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吉翟善歌

成化乙未冬，予與諸友臨檐負(fù)暄而坐。話間，一友曰：“昨見一士人，其名可喜，姓翟氏而名吉。意翟音近擇，一凡人家婚喪宅葬，未嘗不由擇而行，雖非大故，然其用意之妙，似無余蘊矣。”眾皆嘆賞。一友徐曰：“以予論之，未若名之曰翟善，豈不佳乎？夫善者，眾福之基，若事事?lián)裆贫幹?，其吉不待趨而自在其中矣。若然，真所謂棄本而逐末。正如不耕而望食，不織而望衣，得乎？”眾復(fù)大笑，改稱之。予更從而折其中曰：“凡修齊治平是皆本乎善，善乃為人必由之徑，日用常行之事，豈可斯須遠(yuǎn)也，其所擇者，形同實異，惡損好益之謂也?！北娨喾Q之。

是后予思諸友之博論，正中目前之弊。今之人家往往有不可勝道之弊，肆不在懷，何但擇善與不擇善者哉。且如人家一有婚、喪、宅、葬之事，輒起趨吉避兇之疑，多方占擇，不顧義理，至于悖道違天，無所不至。殊不知不測之禍至不旋踵，可勝嘆乎！又人多狹淺，性愎多忌，或聞微論，必加震怒，至于幽隱不堪容之事，雖在介疑，恬不著慮。及至事失，亦復(fù)茍順自受。呵呵，誠可笑也！誠可嘆也！予睹斯弊，深自惕警，不揣鄙陋，僭立新意。以婚、喪、宅、葬為擇吉，瞽樂、僧尼、巫媼、奴婢為擇善，分為二途，類為八事，各序小引，聯(lián)作俚言，名之曰《擇吉擇善歌》，非敢擅立彼此，意在賢者知警，而愚者之少戒耳！

夫婚姻者，人極之先，五倫之本，正閨門以及家邦，承宗祀以延后嗣，乃天地工用之端也。凡求婚者，當(dāng)先觀其父何如，則其母之婦道可知。其母既知，則女范得矣。今之人則不然，一有婚姻，乃心財利，或?qū)Ｔ诩獌?，殊不知貧賤富貴在天，吉兇在我。茫然顛倒，曷勝嘆歟！曷勝嘆歟！

當(dāng)世婚姻真可笑，不求懿德求才貌。富家有女媒氏忙，逆料妝奩向人道。貪愚一聞心預(yù)期，晝夜尋思念不移。那度彼此事可否，亂投瞽卜占筮龜。瞽卜吉兇豈能斷，往往隨口乘人便。命合紅鸞便進(jìn)財，自此家門都改換。千謀萬慮過門來，貧苦追陪富倚財。婦驕悍怠悖指教，家業(yè)從此成頹衰。嗚呼！擇吉兮，吉安在？宜當(dāng)聽取文公戒。還娶不若吾家女，殷勤趨事心無外。

夫人之喪親也，當(dāng)傾天之禍，一痛之外不知有生，何暇他顧。緣以承宗為大，圣人節(jié)之以禮，乃教民不以死傷生，昭諸經(jīng)籍，立萬世經(jīng)常之法。今之匹俗，睹成儀而不遵，冒欺悖是聽，指親魂為殃，而舉家避殃。寫父名設(shè)獄，而請僧破獄。省棺衾以資佛事，節(jié)哀痛以遂人情。對柩歌舞，臨壙開筵，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堪嘆人子居喪次，不追罔極先人事。急請陰陽問吉兇，更推時日求避忌。棺衾朽薄才掩形，歌管連宵不少停。珍饌預(yù)陳酬往復(fù)，鐃鼓轟天誦佛經(jīng)。紙扎幡幢苦周辦，破產(chǎn)勞生為人看。臨壙那論親永違，緊顧齋堂恐客散。嗚呼，擇吉兮，吉何辜？似此兒孫有若無。劬勞之恩至如此，回頭請看林間烏。

宅者，安處之所，偃息之處也，所以界分局而庇風(fēng)雨者也。近市井則有繁華交易之利，近田野則有稼穡之宜。其規(guī)模依地勢之方圓，其華樸稱家道之貧富。今之人則不然，多惑于求食之術(shù)，謂門何如可以致財，向何如可以致官。取八字，合支干，排年時，推姓屬，移西就東，拆門倒戶。貧者反致傷財，富室或因致禍，愚莫甚焉！

室屋本自庇風(fēng)雨，大小橫斜稱規(guī)矩。不思本分信陰陽，妄引官商角徵羽?；?qū)⒛昝先妫瑳_避神殺隨干支。春和秋爽不修造，選在隆冬暑雨時。開門放水斜調(diào)向，鄰家有礙誰能讓？或遭改拆損資財，或因毆鬧動詞狀。嗚呼！擇吉兮，吉不足，初然謀笑反成哭。益時將就損時修，省事省心都是福。

葬者，藏也；擇者，取地之宜也。勿就岐下，畏水汩也；勿近城市，畏遷易也；所以擇宜者，欲其久安而永固也。《春秋》謂某公弗克葬，言雨也，亦未嘗言及年月之利鈍，塋地之吉兇。今日所為，殆盡俗穢，至有暴露父母，待利數(shù)年，遷徙祖宗，就吉幾處，損恩利己，信惑聽人。殊不知體魂宜安，惇敬宜謹(jǐn)，事事反之。故世之遷墳就吉者，多致喪敗。吁，可嘆也歟！

近來安葬論風(fēng)水，至于儒者不明理。妄言擇葬家富昌，風(fēng)水不佳至貧屢。八針砂水識來龍，貪狼回獲相朝逢。點穴遠(yuǎn)近辨系忽，咫尺差錯定吉兇。因此愚夫幾遷徙，祖父朽骨不安庇。暴柩停棺待利年，因虛傷實是何禮。嗚呼，擇吉兮，吉莫夸，前人諺語真不差。山頭有塊王侯地，何不將來葬你家？

往者瞽目緣衣食，故多習(xí)為稗官小說，演唱古今。愚者以為高談，賢者亦可課睡，此瞽者贍身之良法，亦古人令瞽誦詩之義也。今茲特異，不分男女，專習(xí)弦管，作艷麗之音，唱淫放之曲，出入人家，頻年集月，而使大小長幼耳貫心通，化成俗染。他時欲望其子女為節(jié)義之人，得乎？況其居宿不界，尤有不可勝言者。吁！

瞽夫瞽婦事弦管，以此愚蒙多狎款。出入通宵總不疑，穢曲淫聲哪知慘。但知斯人目已盲，外觀不擾內(nèi)觀明。慣通市井奸欺事，專俟人家邪正情。人家有大還有小，終朝教訓(xùn)尚難曉，何況反令親鄭聲，真是家長行草草。嗚呼！擇善兮，善有常，莫若不用最為良。非惟習(xí)俗傳昆后，亦恐風(fēng)傳話短長。

世之僧尼出家者，謂其躬盡其道欲為佛者，非也。又謂欲其所為而為之者，亦非也。不過為愚父愚母舍以出家，或有他故而棲身于彼者。然其滋味情欲，豈得外乎人哉？是皆不得已而為之者也。既托于人，非財即色。每見其溫言遜色，好惡不爭，斯所謂化人之術(shù)也。既入其術(shù)，得脫者幾希。愚夫愚婦求益致?lián)p，嗚呼！醜莫甚焉！

僧尼來往纏門戶，送茶送菜送文疏。日親月近漸不疑，叫父呼娘成主顧。變換狂邪作至真，助忙濟(jì)急巧相親。色財兩欲常窺便，夫婦相容各有因。上元中元四月八，欲求混會巧生法。燃燈浴佛供盂蘭，通宵男婦亂游狎。嗚呼！擇善兮，求斯情，請君默想心當(dāng)驚。杜微消著賢者道，不爾輿論虧家聲。

可笑今之人家，不論賢愚貴賤，大小事務(wù)皆由乎婦人。至有剛果之夫，亦且半之。凡遇疾病。輕則藥婆，重則師娘，或投以無名之藥，或禱于假降之神。嗚呼！人命家聲，付之于有損無益，此故已矣。然此等婦人，往來人家，為奸為盜，為妖為孽，誘內(nèi)通外，鼓弄妻妾，勾引奴婢，所為之非，不可概舉。噫，可畏也哉！

俗家有疾不論理，盡孝行慈事神鬼。邀請師巫醜作為，擊鼓搖鈴掛錢紙。將軍花姐及先鋒，頃刻而婦為而翁。不限高華與寒賤，可憐一旦同斯風(fēng)。穩(wěn)婆牙姥更多弊，妻妾敬彼緣有謂。勾引淫風(fēng)內(nèi)外通，誘啟資財為魘魅。嗚呼！擇善兮，善何窮，勸君宜早除斯風(fēng)。自今治疾還從理，免使旁人笑瞽聾。

凡蓄奴婢，所以代勞而執(zhí)事也。雖有良賤之殊，然于口體非二，當(dāng)知其饑寒，察其勞苦，于功過之間情責(zé)情恕。年既長，則皆配之，分其親疏，別其內(nèi)外，則當(dāng)矣。而乃豢如禽畜，饑寒不知，勞苦不惜，動加笞撻。奴大為娶妻，婢長而妻妒，不時錄用，含糊不明，關(guān)禁不嚴(yán)，親疏不辨，混然同處，欲望不失事者，幾希！

奴年十七當(dāng)與妻，婢年十四當(dāng)有依。只知使令不節(jié)制，一旦失事空噬臍。有等富家多侍妾，不念人乘皆氣血。緊關(guān)未免傷天和，放縱定擬壞名節(jié)。悍婦私奴起奸禍，狂夫?qū)欐径髁x墮。奴婢人家不可無，只須家長無私過。嗚呼！擇善兮，急就此，奴婢粗足宜當(dāng)止。彼本陰陽一氣生，還須溫飽看終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