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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 秋雨中弟弟的信

舊時(shí)代之死 作者:柔石


第十三 秋雨中弟弟的信

當(dāng)晚六時(shí),瑀與清二人在洋燭光淡照的旁邊,吃了他們的晚餐。面包,牛肉,雞蛋都吃完。

他們沒有多說話,所說的話都是最必要而簡單的,每句都是兩三個(gè)字的聲音,也都是輕輕地連著他們的動作?,r好似話都說完了,就有也不愿再說了。清,也沒有什么必要的談天,且不敢和他講,恐多費(fèi)他的精神?,r的樣子似非常疲倦,他自己覺到腰骨,背心,兩臂,都非常之酸,所以一吃好飯,他就要睡下,一睡下,不久也就睡熟了。這次的急速睡熟,大半因他實(shí)在怠倦的不堪,還有呢,因他自甘居于傀儡的地位。而清的對他殷誠,微笑,也不無催眠的力量。

雖則夢中仍有沉黑的天地,風(fēng)馳電閃的可怕的現(xiàn)象,魍魎在四際嘯叫,鬼魅到處蠢動著。但終究一夜未曾醒過,偶然囈語了幾句,或叫喊了幾聲,終究未曾醒過。

這一夜,他是獲得了一個(gè)極濃熟,間極長久的睡眠。

清在瑀睡后約三四點(diǎn)鐘睡的。他看了兩章的《康德傳》,又記了一天的日記。他所記的,完全關(guān)于瑀的事:說他今天吐血了,這是一個(gè)最不幸的消息,可是他刺激太強(qiáng),或者因?yàn)椴?,他可漸漸的趨向到穩(wěn)健一些。因?yàn)椴『屠夏暌粯?,可以挫磨人的銳氣的。結(jié)果,他陪著他一天。希望明天瑀的血止了,上帝保佑他,可送他回家去。大約10點(diǎn)鐘了,清睡下去,他很小心的睡在瑀的外邊;床是大的,可是他惟恐觸著瑀的身體,招他醒來。因此,清自己倒一夜不曾安睡過。

第二天一早,清就悄悄地起來。用自來水洗了面,收拾一下他的桌子,于是又看起《康德傳》來。

滿天是灰色的云,以后竟沉沉地壓到地面??諝庥行╆幧镆呀?jīng)很相像了。風(fēng)吹來有些寒意,以后雨也滴滴瀝瀝地下起來了。清向窗外一看,很覺得有幾分討厭。但他想,“假如雨大,那只好遲一兩天回去了?!?

九點(diǎn)鐘,偉和佑來了?!硪蛴惺聸]有來。

一房3人,也沒有多話。不過彼此問問昨夜的情形。

于是佑從袋里取出10元錢來,交給清,以備今天付清房租。以后,清又將瑀不肯吃藥告訴一回,理由是藥味太苦,但各人都無法可想,只得隨他。

這樣,他們談一回,息一回,到了11點(diǎn)鐘以后,瑀才醒來。他睜大他的兩眼,向他們看一回。他好似又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時(shí)候了。接著他擦了一擦眼,他問,

“什么時(shí)候?”

“已敲過11點(diǎn)?!鼻宕?。

“我真有和死一樣的睡眠!”

接著嘆息了一聲,一邊問,

“清昨夜睡在那里?”

“這里,你的身邊?!?

清微笑的。他說,

“我一直不知道身邊是有人睡著,那么,偉,你們二人呢?”

“我們是剛才來的。”

于是瑀靜默了一息。又問,

“窗外是什么呵?”

“雨。”清答。

于是又說,

“你們可以回去咯,已經(jīng)是吃中飯的時(shí)候?!?

“你的中飯呢?”清問。

“我打算不吃。”

“不餓么?”

“是的?!?

這時(shí)看他的態(tài)度很寧靜,聲浪也很平和,于是偉問,

“今天覺得怎樣?”

“蒙諸君之賜,病完全好?!?

“要否嚴(yán)君再來一趟?”

“我不喜歡吃藥的,看見醫(yī)生也就討厭?!?

“毋須嚴(yán)君來了?!鼻逖a(bǔ)說。

一息,瑀又叫,

“你們可以回去咯?!?

于是他們順從了。當(dāng)臨走的時(shí)候,清說,他下午5時(shí)再來,將帶了他的晚餐來。

他們?nèi)チ艘院?,瑀又睡去,至下午2時(shí)。

他的神經(jīng)比以前清朗得多,什么他都能仔細(xì)的辨別出來。外貌也鎮(zhèn)靜一些,不過臉更清白罷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回,于是又至窗口站著。

這時(shí)雨更下的大了。他望著雨絲從天上一線線的牽下來,到地面起了一個(gè)泡,不久,即破滅了。地面些微的積著水,濘泥的,灰色的天空反映著。弄堂內(nèi)沒有一些噪聲,電線上也沒有燕子和麻雀的蹤跡。一時(shí)一兩只烏鴉,恰從M二里的東端到西端,橫飛過天空,看來比淡墨色的云還快。它們也冷靜靜地飛過,而且也帶著什么煩惱與苦悶的消息似的??諝庵谐藶t瀟瑟瑟的雨聲,打在屋上之外,雖有時(shí)有汽車飛跑過的咆吼,和一二個(gè)小販賣食物的叫喊,可是還算靜寂。有時(shí)前樓阿珠的母親咳嗽了一聲,或阿珠輕輕的笑了一聲,他也沒有介意。

這時(shí),他心中蕩起了一種極深沉遼闊的微妙而不可言喻的秋意,——凄楚,哀悲,憂念,幽思,恍惚;種種客中的,孤身的,窮困的,流落的滋味;緊緊地蕩著他的心頭,疏散地繞著他的唇上,又回環(huán)雨飄揚(yáng)于灰色的長空。他于是醉了,夢了,癡了,立著,他不知怎樣!

“唉!我竟墮落至此!”

他這樣嘆了一句,以后,什么也沒有想。

他立在窗前約有一點(diǎn)鐘。他的眼一瞬也不瞬的看住雨絲,忽聽得門又開了。阿珠手里拿著一封信,很快的走進(jìn)來,放在桌上,又很快的回去。態(tài)度是膽怯,怕羞,又似含怨,嫌惡的。他,看她出去以后,就回頭看桌上。他驚駭,隨伸手將那封信拿來拆了。

他說不出地心頭微跳。

信是家里寄來的,寫信的是他前一位13歲的小弟弟。字稍潦草而粗大,落在兩張黃色的信箋上,他看:

“哥哥呀,你回來罷!剛才王家叔叔到家里來對媽媽說,說你現(xiàn)在有病,身體瘦的猴子樣子,眼睛很大,臉孔青白,哥哥,你是這個(gè)樣子的么?媽媽聽了,真不知急到如何地步!媽媽正在吃中飯,眼淚一滴一滴的很大的流下來。眼淚流到飯碗里,媽媽就沒有吃飯了。我也就沒有吃飯了!不知怎樣,飯總吃不下,心里也說不出來。我真恨自己年歲太少,不能立刻到上海來看你一看。但我也怪王家叔叔,為什么一到家,就急忙到我家里來告訴,害得我媽媽飯吃不下呢!媽媽叫我立刻寫信給你,叫你趕快趕快回來!哥哥,你回來罷!媽媽叫你回來,你就回來罷!你就趕快回來罷!否則,媽媽也要生病了!

弟弟瑀上

媽媽還說,盤費(fèi)有處借,先借來;沒處借,趕快寫信來。媽媽打算當(dāng)了衣服寄你。”

他顫抖著讀這信,眼圈層層地紅起,淚珠又滾下了。他讀到末尾幾句,竟眼前發(fā)黑,四肢變冷,知覺也幾乎失掉了!他恍恍惚惚的立不住腳,竟向床上跌倒;一邊,他媽媽呀,弟弟呀,亂叫起來。以前還輕輕的叫,以后竟重重地叫起來。他的兩手握緊這封信,壓著他的心頭;又兩三次的張開口,將信紙送到唇邊,似要吞下它去一樣。一回又重看,更看著那末段幾句:

“哥哥,你回來罷!媽媽叫你回來,你就回來罷!你就趕快回來罷!否則,媽媽也要生病了!”

這樣約三十分鐘,他有些昏迷了。于是將信擲在桌上,閉上他的眼睛,聲音已沒有,呼吸也低弱,如一只受重傷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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