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生代判錄

賈生者，名如，字譬之，乃山東泰安州人也。博學聰敏，諸書子史，九流百藝，無所不涉。在鄉(xiāng)里間，雖為人所稱，而終不能進達，怏怏然而越四旬。因自念，慕功名而過壯年，豈非命歟，遂不復留意矣。買田城南為終老計焉。日則邀友呼朋，圍棋舉白，或游山觀水，或覽勝尋幽，狂歌笑傲，落魄不羈。

一日，與諸鄉(xiāng)友游泰山天齊宮，由兩廊而觀焉。時譬之已醉，見一神努目有怒色者，則曰：“躁而不仁當黜?！币簧耖g一泥偶婦人者，則曰：“淫而失體當貶?！泵娉嗾咴唬骸昂镁??！鄙焓终咴唬骸笆茇?。”狂態(tài)百端，諸友為之絕倒。行至貨殖司，譬之徑前據(jù)神案而坐，笑曰：“此司所主，乃人間金銀寶玉谷帛之類。爾諸友者，皆圣門之徒，博識今古，研通經(jīng)史，上可以為宰輔公卿，下可以為群司州牧，而俱無擔石之儲，每被饑寒困迫。吾今權為司貨判官，爾等從而叩告，看吾能處置否？”眾責之曰：“汝雖素稱愚直，然神司之位烏可瀆慢？”笑戲之間，不覺頹然不能興矣。扶挽不起，時日將晡，眾唾罵不顧而去。

將一更后，譬之方醒。舉目視之，但見月光穿戶，蛩韻鳴階，風凄夜寂，四廡肅然。月光中但見土木鬼卒森列左右，譬之自念夜既已深，廟門已闔，無計可歸，乃佯醉呼曰：“貨殖司鬼吏無知，佳客在坐而不上燈燭耶？”此言實所欲厭其岑寂耳。俄一鬼設一燈于案上，譬之不懼，即以為得意。又曰：“有茶否？”又一鬼進茶一甌。少間，二鬼捏一門扇鋪于牖下，跪而告曰：“請先生少寢也。”譬之振衣，就榻而寢。因問諸鬼曰：“予乃近井貧士也，雖嘗讀書學禮，然吾家室寒微，未免為宦途所棄，鄉(xiāng)里所賤。親故尚亦不憐，妻子或時恨怨，吾與君等素昧平生，況又幽明異處，又無官守相臨、理勢相迫，至若有先生之稱，供茶設榻之待，予何以敢當也？”一鬼前曰：“吾之冥間與陽世不同，若忠實君子，雖貧賤亦尊；若浮偽詭誕之士，貴為公卿亦不禮也。公盛德之士也。然吾判君見而亦當跪拜，況予吏卒乎！”

譬之曰：“此故幸也。然汝之判君安在？烏得不相見耶？”吏曰：“若言判君，深可為憂也?！逼┲@曰：“何謂也？”吏曰：“判君昨夜因與故人樂飲太過，害酒不能起。今日早本處錢米二精爭交易之權，各具詞箋訴于圣帝，得旨頒符本司，令審情實，務在時下得理。今夜三更后符使必來取案，雖將錢米二精拘系在獄，然無人勘問。倘符使來責，將何以待之？”譬之曰：“審如此，吾雖乏申韓之學，頗知律典之條。倘能見委，或可得其情而成其案也。”吏曰：“善則善矣，然公之鶉衣百結，帽破履穿，不但不伏，猶恐被其譏笑?！逼┲唬骸叭艏偃昱芯垠?，吾著以升案，汝等亦須趨侍恭肅，必能瞞斯也?！崩粼唬骸吧??！彼烊∨垠肆钇┲?，據(jù)案而坐。然譬之為人魁岸多須，眉目爽秀，眾鬼吏且觀而且笑曰：“雖吾判君亦無此威儀也?！?/p>

遂令吏卒押二囚鬼近案而跪。一吏竟前執(zhí)金簡而啟曰：“早間泰岳頒下符簡，令鞠此囚，伏乞神判?！逼浜喴越馂?，大可六七寸，字皆雲(yún)篆不能識。譬之受簡，揚目俯首上下循看，如點讀之狀?？从?，振然啟洪鐘之音，開朗星之目，問曰：“爾金所告何情，爾米所訴何詞，乃敢越訴吾司，輕瀆泰岳，致蒙頒符發(fā)使，擾吾案牘。若所告有理，或可宥放；如其不逮，則定不輕恕矣?！币磺羧擞猩呱?，圓面方目，戴重寶之冠，負開元之字，颯颯銅腥，鏗鏗金振，伏地而呼冤曰：“念某本姓金氏，乃麗水之江砂人也。其先出自太昊，祖諱蓐收。位鎮(zhèn)西方，籍屬五行，官司兌位。有祖曰礦，而生金銀。始自夏商，沿及周漢，族屬漸蕃。有刀布貨泉錢貝之名，有關會券契交鈔之號。近族者有鉛汞銅錫之類，賓客有異寶奇珍之物，奴隸有錦綺紈羅之段，俱有富國利民之功，交有易無之術。濟貧拔滯，助困扶危，代天宣流行之化，為人開通達之門。萬國通行，兆民適用。績祖以來職專交易，此萬萬年不易之任也。邇者山東小邑愚鄙之民，口腹是尊，珍奇見外，但知較斗論升，不解掂斤播兩。逐錢鈔于他州，易草實于本境。使錢也藏瓶結串，有補鍋鑄鏡之危；其鈔也襯袋塞墻，有引火裹瘡之苦。有此擅專奪利重情，伏乞威靈分豁便益。

又見一囚，褐衣銳首，足停停而有節(jié)，形累累而多仁，再拜而訴曰：“念某姓谷氏名良，字國胥，垅州之井田人也。遠祖名禾者，抱道閑居，蒿萊是伴。蒙拔用于神農(nóng)之朝，薦享于燧人之世，使居司命之職。歷世累朝，未嘗不重。祀天祗地，無非黍稷稻粱；祭鬼禱神，豈用金銀錢鈔。為民天、為民命，其功括于乾坤；充國用、充國儲，斯名亙于今古。史美有年，政愁荒歲，三軍緣吾作氣，萬戶因我名官。此處乃闕里附鄘之郊，素習敦淳不侈之化。故棄彼虛侈僭詐之資，用予濟世保民之寶。卻乃造奸妒陷，冒犯玄庭，捏詞誣告?！?/p>

二囚招訖，譬之大怒，叱令鬼卒掠姓金者一千銅槌，釋姓谷者之縛。展雲(yún)箋、揮巨筆而判曰：“夫以覆載之間，惟人最貴；養(yǎng)生之道，惟食是先。其為米者，有無系民庶之安危，旱澇關國家之否泰。爾世賴國，爾國賴民，爾民賴食。以斯察之，米之功績，何待論而知之者哉！其為金者，乃天地剛燥不仁之氣，陰陽疑避勁惡之姿。相作虎形，性酣肅殺，時專秋令，律應商音。在天為霜，草木遭而一空；在地作兵，風塵起而板蕩。故先賢知其性惡好行，制為貨物，使通交易，以遂其性，免生他禍。既得旋用于時，為物猶能害眾。飾冠鑄印，敗高人隱士之風；為簪為珥，喪節(jié)婦貞姬之操。武將因斯取敗，文官緣此欺公。起贓吏貪叨之膽，興盜蹠賊殺之心。不臨貧乏，令忙忙求覓千端，偏趁貴由，使瑣瑣寶藏百計?；驙幰诲X一鈔，致傾人命于非天；或渡萬水萬山，茍喪客魂于絕域。敗昆弟一氣之恩，壞朋友同窗之義。失經(jīng)營，忠信無憑；達賄賂，奸回得志。石崇金谷，豈期倏忽誅夷。董公堳塢，不料逡巡戮辱。元載世守，空名貪污，何增日費，可謂知機。德裕執(zhí)迷。積若丘山不足；樂羊聽諫，棄如糞穰無慚。貴為陳后主之蓮花，賤作孟蜀王之溺器。導竇申，有喜鵲之稱；陷王魯，喚驚蛇之號。王戎牙籌，肯舍晝夜；夏侯竹筍，定則春秋。陳尉貪聲，崔烈銅臭，結革亥啟鄭愔之羞，繞榻惹王衍之怒。不但前人當謹，亦且后世宜知。糊金錠欺鬼瞞神，剪紙錢侮天瀆地。雖粉骨何勝其誅，然握發(fā)難窮其罪。欲磨之為塵沙，到海猶能出世；欲錯之為細屑，入酒畏恐傷人。穢惡雖昧于當時，罪譴莫逃乎今日。姓谷者理合優(yōu)容，姓金者情宜準律。各取親供，遵條判結。合申泰岳，用激嚴符?！?/p>

判畢，適本司判官酒醒，聞知所以，急出與譬之相見，款接備至。而判官謝其權宜代判之勞，因酒失迓之罪。譬之亦祝其擅據(jù)神司之愆，僭干冥政之過。彼此交遜，禮容誠色，各溢于面。于是判官遂命酒肴，與譬之交酬暢飲，至曉方已。譬之乘酒而別，既歸，昏醉經(jīng)日方醒，向人備道其詳，人皆驚訝。后譬之年近九十，一日，舍妻子入青蘿島采藥不歸，人或以為仙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