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yún)溪樵子記

至元十七年，宋國初亡，江南盡為元有。凡宋之軍民官吏，皆入板圖，安籍生業(yè)。其忠臣義士，多懷怏怏之心，或潛伏隱遁，或改姓更名，或捐妻子以自髡為僧人，或棄家鄉(xiāng)以投為道士。托之醫(yī)，托之卜，以度朝昏；處之漁，處之樵，茍全性命。此等不屈之人遍滿天下，不可概舉。元之執(zhí)政者不敢拘錄，恐致迫急，但令州縣羈縻而已。

金陵有樵者，號雲(yún)溪，不知何許人，亦不知其姓字。凡遇有人問其姓名來歷者，則兩手掩面，泣而對曰：“予故宋逋民也?！卑勇啡?，竟日不食。人以此憐之，固不忍苦問。朝則入山采薪，賣于市；暮則宿于洪濟寺之僧廚，雖隆冬盛暑，不輟者二十余年，未嘗與人相接。是后人情頗熟，或遇儒人君子，稍相應(yīng)答。有居人平以道者，其先亦宋之宦族也，樂賢好善，每見雲(yún)溪如禮尊執(zhí)，終始不怠，緣此頗相契合?；蜓嬍?，亦不違其意，然終不言其姓字。以道欲試其詩，故自作詩試之，以求其和。雲(yún)溪微笑，不書于紙，以手畫地而答之，隨書以手滅之，不令以道抄錄。數(shù)年之間，僅得一首，曰：

夢入鵷行拜紫宸，覺來思夢泣孤臣。半生家國空余我，滿目山河已屬人。無地可容王蠋死，有薇堪濟伯夷貧。伶仃茍活緣何事，要了熒熒一點真。

一日，入蔣山采薪，時直深冬，遠涉空谷，窮歷荒幽。忽爾風(fēng)吼空林，雲(yún)凝四野。一時青嶂如銀，頃刻乾坤變異，冷結(jié)千山，寒生萬壑。輕籠林麓，高低陡失村居；濃積溪橋，遠近都迷鳥道。況雲(yún)溪鶉衣沾濕，手足僵結(jié)，寒頦抖擻，不能移步。欲歸而不能，欲止而無處。遙望澗邊密林之中似有村舍者，遂勉強以進。至則果人家也，石為垣，編荊作戶，茅屋數(shù)重，恍如仙境。其戶緊閉，牢不可開。欲排之則無力，欲叩之則恐見嗔。猶疑想算，屹立雪中。久之，不勝寒苦，只得叩喚。有人問曰：“誰耶？”雲(yún)溪答曰：“予樵也。為風(fēng)雪所窘，敢乞開門一救?！逼淙嗽唬骸肮手獮殚哉?，然名誰歟？”雲(yún)溪嘆曰：“吾其當(dāng)死耶？”遂忍寒而去。

主人亟出，笑而相邀不及。命二童扶挽而至，則主人深衣幅巾，曳鳩藤之杖，著赤鳧之舄，笑而迎謂曰：“老夫與君頗舊，稍以一言相戲，而子之剛介與前無異耶？”雲(yún)溪久視，則不識，頻問，則不答，但大笑而已。遂導(dǎo)雲(yún)溪以入。越重門，度峻宇，達后閣，又少東而有小軒三楹。其中錦帳、繡幃、氈簾、毹褥，所設(shè)榻幾、屏爐，皆極珍貴。彩絢奪目，金碧交映。于中設(shè)幾筵一席，盤匜罍爵，肴核不能辨識。

一老據(jù)首席而坐，見雲(yún)溪至，離席傍立。雲(yún)溪自疑，如此深山有此人物，是必仙也，皆隆禮叩拜。其老人同深衣者，亦皆酬答如儀。其老色莊而嚴(yán)，神爽而諒，對人而若無所睹，人言而若無所聞。雲(yún)溪畏仰，若自無容。有童子數(shù)十，各執(zhí)供具，森列兩楹。深衣者令人置榻于席末，令雲(yún)溪坐于次。辭謝不獲，只得乘命而坐。少間酒行，深衣者侍首席之老如奉尊執(zhí)，所談雖亦古今興廢，禮樂典章，然非經(jīng)書子史所載者。未及成醉，而野服者遽然而起，深衣邀留再三，終莫肯止，凌雪冒風(fēng)，飄然而去。

已而，風(fēng)雪愈大，天色漸暮，深衣者留雲(yún)溪與其對榻而寢。雲(yún)溪拱而告曰：“貧民過蒙延款，禮遇實優(yōu)，而又留對寢，垂愛尤甚。但不知尊丈族諱是某，虛叨恩惠也?！鄙钜抡咝υ唬骸熬腥趟肋h名，予何獨易道哉！”雲(yún)溪赫然不敢復(fù)問。

良久，深衣者喟然嘆曰：“予亦宋人也。早慕功名，志投科目，經(jīng)執(zhí)《周易》，意在顯親揚名，為國之用。因《易》理玄微，不得深究，數(shù)易師儔，終不得其奧。忽聞此山有此仙師，得希夷之旨，求尋則不得見，欲不求則不能舍，遂于此筑室，獨居九年。感師方得面授玄奧。師因謂予曰：《易》遂故宜學(xué)，而仕進之志不必興也。此去一紀(jì)之后，宋祚告終，江南厄運方始。予因受師之教，棄妻子，脫塵網(wǎng)，五遷其廬，入此深僻人跡不到者，二十寒暑矣。不謂子今偶來，亦素有緣者也。予之師，即適間飲酒之老。”雲(yún)溪曰：“貧民素以術(shù)數(shù)為誣誕之說，今聞尊旨，端似有憑耶。”深衣者曰：“非也。夫世之奸人狂士，鼓詐惑愚，妄稱圖緯，假設(shè)妖符?；蛑^代漢者當(dāng)途高，或稱牛繼馬后，而乃號為術(shù)數(shù)者也。予師所謂宋祚之終者，乃推類較宜，配常探理之道也。大而天地之循環(huán)，小則一身之榮悴，皆可推而得也?！?/p>

雲(yún)溪曰：“且如我太祖皇帝，陳橋兵變，日光磨蕩，平除僭亂，尊母遺教。傳及長君，仁武絕古，何乃德昭橫夭，廷美不終，而太宗終負慈母之盟，何黑白之相遠也？且如真宗之寬仁，仁宗之柔克，英宗之淳正，至若神宗之始恭終惑，哲宗之治衰亂集，徽、欽之北狩，高宗之孱懦，甘仇忍恥，奔縮竊安，屈膝海隅，畏忠樂佞，致使八陵陸沉，神器遷播。又如孝、光、寧、理，不過循依故轍，甘分江南國主，祖宗恢烈茫然矣。度皇而下，事不可為。嗚呼！今日又何日耶？”深衣者曰：“予之初也，亦如子之疑忿，一追思而悲不自勝。后蒙吾師開論，始得釋然?！彪?yún)溪驚曰：“何謂也？”深衣者曰：“吾師曰：‘夫謂陳橋兵變者，謂非一人之謀，乃眾情之變也。民聽天聽，民順天順也?！四水?dāng)時執(zhí)筆之官，籍名掩實之紀(jì)也，且太祖繼五代之余，自唐而晉，又漢而至周，篡竊相乘?；蝌湵僦危蚝穼⒀?，累興累滅，故事相尋，其間不過大同小異而已。設(shè)使李處耘無通復(fù)之言，匡義趙普懼為滅族之事，其變亦未必然也，及金虜臨汴之時，惑和議而忘戰(zhàn)守，逐忠義而沮勤王，國喪而不難，眾觀而不忿，又似眾情之變，此天道之當(dāng)然也。殊不知其中如李處耘、趙普之徒，復(fù)有幾輩也歟！”云溪曰：“太祖法堯禪舜，不與其子而與其弟，仁圣可知也。而德昭橫夭，德芳繼沒，終無返辟之期，天道安在？”深衣曰：“周世宗任太祖以股肱，寄太祖以邦家，托太祖以遺孤，而太祖奪而取之，其道又何如也？”雲(yún)溪曰：“此故如此。然趙普者受太祖殊常之遇，而反啟奪宗之心，其太宗者，背金匱之盟，違慈母之命，不思太祖割愛之義，惑普邪言，反享九世天位者，何也？”深衣曰：“杜太后之教，乃平素太宗浸潤之言，事必成于奸普。既鑒主少之失，以德昭為幼，以太宗為賢，使法周公，豈不美歟！且陳橋兵變之時，實普同匡義鼓扇諸將，乃成變事，惟太祖一人不知耳。二人之私契，已見于斯也。是后國有長君之言，豈容再誤之說。不待論而可知也?！彪?yún)溪曰：“如此，則太宗是而太祖非歟？”深衣曰：“呵呵，徽欽北狩，高宗乏嗣，尚不償汝之怨歟？南渡數(shù)君，竟歸太祖之裔。”

雲(yún)溪又曰：“曩者汴京失守，二帝將行，金人以孤軍久處重地，四顧無援，未見有一人一旅忿然而資其事者，使彼援甲雍容，徐出我境，如蹈無人之地。議者以為奸臣佐主，忠義掣肘，以致人心解沮之謂也。至若詔以兩河降虜，而太原終了不伏，而太原與汴京之人，又何黑白也！”深衣曰：“若以人情封疆論之，不為無謂。夫汴京者，奪孤之地，故興廢理同。太原者，乃吊民所得也，故恩義所以相當(dāng)也。以仁而取金陵，而金陵終為邊捍；以欺詐得荊湖，呂文煥以欺詐而叛失，吳越以恩禮奉獻，終安于吳越；此皆天理之當(dāng)然，氣數(shù)之對待，人事之反復(fù)也?！?/p>

雲(yún)溪曰：“聞公之言，似近釋氏輪回報應(yīng)之意也?！鄙钜滦υ唬骸扒胰绮菽?，春榮者則夏枯，秋芳者則冬悴。寒極而暑，暑極而寒，晝而夜，夜而晝，豈非天道之自然？凡氣理之反復(fù)，恩怨相當(dāng)；善惡之類聚，皆天理好還之道。昭如日星，信如金石，密不容發(fā)，萬無一舛之定理也?！彪?yún)溪于是手舞足蹈，降榻拜伏，曰：“聞公高論，疑者決而塞者通也?！?/p>

又論有宋累代之臣，曰：“某而忠，某而介，某而節(jié)，某而義，某而奸，某而佞，某而貪，某而穢?！编朽鞋崿崳?jīng)夜亡寢。已而燭盡香消，宿霧斂而殘星落，東方明矣。雲(yún)溪叩謝深衣者而歸。奔跳嚎歌，如得至珍，如登仙鏡，終日含笑默坐，人皆不知其所以。又?jǐn)?shù)年，無疾而終。將終，方以所遇之奇論告諸以道，以道筆錄之。后為好事者所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