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　暴雨之下

實(shí)際，瑀是沒有睡熟，不過并不清醒。他一半被一種不可知的力所束縛，一半又用他過剩的想象在構(gòu)成他的殘景；世界，似乎在他的認(rèn)識(shí)而又不認(rèn)識(shí)中。

于是就有一個(gè)人到他的前面來了。這是一個(gè)姑娘，年輕而貌美的他的妻。但這時(shí)她的臉色非常憔悴，青白；頭發(fā)很長的披在肩膀上，似一位頹廢派的女詩人。她立在他的床前，一雙柔媚的眼，不住地注視他。以后就慢慢地微笑起來，但當(dāng)這笑聲一高的時(shí)候，她隨即說一聲“哼！”十分輕視他的樣子轉(zhuǎn)過頭，沉著了臉孔。

一息，似又恍惚的變了模樣。她的全身穿著艷麗的時(shí)髦的衣服，臉上也非常嬌嫩，潤彩。一種驕傲的媚態(tài)，眼冷冷地斜視他。以后，竟輕步的走到他的床前，俯下頭似要吻他的唇邊，但當(dāng)兩唇接觸的一忽，她又“唉！”的一聲，似駭極跑走了。

但一息，景象又換了。她似一個(gè)抱病的女子，臉色非常黃黑，眉宇間有一縷深深的愁痕。衣服也破碎，精神十分萎蘼，眼簾上掛著淚珠，倦倦地對(duì)他。以后，竟似痛苦逼她要向他擁抱。但當(dāng)她兩手抱著他身的時(shí)候，又長嘆了一聲，“呵！”兩臂寬松了，人又不見。

瑀立刻睜開他的眼睛，向房?jī)?nèi)一看，可是房?jī)?nèi)又有什么？一個(gè)人也沒有。竟連一個(gè)人的影子也沒有。

他遍身似受著一種刺芒的激刺，筋肉不時(shí)的麻木，痙攣，收縮。一息，似更有人向他的腦袋重重地一擊，他不覺大聲叫了一聲，

“唉！”

于是他的母親們又慌亂地跑來，擠著問，

“什么？”

“兒呀，什么？”

他的兩眼仍閉著似睡去。他們又慢慢的回到那邊去。他們互相說，

“可憐的，又不知他做著什么夢(mèng)！”

一邊，還沒有一刻鐘，他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像有人在他耳邊很重的叫了他一聲?，F(xiàn)在這人似向著窗外跑去，他眼不瞬地向著窗外望他。他望見這人跑過山，跑過水，跑過稻田的平野，跑到那天地相接的一線間，又向他回頭輕盈的笑，于是化作一朵灰色的云，飄去，飄去，不見了。

他的兩眼還是不瞬地望著遼遠(yuǎn)，一邊他念，聲音極輕，

哈，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叫我到那里去呢？

在那遼遠(yuǎn)遼遠(yuǎn)的境邊，

天溫抱著地的中間，

究竟還是一種哭呢？

還是一種無聲的笑？

叫我怎樣會(huì)懂得？

又叫我怎樣去呢？

請(qǐng)誰來告訴我，

你這個(gè)不可知的人呀！

他又停止一息，又悲傷的念，

沒有人，究竟誰也沒有。

她豈不是已經(jīng)去了？

飛一般輕快地去了？

眼前是什么都沒有呵，

只留著灰色的空虛，

只剩著凄涼的無力。

景色也沒有，

韻調(diào)也沒有，

我要離此去追蹤了。

這樣，他就很敏捷的穿好鞋，一邊又念，

什么也沒有方法。

再也不能制止！

經(jīng)典，——佛法，

科學(xué)，——真理，

無法拿來應(yīng)用了！

我要單身獨(dú)自去看個(gè)明白，

問個(gè)究竟！

或者在那處可寄放我的生命，

作我永遠(yuǎn)的存在！

接著，趁他們的眼光所不及，箭一般地將他自身射出去了。勇氣如鷹鷙的翼一般擁著他前去。

他只一心想到天地銜接的那邊去，但他沒有辨別清楚目的地。他雖走的很快，但一時(shí)又很慢的走，五分鐘也還沒有走上三步，看去和站著一樣。而且他隨路轉(zhuǎn)彎，并沒有一定的方向。他口子呢喃私語，但說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確切。他仰頭看看云，又低頭看看草，這樣又走了許多路。

天氣很蒸熱，黑云是四面密布攏來。云好像海上的浪濤，有時(shí)帶來一二陣的冷風(fēng)的卷閃。他覺著這風(fēng)似能夠一直吹進(jìn)到他的心坎，他心坎上的黃葉，似紛紛地飄落起來。這樣，他似更要狂舞。

他走上了寺北的山嶺，嶺邊有成行的老松，枝葉蒼老，受著風(fēng)，呼呼的響。他一直向山巔望，似乎松一直長上天，和天相接，嶺是一條通到天的路似的。這時(shí)林中很陰森，空氣也緊張，潮濕。他不畏懼，大聲叫起來，

“我要踏上青天去！”

一邊，他想要在路邊樹下坐一息。接著，頭上就落下很大的雨點(diǎn)來。他不覺仰頭一看，粗暴的雨，已箭一般地射下。雖則這時(shí)已經(jīng)來不及躲避，他也一點(diǎn)不著急，坦然，自得地。雨是倒珠一般地滾下來，他的兩手向空中亂舞，似歡迎這大雨的落到他的身上！他也高聲對(duì)這暴雨喊唱：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給我洗去了身上的塵埃！

你給我洗去了胸中的苦悶！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給我洗去了人間的污垢！

你給我洗去了世界的惡濁！

大地久不見清新的面目，

山河長流它嗚咽的酸淚，

雨呀，你給他洗凈了罷！

一切都用人工涂上了黑色，

美麗也竟化作蝴蝶的毒粉，

雨呀，你給他洗凈了罷！

從此空氣會(huì)得到了清涼，

自然也還了他錦繡的大氅。

雨呀，你下的大罷！

我心也會(huì)有一片的溫良，

身明媚如山高而水長。

雨呀，你下的大罷！

雨勢(shì)來的更洶涌，一種暴猛的聲音，竟似要吞蝕了這時(shí)的山，森林。四際已披上了一層茫茫的雨色，什么也在這雨聲中號(hào)叫著，顫聲著。松也沒有美籟，只作一種可怕的搖動(dòng)，悲嘯。雨很猛烈的向他身上攻打，要將他全身打個(gè)稀爛似的。他喘不出氣，全身淋的好似一只沒有羽毛的老鷂，衣服已沒有一寸半寸的干燥。水在他的頭上成了河流，從他的頭發(fā)，流到他的眼，耳，兩肩，一直流向他的背，腿，兩腳。他的身子也變作一條河，一條溪，水在他的身上作波浪。但他還從緊迫的呼吸中發(fā)出歌聲，他還是兩手在空中亂舞，一邊高唱。雖則這時(shí)他的歌聲是很快地被雨吸收去，放在雨聲中變作雨聲，可是他還是用力地唱著：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嚴(yán)厲的怒號(hào)的聲音，

可以喚醒人們的午夢(mèng)。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凈潔的清明的美質(zhì)，

可以給人類做洗禮。

愿你凈化了我的體！

雨呀，你下的大罷。

愿你滋生了我的心！

雨呀，你下的大罷。

這樣，等到他外表的周身的熱，被雨淋的消退完盡，而且遍體幾乎有一種雨的冷。內(nèi)心也感到寒瀟的刺激，心又如浸在冰里，心也凍了，他這才垂下他的兩手，低下他的歌聲，他才向一株松樹下坐了下去，好像神擠他坐下，昏昏地。雨仍很大的打著山，仍很大的打著他的身體。雨的光芒刺激他眼，山更反映出灰色的光芒。四際是灰色，他似無路可走。以后，他竟看眼前是一片汪洋的大海，他是坐在這無邊的洋海的岸上。一時(shí)，他又似乘著一只將破的小船，在這汪洋的海浪里掀翻著。這時(shí)，他昏沉的無力的低念：

雨，你勇敢的化身者，

神龍正駕著在空中翱翔呵；

從地球之最高處下落，

將作地面一個(gè)泛濫的痛快呀！

我而今苦楚了，

我只是一個(gè)尋常的緩步！

凡人呵！凡人呵——

新生回到了舊死矣，

我當(dāng)清楚地懸著自己的心，

向另一個(gè)國土的彼岸求渡。

這時(shí)有許多人走上嶺來的聲音：這使他驚駭，——一種雨點(diǎn)打在傘上的聲響和許多走路的腳步，夾著他聽熟悉了的語言，很快的接近到他的耳朵里。他窘急地站起來，他的心清楚了，他想，

莫非媽媽來了么？

莫非弟弟來了么？

莫非人們都來了么？

該死！唉，該死！

我的頭上在那里？

我的腳下在那里？

叫我躲避到何處去？

聲音來的更接近了，

我不久就要被捉捕，

叫我躲避到何處去？

雨呀，你應(yīng)趕快為我想出方法來！

可是雨的方法還沒有想出，他們已經(jīng)趕到了。他們擁上來將他圍住。他還是立在松下，動(dòng)他帶雨的眸子向他們看看。他們?nèi)?，清，瑀，和伯，一時(shí)說不出話，心被這雨的粗大的繩索纏縛的緊緊，他們用悲傷的強(qiáng)度的眼光，注視他全身的濕。這樣一分鐘，和伯上前將他拉著，他還嚷道，

“你們跑開罷，跑開罷！天呀！不要近到我的身邊來！”

于是這忠憨的和伯說，

“瑀，你來淋這樣大的雨，你昏了，你身上有病，你不知道你自己么？”

瑀又立刻說，

“救救我，你們跑開罷！讓我獨(dú)自在這里。這里是我自己愿意來的，我沖進(jìn)大雨中來，還想沖出大雨中去，到那我所要追尋的地方?！?

瑀在旁流淚叫，

“哥哥，回去罷！快回去罷！媽媽已經(jīng)哭了一點(diǎn)鐘了！”

瑀長嘆一聲說，

“弟弟，你算我死在這里，也葬在這里了罷！”

清沒有話，就將他帶來的衣服遞給他，向他說，“快將你的衣服脫下，換上這個(gè)?！?

瑀似被圍困一樣，叫道，

“天呀，為什么我一分自由也沒有！”

什么都是苦味，雨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