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 肯定的逐客

舊時代之死 作者:柔石


第十二 肯定的逐客

清,偉,翼三人仍坐在房內(nèi),房內(nèi)仍是靜寂清冷的。

瑀這時很恨他自己給朋友們搬弄。但同時他似乎對于什么都平淡,灰色,無味;所以他們要搬弄,也就任他們搬弄了。他這時好像沒有把持和堅執(zhí),一切都罩上病的消極和悲感。他也沒有想什么,只眼看著目前的景情。以后,他和平的說道,

“你們也回去罷,你們的事很忙,何必要這樣看守著我呢?”

“我們還有什么事呀?”清答。

“哈,”瑀笑一聲,冷笑的,“我也沒有什么事,醫(yī)生診過了,猴子戲也變完了,不久也就好了,我也還有什么呢?”

停一息,又說,

“病不久就會好了,藥呢,我是不愿意吃的。老實說,你們現(xiàn)在假使去買一張棺材來,我倒是很隨便可以跳進去;要我吃藥,我是不愿意的。”

“你還是胡思亂想!”清皺著眉說。

“我想,生活于平凡的灰暗的籠里,還是死于撞碎你頭顱的桿上罷,丹尼生也說,難道留得一口氣,就算是生活了么?”

“可是現(xiàn)在,你正在病。”偉說。

“人所要醫(yī)的并不是體病,而是健康里的像煞有病?,F(xiàn)在我是病了,你們知道的,可是前幾天的我的病,要比較今天厲害幾十倍呢!我實在不想醫(yī)好今天的病,吐血是不值得怎樣去注意的;但我很想醫(yī)好以前的病。不過要醫(yī)好以前的病,我有什么方法呀?”

他的語氣凄涼,一息,偉說,

“要醫(yī)好你以前的病,那也先應當醫(yī)好你今天的??!體病醫(yī)好了,健康里的病,自然有方法可醫(yī)的?!?

“頗難罷?這不過是一句自己遁跡的話。而我呢,更不愿向這不醒的世界去求夢做了?!?

語氣很閑暇。于是清說,

“不是夢么?是真理?。 ?

“是呀,是真理?!爆r似譏嘲的說?!拔矣趾伪匾f這不是真理呢?不過我自己已不能將自己的生命放在真理上進行了?!?

偉說,“人一病了就悲觀,消極。你豈不是努力尋求過真理的么?”

“或者可說尋求過,但不是真理,是巧妙的欺騙詞!”

“那么真理是沒有的么?永遠沒有的么?”

“我不是哲學家,也不是哲學家的反叛者,誰有權(quán)力這樣說。”

“我是正在求真理的實現(xiàn)呢?”清笑說。

“好的,那么你自身就是真理了。而我呢,是動作與欺騙的結(jié)合,幻想與罪惡的化身!”

“不,”偉說,“生命終究是生命,無論誰,總有他自己的生命的力!我們不能否認生命,正如農(nóng)人不能否認播種與收獲,工人不能否認制作,商人不能否認買賣一樣?!?

“是呀,”清接著說,“橫在我們的身前有多少事,我們正該努力做去。在努力未滿足的時候,我們是不能灰心,厭棄,還要自己找出精神的愉快來。目前,你應當努力將你自己的病體養(yǎng)好?!?

靜寂一息,瑀說,

“努力!精神的愉快,——真是騙過人而人還向它感激的微妙的字!”

停一息,他又說,

“無論怎樣,我覺得人的最大悲哀,并不是死,而是活著不像活著!”

“不活是沒有方法的呀?”偉說,“我們能強迫人人去自殺去么?我們只求自己活著像個活著就是咯?!?

“親愛的朋友們,你們是醒來了,但也不要以這醒為驕傲罷!”

“我們不要談別的咯。”清叫了起來,我想瑀哥要以病體為重,靜靜地,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瑀沒有說,清接著說,

“那么請你靜靜地睡一息,好么?”

“也不要睡,或者你們離開我也好。我的心已如止水,——太空的灰色。”

瑀微笑了。房內(nèi)又靜寂多時。清轉(zhuǎn)了談話的方向說,

“吃了那瓶藥血一定會止了;過了四五日,我送你回家去好么?”

“我是沒有家的?!?

“送你到你的母親那里去。”

“我也沒有母親了!”

一邊他眼角又上了淚,接著說,

“死也死在他鄉(xiāng)!我早已自己賭咒過,死也死在他鄉(xiāng)!”

“你為什么又說出這話呢?”清說,“你自己說你自己心已如止水了?”

“是的,就算我說錯一次罷?!?

房中更愁悶,清等的眼又看住地下。偉覺得不得已,又說道,

“你不想你的母親和弟弟么?”

“想的,但我對他們詛咒過!”

“不愛他們么?”清問

“無法愛,因為無從救出我自己。”

“怎樣你才救出你自己呢?你可以告訴我們什么條件么?”偉說。

“可以的,你們也覺得這是難于回答的問題么?”

“是呀?!?

“清清楚楚地認識自己是一個人,照自己的要求做去,純粹站住不為社會所沾污,所引誘的地位。

“那么我們呢?”翼這時問。

“你們呀?總有些為社會所牽引,改變你自己的面目了么?”

“社會整個是壞的么?”翼又問。

“請你問社會學家去罷。”瑀苦笑了。

“我想社會,不過是一場滑稽的客串,我們隨便地做了一下就算了?!?

“不,”偉說,“我想社會確是很有意義的向前進跑的有機體?!?

清覺得無聊似的,愁著說,

“不要說別的罷!我想怎樣,過幾天,送瑀哥回家鄉(xiāng)去?!?

瑀沒有說。

“送你回家鄉(xiāng),這一定可以救出你自己?!?

“隨你們設想罷?!?

于是房內(nèi)又無聲了。

正這時候,房門又被人推進來。三位青年一齊抬起他們的頭,而阿珠又立在門口。

這回她并不怎樣疑惑,她一直就跑到瑀的床邊來。她隨口叫了一聲,朱先生,一時沒有話。清立刻問,

“阿珠,你做什么?”

她看一看清的臉,似不能不說了,囁嚅的,

“朱先生,媽媽說房子不租了,叫你前兩個月的房租付清搬出去。”說完,她弄著她自己的衣角;又偷眼看看瑀蒼白的臉。清動氣了,立刻責備的問,

“為什么不租?”

“我不知道,你問媽媽去?!卑⒅橐粍記]有動。

“我問你的媽媽去?”

清很不耐煩的。接著說,

“別人有病,一時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你說欠房租,房租付清就是了。是不是為欠房租?”

“我不知道,你問朱先生,或者也有些曉得?!?

“刁滑的女子?!?

清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你媽叫我們什么時候搬?”

“明天就要搬出去?!?

“哼!”

清就沒有說。而偉卻在胸中盤算過了。于是他說,

“清,你不是勸瑀回家的么?”

“是,但他不能回復我?!?

“這當然因瑀的病?!?

“為???”

“當然呀!女人們對于這種病是很怕的。所以叫我們搬,否則又為什么正在今天呢?”

“為病么?”清沉思起來。

“當然的。”偉得勝的樣子,“不為病又為什么?”

阿珠立著沒有動,也沒有改變她的神色。于是偉就問她說道,

“阿珠,你去對你的媽說,我們搬就是了。二月的房租,當然付清你。不過明天不能就搬,我們總在三天之內(nèi)?!?

“好的。”阿珠答應了一聲。一息,又說,

“媽媽還有話,……朱先生,……”

可是終于吞吞吐吐的說不出。

“還有什么話呢?”清著急了。

這時阿珠決定了,她說,

“好,不說罷,橫是朱先生有病?!币贿吘团滦叩穆耐顺龇咳?。

阿珠出去以后,偉就向瑀說,

“搬罷!我們?yōu)槭裁匆獞倌钸@狹籠似的房子?家鄉(xiāng)是山明水秀,對于病體是怎樣的容易康健,這里有什么意思呢?搬罷,瑀哥,我已答應她了,你意思怎樣?”

稍停片刻,瑀答,

“我隨你們搬弄好了?!?

“隨我們搬弄罷,好的。我們當用極忠實的仆人的心,領(lǐng)受你將身體交給我們的囑托。”偉笑著說了。

這時佑回來。他手里拿著兩瓶藥水,額上流著汗說,

“這一瓶藥水,現(xiàn)在就吃,每一點鐘吃一格。這一瓶,每餐飯后吃兩格,兩天吃完?!?

他所指的前一瓶是白色的,后一瓶是黃色的。藥瓶是大小同樣的200CC·。

于是清就拿去白色的一瓶向瑀說道,

“瑀哥,現(xiàn)在就吃罷?!?

到這時候,瑀又不得不吃!他心里感到隱痛,這隱痛又誰也不會了解的。他想,

“給他們逼死了!我是沒有孩子氣的?!币贿吘屠湫Φ刈鲋嗄樥f,

“要我吃么?我已將身體賣給你們了!”

“吃罷,你真是一個小孩子呢!”

清執(zhí)著藥瓶,實在覺得沒有法子。他將藥瓶拔了塞子,一邊就扶瑀昂起頭來。

“但可憐的瑀,他不吃則已,一吃,就似要將這一瓶完全喝完。他很快的放到嘴邊,又很快地喝下去,他們急忙叫,

“一格,”

“一格,一格!”

“只好吃一格!”

這時清將藥瓶拿回來,藥已吃掉一半,只剩著六格。

瑀又睡下去。

他們實在沒有法子。忿怒帶著可笑。

舉動都是無意識的,可是又有什么是有意識的呀!瑀想,除非他那時就死去!

這樣,他們又靜靜地坐了一回。一時又隨便的談幾句話,都是關(guān)于他回家的事,——什么時候動身,誰送他回去。結(jié)果,假如血完全止了,后天就回去;清陪他去,一則因他倆是同村住的,二則,清的職務容易請假。

時候已經(jīng)5時以后,下午的太陽,被云遮的密密地。

這時清對他們說,

“你們可以回去了,我在這里,面包和牛肉都還有?,r的藥還要我倒好給他吃,吃了過量的藥比不吃藥還不好,你們回去罷?!?

偉等也沒有說什么,約定明天再相見。

他們帶著苦悶和憂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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