīng)營的叔父了。而建堂也將將來如何進行及規(guī)劃的程序,錄訂在自己的手冊之內(nèi)。然而他還有些文件章程等,都需要慕璉來辦理。

慕璉在這初來的幾日之中,原想不能久住,但他向來是有忍耐力的青年,不像意志脆弱的,一些兒陳舊的空氣吸不得的。他也知道叔父所以這樣殷勤款待他的用意,但他也不好過于狐疑,對于叔父,以為他是懷了利用自己對于商業(yè)的學識的觀念;一方也是有些親誼的情感在內(nèi),況且自己原想在暑假中,利用余閑的時間,去作點事業(yè)。在風光別異的地方,也能逃避在都會中的耳目的煩亂,以得親近自然的風景。但他直到那一夜的況味,對于這所古舊的石堡,也不大有什么想常常留戀的感情。但直至第二天過后,自己似乎加添上遲疑與去留難決的心思。后來,自己心中,平添上種種解釋,以為終是暫且不去的好,仿佛有完全而有更多的希望。因此自己住在這里,不但沒有即刻別去的觀念,且更有愉快與虛幻,而使之念戀的仿佛夢影般的初次的迷流,在胸中起伏著。這在慕璉,的確是初次感受到這樣的恍惚狀態(tài)了。

那是陰歷的下弦之初,夜里十點鐘以后,慕璉坐在屋中寫了幾乎有兩點鐘的書信。因為向一位在報館里朋友,報告自己到這個地方的新印感與調(diào)查——關(guān)于鄉(xiāng)村狀況的調(diào)查。可巧這晚上,建堂有事到城中與一些紳士們討論縣里的加賦問題去了。本來建堂自從慕璉來后,不常離開家的,但因這事與自己確有利害,而不可避免的關(guān)系,所以便徑行去了。臨走的時候,還同家中人說,當日或者能夠回來。所以慕璉獨自用過晚餐,便聚集了精神,寫完了一篇長信。當他下筆的時間中,屢屢地將筆尖含在口中出神,平時堅定的思想,卻時時刻刻如同有人來擾亂他一般。這種報告與調(diào)查的信,自然用不著精心結(jié)構(gòu),可是他來到叔父的堡中以后,第一天作文,便有些神思壅滯,下筆遲緩,竟致寫差了好多字。有時從記憶中,想到與那位時常研究農(nóng)民生活的朋友,談到農(nóng)民社會的經(jīng)濟,比較著引用幾個外國的經(jīng)濟專用名辭,竟會將平日記得爛熟的字,顛倒錯亂,寫得涂了又改,改了又涂。好容易寫完以后,自己卻疑惑是神經(jīng)有了什么病癥。由此使他心理上起了絕大的煩激!等候建堂,也沒有來到,再也安坐不下去。自己叉著雙手在方磚鋪的地上,來回走了幾趟。覺得室中的所有的東西,都了無意味。一份新從外地郵來的雜志從早上寄到,連拆也未曾拆過,仍然放在案上。看見在白磁罩的燈光下的花花綠綠的郵票上,如同有些引起他注意去尋思的跡象一般。然而終于也尋思不出來。將近半夜的月光,已經(jīng)從東方升起,這種皎明的印象,在他看來,如有一個新鮮的希望的誘引一般。于是便將外衣披在身上,踏著月影,走出這所偉大而古舊的房子去。當他走到門口時,一個年輕的童子問他哪里去,他沒有回答,匆匆地沿著墻根下刺槐的黑影,向西北走下。

他走在路上,有時看見兩邊的農(nóng)場,與那些矮屋茅檐的人家,都靜靜的不要說沒得燈火,就連人語,也聽不到。滿地上淡淡的流蕩著如銀色的月光,照著矮的小樹,也分外清楚。他走過一片草地,急促的腳步聲音,卻驚醒了幾只臥睡的水牛。它們作出蠢重的畜類的鼾聲來,并且用蹄子與角,互相蹴踏與抵觸著。

堡中的公園門,向來是不關(guān)閉的??墒窃谶@位嚴重而有勢力的主人保管之下,自然也沒有什么損失與意外的事。慕璉來到竹籬編成的門首,驟然嗅到一種夜中清新的花香,并且看見尖的,圓的,以及細碎的葉影,為了月光的寂寞的緣故,映現(xiàn)在籬笆上面。微風吹動,分外生動些。慕璉徘徊在門外,驟覺得神思清爽了好多。然由此時,便對于自己,似乎在冥冥中發(fā)生了一個神秘而未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的疑悶!因此,他仰看著明明的皎月,一個人孤立在綠樹蔭下,時而偶然聽到飛蟲在耳旁出聲,心地越發(fā)清寥,而突襲的難于思索的苦悶,不著實際的問題,卻在自己潔白而毫無牽慮的心里,躊躇打擊起來!他這邊那邊地走了一會,便徑直的入到園子里來。寬闊而多大樹的園中,月光瀉下的銀色,在矮樹的林中,水流聲汩汩的在人造的石齒中響著。他彳亍著,繞到一棵高大的梧樹后面的石凳上坐下,周身遍印上了圓形梧葉的影子。本來穿的白色的外衣,這時卻更為清顯。他支頤著對著斜掛的明月,靜境中能以使得煩亂的心思,減輕了好多。

恰在這時,他的聽覺,卻仿佛敏銳了好些。微微聽得在園的一角,有人切切的低聲談話一般。他初時并未曾留意,以為是園外的鄰家,但后來轉(zhuǎn)念到不能這樣近,且是園子也非這樣小呵。然而有時風從斜面緩緩的吹過,便又聽不真切了。慕璉向來膽力是很壯的,不知什么是他所畏懼的。但在這樣的月明梧蔭之夜半中,聽到有人私語,這不能不使他毛骨悚然了!況且他也聽那個濃須的老仆人說:這個園子的舊址,原屬一家的墓林,下面卻埋沒了許多的枯骨。這固然是個荒唐的傳說呵,但在這個時候,不能不使他想到這上頭去。于是聯(lián)想使他更想到一種小說的境界。他平日無畏而自負的膽力,卻退縮下去。他還以為是聽覺的錯誤,分外如同收視返聽的態(tài)度,斂起心神來,不料反更聽得清楚了,而且還仿佛有兩個女子的聲音。慕璉這時的好奇心,與畏怖心,同時迫得他起立。便不自覺的向著那個奇怪的聲音所傳出來的去處走去。他本來穿了軟底的白履,所以走在細軟的草地上,并沒有一點聲息。轉(zhuǎn)過了一道曲曲的小橋,分花披柳的走到河流的對面。那面幾塊大假山石的后頭,就是個用茅草結(jié)成的亭子,正臨著水上。由這面的小徑上,可以隱約的看見那邊的事。這時月光越加明亮起來,下面清流上除了樹木與石亭的黑影之外,什么都可以看得很分明的。他剛轉(zhuǎn)過橋來,瞥見一個小黑影從水邊撲楞楞的飛起,原來是因為他的身影,將一只水鷗驚起。他自己因此一嚇,便呆立住了。而對面似乎由茅亭中發(fā)出來的人語聲也突然停止住。相離不到二十步遠的亭上,忽聽得亭的背面有人關(guān)閉木槅子的聲音,并且有急促細碎的腳步聲,由亭的那面走下。慕璉卻沒有即時走入的勇氣。他癡立著,正不知怎樣方好。忽然聽得亭內(nèi)有一種微微的婉轉(zhuǎn)而嬌柔的笑聲,由香且靜的空氣中傳出。驟然使得自己,如同入了迷境一般。待要縮回,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曼長而含有飛蕩的笑聲之后,半晌沒有動靜。慕璉剛要舉步往前窺察的時候,忽地亭內(nèi)又有種細聲,仿佛在歌唱般的。他仔細聽來,只分清兩句的字音是:

“此夜西亭月……正圓,……相伴……宿……風煙?!?

又接著笑了一陣,便從亭前的石后,突然現(xiàn)出個半面的女子的面影。卻又似故意般地將一身白色的衣影閃動,又似留意將自己來釘了一眼。接著一陣步聲,由亭的對面走去。這簡直使得慕璉迷惑,且不知所措了。如夢魔中,他的確看見那個美秀的半面的臉,與活動而流利的一雙媚眼,細細的身材,確乎不是別的一個。這足以使得他出乎意外。雖然他平日是鎮(zhèn)定,而不自擾的人,及至他頓然覺悟過來,想逼近幾步瞧個清楚時,卻早已走得連影子也沒有了。但總是兩個女子,方由那邊走去。

誘惑與迷亂,將慕璉困住了。他再不能想到在這個古堡的公園中,居然能使他有這等月夜下的特殊的領受。他孤立在濺沫如碎玉般的池上,尋思了多時。又走到亭子里去巡視一番,卻什么余跡也沒有發(fā)見。只有甜細的余香,同最上等的香煙的氣味,留在空中。除此外只有滿地的月影,伴著那些亭外的凄凄的蟲鳴。

慕璉至此覺得有些悵然!布在自己的胸頭。

這一夜中,他是受了多么沉重與未曾感受到的煩擾?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呵!

建堂不曉得有什么事,在縣里滯留下了。第二天也終于沒有回來。正當慕璉在窗下洗面的時候,一夜的困倦與迷惑,尚未恢復過來,眼中有點微痛,卻不意有個人從他的身后,打開綠漆的竹簾走進來。慕璉也沒曾留神,忽然一仰頭由洗面臺上的鏡中,看見自己身后有個亭亭的人,拿了一枝綠蒂的鮮花,立在那里微笑著。慕璉突然的覺悟過來,不由的自己臉上紅暈了。及至回過身來,向她招待時,她卻已在他的床上坐下,一邊攏了攏頭發(fā),對他說道:

“起來了呵,夜來可還安靜吧?”她說完,又是照常的媚態(tài)流露地笑了一笑。

慕璉反而跼蹐得不知怎樣答復,但覺得昨夜的情景,如在目前重復出現(xiàn)一樣。

“這個院子還安靜的,不像家中那樣吵吵鬧鬧的一些兒不能安睡,你,少年的有幸福的人呵,天生便賦予以自由,……好名詞呵。……”

“自由呵!……”慕璉低聲忸怩的說。

英苕活潑地笑了一聲,接著道:“我最羨慕園里的花兒,草兒,比人都好,每天聽著自然的音樂,呼吸著自然的空氣,……我們,……我只是在籠子里頭活著呢?!?!可是你到過西北偏的園子里去過?……”她無事般地安然的說。

慕璉看她忽然來到,便有些驚疑,自己心里突突地跳,如今見她說出這類話來,更疑惑自己以前對于英苕的觀察與批評,有些主觀上的錯誤。聽她說了這幾句話之后,覺得心中安定下許多。將夜來的事,稍微排除在思想之外,遂即慢慢地答道:

“我向來不好作那些空議論,其實呢,自由二字,是名詞僅僅是個名詞罷了?!棠?,知道叔叔還不回來嗎?”他故意將談話的語意轉(zhuǎn)換過來。而英苕卻立起,扶了床上的銅欄,兩個眼窩里笑了一笑。冷冷地道:

“你叔叔嗎?他嗎?愿意就回來,或者許永不回來。你叔叔嗎?也只好這樣,……家里的人,他還管得嗎?……”

慕璉似乎對于她的話,從精神上表示一份同情,但也沒得答復。

“你呀,到這個地方還覺得快活嗎?……簡直悶得人要死!……我從前沒被人家像捉鳥似的關(guān)在籠子里的時候,那是多么舒服,而且自由,隨意的逛,與吃喝。人在這個無味的世界上,混一輩子,到底還不是這樣一回事。什么,……什么都不要管他,只有目前的快樂?!惺遣皇橐粋€聰明人所干的事。……”英苕一面看了窗外的紅蓼花,微點了點頭,頭上繃起來的短發(fā),卻被一陣風吹得覆在臉上,將粉紅的腮印,被疏松的黑發(fā)遮卻了一半。在慕璉看見這種嬌而流蕩與完全女性的活潑的經(jīng)歷,還是初次,所以他雖是堅定的青年,至此也有些不能自制,甘心而不置辯地聽從英苕的話了。

她又說:“我看你還不是書呆子呢。……但你究竟不是同我們一樣的性格呵。你們的心只是寄到怎么樣,……怎么樣去爭得一張畢業(yè)文憑,怎么樣去向……社會上……搶得一個如同強盜搶……占一個地位,一月中博得……手,……這就完了?!庇④娲_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女,但她的言語的鋒利,好笑的美態(tài),與特別的見解,不能不使得人有些驚異。而且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的確具有十分使人在她的面前,有粘著而密切的引誘力。

所以在她半加嘲笑,半自露出她自己的哲學的思想之下,慕璉臉上紅了一陣,卻向前一步分訴道:

“……你不能說這種過于絕對的話?!彼脑捳吕m(xù)去。

“得啦,什么絕對不絕對,我們笨嘴笨舌的,也說不來,也不懂得。總之也就是你們這些自命聰明的人造作出來,并且利用這些字去欺騙,而且,……”她笑得往前一俯,幾乎跌在那個洗面的鏡臺前面,幸得她在案邊立定了。慕璉不覺得笑道:“這或者是個小小的無形的報復。……”

于是英苕似鄭重而又游戲般地與慕璉說話。她的高超與飄逸的議論,足以打動這位誠篤的青年的固定的思想了。她時而將活流的目光,看著窗外的蓼花,又回看著他道:“人須要求快樂,……不管什么,……不能死得如冷了的石頭似的,在世上活著呵。……”像這類的話。

她又說道:“我是一個不守規(guī)矩的女子,其實什么是規(guī)矩?誰曾好好的守過來?我以前:……實在告訴你吧,我一樣是人家的小姐呵。我家在從前,哼!比你們這樣人家,恐怕還說不到一起。怎么樣啦?后來也是落到被人瞧不起而隨意可以購買蹂躪的地方中去。我自十三歲,……哦!如今也有六七年了,什么人我曾不見過?而且人們的性行,或是虛偽與厲害的,曾沒有過同情心的,那樣的心腸,我是看得透澈呵。你……書呆什么呢!自然呵,你們處在世上,以為還是個莊嚴而富有希望與興趣的場所,你們以為前路上還有好多美麗而光明的燭,與可愛的花徑正自引著你們,與等候你們?nèi)ホ`踏。自然呵,你們是這樣想。論理你們也應該這樣的想。但到底是在空中畫的花兒呀!好,……你信我的話嗎?

慕璉微微點了點頭,卻從臉上看出他是不能十分贊同她的話。然而英苕接道:

“我只是這樣,而且我喜歡這樣作去。我已經(jīng)受過人間的種種的虐待,……我除了為自己的慰安以外,我決定我樂于對于世人作報復的批評。我管他呢,你知道,……哦!那沒什么的,……算什么,我也是墮落,……或者是這樣呵?!?

慕璉手弄著白銅精鑿的筆架,雖一句一句將她的話聽在耳中,然到底不能夠判定她是個什么性質(zhì)的人。待要細問她,又遲疑的縮回去了。關(guān)于昨夜在園中所見的白石后面的她,更不敢再提起,只有答復的分兒。且是隨了癡癡的笑。

英苕卻更似得意般的說道:“你們不是要尊重人人的自由嗎?那末,你或者可以看的到呵,……我,……唉!愿意在此就,……不呢,打散場,還不是容易的事。……”她鄭重的說完,又媚視地一笑,便出去了。

這日的下午,慕璉剛從床上午睡起,覺得夜中未眠的疲困,尚有些沒曾恢復過來。而因這幾日中在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之中,使得自己的精神,有些不寧貼,想要決然的歸去吧,在懞憧的中心,似乎還有些留戀。然這等生活,他也明知在或一方面,是與自己沒有益處的,且是不知在最近的時日中,命運的指示,將導引著到哪一條歧途上去?

陰陰的天氣,淡白色的密云,將陽光完全掩藏了起來。也不似前幾日初來時那樣的煩熱了。慕璉將紗窗全都開放,頓覺戶外的爽氣,全撲了進來,自己昏盹的頭腦清涼了好多??纯捶旁跁干献约旱奈木咂は粌?nèi)的筆墨,這是個良好的證明,可以知道這數(shù)日中他的懶放的每日的經(jīng)過。門外的席棚下,幾盆蕙心,時時散出清輕而沉靜的香味來。庭前的松與竹,在陰沉的天氣之中,越發(fā)顯得翠綠可愛。因這種景物,慕璉卻也高興起來,取出了一本Note Book,將毛筆飽蘸了墨,及至要往上面寫時,心上卻茫然了。“寫什么呢?”自己心下躊躇地想,遂即將一枝棕色桿的筆,擲在案上。癡癡地向外面望了一回,又起身在室內(nèi)來回走了幾十步。無聊中看看室內(nèi)呆板的陳設,塵封的大本舊書,與壁上的幾幅古色盎然的篆字,彎曲的象形中,似乎有些難于言說的象征在內(nèi)。懞憧地覺得不知怎樣方好。末后終于決定了,便重行坐下,想要寫封詳信,寄與自己的最密切而有學問的朋友周立山。將筆頭抹在墨上,遲遲地總有幾十次,然后方才將本子上的潔白的細紙撕下一頁來。在上端寫了六個字是:

“到此已四日了?!?

再寫什么呢?反復地想了一回,便續(xù)寫下去:

“鄉(xiāng)村的風味,我竟不能說的出勝過繁盛之都市者何在?也許由于我被主觀上的情緒所掩住了?!?

寫到末后的一字,忽然轉(zhuǎn)念道:“這為什么來?怎么會寫上情緒這兩個字?我有……近來突發(fā)的情緒呢?”用手撫了頭上的剪短的頭發(fā),想了半晌,實在想不出來。后來又寫道:

“今我所謂情緒,乃一種普泛的情感之流,是由在短時間或長時間中的遇合,與為環(huán)境的反應,所自然促成的?!?

忽而又想:“這像什么話?不是對親愛的友人說玩話嗎?”待要不寫下去,又沒事可作。橫豎寫好再說吧,于是便一氣的寫下:

“你必信我言之非虛。我由繁盛紛亂之都市,來此古松青巖繞成之鄉(xiāng)野。你必以為我得在叔父家中,靜心讀書,或則修習靜里的生活,此實大謬。我刻在此反有深抱不安之感!勢……或……又能使我決然離去。此二三日中,良好的精神,大為紛擾。恐再永久居此,將降病災于我身。你聞此言,得毋駭詫?且以為與我平時之見識相背耶?實則我在此,心理上乃無安定之片刻。一切的見聞,既非習慣,而心上的感應,又復使我精神為之驚怖!我今語你一良適的譬喻:如食佳珍,精膾之魚,鮮嫩之羹,日飫于口腹之中,則胃滯味鈍,易致飽悶,然一旦偶食野蔬宜乎可以適意,而終亦不能使胃脾清淡而甜美,立山呵!喻雖不切,然我處于目前之境,乃無切喻,可以相告。

“此地擅天然景,雖多平原,而繞以小山,石堡相望,茍非在室中居者,出門乃渾如在二十世紀的世界之外。午陰夢穩(wěn),樹里蟬鳴,你或以為此正我可獲安眠與讀書之時。到夜則竹樹風靜,月色上簾,你又或以我可以酌佳茗而得新詩句。然不知‘境因情變’,這句話我以不久的經(jīng)歷,更是服膺了。

“我不知何故?去又未能,留亦不可,久留于此,勢必非佳。因……”寫到這里,正自遲回著怎么往下續(xù)寫下去。突然聽得竹簾豁拉響動了一聲,反把自己嚇了一下,以為又是她來了。這個思想在自己的腦中來的迅速,而且奇異。及至他起身回頭看時,卻見建堂立在門口,穿了白色舊式花樣的熟羅大衫,向自己笑著說道:“你沒有出去嗎?”

慕璉沒等得回答,急急地先將方才未曾寫好的信,疊起壓在案上的鎮(zhèn)紙下面。

就在這一夜中,又平添上這個想到鄉(xiāng)村中來享安閑幸福的青年的籌思。因為這日,他的多智的叔父,由城中為他帶來一個消息,——也可說是一個使命。因為建堂為他在城中著實揄揚他的才質(zhì)與學識,以及對于商業(yè)及經(jīng)濟上的精密的研究。自來在小的縣邑中的人,他們的景仰與企慕的可能性,分外容易感染得到。況且更加上為了趙紳的體面的一分心理;于是大家共決要請慕璉到第二天往城中的教育會上演講。這自然是摹仿得來的風氣,其實也自然是小一點地方上的人們的夸大性的表見。建堂哪能推辭,回來以后,便將這個消息說與正在煩悶中的慕璉,并且還力行催促他明日即可同往城里去。

這在慕璉原沒有什么的,而且他也很愿借著叔父為自己夸張的機會,得以往這個故鄉(xiāng)的城里去參觀一切的狀況。尤有一件事橫在心頭:想著去這一次,稍稍可以解脫近數(shù)日來的在苦悶的境地與思想里的紛擾。不過他到底是有責任心的人,且是不愿借自己微末的名聲,去欺誆別的幾乎是盲目者的人們。“講什么呢?”他想這等縣中的人,若要說到商業(yè)中繁密的組織,與經(jīng)濟學上的復雜而難以講解的精義,誰能聽懂,于自己更是慚愧處,幾日來橫亙在心中的問題,并不在這些上面了,突然的要在短時間中預備說去,雖然材料早有,且排列在思想中,然而就這樣的說出,不是欺了自己,還敷衍他人嗎?于是他又記起近來外面的趨勢,必須天天講演,東奔西跑,參與各種集會,并且在報紙上時常登刊某人的講演稿的人,方得稱為學者。他想到這里,不禁對于虛偽而好夸大的社會,生出無窮的慨嘆來!又回想到自己最近的將來,正恐沒有奮飛的羽翼的力量。怎么樣呢?月亮靜靜地在天空,來回的微步,更足以引起他將就臥時的玄想。

又是第二日了,慕璉果然同了建堂早起往城中去。相離不到二十里的路,沒到十點鐘便達到了。沿道有一半的道路,在斜陂的石嶺上行去。中間經(jīng)過一個小小的湖,湖的兩岸,都被茂盛的蘆葦掩住。然而清澄的水波,在朝霧之中,泛出一重碧濛濛的幻影。偶有三兩個鷗鳧,由上面鳴著飛過,便覺得另有一番幽靜寥遠,而安閑的景象。當慕璉由此經(jīng)過時,平望著綠油油的田疇,若隱若現(xiàn),與在遠處的山峰。呼吸著新爽而潤濕的朝氣,使得精神活潑了許多。

這天講演的地方,是一個城中公共集會的場所。是在以前的玄武廟的大殿上。雖然偶像沒有了,但是將猙獰可怕的泥裝的像,換成金字寫成的神位,卻供在大殿的中間的暖閣里。這不能不使得慕璉好笑了。他便首先問過一位在縣里學務局的四十余歲的紳士。據(jù)他說,這還是他們的新發(fā)明的便利的方法。因為有這偶像,的確占有這所宏大的屋宇,然如全把泥像不要了,那末不但一般人都不贊同,而且這玄武將軍,在他們縣里有甚大的功績與靈威,果然那末辦,似乎也過于極端了,似乎太蔑視相傳的傳統(tǒng),與久經(jīng)種在人心的神力了。所以就這么將偶像換為金字的神位,有時遇到會期,仍然有一番燈彩煙火的熱鬧,與供奉呢。……那位紳士自然是縣中所謂智識階級的代表者,在他的屬下管有一千多個的小學兒童,而鄉(xiāng)間某一區(qū)內(nèi)的教員,還得時常受他的臨時檢察與指正。他也是善于言語的,他見這樣一位受過新教育而有訓練的大學生到了,表示出親密的熱情來。他主持調(diào)和論,在許多人的談話中間,頗像自能有其確定之主張的一般。

慕璉想著同他申辯,卻不料那些學生、校長,以及學務委員等人,接連不斷的同他說說笑笑,或者是讓他吃茶,直使他忙得沒有長言的工夫。而建堂周旋其中,幾乎人人見他到來,都表示一種相當?shù)木炊Y。

時間還未到來,他們一起有十五六個人,共坐在一間招待室里,室中的面積很為寬大,前后面俱是木槅,后有葦桿結(jié)就的席子遮著。至于其中的陳設,可說得簡單樸素四個字。不過據(jù)慕璉聽說這是縣中通俗講演所的會所,然而空空的兩個粗重的書架上,沒有三本書可以找得到。且是地下也沒有一張字紙的遺屑。然而當中的白木圓桌上,一大瓶朱色的金雀花,卻開得正盛。

煙的激刺,與汗臭的氣味,布滿了很大的屋中。他們中也有很老的人,長披的蒼發(fā),或有人帶了如同新式的圓框玳瑁眼鏡,穿了古銅色的肥衣,很驚異的注視著他。至于女子,可說得連一個人影也瞧不見。所以這個公共會場,只是男性的雜且亂的集合罷了。照例的有人表述歡迎慕璉,慕璉便用誠懇而切實的態(tài)度,鄭重的說過一番。他的題目是:“小商業(yè)的改良與需要?!币驗槭莻€易于明了的題目,而且他說時將專門的術(shù)語避去,以引起聽眾的興趣。

及至說完之后,他又與這些有的愚鈍,有的狡猾的人周旋了一會,他覺得在這里,通俗教育實是再必需而無可相比了。一般在縣中教育的引導者,那種普泛的常識,并不完全,然而他們居然自信是一種指導者。慕璉由這等狀況之下看來,反想到人類的自矜性,與空泛的鼓吹,無論在都市與小的城市,或是在大人物與小人物中間,都是一樣的。其實人人中,誰能夠真知道些什么。人們都是互相蒙了面具作偽的陳述與相欺的話,這自然是到處都可見到的現(xiàn)象。慕璉在此時不能不為這個社會的現(xiàn)象的將來,發(fā)生一種恐怖心!但回看那些人,——尤其是他的叔父,都露出很歡樂的笑容,以為這類事只不過如演劇一般的。不能使他們繼續(xù)研究與討論他們這種舉動是怎樣的一回事。從慕璉的眼光中的判定,可以力為證明。第一,是由于為虛名所歆動,其次的確是為了建堂的體面,所以有這樣的集會。他們無意去聽他的說話,自然不能了解慕璉是個什么樣的人。一個大而寬敞的屋子中,只有不調(diào)和的復雜的談話聲,而不斷的煙氣,瞇得眼睛有些發(fā)癢。慕璉初時本想來此消遣這半日煩悶的生活,與到城中可以共他們談談,以為即不能有都市中人的智識,總想有些純樸與率真的態(tài)度,或者能夠由他們的言語中,多少可以獲到鄉(xiāng)民生活程度的變遷。但這明明是予慕璉以失望。在他們休息時,所談到的,最為眾人推論之點,是關(guān)于縣中的牙捐問題,其次便是財政科里的科長,吞了公債募集金的不平。他們雖是身在教育界中者居多,而其實各人自視乃如在縣中參事會一樣的權(quán)力。他們認定自己的責任,與勇于負責的精神。在他們言談間,當然可以聽出。慕璉看見他們爭論的喧呶,與仿佛熱烈的表現(xiàn),末后似乎又談到恢復縣中自治的問題,更是為眾人爭論之點。慕璉一句話也不愿說,而來此的失望,更使他益加煩悶!至于要去批駁與改正他們的話,慕璉以為終于是不能有效力的。所以趁眾人未曾留神,便由側(cè)門溜了出來。

一個人在這個公共會場的后面,走了幾回,瞥見有個坍缺的短墻,上面滿生了苔蘚和荊棘。從外面向墻缺處看去,綠樹森森中,見出有些亭閣的瓦桷,在密葉的底下。自己便想這或者是個舊家的園林。他想叔父同那些人們的談話,正在興頭處,一時還不能走,便不顧及塵土與荊棘,由短墻上躍過,便入了那些許多不能知名的古樹的密林中去。正在午后:蟬聲在樹上爭鳴,地上暖而碎的日光,由葉隙中漏下,滿地的蔓草,除了在一條小徑上,都是自由生長,看去便知道是久沒人加以修剪了。有時聽見叢草中刷刷地響,不知是什么小的動物,在那里行動。慕璉看見這所園林,論其蒼郁的顏色,與年代的久遠,比起叔父家的公園,要好看得多。左不過是沒人來鄭重管理罷了,他這時心中,滿布了對于綠色的欣悅,似乎在青翠交蔭之下,能夠使心中澎湃的思潮,漸漸平定。自己卻突然有種感想上來,覺得微微感到細微的悲感!因他由遠處的都市中,未曾動身的時候,懷抱了好多幽遠而安定的希望來的,哪知既到了目的地以后,種種的事,似乎都有意與之為難。尤有使他不能決定的,在暗幕之后,還仿佛正有人將自己健勇的靈魂,牽掣住了一般。所以他近來的性格,已被這等新的環(huán)境變化了不少。在喧呶的集會上,他有些討厭了。而在清凈的地方,他又感到孤冷與幽遠的恐怖,與細微的悲哀。慕璉雖是個感覺敏銳的青年,但他的天才,有豐富的膽液汁的性格,有種干練而明強的材力,體魄又健強些,所以一般文弱青年所染成的習慣,在他都未覺有過。他向來不作那些無謂的愁思,和悲感,不過在這個時期中,他自己也明白有些不可思議的變化了。

所以他走入茂密的樹林中,自己很喜悅地,——并不是喜悅由于外面的可愛的景色,是由于可以在這時,如同逃入虛空時從繁難的人世里得有片刻享受到的慰安。他在綠蔭下徘徊著,沉思到此行的了無意味上。他是明白一切的,并且看得極為清楚,但他異常的恐怕,在這短短的前途上,似乎不能避免了的一種打擊!對于他的精神上面,他記起昨天的事,開始有點手中顫顫了。于是他坐在一塊石床上,斜欹著想:“怎么辦呵?……”連續(xù)地煩思,終于將這位青年來打倒了。微冷的石上,似乎還能得到一種清涼的感覺,他閉了眼,臥在上邊,還聽得見前面人聲的喧呶。

這樣安靜的景色,正是催人入夢的機會呀。他也想正可入夢吧。然而事實上卻不能的,疲倦正在攻擊他,不能讓他就這么安閑的睡眠去。正自在恍惚的狀態(tài)中,忽聽得有細長的小孩子的歌聲,如音樂之和鳴般地起于前面。他仰頭向前看去,哦!原來有兩個小孩子,手牽著手走,向前面去。卻沒有看見還有個陌生的人,在這邊石床上臥著。他們穿的衣服,似乎都是小學校的兒童,由他們的身體發(fā)育的高低看去,可以斷定都不過十二歲呢。一個是男孩,還一個是女孩。兩個天真的孩子,由樹蔭中緩步著向前走去。有時那個男孩的頭,俯到女孩的辮發(fā)上去,有時女孩笑著向男孩的脅下格支著,一路的活潑的笑聲,與自然之愛的身影,雙雙的走到小徑的盡頭,便看不見了。這樣的一現(xiàn)呵,驚起了正在入夢的慕璉,他不自覺地便從石床上跳了下來。欲待追上去認識這兩位小朋友,但終于自止了。這時他聽見綠葉中藏住的蟬聲,越加鳴得高了,而地上的細草,在日光中搖動,也同含了自然之惠的美笑向著他一般。

他新受了這種印象,于是勾起前夜暗中所見的她,于是想到她似是以世間為游戲了。然轉(zhuǎn)念到昨天的見解,與其聰明的言語,美秀的容貌,……以及等等,……他覺得自己的腦中,已經(jīng)如同受足了颶風的播動了?!瓕碚恢蚝翁幨辗∨?!更且又有新受到的印象?!?

他的心潮的沸騰,不能自止了。正在此時,而尋覓他的人的步履聲,已從前面來到。

正在星明的時候,一所小小的院落里,夜來香散布了滿院的清芬。周夐符坐在精竹制成的涼椅上,執(zhí)了紈扇,看著瑞玉在那邊摘茉莉花。瑞玉自從由親愛的家庭中,如同放逐般地來到這個新式的牢獄里,她時時想念的爹媽,都似遠隔在千里之外的迢遞。不過究竟還是小孩子,她在這里,自然,生活上形式的新鮮與富足,比在窮苦的家中是好得多。但是精神上的疏遠,使她也時時覺出如同永遠離別的痛苦之網(wǎng),張口向著她。而物質(zhì)上的滿足,當然使得這天真的小女孩子,愿意去享受。她的口很木訥,并不能如同那久慣獻媚以為習慣的她的同伴們一樣。而這位周姓的姨娘,也因主人不很喜悅她的固執(zhí)與冷淡,所以便將瑞玉撥在她這邊使用了。

如銀的淡月,映在屋檐上。夐符這時穿了家常的碧紗短衣,昨天挽成的髻兒,也未曾重梳,松輕的籠在腦后。斜倚在竹床上,對著月光,如有些心思。而在她的身旁,還有一本小說,同已經(jīng)冷了的一杯香茗。

她用輕緩的口氣向瑞玉說:“前兩天聽說到城里去過,回來了幾時?我到底也不曾知道……噯!我們哪,成天似乎做夢一般的過去啦。能知道什么!……”

“大姨,你問得誰?”

“癡孩子!……”

“哦!爺同那位嗎?是的。他們前幾天一同坐了車子,由城中回來的。我出去買東西,正遇著的。……那位,……他穿了一身洋人的衣裝,皮靴,走在街石上?!?

“好沒見世面的。……”夐符仿佛沒力般地說:“難道是這幾天又為著什么事忙的?……”

瑞玉摘了滿手掌的花,一邊嗅著,一邊搶著說:“是呀。我昨天聽見管事的伍爺說:爺同那位客在西書房里,正自忙著呢。他忙亂的說了好多印,……章程,……請人,……羅哩羅唣,我老聽不清楚?!?

瑞玉將花放在一個朱漆的小茶盤內(nèi),遂即從左邊的茶幾上斟過一杯茶來,放在椅側(cè)。夐符對月如有所猜測似的,半晌也沒注意。后來又問她了一句是:“這兩天你聽見英姨……”

“沒有事吧。她還不是日日的哭笑不常的,把人來弄糊涂了。我可常見她跑到公園里去玩。你不是還同她去過一回,在前幾,……”

“近來她獨自去嗎?”她將身欠了起來。

“大約是這樣的。她那厲害的脾氣,誰還敢管她的事。有時一天到晚的睡在床上,有時全個夜里高興唱著,不想睡覺,并且攪得大家都不得安寧。你要問問她啦,滿口的尋死啦,脫離啦,弄得全家人都沒有個說話的?!?

瑞玉又略帶嘆氣的口氣道:“真使得我們奇怪的不得了,像這個樣子的女人,我們生小便沒有見識,實在沒有見過她。今天譬如說:——打扮得同花枝般地好看,明天忽地又頭不梳面也不洗,躺在床上不起身。前天晚上,我同那院里的小姊姊在梧桐樹底下掃葉子,那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忽聽得爺同那位口角了起來。他對別人那樣的厲害,卻不知哪里去了。……只有背了手在堂前里踱來踱去,……踱來,……踱去,有時還嘆著氣?!?

夐符聽了瑞玉的話,沒有答復,只對著天上的流云,由如死的沉寂的空中,呼出兩口久郁在胸中的氣來。

過了一會,她便向瑞玉問道:“你在家里,晚上都作些什么事?比在這里忙呢?還是清閑?……”

“唉!周姨,你難道小時沒過那種快活的日子!……”瑞玉說了這句話,覺得不很妥當,便改口道:“忙么,雖是忙。卻快活得多!從未黑的黃昏的時候,便聽得四鄰都沒有人語。有時犬也不吠。偶而向門外面望望,迷迷朧朧的樹影,也看不分明。我們便在豆油燃的燈下,……在冬天呢,便紡花;夏天呢,績麻的時候多些,因為編草辮,打發(fā)網(wǎng),雖也作的,但在夜里,不甚明亮的燈光底下,便看不清楚了。有時我媽同我們說些鄉(xiāng)間的故事,雖說的全是妖怪的事,我們因為在自己家里,便不覺得恐怕。

夐符聽得,覺著也似回復了些舊時的影像。便接著又問道:“那末,你媽現(xiàn)在呢?”

瑞玉嘆口氣,低下頭才小聲道:“在家里呢!……她現(xiàn)在眼光也看不明白了!……家里的幾口人,惟有我那久慣勞苦的爹,去擔當一家的生活。……也好,我到這個……地方里,也省了家中一人的飯食,……”她的語音有點凄咽了!

夐符向來對于瑞玉很愛憐她的!而且自己在這所大房子的里面,同英苕也合不來。建堂呢,也因自己來的年歲久了,不常來到。常常是孤另另的伴著竹影同花影,來消磨日與夜的光陰。自從瑞玉來了之后,她如同新得了一個小的伴侶,所以什么話都可以同瑞玉說。這時她對于瑞玉,更起了無限的同情的感念。同時自己也想到這個苦的身子,長久是囚在這所錦衣美食的監(jiān)牢里,悵望著前途,更是如在夜中行路一般。于是覺得心頭一陣酸側(cè)!恨不得痛哭一回,方能將心中的痛苦,流瀉出來!她靜靜地回想自己,連故家中的事實,雖是不很多年的事,都記不分明。至于父母早已亡故,那一年哪,突然生的大變故,使她永不能忘記,眼前即是痛恨的仇人,卻受他的侮弄!自己是何等的慚愧與沒有勇力?……她這樣想,并且已經(jīng)忘了瑞玉在自己的身側(cè)。

突然瑞玉撲嗤的笑了。說道:“你看那不是很可笑的事嗎!我們家那位新來的,真奇怪。向來沒有見過的,不知為什么那樣招待的要好?……她呢,差不多每天要親自跑到西書房里去,有時還摘得些花回來。……”

這本來是在夐符意想中的事,但因瑞玉忽然提到,不覺得將身半坐了起來,直截的問道:

“你曾見過嗎?”

“誰都見過。有時她臉也不及得洗,便扣了鈕子,向外邊去。你說好笑不好笑?!?

“哦!”夐符注力地望了她一眼。接著道:“那客人這幾天也時常到外邊去嗎?……”說的聲音,似乎關(guān)切而又急促。

“那可不很知道啦。爺不吩咐出去,誰敢到前邊去。不過我聽見前院的姊姊們說:那位穿白衣的客,近來卻是輕易不出門的。每天除了同爺商量,或?qū)懶〇|西以外,似乎……想也是那樣吧,總是常常同她會面。

“唉!”夐符無力地從舌底下嚶了一聲,仿佛被了毒蟲螫的一般。

十一

在這晚上的第二天,當慕璉起身以后,便看見在案頭上放置了幾封信。其中有一封不待拆閱,他便知道是由周立山處寄來的。他便將別的函件,丟在一旁,先拆開那封西式的信封,急急地看下是:

慕璉:

由鄉(xiāng)村中寄來的你的函件,我居然能在距你發(fā)信不過一周期間,能夠收閱。這使得我們不能不感謝近世交通的賜予了。當我正在研究室里,試驗著化學,雖有仆人將書遞過,我并未啟視。及工作完后,方知是你寄與我的,我乃恨恨于此科學研究的誤人,不能早讀來書。人的愛憎,有些哲學家以為是難于解析,而不是可輕易討論的問題。但究竟要隨了時間與空間而有轉(zhuǎn)換,絕不是書本上空虛的討論,所可解決的。

何以你鄉(xiāng)居以后,反足以將你平日堅定與沉著的性格改變?——或者不僅是改變呵。果使我說這話,不是虛偽時,那末,愛憎靡恒一語,你不能不低首向我,而屈服在我的冷觀之下了。你因此便以為是你平生所未曾經(jīng)歷過的煩擾!然你是平時過于堅定與沉著了,所以必至如此。我想將來或更加甚;也或者使你得中熱病,勢必使你改變了平時的人生觀,而更造出一個新的樊籠來,將你拘囚饑餓于那里面。也許不久你又將此新的樊籠打破,這是我于你的平時的性格上斷定的。但事實的發(fā)生與變化,我理想中是猜想不到。

代數(shù)符號之為用,自然不過是隨意蛻變的數(shù)學上的符號而已。在你,——不止是你看去,以為定理當比符號要緊得多,且更屬不可缺少。但吾友!……你知人間萬事,以及宇宙中的森羅萬象,惟符號為最重要。人生的生活形式,如無符號,烏能綿延至于現(xiàn)在?!覟榇搜?,你必斥我,而且嗤我故意說不著邊際與神玄的話,惹人索解,實則毫無道理。也許是這樣,但邊際的話,卻難說了。界限、定則、原理、術(shù)法,什么是邊際呢?……你知什么是戀愛的邊際?我書至此,不能不恨中國用的名詞寬泛而無定?!欢袊娜松?,也正是如此。其實呵,宇宙中本來沒有邊際的。

慕璉看到這種迷離而難索解的話,也有些自然的笑容了。自己的腦中,不及先去下精密的判斷,便翻過第二頁,往下看去。

語有似是而非者,似易解而實莫能破者,世間離奇神妙的東西,不必是奇珍異寶,與少見的禽獸呵。那不過是物質(zhì)的少見之類罷了。慕璉,你知最奇妙而永難去測度的,就是人的思想,與情感的變化無端。但因其無端,我也每以游戲視之,以為情感是流動的,難于捉摸,絕沒有定程可以遵循的,所以我承認是游戲的一類。雖然,我也不持絕對的感情排斥論?!闶侵赖?,我向來就嘗同你說,——有一次是與你在水閣的柳樹下說的——我固然不絕對的排斥感情;然而也不以此足以有彌綸一切其他偉大而尊崇的勢力。這正因為它是游戲的呵。

慕璉點了點頭,便將手中的長紙信箋,按在桌上,不由地吁出口久藏在胸中的郁氣來。仿佛雖是贊同這位多年良友的議論;然而這個贊成,是在無可如何,且似是已在難于解脫的地位中,不得已所發(fā)出來。但是過了有二分鐘的短時間,他又將手中已按下的信箋拾起,重復往下閱去。

我比你長有六歲,平生雖也曾經(jīng)過一般人所謂甜蜜的生活,然此不過是暫時的呀。我以此語告你者數(shù)數(shù),并非“言不由衷”;也不是因失戀后故效那些呻吟無氣力的少年,作達觀違心的議論。我前與你所言,想你可真實的在你心中記得。我雖自十五六歲,矢志于科學,這也是我的生性縝密而好深思的緣故。而我父知我才力較敏,而感覺亦尚銳利,恐我再專習文學……等諸科,則益將使我心力靈活,而難有定向。或者我今不習此純粹的科學,由中學卒業(yè)后,更習他科,其所成就將勝于今日。然有時亦或?qū)⒏衅娈愔兓?。我敢斷言:即能使我精神上偶得一時或假定的稍久之時的快樂。然由其中所購得的痛苦,也當與之互相抵消,或且不足相抵,……此舊話,我向與你談不一談,及今重提,也因我有極大而代你憂疑的關(guān)系!我乃不惜工夫,而凌亂以告。吾友,祈恕我!我自近幾年來,埋頭于化學之途,治之若迷,所謂繾綣閑情,久已不能融化在我的心臆。然我今乃類居冰岸之上,以觀游于層冰中之陷溺者。我喻當否?我自不知,而依我的推論斷之,當正相類。

此固為我所不曾料及,然而以你的沉定性質(zhì),其獲此煩憂,——意外的,自招的,也或為環(huán)境所迫成?!詫俜遣豢赡?。但慕璉呵,你曾記得我們在一年的春日里,到翠微峰旅行嗎?坐在山石上,同看著一本中國詩集,——自然那時我們還喜歡討論這種文藝品——其中最有深意而為你所感嘆的是:……

慕璉看到這里,突然仰起頭來,且不往下看去,而尋思那是什么樣的詩句,但他竟然再也記憶不得。而那時的景物,如睡的淡淡的山,潺潺的泉,媚笑迎風的杜鵑花,都同在足下,而今已是五年了。再沒曾去看過這種幽靜的山色了。這個憶舊的念,更添上自己的惘然之感!而那兩句詩,終沒曾想起。他悵悵地只索往下再看是:

未待刻作人,愁多有魂魄!

慕璉不覺得一重深重的觸擊,打到心上去,頹然的坐在軟椅上。自己回想當時同立山在那里看這二句詩的時候,那時的高亢飛揚的意氣,以為雖是兩句很好而用意很深刻的詩句,但最好不過文人的用思深入一層罷了。而今突然的再閱到這種舊詩,而且由立山的提示,自己不禁觸思生感,想到未待刻作人便愁多有魂魄的意味,遂不愿將這封信一氣閱下。自己卻深恨現(xiàn)在為什么沒有那時高亢與飛揚的意氣了呢?為什么偏向人生的陷阱的口上沉落下去呢?卻令老友在旁邊笑人,自己又使精神上不得安寧。眼看著窗外的嬌花,向了日光,舒展著突長的碧綠葉子出神。正在這樣,忽地那個以前他所見的面色微黑的姑娘,——瑞玉——打扮得很整齊的進來。反倒將正在沉迷尋思中的慕璉,驚了一下!她看看沒有別人,由袋中取出一封華麗的紙做成的信封,遞交與他,慕璉將要問她時,而簾鉤微響,她早已走出去了。慕璉接著喊了一聲,但聽微笑的女聲,由室外傳入來。

十二

建堂竟沒有權(quán)力禁止得住英苕不出來,時時的同自己的侄子見面。這在他老而忌妒的心中,卻惚恍間平添了一種對于將來的憂疑!但自難于即行將慕璉逐回去,而這樣辦也是建堂所不愿意的。因于自己進行的事業(yè)上,正須這位有專門學識的青年,來作助力。目下正在將章程及進行的計劃書草擬著,并且忙碌了這許多日子,已將所籌備的款項匯出,往那個目的地去。自己正在作那個實行的夢想,想定個日子,好同慕璉一同去開始料理一切。

卻想不到有這一點的疑云,在順利的進行中作了阻隔。

自然的,以建堂的老練,也不甚以此為意,反想借此引著侄子多住幾天,但是對于那位少女,不能不有了如微風吹動般的憎惡之心。但自己偶然想來,或者以為慕璉正在青年,而且是性質(zhì)沉定的,那末,這事——或者果使如此——的責任,恐怕不能不對自己的人,——在他是這樣想——加以檢查了。但他卻還有其他利用的心意呢。

因此常常使得多智而狡獪的建堂,于自己的事業(yè)之忙煩中,常有尋思關(guān)于此事的時間。

英苕這些日子,愈見得活潑而言語爽利了。

“你怎么,……我是忙得很,幾乎連應辦的事,都照應不過來。……跑到城中,……股份的分配,人員的收納,……發(fā)郵電的時候,更屬居多,你們呵,每天沒事躺在家里沒得這個,……又沒得那個。……”這是建堂由外院到英苕的房中,正在卸去長衣的時候,向床上半閉了眼睛似乎要午睡的英苕這樣煩煩地說。

這明明有點挑戰(zhàn)的意味了。

英苕本來沒有睡熟,聽到建堂說了這些話,便輕快的忽地由床上坐起。冷然道:

“忙啦,好呵!誰教你這樣?還不是心眼里,肚腹里,裝滿了金錢的幻影。你自己樂意去作的,誰拉攏你來?誰命令你來?可不令人笑死!……倒跑到家中,拿我們這些應該給你們有幾個臭錢的人出氣的玩意來發(fā)泄。有話請你對自己說,我受不了,……什么,有話盡管說好了。……藏頭露尾地我看不起這種卑鄙的樣兒。……好就好,不好呵,……我也同你一樣?!彼f時面上并沒變色。她是似乎游戲與玩侮而又嗔怒地說的話,然而由這樣的女性威嚴之下,足以使立在她面前的人,不敢存反抗的思想。

建堂坐在一只圈椅上面,反而用手巾揩了額上的汗珠,一時答不上來。而她的話,卻又接續(xù)來了。

“你,……不會自己想呵。我們只是這樣呵,只是應該這樣呵,你,據(jù)我知道的,是一縣里的紳士,教育會長,宣道會的名譽會長,……什么什么,我別的不說,你能夠不將自己的心腑對人披露嗎?的確,我也不能夠被你隱過。你呵,好意思,且真有這種膽力向人說,你無愧于這種首領嗎?……我們,……”

建堂卻似恐怖的聲音道:“怎么?”他這時又急又悶的心思中,只能迸出這兩個字來。

“怎……么?我的趙爺啦,……唉!你還是這樣裝得糊涂嗎?你以為我這樣的,關(guān)在你的牢籠里,真的也成了聾子了嗎?你的事誰不知道?你真的忘了嗎?別要到現(xiàn)在,哼!拿出老爺?shù)哪樧咏o我瞧,你沒有和我說你的事嗎?并且你將那個人,她為什么來的證據(jù),遞在我手里?!?

建堂枯黃而油黑的面色上,不由突然的紅了一陣。并且默然從他這一時的眼光中,露出兇恨與乞求的意思來!而她越發(fā)下了床,倚在碧羅的帳側(cè),提高聲音說:

“我不錯啦,比年紀罷,當然的小得多啦。論那心術(shù)罷,像我這只可供人玩侮的女子,哪能知道,并且我也不求去知道的,但是,想把我的眼全蒙過,還不能夠呀。”

建堂抱了滿腔的疑悶,正要借題去發(fā)泄,卻不料被英苕的巧言,而且如同刀尖般鋒利的話,說個不了,將自己的口來堵住了。也同時覺得自己沒有勇力去阻止她來說,平時的威力,全數(shù)都壓了下去。到了此時,自己反復的心中,不能不恨自己的誤入了,……而且那個事,居然能被她完全知曉。

過了一會,英苕卻對著妝鏡敷起粉來。建堂在一邊看著她那?鬌而偏垂的鬢角,下掩了如雪光的脖頸,用一只白且柔嫩的手指,拿了一把骨質(zhì)的小梳子,對著鏡子往一邊梳卷額上用壓發(fā)攏住的發(fā)。建堂看得這樣明白呀,且是從心中發(fā)出勃勃的跳動來。使他回想到在某城一所僻巷中,初見她的那一個春宵。雖則他是老年而久已不留心到這種迷人與難擺脫的情景上去,但他卻越覺得對于她不敢有其他的思想,因為有種使人屈服且是畏嚴而沉醉的力量,由她身中發(fā)射出。

這足以使得他暗中苦惱了!在這個靜靜的夏日,花香由室外透入,而室中的粉香,正自氛氤著,并且從一個少婦的肉體上,從薄薄的紗衣里發(fā)出來的女性的誘人的香氣相合蕩著。但他在她的嗔怒與煩惡之下,自己怎么敢去微觸一觸她的尖指呢。怎么敢去在她的紅潤柔軟軟的唇上,唐突上一點吻痕呢。這真使得他躊躇,并且不能再坐住了。而他終于沒有這一點,——僅僅是一點——唐突的余勇。她卻正自自然地誘惑著他,他覺得滿室中充滿了這樣甜蜜而犀利難近的空氣。后來他忍無可忍,究竟將他如同逼迫的逐出這個華美而香麗的房外。

而英苕也隨后穿了很淡雅的衣服,走了出去。距離建堂被這種女性潛力所逐出的時候,并不多久。

苦悶的老人,因一時對于所憤惡的異性,而又慕好不能遂的悵望,走了出去。他想慕璉正在室內(nèi)從事于英國的公司組織法的翻譯,以預備自己的參閱。所以他因有限制,不能去擾亂了侄子正當工作的時間。這于自己,也正有不利呵。但自己在這個時間之內(nèi),不能容受孤寂的煩惱,遂即步行往鄰村的自治會所中,去訪尋幾個市中的辦事人,自去飲無味的悶酒,借以排遣悶悶的心。依他的計劃,當黃昏后,即可回來的。而易醉之酒的力量,竟使得他困乏的身體,臥在那里的一個少女的懷中,睡了半夜。

在夕陽返映的棕樹影下,堡外的小河流的上源,是在巉巉的石壁下。風激著水流的聲音,#xdefa;#xdefa;琤琤地似乎是大野間靜境的音樂,達出無盡的歌聲來。一抹的紅霞,嵌了無數(shù)片的青光,浮蕩遮住了河對面的松樸。河流曲折著流下去,如同鋸齒形的彎曲,由碎石中響過。在這美麗而令人留戀的晚景中,河岸上的蘆草,迎風微動。白羽的飛鳥,映著夕陽,翅上一閃一閃的有光。在這些奇幻的光景底下,在河巖的大石上,英苕同慕璉正坐在相離不遠的地位。英苕淡綠色的衣上,受了夕陽曲折的返光,如同斷流的波紋一樣。她不久從自己的鏡臺上離去,由微感的一時的煩惱中逃脫出來。她雖是很灑脫,而且是個自由性格的人,到這時對著淡淡的將落的日光,淙淙的下流去的河水,也不能不從青年的心中,發(fā)出一重酸咽凄茫的感想來!慕璉穿了淡灰色的洋服短褲,白色的里衣,手內(nèi)還執(zhí)了一本小的書籍,在石上低首坐著。而在他足下的細流,如同發(fā)出微聲的嘲笑似的,涓涓的不住著作出細響。他在那古舊的書室中,忙了半日,然而他的紛亂的心,早已馳逐與爭斗在那些章草表冊之外了。

兩人都沒有言語,只有靜中聽那流水聲與沙鷗時而鳴出的如音樂般的聲。

“我真同受了刀刺一般呵!我再也恐怕沒有對付的力量了呵!……你,……我為你這是第一次呵?!乙蚕胧怯螒虻霓k去,現(xiàn)在我告訴你,不是遲些了嗎?我實在慚愧呵!……但如今使我再沒有游戲的勇力了!……慕璉……”她緩緩地斷續(xù)地說,她并不望著他。只向著流水,仿佛作神秘的贊嘆與羨慕。

慕璉抬起蒼白與帶有憂思的面,向她注視了一眼。

“我向來想什么事都可以游戲作去。即我第一次見你,就存了這樣心思,本來是我的思想上如此,而我也為一切的逼迫,使得我對于勿論什么事,都沒有莊嚴的觀念?!f到戀愛,本是青年中所不可少的。但我的這等的生命的燃料,早已沉浸在水中了。你看我是活潑的女子呵,你以為我應該對于戀愛有莫大的依附呵,但是除了近來,……近來與你的關(guān)系之外,就是我以前對你的態(tài)度,也未嘗不是拿來作游戲的?!阋篮牵谖艺J為是在游戲的態(tài)度中時,什么事都可以。若在非游戲的時間時,我又不能丟拋的下,撒開手。你知道呵,我這幾日一方要竭力地對待他人,而心上卻時時飛走到,……去這種囚籠生活呵?!?

慕璉用左手扶了頭,由他蹙蹙的眉下,可以看出他心中的躊躇,與無可為計。且在沉溺于第一次婦女的深深的情夢之中,他的疲勞,由微陷下的目眶,與青色的眼角中,可以知道。他這時忽然回頭向她道:

“這真是使我沒得主意了!自然是有關(guān)系的,將來的命運,正不知支配了我到什么樣的形式上去。至于你,……哦!使我如在夢中。的確,我以前曾未有過這樣的煩擾!我到現(xiàn)在,其實不能不存了恨……恨的,……”

在一邊的英苕逼近一步,用左手扶住慕璉的右肩,低聲,幾乎為流水聲所掩似的說道:“恨嗎!那末,我也可以再不見你,并且詛恨你至于永久。設使作真確而堅執(zhí)的說:‘我不知愛……你!’”她仍然微笑著,看著水中的照影。

慕璉抬頭對視著她,現(xiàn)出要說而又遲疑的態(tài)度。她只是以乞求與含有暈痕的眼光,望著將暝的天色。然而他終于向水中嘆了口氣,沒有說得出來。

暫時的彼此沉默了。而慕璉的手,卻堅握住她的手指。

后來他似乎沒有氣力的囁嚅道:“你!……你能在任何什么事上不同我的心分離嗎?……”他說完這句話后,似乎急待著她的回答。

不能不使得她玲瓏的心思驚訝了!她便急切道:“你如果不信我的,那末你可以不要告訴我?!?

慕璉又凝思了一會,便從腰袋里取出在早上由那個面色微黑的少女遞與他的那封華麗而沉重的書信。

她手上顫顫的,好容易忍耐著一種暗的迫力,將信看完。她遂將沒有梳好的頭,倚在慕璉的懷中,并且眼中的淚痕,濕在他的衣上。

這封出人意外的來信,使得兩個人的連接而密依的精神,受了一種細微而鋒利的打擊。

真的,這一對青年男女,在暮色蒼茫的河岸上,彼此憂心的互相倚伏著,靜聽著終古不斷的流水聲,看看遼遠的前途,如罩在迷霧中的恍惚一般。

十三

秋風肅殺的威力,漸漸地開始,而一切景象,都要由繁盛的夏日,漸漸變?yōu)槔渎淞?。早上很大的露珠,在滿庭中的樹枝上粘著。照例去催人工作,而且催人去往死的路程中前進的日光,到了這個時候,也似懶得抬頭。由熏熱的夏日,竟然到了初秋了,每個人凡是見了這種由氣候變成的景狀,都起些無意而感嘆的思想,雖然即使不是個詩人。

近中煩擾的慕璉,如同蟄居地來到這個奇怪的鄉(xiāng)村中,已是一個多月了。他本來還有大學中未完的課程,但是建堂因為一定要在過幾天后,同他到自己公司設立的地方去布置妥當,方讓他回校。實在呵,慕璉這時的系戀,與最感困難去找解決方法的,是另有個問題的。他這一夜中,沒曾好好的睡過?!谶@幾天,幾乎可以說是成了慣例了。天還沒十分明亮,他臥在床上,覺得頭疼心亂,如同有人在外面招呼他,而且牽曳他的。這樣,他就披了大衣,到院子中來。

那里有個人在呢。

四圍靜謐,一切所見的,都表示出凌晨的安靜來。淡白的天色,尚微微有些黑影。西沉的半缺的月光,與枝上的露珠相映射著,雖沒有風,而峭冷的空氣,使人疑惑是季候換了。他驟然由溫暖的床上起來,倒不覺得有冷的感覺,反將自己紛紛亂亂的思想,澄清了一些。他將兩手放在衣袋里,只是來回不住步地在院子中走。

時而被石子絆了一下;或是被開了的小花,擦得衣服作響,他也不曾覺得。他想著那封奇怪使他難于想到的信,他便想那或是對于他的生活上是一層大的打擊。

他走著,一邊想到信中的意思:“怎么對付呵?”他真如同墜入淵中時窒息的滋味一樣。然而他的思想?yún)s更雜亂了。

“她與她,自然是敵對的,但我卻為什么來呢?她現(xiàn)在竟然知道英與我的事——自然沒有不可告人的事呵。她向來是很莊重的,是在這個如囚獄的房子中,住過年歲稍多的。她難道真誠的傾向我么?……不能呵,……想不到的事,或者是她的一種手段呵。她是愿意英早早離去,她便得安閑,自然的,英是那樣想?!瓱o論如何,這是她們的事呵。……我作犧牲;……作妒忌與愛的犧牲,我的生活的路標在哪里呵?……我研究什么呵?……她們由最先期,所以一步一步走到這個范圍中來,或者也是遵從定命的關(guān)系?!?,這是多么遼遠的問題。但現(xiàn)在,我的命運卻要怎樣去決定呢?果然她再說破,這不是更多的麻煩,且給予我以煩惱嗎?僅僅是一種勸告呵!我更有什么對付的方法?……也或者是種變相的誘惑。……”

他反復地尋思,一直的到了日光初上的時候,光明來了,他心中仍然是沉在黑暗與苦悶的空間。他對于這封意外的信,已經(jīng)沒有法子處置,而對于英苕的沉摯而癡質(zhì)的新戀,在他的第一次經(jīng)過的心中,更是推宕不出。只有望著樹枝上,漸欲融化的露珠,呆呆地出神。

這是怎樣的情景呵,一個面上表現(xiàn)出苦悶的形狀,與眼圈下帶有青色的少年,立在清晨的青天之下,雖有朝光散布在地上,不能少少減去他心中抑郁的思想。

驀然地一個如閃電般的怪想,從他的腦中越出:“終是如此呵,不如早早的逃去這個新投入的網(wǎng)羅?!叵胛以诙紩?,一般人的期望,自己的努力,到底是為著什么呵?平日在自己學問上用的工夫,費的精力,難道就可以連同我這飄流的身子,陷在淵水里面嗎?……我每每嘲笑,且侮視他們,對于女性的引動與不安,我可以被他們嗤笑嗎?……我應該這樣嗎?”由疑問中新獲得的解決,仿佛可以給他一個清新而恢復精神的助力。但這種片刻的興奮,是迅速的,即刻他又記起英苕前日在村外河岸的石堆上,與他所說的話;以及當她用柔白的手,加上他的額上時的微微震顫,他至此便覺得方才判斷的基礎,有些搖動起來。他平生沒曾有一次對于婦女用過情;也沒有一次一個少女或婦人對于他作悲哀纏綿的眼光的流盼?,F(xiàn)在他也如同新嫁娘初入到一個新鮮而可恐怖與疑悶的境地。他知道這個地方,是個魔窟,威嚴的房子,仆役,諂諛者,叔父偽善的言行,婦女們的誘引與嫉妒,在在都如同射出若干毒光的火箭向著他。而且使得他無從避卻。他自幼時富有的毅力,在這個環(huán)境中,似乎早已消失了。立在細葉松下,在晨風中,漫無定意;且懵然地看著片片的流云,不知這個將來的時光如何度得過去?

朝光已罩遍了院子,然而還聽不到有人言語。白白的露痕,都消盡了。一切似乎又全入了光明之境。但他那一顆心,仍然是泛泛地無所歸依。無聊地走入屋子中,由幾上取過一杯冷水,漱了口,半欹在榻上,閉了眼,想著少睡一會,好休養(yǎng)夜來失眠的疲倦。不過眼雖閉了,心上越發(fā)煩亂起來。重復坐著,隨意由外間書架上,取過一本舊書來,想著借此聊以度過時光。不料檢開一看,在半黃色薄紙的邊上,看見幾個字,是《世說新語》,他便丟過一邊。又抽出一本,是本大字的《孔子集語》,他本來又想丟過,忽而自己想道:這不過是看字罷了,哪里是看書。便胡亂檢過一頁,卻正是:“《韓詩外傳》二子路與巫馬期薪于韞丘之下”的一節(jié),看了幾行,覺得乏味。忽然讀到這一節(jié)的末后,使他很注意地看了幾句話是:

“夫形,體也,色,心中閔閔乎其薄也。茍有溫良在中,則眉睫著之矣。瑕疵在中,則眉睫不能匿之。詩曰:‘鼓鐘于宮,聲聞于外?!?

他原沒有心去看書,更那有好古的心,去看這樣陳舊的著作。不過他看了這一小段,卻仿佛對于他此時的心思,有點贊助。他便重復地將后面兩句記了幾遍,將書放在幾上,自己喃喃地念道:“瑕疵在中,則眉睫不能匿之,……不能匿之?!笨粗礁竦窕ù吧系娜展?,似乎對他顯示嘲笑與不同意的慰藉一般。他幾天來沒曾由鏡里看看自己的面部,這時回身到外面的架子上一方大鏡子中,一照自己的臉,瘦了好些,而且眼眶外有一層青暈,他不覺嘆了一聲,便又記起“眉睫不能匿”的一句話來。但他對著鏡子尋思“瑕疵”兩個字的正確解釋,卻終不知下什么樣的定義方為合宜。

一個常來收拾屋子的仆人,揉著眼睛走進來,手里持著一封很厚的信道:“這是方才從城里郵局轉(zhuǎn)來的信。”說完就放在慕璉的肘邊,又揉著眼睛,踱了出去。

正自茫無所主的他,收到這封好友的來信,暫時真可使得他的精神為之煥發(fā)。他斜靠著桌子邊,急急地拆開一氣讀下。信封內(nèi)淡黃色的紙上寫道:

由君復函中,使我以此問汝,汝知在埃及古代,有Sphinx之怪物乎?立于道側(cè),索人解謎,不能答者,必噬之。此何如事,或亦是荒唐言,但汝亦曾思古怪之埃及古代人,何為有此傳說?此亦一謎也,汝曾新得索答之法否?我以為如此怪物,在人間世,卻不缺少。茲先置之,我今以一事相告,前夕我等四五人——即與汝我最熟者,汝必可猜得,故不及?!接缮街袣w來,時微雨零蒙,花香在路側(cè)時時射放,低云罩野,三五燈光,隱約在柳塘草堤之外。我等各乘一騎,且行且語,不知何故,忽乃及汝。此我等久不相談之材料,無意中獲到,其快可知!勇非著短衣,以銀色絳束腰,時時在馬上顧我。但在黃昏,不能細辨其面部之顏色。彼斷續(xù)言曰:“慕璉久不來信,想在鄉(xiāng)村有奇遇,而不復念及吾輩放浪之生活?!苯諄泶说妊哉Z,多有談及者。實則好友驟別,感思自重,其在當時,或反不計。時吾輩在晚煙迷蒙中,策騎歸來,遠望林際流云,雜色交映,遙念汝若真在天際,把晤無從。

汝函何其令人奇詫,一若陷入何等不幸之境地者。故居歸去,為樂正多,況有安靜之風景,快適之家庭,足以安汝久客泛泛之靈魂,以我度之,雖不必日“欹枕北窗下如羲皇上人”,而如此幸福,亦殊足羨嘆!今乃如此,非我意想所到?!?

汝似有所遇而不實告我。汝之性質(zhì)堅定而凝滯,茍滯于事物,則解脫自難。然以汝此次之旅行,竟有遇耶?是不得不令人作非非之想。蓋以時與地考之,似不能發(fā)生此情節(jié),且即有遇,亦似不應如汝言之迷惘煩懣,至于極度?!乙詾槿昝厥刂?,未使他人聞知,但默計將何以慰汝者,不知將出于何途。

好友!汝以何因緣,墜此泥淖中,而不能自振?往常汝每同我在涼庭樹蔭下,作夏日之長談。誓以此身盡力于社會,不復效一般青年,沉迷顛倒于性的迷徑中。且斥彼輩為怯懦,為愚#xde68;,今竟何如?我非自夸,恐汝終不我及。我于此等問題,取自然二字作標準,既不必顯示排拒,更何為盡力倡導。樂固應然,悲亦自取。如彼露珠,朝潤在葉,午便成氣。如我一身,身雖滅亡,質(zhì)卻仍在。佛言六塵,斯當為一。緣心俱來,何必矯情拒之。而其后乃身罹其災。

我所設想當無錯誤?!?

慕璉看到這里,也不知為什么自己卻嘆了一口氣,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心中想道:說得這般輕巧,這就是他為局外人的緣故,一切事何嘗不是如此。在一個圈子外面的空言,總是頭頭是道,及至設身處地的時候,只有作奴隸還好些。他想到這些話,便感得人生的一切,總是有點隔膜。雖在至好的朋友,也不能將一伙心交合得起來。聯(lián)想又使他記起英苕與他所說的那許多話,一重突然的戀想,頓時自己遲疑起來。且不看信,只管低下頭去尋思。覺得身上有些燒熱,眼睛內(nèi)漲痛,心似在胸口上突突的跳動??蓱z他在這時,似乎已經(jīng)入了神經(jīng)過敏,與心思紛雜而少有條理的狀態(tài)。

過了一回,他從半意識的狀態(tài)中,又驀然驚覺回來。強撐起精神來,去續(xù)看那封抓在左手內(nèi)的來信。他看以下是:

……則汝之苦惱,不言即喻。人有恒言,以為習文學者,易動感情,且多激而不靜,煩而難安。往者我與汝亦每嘲笑彼等,苦思冥索,究為何來?以為世界苦人,莫此為甚。且我尤惡彼等執(zhí)筆,輒以驚心動魄,或故意刻劃人物,描繪事實為可厭。實則我筆固走極端,作偏激之言,以刺彼輩,而事實所在,亦誠有不可掩者。今竟何如?汝固非習文學者,汝固注重到實行的事業(yè)上者,汝固一勇毅沉定之青年,今竟何如?我因汝來信,初疑非汝所發(fā),……汝果何因以至如此?

我由此得一教訓。則任何人不當與天然相違抗,其有抑制精神上之苦痛,而求得達物質(zhì)平面上之光澤者,是如西人所謂‘The Black Dog was on his back’,同為惡喻。我固不知哲理為何物,然亦知凡屬人情,總為天然之所支配,畸輕畸重,或有分別,至于趨向,初非二致?!杲癞斝艔拇搜裕 ?

慕璉正自要聚會起精神來往下讀去,忽然一種拖鞋的聲音,一步一步地從門外走入。剛是他將這封來信,壓在別一本書的下面時,而叔父建堂卻由門外走入。

慕璉臉上顏色的沉悶,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其實建堂當然也多少看出來的。他口中銜了一管長鳳尾竹煙管,圓光的頭頂上,有幾片白發(fā),瞇瞇的眼睛,也仿佛是夜中未曾好好的安睡過。粗綢的夾衫上,現(xiàn)出折縐的紋來。慕璉見建堂走入,自覺心上有點忐忑般的微跳,假裝是在那里翻檢書冊,而手指的顫抖,卻由他自己下低的眼光中,能夠看到。

建堂走過來之后,向慕璉注視了一回,便在室中走來走去。過了有二分鐘的光景,便湊近慕璉的身邊慢慢地道:

“什么書呀?你起得好早。”

慕璉將身子欠了一欠,用雙手撫在胸上,不知怎的,覺得靠胸口的皮膚,編是有些震震的。仿佛來預先告示一個朕兆一般。但焉能不來回答這一句話。于是他稍停了一停,又著眼到那本舊書的疊邊上去。方說道:

“我剛看過……幾頁,是本……《三國志》……小說呢。”他隨意地說。

建堂卻不甚注意地向著東壁上那一副對聯(lián)道:“這種書,我也曾看過一遍,我以為最好是由其中可以得到很多的事?!?

“什么呵?”慕璉覺得心上稍平靜了一些,便接著追問一句。

“你不知道,虧我還記得什么‘攻心為上,攻地次之?!欠路鹗强酌鞯脑挵?。我看他倒是個可怕的人。不怕你們年輕的人說我腐敗,我們這些人總要學他的。這是那本書中可以為教訓的一端?!?

“攻心!……”慕璉將這兩個字很囁嚅地說出。

“啊哈!……這正是要緊不過的事。攻心,攻心,無論什么事,都得用它??酌鞯降走€不愧為一個先知者。我平生沒有佩服過的人,只有他老先生。我自從會看《三國志演義》的時候,就覺得他可算得三國時代中一個最厲害不過的人。就如借箭的辦法,也可說是嚇破曹瞞的膽。人總要厲害些。孔明,我佩服他只在這一點上,你不要輕看小說,我的學問從那里得來不少。人們的心,總是曲折的,到了無法的時候,心的曲折的線痕,當然可以表露出來,人和人相處,沒有其他的道理,只有攻心的方法?!瓰槭裁茨??……你或者以為我的話不近情理,……我自小就不懂得什么是情理的?!┤缯f吧,我不攻人,人自會攻破我的心。

慕璉聽他這樣直爽而威嚴的說,自己的心在內(nèi)中仿佛跳動了幾下。但又不好駁他。自己素來是一個性情沉靜的人,在這突然的一時中,覺得面部奇熱,一腔勃勃的氣,也有些按捺不下。明知他的言語中,夾著冰利的鋒刃,向自己臉上刮削。但怎樣回答呢,躊躇著仿佛是自己的腦力已失了明確的制裁一般。恨不得即時要將郁存在胸頭上的話,迸裂出來;也恨不得即時離開這個魔窟,快些回到自己的讀書處。當他聽那些話時,不但憤恨,而且有種無名的悲懷觸動,似乎要哭了出來?!P躇著,似乎不能再加以按捺忍容了。但如閃光一般,有一張畫片,是自己見過的,又倏忽地在眼前閃過。自己覺著身上顫顫地,終于將欲出以報施的話,咽了回去。

建堂的眼又著在東壁上那幅字上,不再言語。

慕璉有氣無力地,只從喉中作出個“嗄”聲來。

先時送信的老仆人,斜披了油漬而光亮的長袍,走了進來。

于是一個電報,便落在建堂手中。

正在他拆閱電報時,那兩人互相擊射的談話,方才覺得有人來解圍了。

慕璉一手按住那本舊書,很細微遲緩地換過一口呼吸來。

十四

事情進行的很快,建堂組織的羊毛公司,已快到開辦期了,也如同氣候一般轉(zhuǎn)變得迅速。一切事也像到了一定的時候,不能不有一定的結(jié)局似的。行期已由建堂擇定,就在下月的三號。這時距著他同侄子的行期,還有十天左右。慕璉將所有的事,為他忙過。本來打算快快地逃離出去,不與這位常常用攻心學說來鋒利地諷刺他的叔父再見一次,這在他是極容易辦的,即使這一世之中,再不重回到他的故鄉(xiāng),他也是脫然可以的事。不過在這個危險的時期;在這個心弦蕩顫的時期,如何可以使得他脫然而去呢?在這十天中,的確是他最為心戰(zhàn)的日子。外面的攻,是不時的與他以深刻的打擊。但自然這在他的精神紛擾中,還是種輕清與不著意的,更有事實上的困難,使得他真如在迷途中的遲回與煩亂。他在這幾日,將一切事情結(jié)束過,每到了晚上,便對著青慘的煤油燈,寫他的日記。其中有好多事情,都記在上面。

當著決定行期的一晚上,也就是方才得在院中與英苕談話過的少頃之后,他晚餐也沒有好生用過。本來一滴酒都不飲的人,這晚上也將英苕特意贈他的一瓶桂花燒,開過飲了兩大杯。酒力確能令人震動,他對著用綠綢罩覆著的燈光,急急地飲下,覺得黃色的杯中,似乎是泛浮著血色般的引誘力。腦中如同有些尖銳的波痕,向上沖溢一般。連日微跳的心,到這時更鎮(zhèn)壓不住。飯粒是再不能下咽了?;秀敝锌匆娛抑械臅?,像片,柜子,花瓶,陳舊的人物畫,都似圍著他傻笑,不住的向他逗引。他這時卻將沉沉的愁緒,全推宕出去,放下杯子,走出去,不知怎的卻走過了入內(nèi)院去的穿堂門。

門外淡淡的月影,射在一層厚密的竹影上,參參差差若同排列著許多魔術(shù)般的花紋。他踏過上邊,便將地上的竹影,都蕩在身上。身子一歪,幾乎沒有跌在竹叢里。仰頭看看青淡色半缺的月亮,正在片片的云層中,伸出頭來,眺望地上的萬物。他不知為什么來到這里?正要抬起腳來,走過門內(nèi)。忽然聽得有種緩緩的腳步聲,從里面走出,還聽見一個熟的聲音切切的道:

“仔細……些!下過雨去沒有幾天,地上的青苔多哩?!?

便接著聽見一個年紀大些的女子道:

“小聲些!……”

“你過于小心了!爺早睡歇了,……他不是頭疼得很嗎?”

即時使迷醉的慕璉聽得出這是她的聲音,緩長而慎重。他方回身時,那兩個黑影,早已由門內(nèi)閃出。一個長細身材,一個身體矮小些,于是立在門外的他,突然與她們迎面而立。他驟見此不意的遇合,幾乎沒有驚喊出來。原來正是夐符與瑞玉。

自然,夐符也不想到能在穿堂門外遇見他,驟然的見面,反而沒得言語。便立定了。瑞玉卻不由得笑了起來,她反而逼近一步滑稽的道:

“那天送過去的信,好啊,你為什么不回她一封信?”

慕璉這一時腦中如裝滿了幻術(shù)般的迷惑。他簡直不敢對于后來的事,下何種斷語。呆呆地沒語可答,而瑞玉如今也變得不是由鄉(xiāng)村中初來時那樣的蠢拙了。她既然看見慕璉就在這里,遂即不等得他作答話,笑了一聲,回身走了。

月光下的兩個人,差不多是并肩立著。不好多言的夐符,妝束得很雅淡,并沒有穿裙子,一件夾衫,胸部緊緊地圍住,由頭上發(fā)出來的香,使得他嗅著,更與酒的興奮力,相合為一。他微感得這種香味,是有刺動與引誘的作用。自己用注力的眼光看著夐符,她微紅的面容上,仿佛也似有點微醉哩。

互相用似了解非了解的眼光,在朦朧中看了有三分鐘。夐符突然一手掩著面,一手扶在他的右肩上,嗚咽地哭了起來。這焉能不使慕璉驚怕!雖是他在醉中,但他也沒有推開她的勇力,由她心的跳動上,他知道女子的悲哀,與不可言說的痛苦,全借細弱而沉痛的嗚咽表達出來。這時使他那方才的興奮力,又墜回恍惚中去。

他覺得她那全攏在頭后的頭發(fā),披下幾縷來,拂拭在他的腮上。而熱的香烈的氣味,惹得他自己的腮頰上,也烘熱起來。末后他向四處聽了聽;沒有什么動靜,便扶了她回到室中去。

燈光的圓影,罩在夐符帶有淚痕的面上,白白的腮頰,微紅的眼角,雙手顫顫地交握著,坐在圓圈藤椅上,只是對視著他。慕璉這時還穿著月白色的汗衫,在頷下帶了個紫花綾結(jié),一邊用手撫摸著,那只手,卻向空中揮動,表示出他是陷入失望的迷途中去似的。半晌,還是夐符低低的道:

“我自不知害羞,但你……要認明啊,我為什么要這樣?你,……我為人豢養(yǎng)的女人,但我并不是不愿意早早地走出。你瞧我們,——就連同她說啊,……我要擦眼淚思著誰呢?……我為什么寫那封信給你?我何曾是挾制你啊,……你切不要錯會了意思。像我這樣,還敢希望別的;……當然沒有別的,……不過啊,你總須給我,……”她說著,那些不盡的淚痕,又重復流下。

慕璉面上紅了一陣,才要分訴,卻吃吃地沒說出來。而夐符一面用手帕拭淚,又道:

“本來是不應說的,說出來也……羞死人!……什么丟臉不丟臉,不急了誰還要這么樣?!偸呛媚兀斈峁靡埠?,在鄉(xiāng)間作農(nóng)婦也好,我自己家里,自然沒曾作過何等毒惡的事,為甚罰我來活受罪?……你不要害怕呀!遲疑呀!……至少我是要求你,……不要拋棄我,在這個地獄之中。實在是有點奇怪啊,而且我自小時,便沒有這樣的。自然不能與她相同,但現(xiàn)在也顧不得了,我在什么地位?論理我不應說;但我現(xiàn)在到這步境地,誰使得我應該如此啊?……”

她的話并沒說完,又被哽咽的阻塞,咽回去了。慕璉覺得她所說的話,句句中都充滿了人生的哀感,又加上自己日來的感觸,處在目前的狀態(tài)中,便不禁俯下身去,緊看著夐符臉上的淚痕道:

“魔窟!……這個地方,我卻為什么來到?罷罷,我從此便知道我以前所有對于人生的觀念錯謬,而且不適宜?!覟槭裁磥淼竭@個地方?……”他說時,不覺得將左手拳起,輕打自己的前額。

夐符凄然道:“什么事,都是一定的。你為什么來到這個地方?自然容易解答呀。那末,我又為什么來呢?她又為什么來呢?即如瑞玉,也是人家好好的女孩子,也為什么來?!麨槭裁?,……一切啊,總是一定。將來還不知怎樣呢?”

慕璉忽然憤然道:

“一定了,就那樣辦,我只好那樣辦。這仿佛是一種啟示,訓練我,不能不的?!笠?,不,你……你可放心。我總可以想種方法,我們大家都一樣,不能忍受的。我這個無用的身子,定了,定為大家去冒一回險的?!也辉佘P躇了!”

夐符仍然拭著眼淚。過了一會,她立起來,靠近慕璉說:

“人家誰曾瞧得起我們這類人!英苕吧,或者她還是過慣了這種生活的人,我雖然比她早來過幾年,但我怎么來的,你知道嗎?”她說時,向慕璉的臉上,希求般地望著。

慕璉慘然的搖了搖頭。

她淚光模糊,凝住神思索了一會。又向門外伸頭望了一望。慕璉會意,便走出去咳嗽了幾聲,只有欲隕的葉子,在樹上作響,月光昏黃地照著寂寂的空庭,卻沒聽見個人語。他于是走回來。夐符坐在椅上,他拖過把躺椅來,在她身側(cè),也半偏的坐下。這無疑惑,正是欲聽她的歷史的哀訴了。

在靜靜的一室中,她便開始斷斷續(xù)續(xù)敘述她的事:

“我計算比你還小一歲,我到這里,已經(jīng)整整過了四個年頭了。那時我被人家擁進這個地方來的時候,正十八歲呢?!缃裣雭肀茸鰤暨€快些。我是怯懦的人,不會花言巧語;又不會去伺候人,可憐我自小時,我的爺媽,便沒教會我去學習那種女子的處世方法。只有作生意的閑時,教我讀幾本書,寫寫字。我父親是個販布商人,就在城里開了一爿布店。每年他在春天,必到遠處去走一趟?!疫€很小,每年到了三月末的時候,看著我家院子的梨花,滿落在地上面的時候,便盼望爺回來。因為這都是他回家時候的標準。每當他回家時,必定為我,同我的小弟弟,帶許多玩的吃的東西來。所以我盼望那個日子比著度新歲時的喜歡還大些?!瓏?!不測之變,誰能想到。正在我十六歲的那年,二月過去了,城中的姊妹們,都預備扎花做衣服,好過清明節(jié)。我自然是高興得很,也隨同著鄰人家的女孩子們備辦那些玩意兒。我每拉著我的小弟弟的手,在庭中看天上的紙鳶,什么樣的也有,那時我還可以稱得起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自己常暗恨我為什么不能同那些男孩子一樣,也到外邊去放紙鳶,卻老藏在家里,天天做飯洗衣忙不過來,而且還須替人作新衣服呢?——你覺得這是奇怪的事,怎么我爺做了布店的生意,我還得替人家作衣服?那就是我們究竟是小戶人家,不同那些紳士家中的闊綽的緣故。我常記得我媽與我爺說起我來;……我媽撫著我頭上的發(fā)辮道:‘夐兒長得倒很齊整,不像那些毛手毛腳的孩子,只要大了,找個門當戶對的生意人家的孩子,我們就可以無牽無掛了。’爺卻將煙斗磕在地上道:‘女人家,就是這個事情要緊,早呢,我不喜歡,還是小孩的癖氣,便為人家作兒媳婦呢。’當時我也多少明白什么是做兒媳婦的一回事,由自然中我不覺得臊了,便跑出去,同小弟弟玩去。然而心里卻總記念著他們對于我所發(fā)的議論。

“那年二月中,和暖得很。花啦,柳啦,都鮮翠嬌紅的到處皆是。清明過了,我也似乎為那樣好天氣所引動的一般,每天讀點書,做完活計以后,總要找著小姊妹們,一堆兒玩去??墒怯袝r在午睡的時候,在天氣溫陰的時候,看著燕子歸去,看著落花的瓣兒飄動,總有些不能分說的感動。說起來這或者是小女孩子都有的這種經(jīng)驗。但梨花開了,雛燕也由檐下的泥巢中飛出了,門外的柳花,已落在地上如鋪了碎錦一樣,總是沉沉的不曾得過阿爺?shù)南ⅰ!髞砝婊ㄒ猜淞?,凄風細雨的春日,又將盡了。每年這時,我的為生活而奔波的阿爺,應該回來了。卻終是沒有回來?!氯チ?,四月開始了,在這個期間,我同我媽簡直墜落在失望中了!四月中旬忽然一個兇噩的消息,由城中同阿爺出門走生意的先生帶來!……唉!那真是我合家悲慘分離的命運的開始了!……”

慕璉聽她所說的話,纏綿而溫和,與以前所聽到英苕的話不同,不禁將方才所飲的酒力,全消退了。也不講話,只以兩手交握著,去靜聽她的續(xù)言。

“明白了,……什么事再不要提起了。我苦命的爺,在江心中葬了!……唉!從此后我也不愿再回敘去?!皇撬缢牢液沃晾щy到如今呢!……以后我也沒有說的興致了,大概罷,媽的愁苦,便是她致命的病根。布店也拆分了。生活上一天天的難起來,而在這時,他,——你的偽善的叔父,卻平空來播弄我的命運來了!……”

“奇怪!他與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真是個讀書的學生,什么關(guān)系不關(guān)系,還不是給人硬造成的嗎?誰與誰真曾有什么關(guān)系來?他那時正在城中自治局里充任所長,他從前也與阿爺有一面的認識。我小時候,常是到布店里玩去。他,——不知為什么?或是高興去作成我們的生意罷,也去過幾次,他自然是見過我的。你想他的年紀,比阿爺還大幾歲,常拉著我問長問短,買糖果給我吃,又贊獎我聰明,好看,……冤孽呵!根子或者就埋在此處了?!爸涟?shù)膬葱艁砗螅诎肽曛?,全家都是愁眉淚眼的過日子!只有我那個不識不知的小弟弟,還可以打起精神來,每天讀書去。接著布店中的伙友,覷著我家中沒有人了,拆梢,作假賬,虧騙,弄得一塌糊涂。到了那年年底,不但生意做不成了,而且由店中先生的報告,還欠人家一千多元錢。……你想:這在我家,豈不是火上加油嗎?先生們只是大言威嚇著向我媽索錢。而平白地不知向什么地方找出一大群索債的來,每天只是在我家吵鬧??蓱z哪,一個每日有病的女人,同著一個什么事不知道的女孩子,與一個只知玩與吃的小弟弟,怎么樣可以對付得過!就是去打官司,又用什么方法呢?……在那個時候,誰曾來管。至于那些戚族們,早躲得遠遠的,生怕惹了事身上。一個秋葉,也怕打破了頭。我在那時,背著我媽不知哭過多少次。直到現(xiàn)在眼睛每每在夜里發(fā)痛!……”她說到這里,眼中又紅暈起來。卻接著道:

“正是機會到了!他,——你那偽善的叔叔,便仗義而出。偽也罷,真也罷,在那個時候,我們怎能不感激他!說也奇怪,自從他親到我家中三次,義形于色的力任去替我家出力。果然不幾天就完結(jié)了。我媽病在床上,我又不能出去,事情的結(jié)局,只有他的報告。原來也沒用著打官司,布店算清,伙友全都辭退,本利全算沒有了。而欠人家的一千多元,聽他說:憑他的力量,用店房的地址作抵押,由他代為償還,還打了個六折。他并且將許多帳冊,文件,收據(jù)等,全都親自交代過來。還對我們說:‘用布店作抵押,那不過為遮外人的耳目罷了,本來我拿出幾千元來,為你們出力,也應該;而且與死者朋友一場,就連這點事還擔不起,那還是人嗎?我何曾有心去占據(jù)那所房子,我并不是沒有房子居住的人,至少我可以對天許誓的,不過對了外人,不能不那種辦法。而且我預先照著他們通常的方法,寫了張契約,在這里,你們蓋個圖章與否,都不要緊。其實就存在你們家里,還不是一樣嗎?’他說時,真可謂很慷慨的。那時,我媽卻怎么不蓋章,怎么再好意思留下那張他所預定的契約呢?……噯!人心才是壞透的東西!……”

慕璉聽到這里,不禁將兩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事情就那樣下去。我當時雖已經(jīng)不以他那種辦法為然,然而在當時的情況之下,更有什么其他的方法?……房子屬于他了,我家原是作小生意的人家,更哪有余錢去向他贖回房子。……我媽也日日的健壯起來,可巧不到一年,他的妻竟死了。本來聽外人傳說,他的妻死得有些奇怪,這是后來人們的猜疑,卻沒有一個敢證明的。在這個時期中,他總是常到我家中去,對于我越發(fā)比從前不同了。時時現(xiàn)出一副莊嚴與可尊重的面目來。同我媽談這個,那個,看去再沒處找得到像他一個好人似的。

“他的妻死了。沒過半年,忽然奇聞迅速的來到。便是他差人用卑謙的辭氣,向我媽求婚于我?!阆耄哼@不是出人意外的事嗎?……”

慕璉聽到此處,仿佛是已將此事的前因后果全明了了的一般,但他仍不言語,只靜聽她的續(xù)言。

夐符說到這里,已將無限的隱痛,完全觸動。接著長嘆了口氣道:

“我由此明白人間真是地獄?。〖慈缋先藗兯f的地獄,還是罪有應得的方可入那一層的。像我呢,不敢說平生就沒有一絲毫的罪惡,在我身內(nèi)。但我自幾歲時受了我媽的教戒,連個螞蟻都不敢弄死,看見一朵花兒落在地上,有時還替它深深的悵惘。然而報施上卻為何對我這樣慘酷?……自從那求婚事情經(jīng)過之后,我媽同我的性情一樣一樣的,卻不以壞心眼去測想人。不過覺得就是年紀大些罷了,別的樣樣都好。因此我媽曾同我微微的商量過幾次。我只有哭泣,哭泣便是不贊同的表示,但我媽究竟上了他的惑騙了。究竟以為不是害我的?!蓱z我沒有什么勇力,又不好意思說話,明知道將來的日子難過,但我要怎樣呢?死不得,活著也是難受!……你可想見我的生活在那時是怎么樣的悲慘??!

“我只有自恨我太不中用了,太沒有決心了,任著他的騙陷毒害玩弄,……定了我的命運。但這是誰的過惡?我固然是弱者啊!……

“一切更不必再說了,但最后的一句話?!彼m是怯弱些,到此也不禁緊咬住牙齒道:“這一切的計劃,如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的:我家布店的事,以及抵押房子的事,其中的詭秘,全是他,……只是他一個人鼓動造作出來的!但是在我。……失身以后,方才知道的!唉!過去了!他只求那時騙我到手,便不管一切了!進門之后,還不是當奴隸一般的看我嗎?雖說在初來的半年之中,他也曾分外的待我好?!咚廊撕?!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仇人,還將我這個孤苦的身子,去憑他玩弄!……這都不提了?!膊贿^半年的光景罷了。我們總不曉得像他是什么樣的人?千方百計將我騙到手以后,只不過半年的日期。此后便將我看作奴婢不如了!高興時便拿著如同妓女般的玩侮,不高興起來,冷酷的言語,不時的打罵,……唉!我媽,日子久了,即使我不說,也很明白了??墒窃鯓幽兀课覀兡母矣秒u卵去往石上碰呢?而且他后來對于我家,也不像以前,揭開面具了,索性也不準我回家去。這等變相的生活比人家正式討小還要厲害?!髞碛置髅鲗⑽铱礊樗逆?,……而且我媽不久也知道以前為他所陷害的詭計。財產(chǎn)喪在他手中;女兒被他強踏在腳下,……可憐!我媽便在那年冬天死去了!……現(xiàn)在我那個小弟弟,只能在遠處當兵。一家人全都星散,只余下我在這個地方活受罪!我現(xiàn)在什么不想了!況且我還是這么柔弱的女子。但是我究竟還沒忘了我媽……她臨死時的言語,我不能用別的方法報復他,我要用我這不值錢的身子,給他點良心上的恥辱!可憐!你想,……這便是我的報復!再說,你自然也看的出,他還以我當人看待嗎?穿的不錯,是絲綢,吃的也是雞咧,肉咧的東西,不過這就譬如買了山中的鳥兒來喂好了,剪斷翅子,養(yǎng)在籠子里,作玩具。然還好些呢,鳥兒雖不自由,還可不生閑氣。……”

她正說之間,忽然聽得身旁邊的一聲,嚇了一跳!原來在桌上擺著一面大鏡子,卻被慕璉將拳頭在桌面上一擊,竟將鏡子震下,打在地上,成了粉碎。于是將她的話也截住了。而慕璉卻只是握緊了拳頭,蹙著眉,再不言語。她楞楞地向地上看了又看,不禁又重行哭泣起來。一時覺得無限的辛酸,齊由心腔中涌出!一陣昏暈,便倒在慕璉的身前。這時萬籟都寂,只有含著露痕的月影,罩在玻璃窗外的一棵老槐上,葉影兒一簇一簇地移動。

慕璉這時也想得出神,對于當前的景況,如在夢中般的恍惚。然而看她那樣的沉痛,又不忍即時將她推起。自己心中七上八下,又是熱烈的憤激,又是縹緲的哀思,在這幾天中,應該如何作去的問題,與當前嗅到夐符面部,與頭上的脂粉油香的氣息,更不知如何方好。只是一動不動的用力使皮鞋踏住地上的鏡子碎屑,而且靜靜地用力往下面踏去。正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得外面有輕輕的腳步響,且是接連著咳嗽了一聲,他驀然推開在他身上依著哭的夐符道:

“起來,……你放心!……一定瑞玉來……來了?!?

十五

不調(diào)和的心緒,在人身中最是個致病的菌毒。一件事的不調(diào)和尚且使得人全體不安,更不要說心中有無限的復雜的不調(diào)和的情感。自己老是忐忑地難安,況且在前途上還不知有些何等疑難的事實,專待著自己兩只腳往前走去,那末,一個人的情緒,怎能不時時難安呢!這就是決定行期以后的慕璉連日中的景況。他一天到晚,老是策劃著實行他大膽的計劃。本來他對一切事,是持守著無畏的態(tài)度的。他也不是只知空想,不去實行的人。但他向來卻不輕易地去做事。眼見得自己此刻身后有兩個追隨著的影子,雖是性情與遇合不同,然而在情勢上,不得不使他去決定大膽的計劃。自然他也不是鐵石做成的心腸的人,在這個短短的期間,紛擾思想的時時侵襲;與出乎意外之感情,時時引誘,像這種如毒菌般的東西,來侵蝕他的身心,又惴惴地對于他心中的大膽的計劃,在實行上有無危險的嘗試,以及后來的處置,使他的腦中,幾乎是沒有片刻的閑時,因此他的面容也憔悴了許多。然而他每在晚上,還是記他的日記。且記得比以前還多。因為自己心中有事,每天書也看不下去,關(guān)于自己預備下去譯的書,也只寫成一半,便停止了。建堂明知他有點緣故,卻也故意的不去理他?;蛘叽藭r在老而狡猾的叔父的眼中,早已參透了一點,因為還要利用這位少年,——商學研究者的關(guān)系,還不肯就將他送走。而慕璉呢,也看出叔父對自己冷淡的態(tài)度,他并不是不能決然就走,反而去將就著實行自己大膽的計劃,然而在這等情形之下,便覺得實在委決不下。覺得叔父與自己,彼此心里有一層冰冷與鋒利的東西阻隔著。這些思想,慕璉全都記在日記上。曾有幾段日記道:

我不是愛來此魔窟,而機緣所湊,我竟來了。我不是愛去構(gòu)思哲學上的問題的,然而事實在我眼前,且時時與我有利害追逐的關(guān)系。我焉能不去尋思。我本非研究文學的人,一天天唱什么感情,淚痕等名詞,但我現(xiàn)在自己卻落在……這些名詞的深淵中去?!嘁皇虏蝗缟僖皇拢译m知道人要守本分,要獨善其身,要善自為謀,但設如你們也陷入我此刻的地步,竟要如何對付?……設使人人尚有良心,則在我能夠?qū)嵭写擞媱澲?,必可予我以諒解。我終不是如小女兒的羞怯,我終自認我是為救人,而殺人,而破壞了,……勢迫我,情牽我,至于如此。……我自信如我堅定的性質(zhì),終不愿為兒女微情的奴隸,但我卻不忍目睹撒但在世界中,更多陷害幾個人!

殺人是罪惡,我承認,但為殺人而救人,則若何?更為殺一人而救數(shù)人則若何?……況更不至于殺人。死非罪,淫暴之生,當有其應得之罪。韓列德之殺其叔,吾輩少年不當以悲勇的精神許之耶?——雖然比擬于不倫。

……昨夜終未合眼,寄一長書于L。彼向來是冷觀者,我將近來所遇者,及我將來的大膽計劃,隱約地告他。好在如果我的預算不會出錯,我函到日,我此身或在囹圄,或在凱旋門的上面,皆不易知。此函即我之援書。茍使他日對薄時,我必引他為證人,但望此函彼不毀卻。

今日在堡門外遇英,她似已知周來會我,窺其意態(tài),便知現(xiàn)在她已非昔比。而凝睇之間,若囑我慎重將事者。徒以仆人在側(cè),未得一言?!?

她之聰明,殊勝于周,但將來所難安置者,亦帷她?!嗷虼搜杂姓`。短期的將來,我不膽怯于計劃之失敗,但一念及遠期的將來,殊使如兔在胸!……噫!

右二十號。

昨夜就寢時倦極,然合眼輒有彼二影在我左右。我何人,度身自問,能以真誠愛她們嗎?或其中有何分別?我自幼至今,向不知愛,——男女之愛為何如事,今何不幸而墜入此漩渦之中,愛又何妨,而復亂,紛擾,致我中心無主,知在歧途之中。她們豈以真純之愛對我?我思之數(shù)日,自亦不解,一為流離之女子,一為備受艱苦,嘗過隱痛的女子,果何因緣,而移情于我?然淚痕,痛語,皆在我之耳目中,我如夢里歸魂,渺無安處。英之麗才,周之纏綿悲苦,使我亦不敢下抉擇之心,來日大難!……

平情論之:英對我的摯情,與待遇,有甚于……且其人聰慧異常,過于平常婦女多多,而自周面我苦述一切后,乃亦覺其人可愛,而深于情。雖年較長,而使人留戀之思,久之不能去。不然,此皆幻想之花也,此難關(guān)尚未易飛度。我之思想,何如此無序?

我乃竟有此等思想,毋乃太奇!然事實迫我,我豈不愿以清靜身,向大野灝氣中而翱翔自如?及今而后,我乃不能不低首于命運的指使之下,任其顛播。她二人的如何,尚屬后圖。然我時刻不忘于胸的服義,則數(shù)日后大膽計劃之實行。此我近日第一所恐懼的,其他事我只有暫時推諸運命耳!

夜來不能安眠,至成習慣,朝起對鏡自視,比初抵此時,已判若二人,我……究為誰來自苦如是?

今日因預備我的計劃,托言到城內(nèi)調(diào)查他務,留語仆人,不告而出。以我人地兩疏之故,由日初出,至上燈時歸來??诳噬嘟?,腳力疲軟,僅乃得將預定的計劃,完成一半。此一日之辛勞,實我所未有。一方面設計語人,一方面又須言行詭秘?!謽O!我乃作此秘密黨之生活。

他必不疑我;即疑我亦恐設想不到。今日晚飯后,他詢我,我飾辭以對,且出示我到城中郵局寄物之收據(jù)。他惟捋須沉吟,示我以冷笑。然窺其意實不知我有如何行動也?!m然即他已知。而我志在必行,不計其他。

晚來體熱如燒,蓋以距此危險時期日近,心內(nèi)的焦憂,日無片刻之暇。連日籌備奔走,更無停趾。自度若不迅速將此數(shù)日過去,我將棄身于此古式的魔窟之室中,……洗足后,將行睡眠。聞窗外有微呼聲,赤足出視。瑞又遞一緘來,封之甚固。識字亦有便利處,英苕雖事事不讓周,至此一端,殊無術(shù)可勝之。瑞殊乖巧,遞信后。以手示意,不語而去。我乃于燈下掩門讀之。

書用牙粉包紙拆開書成者。大致囑我行事慎密,莫故蹈危機。事機不秘,俱非得了。緘內(nèi)尚附有丸藥一包,云服之可以益神助氣,末言,日來以事機的實行期日近,故飾作冷淡不敢出面云云。后有附言,謂英日來佯歡奉他,而每見時輒淚痕盈帕也?!?

噫!予無腕力更記多言。

右二十三號。

昨天整理過一切的行裝,神思疲極!午間他往他處去,乃得趁此時機,與英,周晤于內(nèi)室。已將計劃定妥,幸她二人此時雖心各含意,而以同在患難之中,不暇多言。我亦曾解以微意,先脫離此魔窟,更作他計?!由弦焕щy之點:則瑞亦須同周同其行止。我乃半晌不能答復,此在我身,有不容不遲疑難決者。二女同行,已屬大難,況益以一人。但瑞之哀哭,周之說辭,于是我肩上又多擔此一層重責?!夷恳曃?,我故以不解對之。

出時堅約再三,當不至臨時生何等錯誤。但我視英尚跳脫靈利,周只知唯唯,其荏弱大可慮!……

事已至此,殊無他術(shù)。吾手猶在,當無畏!……畏又何濟!

前日在城中偷發(fā)之函,想L已接到。若彼等早往迎我,可省事,否則,雖我有膽力終屬危險。

夕陽當欲落時,我知他將歸來,因他亦連日忙甚。幸以為我可離去此地,而服務于開辦之公司內(nèi),一舉兩得,了無牽掛,以為其計甚得。然他究竟曾有些看破我的計劃與否,實屬可疑!所以我故作鎮(zhèn)定,讀雜志于庭前石階之上,實則我心悠悠,已不知何往。惟覺雜志內(nèi)有交涉問題中的字痕,來回旋繞,然我不知所談者究為何事也。

他果歸未,興致亦甚發(fā)揚,猶手舊扇,與我詳論出行后之策劃。他之為人,老到而精練,我與談話之間,心甚驚跳,言語皆十分勉強出之,立處如有物向前推動我軀,因之言語多有是非相反處。幸他未曾留心于我之言語,只侈陳其野心,而孰知我更有野心,較其所有者尤多且危!

……已決定,明日,后日,后日過后,則乘車東去。事急矣,……我心烏能不蕩!晚未飯即寢,籌思半夜,茫然入夢。

右二十四號。

今日心中,一日不能安寧。往昔余因加入群眾運動,時在京都中,北風吹冷,其利如刀。方我們高唱革命之歌時,而軍警刀槍觸地聲,急促可聞,我亦毫無懼色。比及獰惡之軍士來到,以明如秋霜之槍刺擬我,離我目不過一寸,我獨立無所退縮。在是時雖不能自謂渾身是膽,然除熱情磅礴外,實不知恐懼為何物!明知困苦危險,即在目前,而毅然臨之,初無退心?!艘粫r,及今思之,方悟其時之膽壯。何以在軍警包圍之中,刀槍滿目之下,而仍保持我堅毅剛強的精神?今乃為二女子故,日夜惴惴,若帷恐失!“雖千萬人吾往矣”,縱有霜風與監(jiān)獄之苦。然自覺意氣甚壯,如飲過度之酒者,而今何至如此?早飯亦不能下咽。此預計之目的,能如所先期否,殊不敢必。果有一誤,予固無妨,但此二女子之前途如何?或則目的已達,放浪漂流生活如予者,將何以安置?……更有她二人對予的情感,予將如何應付?……再進一步,……我心如夢!……乃知人生之困難處,正不必是在監(jiān)獄中夜聽饑鼠嚙枯木屑聲時為難過。

偷暇翻閱立山前此與我之函。他系富有哲學思想者,能急人所急,而不輕諾,不寡信,在青年中,少有可比,其函中曰:“……我固然不絕對的排斥感情,然而也不能以此足以彌綸一切的偉大而尊崇的勢力。這正因為它是游戲的呵!”他極聰明,又善于判斷。或者在前月我與他函時,已間接窺到我心之深處,故有此等若嘆若諷之語。今我已托彼先行布置一切,事成否不可知,……我不信我乃真墜入感情之網(wǎng)中?……然也好,網(wǎng)是早晚入的,焉能目見盲人將墜于井,而己無動于中!……

此真浪漫,且過于浪漫呵。

英之于我,愛,……以我意度之,周則不然。我禱祝以求其不然!她不過如失乳雛兒,力求一保姆耳。英帶有俠氣,周則一味柔荏,故完全受制于其夫?!胺颉币?。名詞而已。

我已怪制度之在人間,有一樣即多一殺人之利器,此語我過日復閱之,或以為激,然在此刻卻深深的信從。中國家族制,離奇而難按諸情理。“妾”之一制,人皆知其非,但每個男子恐皆有愿存此制之心,而不敢言?!酥袨?,有時須受群眾的理性所迫壓,……使之不得不然,此亦有趣事也。

今日收拾了半日行裝,又寫一詳書,命瑞遞入?!辔钫纯杀?。更可怪者,瑞亦走,此舉,實使我前數(shù)日未能決定。在我看來固小事,將來或轉(zhuǎn)為巨變不可知?!粍葜链?,我亦無如之何。我也受支配于冥冥之中?!?

…………

“我四十而不動心。”此句殊費斟酌,亦有界限。有時可以未二十即不動心,有時雖至死后,或猶能動心。但在何等時間,與何種事實耳。而學者得此一句,即以為可窺透天人。我固無此學力,而殊不值一哂。

今日晚飯后,叔父——我究不能不稱以此二字?!c我討論多時,我亦聚精會神以應付之。人皆帶假面具,我焉能獨外。且設使他知此事之內(nèi)幕,必將以白刃及毒藥餉我。……危機!……雖然,我寧愿蹈之。

他似甚歡忻,或以為在此一暑假之利用我,雖其中小起波瀾,然無關(guān)大體。即以月薪雇此書記,亦不大易得。我初來時,對于他的事業(yè)之擘畫,可謂為一忠仆全盡其勞力于主人。我在前時,固惡其為人,但他以善意待我,故,……及秘密破露,性質(zhì)如我,乃刻不能忍!

他日人或謂我只有為戀愛而為此冒險事,亦誠有一小部分,然不盡知我。……

總之:非功亦非罪,我既遇此,當盡我所應為。危險與名譽,皆非所計?!椅腋泻涡木w,去一一計算。

今日所記特詳,……夜二時方休。提到此一時的感想,殊非容易?!晃乙酁榍楦兴螒騿??……

且待他日。……

十六

來時的路,又從去的路中走過了。但寬平的大道上,已經(jīng)沒了那煩熱與飛揚的黃塵。郊原中也沒了中夏時的豐綠,只有赭色的遠山,與微禿的樹林,還靜靜地在大地上歡送這遠游回去的客人,撲面的風,已不柔暖了,正如慕璉心中的感想一樣。兩個半月的光陰,比流光還快的過去了。他穿了單呢長袍,坐在一輛車子中,叔父在前面的另一輛車上,帶了好多的行李。慕璉心里雖是紛擾不寧,但幸而此刻是與叔父各在一個車子里,可以使他有自由思索的工夫。但事情一定了,卻將如何思索?思索又有何用?他不止是昨日沒有成眠了;幾天以來他的精神如同喝過什么分量最重的興奮藥水一般。這時在車內(nèi),眼看著初秋四野的景色,反覺得有些模糊起來。天色陰沉,并沒有看見一片藍色。只聽得馬蹄下踏得碎葉聲作細響。

“一個人究竟是瞬變的呵!”他這時眼看見所從來路上,一切已經(jīng)換變過的景象,加上自己,總算起來,這七八十日中的經(jīng)過,與將來的地步與困難,他雖是個勇于自信的人,到此也不能不將一點詩意侵入他的意識中去。他蜷伏在窄狹與積有什物的車中。不自覺的含了一重悲感!忽然念起亡去的母親,帶著自己在幾歲的時候,由這條路上也走過幾次?!氲缽拇艘蝗?,自己所生長的故鄉(xiāng),茫茫前路,或者更無再來之日也難說定。又記起當自己小時同了幾個小伴侶,往山中去游玩。那時母親也是同去的。如今更有什么可找得到?這一次重來,已屬想不到的事了,而此重來之后,不意卻又種下這一層不可知的因。人間什么事都預想不到呵!他一邊這樣回環(huán)的想,一邊望著清冷的景物,不禁暗暗地嘆了口氣!

一日的行程完了,夜間即宿于鐵道邊的小旅店內(nèi)。當他們走到時,天快黑了。還是半舊式的鄉(xiāng)間的逆旅,滿了人語聲,及叫賣零物的聲音,并沒有電燈,而慘慘的油燈光下,只見出入的人數(shù)很多。自然有趙建堂的身分,旅店內(nèi)照料得分外周到。并且費了好些事,為他們兩人找到兩個清凈的房間。因為往某地去的列車,夜間沒有,所以只好在這個地方留連一夜。

這算是幸事呵,慕璉竟得自己在一間茅檐土壁的屋內(nèi),度此一宵,與叔父離開,以便他獨自思索。一日的行旅,正所謂人煩馬倦。晚上建堂卻喊了幾碟的粗菜來,同慕璉飲酒。建堂是個不多飲酒的,慕璉也是個很能自制的青年。他在學校的時候,每看見同學們飲酒,雖是面子上不去說什么,然而心里終不以為然。他的行動,很受了哲學上的克己派學說的影響,他以為人生須為社會盡力,至入了墳墓的一日為止。而且須斷絕一切戕身的嗜欲,以求真純自我的表現(xiàn)。他明知飲醉了酒,或者其中的趣味,比平時還深長些。也或者吃過鴉片之后,精神上要舒適些。但他終不承認由物質(zhì)的嗜欲上,可以滿足人生之欲望的要求。所以他常常蔑視那些為物質(zhì)嗜欲的奴隸的人。不過這些思想,在他未曾來到故鄉(xiāng)時,是堅定地保持著。自從有這數(shù)十日的變化以后,也不由得他不對于舊日自己的信仰,有些懷疑起來。不止是懷疑,自己覺得平常信得過自己完全能夠超立于物質(zhì)嗜欲上的志愿,也有點動搖起來。而自己在這數(shù)十日內(nèi),也完全陷入物質(zhì)嗜好的深淵中去。他很奇怪何以自己與從前的自己,變化得如此迅速。這是他一面在叔父的對面飲著苦澀而頭暈的酒,一面卻不斷地這樣自己詢問自己。建堂卻似很快樂地,只顧慢慢的飲下。還尋些閑話來,與他傾談。慕璉從叔父的言笑及其眼光之中,已經(jīng)明白那是驕傲,而且?guī)в袑τ谑≌叩慕篇湹刂S刺。慕璉看了又何嘗不明白,卻只索是心頭悶悶,無多話可說!一會建堂又同他談到羊毛生意的出息,及設立公司應行如何的規(guī)劃,以及輸出外國的關(guān)稅問題。這些話在平日聽來,慕璉總可獨抒所見,發(fā)揮他的學問,在事業(yè)的應用上面。不過在此時,他只有唯諾的分兒了。建堂也不甚理會他,仍然保持著諷刺般的微笑,與不間斷的慢飲。

正是沒有月亮的夜里,及至建堂飲得足興,已經(jīng)是十點多鐘了,他又叮囑明晨須要早起,好趁五點的火車。慕璉也只有點頭,沒得多話說。其實這時他在悶悶中,所飲的酒,已經(jīng)不比建堂少了。

他眼見得滿身油膩的店伙,將杯碟撤去,并且看著店伙的臉上,現(xiàn)出燃火般的紅光來,以為很是奇異。他又看看叔父的八字須,翹在嘴唇上面,如同玩偶的老人的假須一樣,也是有趣。他一時覺得頭中微痛,卻又很興奮地快樂!于是他不能再在破木椅上安然的坐住,便立起來向建堂無意地點了點頭,便跑向自己那間屋子中去。他臨出門時,還仿佛看見叔父依然向他作狡獪的微笑,口角動著,似是同他說了句什么話。然而他卻聽不清楚了。

當他初進此鄉(xiāng)間的旅店時,心中被憂慮纏繞著,并沒留心屋子中的陳設。及至晚飯過后,由叔父的屋子中出來,方才向自己這間屋子里留心觀覽是什么樣子。他兩只眼睛,都朦朧著,由門口向屋中所看到的東西,只是一張油漆的方桌,算是最完全而美觀的東西了。缺腿的木凳,沒有靠背的破椅,污穢積滿的茶杯,一把粗磁的水壺,余外便是一張木床,和一件自己帶來的箱子。自然是毫沒趣味的。幸而被褥早已在木床上,安置好了,所以他不知所以地看過屋中破敗與無味的陳設之后,便猛力的躺在床上。

心里忽然覺得一陣亂跳,面上如同火炙一般的熱。眼睛開了,又重行閉上。有時如同看見屋內(nèi)的東西,都似生了眼睛。向自己注視一樣。這時他可聽到的,只有窗外的馬蹄蹴在土地上連續(xù)的響。

他雖然是似乎醉了,不過他心中存留而未曾解決的事,何曾忘卻。他只是向著床頭上一個帆布精制的行篋內(nèi)出神。原來他的日記,及夐符與他的信,全裝在里面。

他一面看著,而心思卻更向遠的地方去了。他對于這個可憂慮而難忘掉的不可知的事之將來,在這片刻的醉中,且不去籌思。然在此孤燈旅店的清夜中,反覺得有種惻惻的悲哀,與不能言說的感想,都同時涌起。自己在前數(shù)日,對于建堂——對于自己嫡親的叔父,可謂憎惡到了極點,不過在特別情勢之下,不能想什么方法,早逃出叔父的魔窟罷了。其實心中的反感,已達到十二分了。但這時,卻又似乎另換了一個境界。(就是他有一種突變的尋思,是將特異的事,看成普通的了;將慘淡的事,看成游戲的了;將愁苦,看成一種消遣。)而將一個人身,看成如屋角蛛網(wǎng)上的微塵一般的不值錢。他欹在床上,想自己這一番舉動,不知是自己為人家作游戲?還是他人以自己作游戲?也或者叔父正在一切明了之中,而游戲自己?不然,自己的游戲,或終告成功。他這等亂想,不覺得失笑起來。笑得連不穩(wěn)的木床,也動得響。及至再一聽外面時,連窗前的馬蹄蹴在地上的聲音,也聽不大見了。外面似都已安歇,并沒有人語,惟有自己的心,跳得卜卜的微音,還沒有間斷。

他素來很少這樣的,然而突然的變態(tài),又誰能預計得到。他居然會被酒力征服;而且沒有絲毫反對的氣力,任著頭中生痛,卻沒有懊悔的心思。且是不多時,竟能穿著衣服,竟催著他入夢去了。

到了次日的清晨,慕璉同了叔父,看著人掮著行李,走上二等車的時候。他已經(jīng)覺得全身冷顫,雖是季候還是初秋,在他已是覺得如同走在冰雪上的冷栗一般。晨風吹來,面上時時發(fā)燒,他以前勉強走了二里多遠的沙道,等待火車到了站后,匆匆地走上車去,便頹然臥在車中的軟皮坐椅上面。車身往前緩緩動的時候,由車窗中看見粉墻上的柳溏驛三個字,漸漸模糊下去。而自己一陣頭暈,便似乎欲嘔吐般的咳嗽起來。

建堂正在車內(nèi)忙著叫車役來進早餐,慕璉卻連一口也不能下咽。只在一邊,看著叔父翹著八字須,安閑地吃些牛乳餅,與面包。幸是車中人少,自己還可以半躺在座子上面,這時已經(jīng)沒有了昨晚的意氣了。胃里如同用惡物塞住似的,一陣陣地往上撞??纯词甯嘎冻龌疑难例l來,帶著金光燦爛的假牙,吃得正自高興。一只手里還拿著一份車上賣的《商報》,在那里仔細閱覽物價的指數(shù)表。他想著叔父的心思,卻越加不安起來!從叔父的小小的雙目中,便可看出他的毒惡的手段來。想著夐符的話,不覺得便咬緊了牙,……忽然又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觀念,來到自己紛擾而苦痛的腦中。想到英苕那樣嬌軟而紅潤的雙唇,居然會與他的……相接觸,世界上還有平等嗎?不曉得當她有時以她的雙唇,與他的……相接觸時,是否也生出一種如沉醉般的情愛來?這個思想,突然而且奇異,本來不好胡思亂想的慕璉,在這些日子,時時受了刺激的神經(jīng)中,也會有這等想念。想到這里,不禁便向著建堂竭力用偵察的眼光去看。建堂抬起頭來,向著他道:

“你真不愿吃點東西嗎?……我看你有點感冒吧?!贻p的人,怪得很,現(xiàn)在年輕的人,反不如我們來得爽健些?!?

慕璉點了點頭,將憎惡與帶有滑稽思想的面色,收斂了好些。

但建堂又接著道:

“你看今天的《商報》上面登載的出口稅,又添加上百分之五。這一舉,實在不利。說不得我們公司內(nèi)的貨物,如開張批發(fā)時,又須加貴了?!彼f時,便將手中的報紙遞與慕璉,慕璉有氣無力地答了個“是”字。便用報紙來遮住臉。

于是叔侄的談話,又一時中止。車中惟有幾個西洋小孩子,呱呱咭咭地說個不了。還有一對穿得極為講究的西洋夫婦,正在斜對面座上,偎著肩兒,甜蜜地互相對笑著低語,這是慕璉由報紙后面所看見的。

不知為什么在這十天左右,慕璉的感想。對于任何事務,的確比平常靈敏了若干倍。在平常的時候,若使他看到青年夫婦的偎肩密語,聽到小兒女的吵聲縱不十分生煩厭心,卻也同時帶著鄙視的態(tài)度,這是由他的性質(zhì),與環(huán)境所造成的觀念,時常在其思想中浮現(xiàn)出。不過現(xiàn)在卻不然了,他已經(jīng)將堅固而沉毅的青年,變成感慨無端的詩人了。在這時他聽見極可愛的幾個小孩子奔走吵喊的聲音,與眼見了青年男女親愛密語的景況,覺得自己真是個世界的孤獨者,覺得以前剛強入世的勇氣,差不多都喪失了!越發(fā)心中難過!而越發(fā)對于現(xiàn)前自己的生活討厭!一時憎與愛的感動,在茫茫的意念中,沒處著落。他哪里是去看什么報紙上的指數(shù)表,與增加出口稅的章程,他的心早已翱翔于遠處去了。

一陣眩暈,幾乎沒有跌了下來。急急地伏在車窗上,咽著道旁的晨風,竟將昨日的食物,全數(shù)嘔吐出來。覺得又腥又膩,嘔了約有十分鐘,方才凈盡。再臥到座子上面,已是沒有絲毫的氣力了。建堂也為之駭然!隨即由身上掏出一包痧藥丸子來,遞給他,他卻搖搖頭不吃。

人在無聊中,當然覺出時間過去的遲緩,而且時時的急悶!況且在旅行的病中;在心憂的攻擊之中,便更難過!慕璉一天蜷伏在車上,沒有走動,也沒有吃一口東西,然而卻時時地,由懷中掏出車行的地點時間表來看看。本來這行列車,須到T地,然后換車南下,再過半夜的行程,方可以抵到建堂的目的地H埠?!蔷褪墙ㄌ玫墓舅诘亍猅地也是小小的都會,而有往南北兩條交錯的鐵道。北去可以用三十個鐘點,到慕璉求學的都城。不過若往南下,可就更遠了。慕璉心內(nèi)盤算著,恰巧這日早上的嘔吐,可以給予他一個良好的機會。到了過午,車行過群山圍繞的小平原時,他便開始提議,要開個臥車位,以便作半夜的休息。本來建堂是講究耐苦的紳士,所以臨上車時,沒有想到還須用臥車去休息。但眼看著慕璉像要大病的樣子,當然應允了。好在這次慢車中,人數(shù)不多,臥車中尤多空位,便同車上人說過,既訂好一個臥床。建堂還恐怕慕璉說他省費,便道:

“我是夜間不想睡覺的,況且也睡不安穩(wěn),不久便到H埠,你身體不好,可以先將息,以預備明天我們到后就得趕急籌劃一切的事?!?

慕璉得了這個機會,便故意將自己那個帆布提箱,勉強整理了一番,命車役提著,由二等車中移到臥車里去。他本來由京都中來時,只帶了這個提箱,在暑假中一切經(jīng)過的成績,也都裝在其中,他還故意將絨毯子及書籍等收拾出來,給叔父看,然后他便皺著眉頭,車役引導著他,往后面的臥車中去。

這時已將入暮,四野蒼蒼茫茫的晚霧,仿佛合攏來包圍住,將這趟長行的列車,阻住去路。臥車中本來都下了窗簾,當他不很安定的臥到床上的時候,卻揭開綠綢作的窗簾,向外邊望去,只看見茫茫的煙林中,三五翔飛的烏鴉,向天邊飛去。有時還看見幾個農(nóng)村的婦女,包了青布的包頭,肩著柴薪,向林邊的小道上彳亍著行去。

黃昏來了,夜景已經(jīng)罩了下來。臥車中的鼾聲,也同時并作。慕璉在此時,哪能安睡,只是將頭貼在枕上,有時還抬了起來,聽著鐵道上面輪鐵的鏗 聲,仿佛如奏著音樂一般。

夜里十點廿分,一日的長行列車,達到了T地。這是個最大的車站所在地,一時燈影人語,非常的嘈亂,喊賣零物的,上下火車的客人,亂在一起。獨有臥車中,卻安安靜靜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語。

在憧憧地人影上下之中,忽有一位披了黑色外衣的人,將頭部的下半,用高高的領子束起,如同有病怕風寒的一般,隨了一個腳夫,從鐵道的側(cè)面,繞出車站以外,便喊了輛馬車走去。

不久火車上汽笛響動,于是黑身蜿蜒的列車,又重復往前送行去了。

十七

周立山坐在一只安樂椅子上,穿了身極樸素的中國衣服,慢騰騰地吸著一支雪茄煙,向著對面倒臥在床上的慕璉說:

“事情我早猜透是這樣,卻不料會有如此重大的變化?,F(xiàn)在只好就事論事,對于她三人怎樣安置的問題,將來的防衛(wèi),你不能不負責任。再一說,你叔父明明是個陰險而厲害的人,將來有何結(jié)果,憑我也難于想得到。不能不說是個困難的問題呵。然而我始終不反對你這種辦法,我雖然不以處處聽從感情的支配為然,而事情的來到,也非逆料的決定所能判斷。為正義起見,當然不能說你的不是。況且這事的起因,也不止你一人,歸根到事實上去,我也自許為你的相知的朋友,不能不想到如何方是個從長的計較。說到這上面,……極要緊的一種要素伏在里面,你卻不可不從實告訴我?!彼莻€目深而長發(fā)的,將近三十歲的青年。黧黑而凝固的面孔,顯見得是個有毅力而能即知即行的性格。他這時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噴出些白氣來,便目覷著躺在床上的慕璉不言語了。

慕璉這時因精神上的紛擾,與身體上的疲倦,已經(jīng)似乎死一般的斜臥在立山屋子的床上。也不答復他問的話,半晌方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立山低聲道:

“將來吧,你的生活不能不說由此入了危難的境地。世上的非難,還算不了什么,只是實在的事情上,可教人難于替你設策。況且破壞舊制度,即有許多人唾罵你,也許可以得到一小部分人的贊同,至多不過為舊社會所侮棄。這還不要緊,但你對于她們?nèi)藨绾螒?,這是目前解決的事,不能以長嘆了卻的。我想,……”他說到想字上,便又吸著煙,在椅上抬頭默思。

慕璉勉強起來,向幾上飲過一杯茶,對著窗外的斜陽凝望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我覺得真是比死還難過。我再想不到像我這個人,還會有這樣浪漫的行徑。……從此后,我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事的好處?!椰F(xiàn)在覺得一切的事,多是如此,我在將來,或者可以另使我換了一番面目。……呵呀!心跳得痛!……”說話還沒完,便又用手捧著胸口,臥在床上。

立山也似沒了主意地將手中的煙卷,放在磁制的架上。只管踱來踱去,在地上走。又道:

“你同她們來將近二日了?!蚁肼灭^內(nèi)究竟不是可常住的地方。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你總得想個更好的方法出來。我當然扶助你的,不過你到底對于她們的真實態(tài)度須同我講得明白。我這邊呢,房子雖則容易辦好?!@自然是照你的來函囑托的辦理?!降讓τ谒齻兊那巴?,你是有沒有一點確切的計劃?!?

“我自己現(xiàn)在也是為這一點上,鬧得頭疼欲裂。只是將她們引導出魔鬼之窟來,原不是很難的事。至于后一步的問題,我心中也沒了主見。況且……怎么好呢?”這句語意不盡的話,沒有說出來。

立山何嘗不明白他的為難的情形,也皺了眉頭嘆道:“人人都是自己去作的孽,可有什么方法?……”

于是兩人的談話,在這一時中,終沒有結(jié)果。而時間已晚了,晚風吹著庭前盛開的菊花,也如同正在私語。

這夜的八點鐘,立山同慕璉在一條寬闊的馬路上,并著腳步走著。街上男女來往的多至不可計數(shù)。兩旁大商肆的玻璃窗中的電燈,耀得光平的道上,無論什么都看得見。他二人一同走著,卻彼此并不言語。立山身軀原比慕璉高些,挺著腰,仰著頭,更顯得是氣概高傲了許多。慕璉帶著滿臉的病態(tài),很遲緩地在他肩下走。卻越看得出是萎靡了。慕璉一邊走著,一邊尋思著自己這幾日來大膽的舉動。設不是在叔父的家中為了有所感動,這時還不是仍然可得如同立山一般的無牽無掛,無拘無束的游行自在。本來想想自己是很好的生活,偏偏會遇到這種事,遇到她們的情境,與……想到這里,便抬頭望著街上的行人,差不多都欣欣然執(zhí)了手杖,提了什物,高興地走去走來,而自己正是滿腹的心事,卻發(fā)泄不出來。尤令他難于回答而沉悶在胸中的,是剛才立山問他,他不能即刻答復出來的話。

轉(zhuǎn)過幾條僻靜的街道之后,他們便到了一所周圍有小小花圃的半西式的樓房前面。一盞球形的電燈,照在石庫門的上面。慕璉往四下里張望一過,便同立山推門進去。

英苕正在床上嘔吐得發(fā)暈,周夐符伏在木桌子上似乎正在籌思。而那位鄉(xiāng)村的姑娘瑞玉,卻在一邊的木床上,睡得氣息很勻稱呢。當慕璉,立山進去之后;夐符方拆開頭發(fā),往窗臺上取奩具梳頭,但出其不意地他們一同來到,于是她匆匆地又將已拆開的頭發(fā)挽上。

慕璉很抑郁地將立山介紹于她們,而英苕臥在床上,搖搖頭不做聲。

立山看這間旅館中的樓房,雖是有穿衣鏡,木靠背的方床,一切的器具都還講究,只是免不了俗氣。況且她們疲倦的狀況,與憂慮的顏色,更教人在這間一來一去的客舍中看了難安!

慕璉沒有一句話,只看看床上發(fā)呻吟聲的英苕,半身蓋著被子,自己嘆氣!夐符神色很難安的往窗外凝望。靜了幾分鐘,還是立山開言道:

“你們是擔了無窮的憂恐來的,這事在將來的了局,正不知怎樣。說不定你那位叔叔,(他說時頭望著慕璉)這刻已經(jīng)發(fā)了電報去找你去。過幾日家中的事鬧穿了,雖然你們可以不怕什么,不過到了那時候,也麻煩得很?,F(xiàn)在,……頂好是想好的方法使你們有個安身的地方,過后即令他親自來到,也查不出來,方為萬全?!?

夐符眼角中含了滿眶的淚痕道:

“周先生,你計劃何嘗不是呀。像我們這幾個人,如同發(fā)狂似的由那個魔窟中逃出,我們呢,沒有什么,只是后來呢,可連累了,……我想周先生雖是給我們可以預備下房子,我們可也不能去住的。生活上怎么辦呢?我們又一無所能,咳!……命運不好怨誰呢!還連累別人!”她說話的態(tài)度,明明表示出她柔懦的性格來。立山還沒有回言,而在床上臥著的英苕忽地帶著被子,坐了起來,喘息著道:

“你太怕事了。到了現(xiàn)在,說那些話有什么……用處?倘若……有哪一天,他找到我們,……有我呢,什么人不用管,我自己去和他歪纏。……慕璉,你也不要以為我們倒會連累了你,愁的那個形樣?!镁秃?,不好請你再不要見我?;蛘邿o論怎樣都可以。……一人作事一人當罷了!……何苦來!……我從前也研究過戲劇,……我決定了,憑我這張口,還可以去混得飯吃去,……”她說時面色都紅了,身體顫顫地又重復倒下。只是抓著被角喘氣。立山在旁邊看了,卻不禁心里暗暗稱贊她這幾句話。慕璉急得臉上也紅了,趕緊走到她的旁邊道:

“你何苦來說這些話!凡事不可性急,……難道我能夠受盡了痛苦,將你帶出,再說到那些不三不四的話上去?!?!你太也……”他連日疲勞,又加上一時急憤,話都向腹內(nèi)咽下了一半。然而不覺得也是欲淚了。

立山接道:

“你們都不要過于急切,事情到時就會有辦法的。倒是英姑娘說的演劇的話,這未嘗不是個計較,前幾天我所認識的美成劇社中正招收新女劇員,這倒是個機會,而且在那里邊是可以有生活的,以英姑娘的聰明,這點事絕不為難。我敢預說上了舞臺之后,定能受人非常的歡迎,這是很好的機會……但是,”他望了夐符一眼道:“你是否可以寫字以及作簿記的事。”

“哪能夠……或者去學習學習還可以,”夐符凄然的說:

“這也須想個地方……介紹去……”

慕璉在床側(cè)低頭半晌沒有言語,后來忽然望著立山道:“你記得密散司俞吧?!皇俏覀円魳费芯繒膶焼?。她上次曾同我講過要覓得個長期而且沒有家庭的人去教導和一半的保姆的性質(zhì)去看護她的小孩子。我想,……但是日子好多?!?

他還沒有說完立山拍掌道:“那是再合式?jīng)]有的事。她是個教徒。而且性格上還和氣些,又是個有新思想的婦人。我們和她一說,定可以成功的。只不知……可以,……”

夐符很感激地答道:“只怕像我這樣坐吃清穿慣了的人,不能給人家作事情。”

這時英苕又在床上道:“姊姊!快不要說了,你正好去這樣的,還有什么推辭?!?

末后立山又同慕璉商好,因為瑞玉還認得幾個字,他們一同補助著她,教她考入女子職業(yè)學校。他們詳細的討論了有三點鐘的工夫,便把各人的前途暫時決定了。又決定明日分頭將各處說好,即行遷居分住。幸虧立山還是個沉靜而有計算的人,當他同慕璉要走的時候,還笑著道:

“幸而房子沒有定下,這都是你的糊涂計劃。我早知是不妥當?shù)摹!乱霞钡倪M行方好,日久變生,我也脫不了干系的?!蹦江I點了點頭,又跑到床側(cè)同英苕低低地說了幾句活。英苕半閉了眼似理不理的。慕璉遲疑了一會,便同立山走出房門。

新秋之夜的冷氣,非常峭栗。當他們踏著碎散在地上朦朧的月影,走過御橋時,便聽見西面禮拜堂的大鐘,正打一點。

十八

在一個幽靜的小院子里,正午的日光,非常和暖地罩住一架半黃了葉子的葡萄架。上面的葡萄,已全被主人摘了去,只剩下些小飛蟲兒,還似為尋果實的余香般繞著架子嗡嗡地飛。秋日的日光之下,正是飛蟲得意的時候。那時滿院靜得什么也聽不見,甚至連個鳥鳴的聲音也沒有。本來這所小小的院落,是在這全個住宅的東邊一個月洞門內(nèi)。用磚砌成了個花臺子,上面種植著四五株芭蕉,與些雞冠花,金鐘罩等的小花草。其余的便就是那架很大的葡萄。在春夏之時,滿院子都襯得碧綠。北面有所帶回廊而很雅潔的三間屋子。一色帶玻璃與淡紅色髹漆的窗子,日光映在疏疏的簾子上,很細碎的簾痕,卻斜映在屋子中的當?shù)厣稀?

這所幽靜的地方,正是生活變遷后的周夐符的住室。每天在屋子中焚著香,同三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說說笑笑,她雖是沒有受過新時代的保姆教育,然而主婦卻極信任她。每天除了與小孩子說笑之外,便為主婦抄點文字。院中輕易沒有人來,閑時隨意能看點書籍,畫些中國畫,明窗凈幾,也可謂與以前的生活有安適與煩惱的不同了。

這日因為主婦帶同著小孩子到一位友人家中游玩去了,夐符連日來雖是生活上安適,但總覺得郁郁寡歡,更懶與外人交接,因此便沒有出門。

一個人物質(zhì)上比較的滿足,或者終填補不了內(nèi)部的損傷。走過了一步很壞的命運,卻終難洗滌自己永難磨滅的傷痕。夐符現(xiàn)在的生活,與這兩句話有些相似。不,或者還更要厲害些的。她自從逃離了樊籠中的生活,到這個又不操心又不困難的地步,應該樂天安命地每日度過,但哪知她在被人世遺棄中的幽靜里,反而心潮坌涌,不知自己要怎樣的盡此一生。她是個性質(zhì)柔荏的人,與她那同伴英苕,自然不同。她缺少那種飛揚與獨行其是的剛性;又好作過度的思索,而憂愁的聲痕,卻無晝無夜的圍繞著她。在這里,雖是主婦對待的殷勤,也常常用些達觀樂天的話去安慰她,不過她終覺得自己每日如有所失的悵惘。說也奇怪,她并不覺得因生活的改變,能夠給她以何種特別而有力的慰藉。有時記起以前的事來,還是有細微的恐怖,與無盡的悲哀!她總覺得自己在這個浮泛的世界中,是個無依無歸的孤獨人。況且自從到了這里以后,慕璉因為地位上與學業(yè)上的關(guān)系,不能常來,有時來了,說些似乎不甚關(guān)心的話,匆匆地走去。她是很明白其中的消息;英苕正在劇場中漸有名望的時候,她又知道自己也有許多不及英苕之處,……因種種觀念的憂疑與無聊,雖是每日過著很清閑的日子,而自己明白,無形的疾病,卻深深埋下了根了。本來自小時所遇的困苦,與這幾年來一切的經(jīng)過,已是將身子糟踏得厲害,而到此以后,更有潛在心中說不出來的苦痛,日夜的熬煎,當然不能使得精神上有何樂趣。

這日的清早,因為夜中沒得好好的安眠,起來之后,覺得頭暈的很。匆匆地梳洗過,對著鏡子看了看面色,雖是不似乍來時那樣的風塵滿面,但并沒豐腴了多少。況且因為夜間有咳嗽的緣故,兩顴上每到一早一晚,總發(fā)紅色。她也聽見說這似乎是肺結(jié)核的表象,便也怕了起來。所以每當晨起理妝的時候,一面對著明明的鏡子,一面卻癡癡地想起十五六歲那時簪花對鏡的心理。過去的韶光,哪容追悔。不過她那難言的淚珠,每在這時便留不住,而從眼中滾滾的滴出來。

這日的午飯,也沒有用。伺候她的仆婦,看看她那懶懶的樣子,也不言語,將飯菜收拾了去。好在她一切看慣了,也不理會,只是斜倚在躺椅上面,一手托了腮默然幽念。

過于幽靜,便容易使人發(fā)生悲感,何況她是舉目無親而心頭上有難言的苦衷呢。她便自己想道:“來此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將來難道永遠是這樣下去嗎?……我今年也是沒曾過二十五歲的人,像這樣可怎么?……”她心中紛如亂絲的思想,只是有這幾句話顛來倒去作迷茫的自問。她自己明知道是難于解答的,但她因思想的要求,卻不容她不自問。少過了一會,她又記起前七天來看自己的慕璉,便又想“他現(xiàn)在是快活得多了!……本來他現(xiàn)在卻為何不快活呢。我自己出來,差不多是要求他攜帶出來的,自然他也只是等閑的看待罷了。他是什么樣的人,自然不會想到我的!”想到這里,覺得一陣凄咽,又哭了起來。一時又忽然記起前幾天英苕打發(fā)人送了一包藥水來,說可以治腦痛,但因自己心緒不好,并沒拆封。這時便想去打開看看。心里如同沉一塊重量的石頭一般,一邊擦著淚痕,惘惘地起來,從東壁邊的衣櫥中,取出一包小小的東西來。解開繩子,果然有瓶綠色的藥水,還貼有一張中外文并列的仿單。她正要細看時,便發(fā)現(xiàn)出在瓶子底下,還附有一張信箋,與剪下來的一片報紙。先看信箋,是英苕給自己的。但字跡卻似是慕璉替她寫的。上面很少的幾個字是:“久不見,我刻忙甚,不能多談。聞姊恒患頭痛,此藥水服之,頗有效,故遣人送上。更有可笑事,姊想不知。所謂那事發(fā)現(xiàn)矣。然及今觀之,與吾輩無關(guān)可也??砷喆艘黄瑘蠹堉畯V告。匆此即候痊安!英!”她看完之后。尚不知報紙上所登載的什么事,及至取來一看,便不禁手顫心跳了!原來那片報紙上登著是:

賞格  鄙人有妾二名:一名夐符,年二十四歲,身材中人,面瘦眉長,言語遲緩。一名英苕,年二十,貌美體微矮,言語迅利。今彼二人,趁鄙人遠出經(jīng)商之際,竟拐帶衣物珍飾等甚多,并攜一婢女名瑞玉者逃跑。除稟官飭查外,合亟登報聲明,凡有聞風送信,或人贓同時送到者,備有重賞,決不食言。

夐符還是第一次見這類似通非通的廣告,往常她常聽見人說什么登報聲明,與重賞捉人的話,不知是怎么回事,這次她可看見了。但看到后面,直覺得眼光眩暈,如火光的閃動,在自己的面前。便不能再往下看去,頹然的躺到椅子上面。若是平日,她看人家這等文理不通的廣告,又要笑得肚腹疼了,不料這次卻臨到自己身上。雖然萬不至漏泄消息,被人捉去,況且她們早已改過姓名,必可不至發(fā)生意外,但像她那樣細微窄狹的心思,看了這段文字之后,焉能不引起她深深地觸痛!這明明是表明二個被玩侮的家畜逃走了,還要如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一般懸賞捉拿。自己想想怎樣這么不幸,生為女子,為他人作玩具?被人玩侮的女子的身體,明明與一般人一模一樣,卻為什么偏成了他人的所有?一有走失,便視為逃亡的囚犯一般。她想到這里,又聯(lián)想起苦命的父親死去的早,媽又被人氣死,自己毫無能力的被仇人拘禁起來,作閨房的奴隸?,F(xiàn)在幸而逃出火坑,又沒人來過問慰藉,且明明是自己的仇人,竟能用這種嚴重的聲明,視自己為他所私有。想到這里,早已將英苕信箋上所說的話忘了,禁不住伏在椅上抽抽噎噎地大哭起來!哭到后來,連口咳吐了些痰沫,她看見所吐之中有些紅一塊紫一塊的東西,心里反覺得清醒了好些。

到了日影西斜,主人和孩子們還沒回來,而靜靜的院落中,也沒人來過。獨有幾只秋蝶,一上一下的來芭蕉葉邊飛來飛去。她這時早不哭了,態(tài)度很從容地將藥水瓶子收拾起來,廣告卻揣在懷里。一會兒按住胸口,將屋子收拾了一起。覺得有點微冷,便到衣架上取下一件薄呢衣服披上。又低頭默坐了多時,仿佛將一切的難問題都解決了的一般。便揭開竹簾,到院子里徘徊了有幾分鐘。忽然看見花臺上的野花,——叫不出名色的花,都將花片落在有青苔的土上。紫的,茜紅的,白的,如鋪著碎錦似的美麗,惹得幾只由墻外飛過來的蝴蝶兒,直是繞著花臺上翩躚著飛舞。如同來吊臺上的落花似的。她看了不禁又嘆口氣,心里卻想道:“花也有時謝,蝴蝶兒也有時死去,早晚還不是一樣,何苦用這色相來互相誘引吊嘆呢?人間對于煩苦與失望的時候,又何苦去作終日的迷惘?命運呵,實在有不可抗違的勢力!然而可有個逃避的方法呀,明知命運是難于抗違的,又何苦去爭競,憂苦些什么!”這等思想在她的今日,的確是另有一番悟徹了。她這樣想著,又望著遠掛在樹梢的夕陽,返射出淡金的色彩來,她不禁點頭贊嘆,以為獨有像這一時的淡金色的夕陽,方稱得起是個黃金世界,原是虛幻的片時的呀!

她如入了迷,又如大醒大覺似的在院中小步徘徊著,盡著向那些事上想。

這日晚上,主婦同著她那幾個美麗活潑的孩子都回來,齊集在夐符的屋子中,歡樂地敘說這一天的游興。夐符的顏色,看去也比平日愉快得多。說說笑笑,沒有每天那種抑抑的樣子。那位俞夫人原是位樂天的教徒,看著夐符居然能夠有這樣歡慰的表現(xiàn),也覺得非常喜悅!她的丈夫常常不在家中,便命人將晚餐開在這間屋子里,與夐符共同吃過。于是久已寂靜的屋子,這晚便為笑語聲充滿了。俞夫人是善于交際的婦人,又能說笑話,惹得夐符也同笑了,及至晚餐吃過之后,已是八點多鐘了。

俞夫人回室休息去了,小孩子們早已安睡,于是仍然冷清清地剩下夐符一個人,對著那盞夜夜相伴的孤燈。

夐符此時精神反而興旺起來,將那些舊日自己的文字,與所寫的紙張,與一切的信件,及自己平日心愛的東西,忙忙地收拾起來,鎖在一個很堅固的皮篋之中,又在桌上寫了兩封簡單的信,一封是給主婦的;一封卻用漿糊粘好,上面寫著“趙慕璉閱”的四個字。她一氣將這些事料理清楚,卻覺得有點疲乏了。向壺內(nèi)斟了一杯很濃的紅茶,慢慢地喝著,又將手撫著放在桌上的皮篋,不覺得灑了幾滴淚珠在上面。她到這時,反覺得毫無掛牽,也沒有什么思想了。卻楞楞地坐著,像對于世間的事,還有什么沒有做完的一般。但再想一過,確實應行辦的事都交代完了,沒有別的了,便再喝了一杯茶,望著壁上的畫幅出神。

忽然又記起一樁事,便急急地又執(zhí)筆寫了一封較長的信,在封面上寫好她兄弟的軍營的地址,及至寫完之后,心內(nèi)卻想:“久已沒有得到他的信件了,在軍隊中,誰又曉得他現(xiàn)在是……然而他又何嘗想到我,……怎么樣呢?……幼小的生活,還想他做什么?”她想到這里,覺得又有點悲感的沖動了!拿著那封已寫成的信,重看過一次,末后便粘好了,連同那兩封信,一起放在案上。

這一夜中她做了不少的奇怪的夢,仿佛又看見當年茅屋中母親最后的哮喘狀態(tài);看見那浴血而立的青年軍人;而那久已忘卻的觀音像又對她生動地微笑,似是嘆息究竟這一切事應了母親的預言!然而一陣火星的爆發(fā)聲把她驚醒了,她卻毫不恐怖,毫不憂疑地在臥著靜靜地尋思。

第二日天方破曉,她便起來,將屋子收拾了一番,用壺中的冷水擦了擦眼。仔細向四周看了一遍,便匆匆走出。剛出了院子的外門,卻又似忘記了什么東西似的,跑回屋子中立了一會,便重行出去,手里還撕了一片芭蕉葉子,一直的往外去了。

俞夫人的大門方開,她便出去,一直急轉(zhuǎn)了幾條街市,從電燈薄弱的光下,喊了一輛人力車坐上,到了御河的北橋頭上。這時還沒有人走,連個站崗的巡警也看不見。她下了車子,打發(fā)車夫走了,步行了幾十步,看看河中的流水,被天空中三五個淡淡的星光映著,仿佛有四五尺深。她遲疑地立在那里,被冷風吹著,摸摸額上的頭發(fā),已是吹得很亂。從水中看見己身,雖不是個美人,卻也未免自惜!正在這時,忽然聽得前面有巡警走來的皮靴聲音,她卻搖了搖頭,微微地吐了口氣,便從容地躍入水中去了!水雖不深,但她的身子,卻一動不動地沉下了。

十九

恰巧第二天是個星期日,慕璉同了立山往野外旅行去了。想不到的事情就變化得這樣快。及至他們回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快要黑天了。他們在路上商量好一樁事,因為英苕已經(jīng)登過兩次臺,他們事忙,卻沒有去看過一次,但聽見那些關(guān)心新劇的朋友說新來的一位女劇員,非常出色,所演的悲劇,尤其感動觀客,他們明知道那是英苕的力量第一次在社會上發(fā)現(xiàn),慕璉更是心里歡喜!這日他們在旅行中商量好,到城中時,即去往觀這日晚上英苕所演的戲劇。當在半路上的時候,慕璉異常的興奮,對于一切的景色,都似有深重的感受。立山卻還是如同平常一樣,保持著堅毅的態(tài)度。

當他們回到寓所之后,正要吃晚餐時。忽然伺候他們的仆人,向他們道:“今天十點多鐘的時候,住在十條胡同的俞夫人曾來找你們。她聽見你們到野外去了,像是很著急!囑咐如來時,即速到她那里去。”

立山與慕璉自然很為詫異!立山就猜著是夐符病了。慕璉卻不相信,但也說不出什么理由來。依立山的意思,就想約著慕璉即去看看。慕璉卻蹙著眉道: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七點十分了,多遠的路呵,我想必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前六七日我還去看過夐符一次,她的精神還很好,而且她現(xiàn)在的生活,多么舒服,怎么好好的會生起病來?!瓡r間已是過去的太快了,……再遲些,到美成劇社去怕沒有坐子了?!?

立山笑了一笑,又搖頭道:“我想恐怕有些什么特別的事發(fā)生吧!”

無奈慕璉這時一意要先去看英苕的演劇,立山也拗不過他。末后才決定他先去看戲,由立山單獨跑到俞夫人家看看有什么事。于是兩人的晚餐,并沒好好的用完,就各人匆匆地走了。

慕璉滿心被熱情與希望充滿,一口氣跑到美成劇社中來。坐在車子上老是嫌那車夫走的慢,心里非常的著急,卻終于沒有說出。及至到了劇場之后,已是開始演起來了。巨大的圓場之中,滿了觀眾。他一面在那里坐著;一面卻留心看劇場前面的劇單揭示。恰恰在第三劇上面,就有英苕的假名字,很美麗地寫著。他一眼看見,覺得如同有種奇妙的感覺,沁入自己快樂的心里!雖是目對著臺上,然而卻凝想到別處去了。他正自計算著與她差不多幾天沒有見面,聽她現(xiàn)在讀劇本極為用功。……又想到叔父登了廣告的事,雖是自己剛到都城以后曾給他去過信,言明因病不能到H埠去,但是他家中走失了三個人,未必不想來這里偵察。他是個存心報復的人,果來到卻又將怎么樣?……或者他來到之后,也來這個劇場。若是英苕的喬裝被他看破,生起麻煩來,卻怎樣去對待?……這樣循環(huán)的想去,覺得越想越?jīng)]有頭緒,且是更為英苕的前途憂慮!若說不出臺演劇,生活上即要發(fā)生問題,可是怎么辦呢?自己很明白而且很感激她對于自己的深愛,如果將來沒有什么變更,或者能夠,……但事情究竟要揭開的,到時候卻聲明呢,還是喬裝?喬裝又焉能永久?!粫r他腦子中的幻想,又重疊紛騰起來,雖是臺上的樂聲,與演作的如何美妙,他卻沒有留心。一日的高興,在這時反而深憂遠慮的在這些稠人的坐中,不能安定!……末后他想還是她不長遠演劇的好,況且這何嘗是她的志愿。她當然能同意的,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都定了,縱使他在當面,也不要緊?!謥y想了一會,略略覺得心緒安靜了些。方向臺上看時,原來第二劇已快完了。他又興奮起來,一心盼著第三劇開場,好看她如何演作。不多時后臺的鈴聲響了,一陣臺上的幕迅速落了下來,他從幕往下落的時候,忽覺得心如提上來地在胸口跳動。同時用手試著臉也發(fā)熱,而臺下的觀眾,在這幾分鐘的休息時間里,也開始互相評論演員的優(yōu)劣。

他焦急地盼到再一次開幕的鈴聲響起,那觀眾的聲音,也同時止住。果然不多時,便看見一個華裝的女子,由布景的房門后盈盈地走出。一時忽聞得臺下小語,彼此仿佛告訴這就是新來的惹人注意的女演員某人似的。慕璉一眼看見他的英苕扮個古時公主一樣服裝的女子,滿臉的嬌美憨態(tài)走出來。他如同目為之迷,便立了起來。不料卻被他身后的一個人將他的衣衿拉了兩下,他方才坐下去,一意凝神地聽她在臺上唱一段愛情的歌曲。正在他神奪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役人領著立山走到他身側(cè),拉起他來便往外去。慕璉出其不意,卻被這一拉嚇了一跳!回身一看,見立山滿臉累得出汗,手顫顫地口里只是說:“外面說話,外面說話去?!蹦江I還是不肯就走,經(jīng)不得立山再三的相強,方滿腹懷疑同他由人叢中走出劇場。然而慕璉還是回頭悵望!及至出了劇場之后,立山緊拉了他的右臂,不住腳走了去。慕璉不知所以,只好怨恨地同他走。兩個人疾走過了幾個小巷,由斜轉(zhuǎn)的馬路一邊,走到御河的南頭,方住了腳。

立山這時方才換過一口氣來,還不即說話。慕璉呆呆地站在他身邊直嚷著道:“什么事?……你不是同我作笑場嗎?”

立山倚了棵枯樹站住,這時正是月亮的上弦初,夜間八點多鐘,一片清輝,照得河邊分外清楚。卻也沒人在此經(jīng)過,黃昏的景色,看去如同包了多少迷茫朦朧的事在地上一般。立山站住,吐了幾口氣,這才將夐符如何走失,如何有書信,以及如何到了這日下午,才由俞夫人探明是投水死的事,詳詳細細告訴與慕璉。并且他末后說:

“現(xiàn)在密散司俞正為此事憂愁!而且悲傷呢!……罷罷,你難道還只顧恐怕誤了眼福呵!”……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袋中將夐符的遺書,全遞給慕璉。

慕璉從迷了心的劇場中跑來,聽了立山這套話,不但是沒有聽過,而且也萬萬想不到的。他這時且不拆開她的遺書去看,頓然明白過來,便一手抓住枯樹的枝子如同癡了似的一動不動。一時萬感紛射在自己的心中!眼對著這幅河邊的黃昏冷月的圖畫,驟然記起前一個多月在叔父的家里,那一個黃昏與她在屋中對話的情形。仿佛她的淚痕,發(fā)香,還留在自己的手上!又是這一樣的黃昏,卻萬想不到會有這樣令人驚恐的結(jié)局!他這時比受任何的刺激都難過!而剛才英苕的歌聲,也還余音在耳。在這片時中,他方感到無情的黃昏,正是最可詛咒的時間,而去日的哭聲,與來日的慘刻之痕,合集起來,如同在自己的眼前,下陷了個黑暗的深淵,而自己已經(jīng)墜了下去一般的恐怖與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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