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遺死去的時候，他的夫人哭了個死去活來。死，她在那乍然感到生活的孤單的那一忽，本也無所顧惜的。不過，趕她活過來的時候，看見她的三歲失父的幼女阿蘭，抱住她的脖子哭叫媽媽；阿蘭見媽媽醒轉(zhuǎn)了過來，她那天真的一笑，穿過淚光直射到她娘的心窩里，像似一個花種，在她娘的心里漸漸的開了花，心房里充滿了生氣，她娘尋死的念頭，就像春水的冰衣，被東風(fēng)一吹，全吹融化了。阿蘭漸漸長大，母親的生活也漸漸有了興趣。阿蘭穿了好衣，暖在母親身上；阿蘭吃了好飯，味在母親口里；阿蘭哭，哭的是母親的眼淚；阿蘭笑，笑的是母親的開心。為了阿蘭，母親有了生活的欲望、勇氣與興趣。

阿蘭離不開母親，母親離不開阿蘭。母親縫紉，阿蘭在一旁理線。母親搗衣，阿蘭在一旁折疊。夜間，母親教教阿蘭讀書，雖在冬天，也就不十分覺得夜長了。

阿蘭初到學(xué)校去讀書，母親頭幾天就害愁，好像要一別幾年似的。阿蘭剛出了門，房子里便覺得太空闊了。一切的家具，都顯得太冷靜了。阿蘭為學(xué)校遠(yuǎn)，定的是在校里吃飯的。但是去了不到一點鐘，母親便跑到街上兩次去探望，埋怨學(xué)校散學(xué)太晚了。阿蘭回來的時候，母親像找到了失掉的寶貝，迎上去抱著，口里老說“孩子瘦了”。

這樣的過了幾年，阿蘭已經(jīng)十四歲了。有一次初春的時候，阿蘭從學(xué)校回來，身上有點發(fā)燒。母親坐在半院的斜陽里拆衣服，看見阿蘭的兩腮紅紅的，過去摸摸她的頭。阿蘭頭上的熱，直燒痛了母親的心。母親整整有三晚沒睡覺，眼包著淚，在一盞孤燈下，望著阿蘭出神：想起她父親活著的日子，想起她父親臨死的情形，想到若是阿蘭有個好歹，那可……不敢想了。

幸而阿蘭的病好了，母親自己才覺得有些疲倦，又留阿蘭在家里保養(yǎng)了幾日。到了那一天，就是中國改了共和政體后第十五個年頭的三月十八那一天，阿蘭一定要到學(xué)校去。母親原想不讓她去，后來又覺那日天氣倒好，阿蘭的身體早已復(fù)元了，過分耽誤了學(xué)校的功課也不好，所以就由她去了。可巧那天，各界為反對八國對大沽口事的最后通牒，結(jié)隊到執(zhí)政府去請愿，阿蘭也隨著學(xué)校的隊伍去了。在執(zhí)政府的衛(wèi)隊屠殺民眾的時候，阿蘭就像一只怯弱的小綿羊，竟被屠殺了。

阿蘭學(xué)校的先生馬太太，當(dāng)衛(wèi)隊開槍的時候，先把身子倒下去，所以沒有死；趕到槍聲止后，她從死尸堆子里爬出來的時候，看見了阿蘭的尸首。她與阿蘭的母親是熟識的，況且阿蘭的死，學(xué)校的先生是應(yīng)當(dāng)?shù)郊抑腥蟾娴?，所以她就一直跑到阿蘭的家里來。

阿蘭的先生走進(jìn)阿蘭家里的時候，阿蘭的母親正在房里，低頭給她女兒做夾衣。一見馬太太進(jìn)來就急忙放下手里的衣裳，讓了坐，問馬太太道：“你從學(xué)校里來嗎？”

“不是?！瘪R太太剛答了這一句，阿蘭的母親便接著說：“怪不得你沒同阿蘭一塊兒回來呢?，F(xiàn)在方三點一刻，還有一忽兒才能回來?！庇种钢鴦偡旁谝巫由献隽艘话氲囊患匪{(lán)彰緞的夾襖說：“天氣漸漸暖了，我這里正在替她做件夾衣裳。這是我舊時的衣服改的。這個顏色，阿蘭穿了一定秀氣。你曉得，藍(lán)色，尤其是品藍(lán)，是不容易穿的。非要臉皮白嫩些，是壓不住這藍(lán)色的清鮮的。這個長短，正夠給她做個旗袍用的。再住二年，就怕嫌短了。你看，那一件，”她說著又指一件石榴紅湖縐的舊衣料。

“但是……”馬太太插嘴說。

“但是顏色太不時興了，是不是？”阿蘭的母親搶去說，“現(xiàn)在人家都穿印度紅的了。我想把那個給她做里面的小衣罷。等她回來，就給她試試看?！闭f著她看看鐘，“哦，快回來了。我去給她把藥煨上，等她回來好吃?！闭f著她也顧不得馬太太，就跑到廚房去了。

馬太太等了這一歇，想找個機(jī)會告訴她。誰想她只一心一意的在她女兒身上，連客都顧不得招呼。又想她的女兒已經(jīng)死在那兒，她還在這里替她做衣裳，一件一件的品評顏色呢！若是她知道她女兒死了，她的心里不知怎樣的難過啦！想到這里，馬太太真有點為難了。但是，不告訴她又不行，還是等她回來，狠狠心說了罷。不敢看她那難過的樣子，那怕說完了就跑也好。

馬太太正在那兒亂想，阿蘭的母親又走進(jìn)來了。馬太太本來除了報死信以外，沒有旁的話好說?？戳税⑻m的母親一回，剛要開口，阿蘭的母親先嘆了口氣道：“咳，阿蘭前幾天病了，把我嚇個死。阿彌陀佛，她現(xiàn)在好了。我怕她病根不清，所以現(xiàn)在還要她吃藥。你知道，她父親死后，我只有她是個指望。她父親死的時候，若沒有她，我恐怕也活不到現(xiàn)在了！說起來不怕你笑話，她一離開我，我的心就像沒有主似的，她上學(xué)回來晚一點，我的心就七上八下的跳?！彼滞雷由系溺姲櫭颊f：“時候到了，怎么還不見回來呢?！焙鲇洲D(zhuǎn)愁為笑道：“想是這幾天在家里沒有人同她玩，悶很了，散學(xué)后，和同學(xué)們玩玩再回來也好，我不過瞎擔(dān)心就是了?！闭f著她又跑到書桌子前，整理一整理阿蘭的書，擦一擦墨水瓶，拍打拍打坐墊子，像似知道阿蘭立刻就要回來的樣子。

馬太太的嘴唇動了幾次，都顫顫著停住了。忽然一點眼淚滾到她的眼邊上，她急忙轉(zhuǎn)過頭去，在嗓子里說一聲“再見”，一踏步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