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丘侯傳

東丘侯者，姓花氏，名雲(yún)，字時澤，濠州懷遠縣之民也。其先乃故宋之宦族，即祖以農(nóng)隱而不仕。父某讀書好禮，聚徒教授于家。一日無故為兇豪劉三擊死，時候年始三歲。母苑氏抱侯訴于官，官不為理，反遭械擊。時元政日紊，是非顛倒，賄賂公行，母子之冤終莫能直。況連歲饑荒，不能存活，母遂抱侯再適于張氏。越十年，其母終以憂憤不伸，含冤而死。侯年甫十三，其居喪送葬，禮如成人，為鄉(xiāng)曲稱重。

又三年，侯年十六，恒以復父仇為志。其繼父勸之曰：“彼劉三者，兇人也，有兼人之勇，徒黨又多，汝欲犯之，如犬之制虎，徒喪汝生，無益于事?！焙钏熘埂Ｈ蝗找蛊嫣斓?。又二年，侯十八歲，忽一夜夢神人，授一鐵簡，長三寸許，曰：“爾食此，當有神力。”侯遂跪而嚼食之。既覺，齒痛連日，試其力果異常日?；蚴职未髽洌蚣缲摶钆?，或挾車渡河，或拖舟上岸，遠近喧傳，號稱花神力。

時至正癸巳，天下大亂，其劉三者聚合無賴，謀殺縣官，奪據(jù)其城，侯知勢不可容，而告繼父曰：“兒欲直取兇人，易如反掌。慮恐兒動，父無衛(wèi)御，或致疏虞，不孝大矣。近聞真人起義臨濠，不殺不驚，拯危濟急，救民于水火，登之于春臺。盍往歸之，父既有托，兒愿遂矣?！备赶?，遂同往焉。至大營，得見徐公，與語大悅，薦于上。蒙召見，侯訴所以，上曰：“今汝既言能取懷遠，當用人幾何？約幾時可下？”侯再拜曰：“不煩天兵，愿容臣一身，今晚去，明晨取來?！鄙闲Χ仓?。侯身無甲胄，于徐公處乞得一刀，投夜徑去。夜四鼓而抵懷遠，侯遂坎城以登。既入，則隱身暗處。及明，越垣而入其衙，遂捽劉以出，號于眾曰：“徐元帥大軍在邇，敢從逆者族?！逼涿{從者盡來歸助，遂縛劉三及同惡者十許人，擁而歸營。既獻俘，更率群吏，各上兵民錢谷之數(shù)。上笑謂徐公曰：“爾不但能知其才，而能知其心。此子雖古名將不是過也?！彼烀铋L帳前宿衛(wèi)，以劉三賜侯，聽其施報。侯遂縛劉于營外，設父之靈位，親剖劉三之心，痛哭以祭之。觀者如堵，無不感嘆。

其時附近諸城皆下，惟全椒與繆家寨互為表里，累抗王師。侯請卒三十人，乘夜登埤，縱火鼓噪。群賊奔潰，擒斬無算，遂下全椒。上將取滁州，未知虛實，而侯請為前哨。至中途，棄眾獨進。遇賊數(shù)千，侯奮長槍，大呼陷陣，賊皆崩潰。追奔直抵城下，大軍繼至，一鼓而下。甲午取和州，乙未，從上渡江，侯率眾先奪南岸。丙申，破集慶，徇鎮(zhèn)江、丹陽、丹徒、金壇等縣，皆侯之奇功也。至馬駝沙，聞有劇賊潛據(jù)其間，侯獨率三十人舍舟步往探之，被賊暗出圍之。侯與抗三日夜，賊敗走，擒斬百數(shù)。又克常州、常熟，前后捕虜數(shù)萬。

是年秋，攻寧國，陷山澤中，前后左右皆敵寨，侯所領才八十人。侯鼓噪橫身出入八日，斬獲數(shù)千，而侯不中一矢。時侯官至安遠大將軍、判行樞密院事。己亥，命侯帥兵三千往鎮(zhèn)太平，時彼處頻遭兵火，人民逃散，倉庫空虛，商販不通，官無現(xiàn)糧，民無現(xiàn)食。外無供饋，救援道難，鄰敵切近。侯乃修殘理廢，招來易貨。

甫半歲，而偽漢陳友諒之兵蔽江而下，旌旗不見其際。侯登江臺而笑之曰：“是我報國之時也。但恨糧少爾?！奔绰仕烤?，鼓棹直前。接戰(zhàn)移時，互有勝負。侯斂兵歸保江口，賊知侯無繼，乃結(jié)舟數(shù)百為水城，碇于江中，與侯相對。每出戰(zhàn)船，分番接戰(zhàn)，使侯不得休息。越五日，侯夜?jié)撉残≈?，縱火焚其水城。侯復以舟師鼓噪攻之，賊遂敗走。越十日，賊復整眾如前，結(jié)陣相抗，但不出舟浪戰(zhàn)，侯始疑之。時城中乏食已半月，侯遂盡殺戰(zhàn)馬以勞將士，以示必死。又三日，賊以步卒七千，自夾山潛出城后，乘高而下，城遂不守。侯知不可為。乃率所部舟師直犯賊寨。賊揮諸戰(zhàn)船圍侯于江中，暗遣善水者鑿侯舟沉之。侯得淺處，賊又圍之。侯槍折，倒持一賊以捍兵刃。偶有流矢中侯要害，遂為所縛，扛之以見其帥。侯少蘇，憤然一吼，索皆寸斷。起奪賊刀，殺數(shù)十人，賊帥亦重傷而走。賊不能敵，佯跪請降。侯不知其詐，乃停殺，開以禍福。有賊自后潛以鐵撾擊侯之首而仆，眾遂斷侯之臂，吊于船桅而射之。侯至死罵不絕聲。公之部下尚千人，皆戰(zhàn)死，無一降者。時庚子之歲閏五月二十八日也。

先是，城圍將陷，侯之夫人郜氏以牲醴祭告家廟，謂家人曰：“吾夫，忠孝人也，事若不濟，必以死報國家，我獨生乎？此兒雖才三歲，豈可使花氏無后哉！爾等當保獲之。”俄頃城陷，夫人遂赴井死。其家人或溺或縊，從死者數(shù)十人。獨妾孫氏不死，乃收夫人之尸，葬于庭后桐樹之側(cè)。以金釵二，一簪夫人之首，一自簪之，遂負兒以逃。將出城而為漢兵所虜，挾以同歸武昌。至偽都，其營每每夜驚，或曰因虜口夜哭所致。其帥禁軍中不得蓄小兒。原虜孫之卒欲棄兒于湖，孫氏紿卒曰：“且如空殺我兒，莫如賣于人，君更得錢?！弊湎?，遂賣與一漁家。孫氏竊察其住所，每每往視之。

是年冬天，兵伐偽漢，漢賊郡屬皆潰。孫氏乘亂潛入漁家，竊兒以逃。數(shù)遇漢兵，皆潛伏得脫。及江，以簪僦舟，又遇漢潰卒奪舟，擲之于江。孫氏抱兒得一斷木，漂至岸，隱葦洲中。采蓮實以哺兒，七日不死。忽半夜聞人語呼之，遇一老父，自稱雷老，遂導之以行。明年辛丑二月，達行在。孫氏大慟，抱兒再拜。上亦泣，置兒于膝曰：“此將種也?！辟n雷老之衣，更欲復其徭。忽失雷老所在，訪不可得。時兒年八歲，命侍皇太子就學。年十三，授虎賁右衛(wèi)副千戶。又七年，賜名煒，拜水軍左衛(wèi)指揮使。

洪武七年，煒同孫氏至太平，求夫人之骸于桐樹之側(cè)，宛然原簪之金釵如故。比驗無異，遂奉以歸?？`蒲為侯，加以棺衾而合葬焉。翰林學士承旨宋濂為之銘曰：

雲(yún)雷遘屯宇區(qū)分，篤生真人鎮(zhèn)乾坤。騎龍鞭霆下天門，前翼后衛(wèi)滃若雲(yún)。誰其最雄花將軍，力驅(qū)智駕敵萬人。蹂躒群盜猶軏麏。大刀長戟屬橐鞬，左麾右刺流電奔，緋衣緇弁貔虎屯。駐馬飲江江水渾，吳越之域殺氣昏。手挽天河洗妖氛，軍聲隆然若雷震。遭者膽落兩足蹲，元戎開府大江濆，腰佩兵符威令尊?？刂粕嫌螢閲?，偽漢恃力不圖存。建旗揚帆事征鼖，艨艟蔽江躡鉤援，槌牛享士士氣伸。馳馬督戰(zhàn)寧顧身，賊焰熾若烈火焚。大戰(zhàn)三日勢愈殷，單騎赴之齒嚙齦。怒發(fā)上沖氣如煙，汝賊兇頑犬與豚，愿醢汝肉一口吞。賊慚耳塞不忍聞，至死不屈酬國恩。飄然乘雲(yún)叩帝閽，請為厲鬼扼賊咽。賊當殛死洗厥冤，天子下詔褒忠勛。東丘建侯賁九原，孤兒保育寵便蕃，不墜宗祀天所敦。生為烈士死明神，神靈在天光焞焞。嗟爾來觀萬子孫，繼忠思孝慎勿諼，弗信請考太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