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
臨安馬指揮某,未嘗讀書,而雅欲教子,因延師于槜里之陸修。修固名士也,馬耳其名,豐館谷以相招。陸就馬,馬亦禮敬陸。陸固檢束自持,館政之外,不與他事。馬一子名驥良,讓梨之歲,其父母愛如掌上珍,乳嫗婢女,日往來于絳幃皋比之間,如鶯梭魚貫,雜沓不休。陸惟端坐正襟,靜翻書卷,絲毫不為之動。
一日,有婢湘青送梅子于其徒,因取一枚向陸曰:“先生梅之?!标憮u首曰:“毋庸。”婢笑曰:“不用梅,用我杏否?”陸持戒撲幾上,訇然有聲,婢咋舌去。自此館內(nèi)肅然,不敢馳驅(qū),皆奉先生。
約半年,其徒頗循師范。陸每當(dāng)課余,輒命驥良隅坐,喜講古今孝弟故事,娓娓不倦。陸嘗語人曰:“蒙以養(yǎng)正為圣功之始,故幼稚之年,實為終身成敗相關(guān),必先正其心性,而文藝其后焉。如始基不正,雖異時才華震世,大節(jié)有虧,何足重也!”馬及其妻咸愛陸之能善誘。
時秋深綿雨,陸偶感寒疾,臥榻。晚課畢,良?xì)w告其母。馬妻聞之,恐陸生衾薄,乃命婢襆新綢被送齋中。陸臥,覆榻上。
晨,馬來視疾,陸未起。馬見床邊有一紅女舄,竊拾而視之,乃其妻物,袖而返。以館后有徑通內(nèi),詰妻。妻告以送被誤,馬不之信。
及夜,命婢詭傳主母命邀之,己操刃往,開門即殺陸。陸聞命怒曰:“咄!是何言?明日告汝主,當(dāng)撾殺汝!”馬返,疑未釋,更逼其妻往。陸曰:“吾承賢夫延為西席,詎以冥冥墮行哉?賢夫受朝廷官,一生名義,汝為之喪盡矣!”妻請開門,陸曰:“此門生死之關(guān),人禽之界,速請回步。先生休矣,斷不為夫人啟也?!瘪R疑釋而棄刀焉。
翌旦,陸借故辭館。馬謝曰:“先生君子也!”為之備述昨夕顛末,方悟送被卷鞋之誤所自來耳。
甚矣,吾為陸生危矣!館扉一啟,禍何可言。不特立喪其元,抑且枉害彼婦。嘗謂陸生能絕邪徑之履,義也;申賓主之正,禮也;晨告辭,智也;托他故,仁也。有君子之道四焉,可以為師矣。世之下榻東家者,正宜自檢瓜田李下,用防未然。正不得藉口坐懷,反誚魯男子之閉門為迂也?;蛟拼巳f歷丁丑進(jìn)士陸世科事。后官至大理正卿,不附魏黨而歸。
〔吾鄉(xiāng)富甲某,忽欲延師課子。會當(dāng)夏月,曬麥于場,雨驟來,諸傭工皆為之蓋藏。富甲問曰:“教書匠何以不至?”師聞之怒而去。嘻,可怪也!師也者,言其文章品行,足以矜式后人,故延之。盡禮以待之,折節(jié)以求之,寧為過情,毋為不及情。則尊師之道得,乃有以獲書香之報。今富甲以敦詩說禮之儒,儕之梓匠、輪輿之列,猥曰:“其志將以求食也?!狈蛞嗨家黄饕晃?,倩人成就,尤必殷勤至而款洽申,況以子弟之受裁于師!何等關(guān)系,何等慎重,顧以輕薄相償耶?而師之所以為師者,亦貴自尊其道,以為養(yǎng)正圣功之本,方不愧北面西賓之稱。不然,亦適宜為富甲打麥場爾,又何常師之有?〕
擲狐裘
福建孝廉林某,會試北上,舟泊吳江一高樓下。
夜半,樓中火起,岸上鼎沸。忽一少婦單衣墜于舟中,林急擲狐裘一襲與之蔽體,置令坐于艙中,自挑燈出立船頭以待之。天明令登岸,送之歸返即解纜去。
林以是科成進(jìn)士。因偕同年謁房師,拜謝畢,房考曰:“子有大陰德。前閱卷時,見此卷油污,已置落卷中。假寐時,夢一長髯赤面人閱此卷,且批云:‘裸形婦,狐裘裹,秉燭達(dá)旦汝與我。’醒時卷已在案,因薦中焉?!绷忠蚴銮笆?,公嘖嘖稱奇。內(nèi)有一吳江同年向林下拜曰:“墜樓人即我妻也。是夕某赴酌于外,聞失火亟歸,一婢一仆已為灰燼,度妻亦必罹于難。平明見妻歸,狐裘燦然,問所以來,云是舟中人所贈。我疑必有污,斥歸母家,自謂恩斷義絕。不意年兄既活其命,又全其節(jié),真恩重邱山,宜為天神所欽也。”房考嘆曰:“此若非圣帝顯靈,吳江生不免為負(fù)心人;而夫人終抱不潔之名矣。宜速歸作好合計?!鄙x。后歸,夫婦如初。
林榜下除浙令,便道往訪。夫妻出拜歡謝,猶出其狐裘相示,以志感佩不忘云。
一枝花
福州生員林濤,少年美貌,如粉妝玉琢,艷麗勝于裙釵。
因下鄉(xiāng)莊收租,宿于佃家。晚間偶出垅上閑步,歸見案上有蘭花一枝,鮮香可愛,不知從何處來。
明日,見一小女垂髫,窗前窺探,林就窗而語,女即笑步而去,振振有聲。繼而復(fù)來,曰:“昨日有一枝花落在此,著我來討還。”林曰:“在此。”問:“此花為誰之物?”女曰:“我姊昨來看汝住處,落在此?!绷中€之。女去。又持花來擲林曰:“我姊說,這花教你一夜便弄得此等模樣兒。晚間月上,姊約你到東廂賠花問罪?!迸?。
燈靜,林至東廂,移時果見一女嫣然而來。年十七八,俊俏無比。林一見消魂,攜手并肩,覺香氣馥郁,竟體如脂。彼此各道衷曲,真如膠漆。欻聞有呼荷姑聲,女曰:“空庭冷露,不可為歡。明日父兄入城,舍下無人。郎可從屋后繞入內(nèi)房,當(dāng)焚香掃榻以待。”叮嚀而別。
林歸室臥,輾轉(zhuǎn)思慕,一夜目不交睫。繼聞?wù)砩想u鳴,樹頭鴉叫,旦氣澄然,中懷頓釋。自念我已有妻,彼尚未嫁,一時亂之,實為損德,明歲科場豈可望乎?遂披衣蚤起,匆匆入城。
自此足跡不至,女亦無由寄訊。聞其一病幾死,林毅然不顧也。丙子遂捷鄉(xiāng)書,人以為不淫之報云。
〔人有轉(zhuǎn)念,遂成惡道。然必察其初心之是否。若林子之竟夜低徊,卒成正果,可謂善補過者?!?/p>
冬烘生
吾鄉(xiāng)有前輩者,餼于庠。誠篤太古風(fēng),教胄為業(yè)。三十而鰥,終日靜坐。課讀之外,一無所問,亦一無所事事。與人言談,藹如也。嘗自塾中歸,手持一卷書,行路誦之,失足墜眢井中。自妻沒后,皆就館谷。東家某愛敬之。
一日,其東納一姬,家人哄其事。老生微聞之,囑其徒曰:“請若翁來,告一事。”頃東至,相對坐,半晌,老生注視之,不發(fā)一語。東人曰:“師適召何事?”老生曰:“無甚事。”東人以冗辭之出。老生蹀躞沉想,又以指圈畫空處,復(fù)命其徒:“請若翁?!睎|再至,曰:“師有何事?直言毋隱?!崩仙唆趑蛟唬骸奥劸{一新寵,有諸?”東曰:“然。適買得一村女子耳?!崩仙唬骸芭畞韼兹找?。”曰:“昔者。”老生乃曼聲曰:“昔者盍與我?”東笑謂之曰:“吾亦知師鰥居久,當(dāng)為吾師娶一佳偶。此特奔走婢,不足當(dāng)師中饋主,容再圖之?!崩仙鹬x。家人聞而粲然,在老生固不以為非。會前村有新孀,其東遂與老生媒焉。媒婚于館后小園,屋一椽,釜杓床帳悉東與之辦。
合巹之夕,老生簪花衣藍(lán),中坐青廬,行交拜禮,而靦覥勝于少年。觀者殊不以為再訪藍(lán)橋也。三朝謝客,老生喜形于色。后其妻欲歸寧,老生親為控驢。妻至前夫墓所,下驢而泣,老生亦泣。妻呼夫而慟,老生則呼之為兄云。
時妻煮麥縷,少齏辛,欲乞諸鄰,囑老生視,勿過火。老生酣讀忘之。及妻歸,而縷亦成糊矣。鄰女子汲于井上,裙幅為風(fēng)揚起,老生就而下之。女詬厲焉。老生曰:“婦道衣裙,不當(dāng)如是。我不為整,是我之過也。”鄉(xiāng)人知其誠而不之咎。其生平大率類是。舉一子,有夙慧,長能文。會征宏博,擢第二。晚歲官至滇黔節(jié)制,咸以為忠厚之報。
〔七如氏曰:冬烘生一生行誼,皆如老樹著花,無一丑枝,而古艷躍躍紙上。蓋悃款出于自然,風(fēng)流亦自不免。時對此篇,猶令人神往于函丈舂容際耳?!?/p>
江善人
豫章省城外,有黃牛洲,江姓家于此。嘗商于閩廣間,航海上下數(shù)十年也。江生平好善,不欺童叟,見人捕燕雀,必售而放之。江每曰:“鳥語樹間,樂意可聆。今人籠之棘中,以聽其呼朋哀怨之聲,亦復(fù)何也?”
一年,自閩抵粵,過大磯島,颶風(fēng)突起,四顧冥合,長虹掛天,海水震蕩。舟師入向,順風(fēng)入大洋,罔知其所。既而桅折舶裂,百人皆溺,而江亦赴濤中,自揣萬無生理。忽覺身畔有木,江抱之。木起江起,浪落身落,浮沉出沒一日夜。江力盡,風(fēng)愈狂,江隨波至岸,覺水淺,身不自持,海浪推沙于身際,猶相擊也。頃而勢暫殺,潮當(dāng)寅退,暴定日晴,江已匍臥沙岸。風(fēng)余威尚呼呼,滿身衣袷可半干,幸秋初,不寒。神定舉目望北,皆巉巉巖石。匐走圈豚,依附藤葛而上。及巔,三面皆汪洋,水天相接,獨島后西向草滿石礌,不辨徑路。江忖云:“我江某不死魚鱉,詎獨吝于虎狼?”望洋無益也,且腹中枵。于是緣磴下,入草窠雜樹之中。見山棗殷紅,脫落滿地,江啖之,不饑。
望巖際茸茸處,微露一線行跡,江尾之,二三里聞雞犬聲,漸亦隱隱似屋角出叢莽。江喜而奔。無何,居然村落也。戶煙雖少,而守望皆整。村外一翁策杖來,長須髯,飄飄然道妝,與中華無異。
江前致詞,告以舟遭風(fēng)壞,望乞憐收。翁曰:“聽爾聲口,似江西人?!苯唬骸澳喜??!蔽淘唬骸拔亦l(xiāng)里也。”引之入村。村中老少見翁皆拱立,江臆翁必林下紳。至門入內(nèi),登堂,甚巍煥。江匍匐,翁掖之起曰:“鄉(xiāng)里也,何必爾爾?既至此,可暫棲身?!敝付揖又?,衣具悉備。
江居之半月,每日蔬菜飯頗潔精,不及熏酒。往來仆御皆江西聲口,江因詢其眾:“去中華幾遠(yuǎn)?”眾含糊答之。而翁雖作逍遙林下裝,若終日碌碌不暇,常日昃未見歸。忽翁一日呼江曰:“爾能會計,為我司日掌記。”江諾。惟日記數(shù)百人米菜而已。至晨,有人舁買物至江所,江過數(shù)登簿而已。如是者年余。
江固誠愨,翁喜之,問江曰:“汝亦念故鄉(xiāng)否?”江泣曰:“蒙長者留養(yǎng),實所心愿。惟家慈親望子不歸,恐?jǐn)嗄c耳?!蔽淘唬骸按说匾嗪?,欲歸亦不難事。”江聞言跪請歸省,翁許以異日晨。江抱簿登堂,一一交翁訖。
翁乃策杖出門,至海邊,杳無舟楫。翁擲杖波中,即化一巨艦。翁與江登之,令江閉目勿啟。但聞風(fēng)聲浪聲,既而漸遠(yuǎn)漸微,而鄉(xiāng)音市語,隱約來前。翁曰:“至矣?!苯赏@喜,則滕王高閣臨江渚也。
翁入閣,江隨之,見閣下神案香楮,布滿符篆。翁取案上供神柑,剖其瓤與江。江食之,翁仍以空皮合置俎間。江又隨翁至廚下,見刀俎滿前,砧烹錯雜。翁持一紙函與江曰:“人問汝,以此貽之?!苯{于袖中。翁即翻身入灶而沒。江急曰:“長者赴火!”而廚師執(zhí)之曰:“此天師潔齊之所,閑人何擅至此?”江曰:“適與長者至,忽入灶內(nèi)矣?!彼斐龇夂则灐2鹬?,即早間天師祈雨表,文中有兩錯字,特為圈出。又指供上柑果空一枚。
江撫詢之詳,知其好善。署石表于洲曰:“善人處?!倍贾讨疄殪宏栐S真人也。益修善行,母子悉登上壽云。
〔七如氏曰:云中雞犬,合宅飛升,豈清虛之表有一境位置之耶?淴此,則神仙蹤跡,仍在人間。第為桃花流水,杳然深處耳。是說亦近理?!?/p>
墻折弄
吳門陸采侯者,慷爽人也。順治年間,有某商主其家,置綢緞諸貨已畢,欲束裝行,采侯止之曰:“詰朝重陽佳節(jié),客不囊萸山上,而反載月船頭,不誠太煞風(fēng)景耶?”商頷之,乃移貨貯他寓,為便行計。明日,攜斗酒登治平寺,相與盡一日之歡。晚歸,他寓火,千金物付之一炬。采侯嘆惋,且傷客之蕩盡也。語商云:“是非客之過,我貽之咎。若貨未登舟,貨猶我貨也;且我若不強留,又安及火?”竟償其值。商感謝而去。
采侯與其弟俊侯同居,鄰家火,左右俱燼,獨陸氏之廬無恙。未幾,鄰再火,兩鄰又蕩然,而陸氏之廬仍無恙。時左鄰高墻已傾,采侯兄弟正覆其下,僉曰:“陸氏昆仲,不得正命死。”及鋤視之,見墻傾如折,中一弄然,兩人戰(zhàn)栗危坐,了無損傷。
金駝子
洞庭東山金駝子,背曲如弓,心性靈敏,人多愛之,肖其形呼為“金元寶”。人家有喜慶事,總得金元寶到門,以為佳讖;金復(fù)能為諛詞祝焉,故遠(yuǎn)近爭致之。金一一至其家,莫不醵金錢、具酒食,欣然醉飽,盈袖而歸。
數(shù)年,家漸裕,有田二十畝,皆膏腴地,旱潦無虞,鄉(xiāng)人號曰“米囤”。里有某甲富而貪,涎之,求售于駝,駝不賣。諺曰:“鄉(xiāng)里老兒生得怪,越貴越不賣?!奔滓馍鹾?。輾轉(zhuǎn)尋思,乃與役勾使人訟駝。駝傾囊,遂欲鬻田。甲賤得之,價不及半也。駝自此貧,無有再問元寶來者。即自送元寶上門,而人亦視之為楮鏹也。
他日傴僂田所,見秀穎連阡,曾輟耕之幾時,他人將飽其食,不覺咨嗟太息。鋤禾者,駝舊佃客也。相與語,因談及為訟某者,即某甲以此數(shù)十畝故,不然,無妄之災(zāi)何因而至前耶?佃原委甚悉。駝憤然歸,磨利刃出入挾之,思得之而甘心焉。
一日,偵知其飲于姻家,夜候道旁檐下。更余,駝忽轉(zhuǎn)念曰:“貧,我命也。某謀產(chǎn)而得產(chǎn),渠自昧心。我復(fù)舍命而殺人,我仍無產(chǎn),且亦喪命,何益之有?”遂擲刀于河,返走。暗中度石橋,忽聞人語曰:“這里是金元寶?!庇X有人自駝后扳倒仆地,又似一人持二板至,遂置駝于板上,復(fù)以一板壓之,縛自勒板如榨油麻。駝本枉者,而使之直,是猶以棲棬為杞柳也。駝覺腰背悉為夾碎,痛急悟去。復(fù)蘇,一無所有,反手腰背,大異于前。疾返叩門,妻見而訝之曰:“汝何頎然而亭亭,橛然而矗矗也?”驚笑達(dá)比鄰,共走視,果無復(fù)拳曲故態(tài),遠(yuǎn)近傳為異事。稍有周給之者,駝又小康。人問之,詭言得一秘方,而挾刃事密不言。
數(shù)月,其仇某甲忽至,饋遺殷勤。逾日,又來邀幸其家。初峻拒,而請之者益力,不得已赴之。治具中堂,豐腆周洽。酒酣,又延之別館,把臂捉膝而語。駝心疑之,夜深欲別,甲曰:“自君蠲除痼疾,深自欣慰,仆不量有懇于君,君其無吝教?!瘪剢査?,甲跪曰:“鄙人年逾五十,止一子七齡,生而娟秀,前月嬉于燈下,足掛屏風(fēng)而仆,遂如鉤焉。其母日夜憐念,思所以療之,非君神方不可。如肯援手,當(dāng)奉百金為壽?!瘪劼勓?,仰天直視,默默不語。甲笑曰:“豈薄百金耶?不靳益也?!瘪勗唬骸巴∪素?,恐腰再折耳?!辈挥X慨然嘆息,涕泗交頤。甲怪問,駝乃罄吐詳悉。計擲刀橋頭之日,正其子屏風(fēng)得疾之夜。甲聞之憬然,繼且痛哭,深以為悔。乃載駝之夫婦養(yǎng)于家,歸其米囤之田,其子遂瘳。
由是觀之,損人利己之不可也。彼小人者,占人之物,誆以為己物;占人之財,騙為己財。謂非損在人而利在己歟?以此家室豐腴,安享其亨,豈能久乎?藉曰能之,而人之因是貧乏,我豈坦然而對之乎?吾恐屏間顛仆,有不旋踵而至者矣。
〔此文筆亦簡淡?!?/p>
孫元昌
孫元昌,字大山,益都人。剛直果毅,與人洞達(dá)無隱回。至其意之所是,則斷辭一跡,雖賁育不能奪也。讀書好深湛之思,刻文切理,不喜滑澤枝葉。久于庠序,屢進(jìn)不偶,終不易其所學(xué),論難衎衎確如也。
壯年論事,慷慨激發(fā),無所施試。年未五十,婚嫁粗畢,遂閉門卻掃,漸疏外事。門前種柳,堂后刈葵,署其門曰:“辟俗理肱枕,隱心問藥籠。”有貧賤交。一日,豪富車馬過存,將入門,一聞其聲,即飄然逾垣引去,終不復(fù)接對。其憤時迕俗,皆此類也。性好綜詳。臨事必先立短度,即斷竹敗瓦,處之必安其據(jù),用之必當(dāng)其才。
晚營孝水之濱,俯仰靜觀,窮年兀對。倦則策杖獨尋,從容信步山邊林下,邂逅忘機,輒為盤桓移日。兒輩念其勞,間以仆馬追隨,卻不御,悵然獨返,亦其素懷微尚然也。孤情自照而隱不違親,矯時礪俗而動不驚眾。年七十有三,生平未嘗一衣帛乘馬。臨病篤,尚自點檢余糧,代諸弟償負(fù),亦未嘗掛人一錢。有四子,以長子廷銓,官封光祿大夫。
張民感
張民感,安邱人,少孤。為諸生,不屑事章句,嘗曰:“情非捧檄,禮豈翹弓,何數(shù)數(shù)干祿為?”因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鄉(xiāng)黨共推長者。
中歲無子,妻王氏為購一妾。入門,見其淚痕滿頰,哀苦動人。問知為名家女,立遣去,不索值。女謝歸,面使者曰:“愿祝張公三子成名?!焙蠊樱盒⒘脗?,明經(jīng)繼倫,侍御緒倫,遂符其言。
先是公病革,諸子幼,乃呼其從子孝廉書紳至。屏人,出橐千金付之曰:“嬛嬛藐諸孤,豈能守此?付汝待其長,可予則予之;如不可予,汝其自享之,毋以多金累也?!睍澪ㄎ?。諸季長,悉以原橐歸焉。聞?wù)叻Q公誠能格人,智足庇后。
小李兒
從來男子宜室,女子宜家,婚姻之事,自古皆然。聞此事者,不必盡為媒之正當(dāng),巧言以諷其成,或微言以勸其成。往往有一種天性殘忍之人,不但不為撮合,且為之拆破者。如當(dāng)夫妻反目,偶而生離,年歲兇荒,甘心死別。因造無稽之言,設(shè)斷情之語。觀其鏡破鸞分,以為快意,何所利而為之耶?
昔有德州小李兒,初為人運船,偶一商登岸,遺金十笏,李得之,船主許妻以女。閱數(shù)日,商追至,值船主他往,李慨然悉還之。船主有戚某,乘間破之曰:“此兒薄福,一鉤金且不能承受,況欲得妻乎?終必餓死!”船主感其言,遂逐李,李去。
是日,浴橋下,有物礙足,摸之銀也。悉取之,可數(shù)百金,用以市販。遇前失銀之商,教以脫貨,利倍息。船主聞其富,仍以女歸之,乃逐其戚。此天之報施善人,豈爽哉!彼破人之婚者,曷利焉?
張二棱
張姓行二,濟(jì)上人。性兇悍,故以棱名,書法也。為州小捕,鄉(xiāng)人怖之。值歲奇荒,人相食,流亡遍野,民不聊生,而張乃安享豐裕,自鳴其得意。
張嘗在道旁,俟往來行車。有推載小男女四五人者,知其為販,截路而呼曰:“何處私來人口,敢從官道揚鞭耶?隨我官廨報驗方出境?!必溦呖?,賄之如所愿乃釋。時垂斃乞兒,載滿道路,張掖之投鄉(xiāng)中大戶家。無何乞死,張必詐索盡致方舁去。又或至鄉(xiāng)中,與大戶無故口角,或以石自破其顱,血橫漬,得金以供十日醉。
城中有張姓商人,張思得其鈔,覓一妓候之城隅。俟商過,妓肩擠之而喊,張誣商白晝戲良家婦,紲之當(dāng)官,用數(shù)百緡贖免,以所獲半入官衙。所以官知不治,反倚為鸇,且任其蠹也。
前村有鄉(xiāng)甲買一妾。張知其為遠(yuǎn)來逃亡者,攜其夫往。初念無非索幾緡以為快。遂排而入曰:“爾何恃,娶活漢妻耶?”其妻聞之出,與其夫抱頭哭甚慘。張憫之,縱其夫婦。甲不敢聲,復(fù)解囊,令其圓聚而去。張乃醉飽于鄉(xiāng)甲之家,以防其襲,鄉(xiāng)甲固畏其悍,莫之何。嘗剝牛賣諸市,識者不敢指證其局。嚇鄉(xiāng)愚等事,張謂之為“配藥”;而破顱舁尸等事,張謂之為“打鍋”。皆實錄也。
一日午醉,休后園柳樹下,忽二皂衣至,腰間出鐵索套其項。張曰:“二位何事?我即有罪,曷緩此小青龍,為我留一線光。狐兔相憐,何太逼耶?”二皂曰:“吾非陽世役隸。爾惡貫滿盈,冥府察之,來勾爾魂,尚夢夢作囈何為?”張自思:“我出入衙門數(shù)十年間,不怯官長,撞成把勢,豈冥地陰曹便打不開去,況陰陽并無二理,吾將試之。”曰:“去固易易。但二位遠(yuǎn)來,曷少作漿水,以勞困乏,可乎?”二皂許之。張入廚,先取灶灰于前后門鋪散滿地,復(fù)持長鞭而入曰:“何物鬼魅,敢來恐嚇老張!”遂揮鞭按跡而捶。二皂號咷萬狀,奪門不敢履灰上,從窗隙中逸走,如人狼狽鼠竄去。張計得,嗣后常以灰圍其寢所。
越數(shù)日如廁,昂首見馬面者,捉之竟去。張欲言不得。至官廨,見南面怒容猙獰像,頗不似世間笑面官。曰:“汝即拒捕者?罪惡累累,不自悛改,害人橫暴,合置油鐺?!蹦厦婀P判油單百斤鑊焉。眾鬼牽至,鐺前焰烈,鬼擔(dān)油入。張曰:“諸位一言奉贈:鑊一人,奚事百斤油?半用之,余者諸公攜歸,可以代膏燈半月?!北娤?。張又曰:“相煎略緩,假我一見閻君,返即就死甘心也?!北娨云錅p油,牽之堂下。王曰:“復(fù)有何言?”張曰:“油鑊二稜,定以百斤,貴瓜牙私吞其半。囚體肥,入鼎不完其膚,乞賜滅頂之兇,較甚涸轍之苦,感德無既。”王大怒,眾鬼懾然。令以蒺藜撾其鬼卒,流血滿庭。一判稽簿進(jìn)曰:“此人尚有兩善,合不當(dāng)休,所以嘵嘵于鼎鑊間也。”王閱簿稍霽,點首曰:“囚固狡獪,亦撾四十,始放還陽?!北姲粗A下,箠楚交加。張固常受杖,鬼力盡而張亦不甚憊。杖畢數(shù)十,鬼呵逐之,張曰:“何所見而拘諸幽?何所見而還諸陽?望明示我?!迸心酥覆臼驹疲骸皬埬成綗o一淫行,為第一善;又于幕年月日救人夫妻完娶,亦一善事。有此二條,準(zhǔn)上百惡。但當(dāng)痛改前非,否則重愆俱罰也?!睆堃囫敭悺3?,眾鬼攔之索討錢文,張曰:“我張二稜縱橫一世,門中朋黨,未有不拜下風(fēng)者。一文錢真不費,爾等游魂餓鬼,亦敢手中討生活乎?”眾恐其嘶喊,任其去。
張?zhí)K時而雞已喔喔鳴矣。身熱,兩肘青腫,三十日痛苦不起床。張自此頗能改悔,誓行善事,以贖前愆。有人向張談及往事,則如批其頰,赤赤頁不自容,后竟以壽終焉。
薛清來
薛清來,豫章人。明經(jīng),為江蘇邑令。記三生事,前兩世皆為女身。
初生在浙秀水,為貧女。父業(yè)漁,嘗藥魚鱔,不留孳,涸其沼,夜以火灼蛙蟹。后不能給,遂鬻女。
甫六歲,為勾欄買去,十三稱佳麗。里有巨室沈二官為之梳櫳,情好最密。女號鎖二姑娘。嘗遇胡僧,受采補術(shù),挾以縱淫,一宵可敵十健男。
城中有學(xué)舍,眾子弟來飲女所,謔浪備極。眾素知女能,欲困之。坐中倡連橫之說者,楊生也,年老而倔。女解衣延敵,燭不移影,眾皆披靡鳥獸散。獨楊生危坐不前。女招之,而楊已倒戈漂杵。女笑釋之曰:“楊先生何兵氣之不揚也?”
后女以荒淫,十九歲死。至冥司,王怒曰:“爾前生作縣令,有穢政,罰爾娼,償厥罪愆;今又縱淫害人,將議加?!迸唬骸巴趿P我為女,何不令我為妻為妾為婢,奈何令我為娼?是假我淫具,誨我以淫也。欲加之罪,不亦冤乎?”王沉思曰:“此前官原錯斷。今爾復(fù)作女,當(dāng)為尼,守清規(guī),懺悔己過,否則墮入種種惡道。”女叩頭去。
途中見一棚如茶肆,多人環(huán)向一池,執(zhí)杓飲。有令女飲者,女嫌其濁,乃虛其杓作飲狀去。
至一籬落,忽跌,已在蓐中,不敢聲。一婦抱之起,用兜出棄諸野,蓋私胎也。女凍冷又懼,乃大聲呼,耳中仍作兒音。頃,人至,曰:“阿彌陀佛!”懷之去。女審之,老尼也。中心了了,但口不能言。
及長,名鎖云。每憶前生,痛心懺悔,靜中偶動,強自斂抑。惟沈二官來庵,頗懷舊雨,不能恝然,亦未說破。月下禪關(guān),甘心孤寂而已。十八歲,晨起沐浴更衣,無病而逝。
女飄飄然出庵,如識故道,倏忽間又至幽都。群鬼識之曰:“鎖姑娘,鎖姑娘?!毕虂硐噌?。女合掌宣佛,悉散去。及見冥王,嘉其悔過修行,許轉(zhuǎn)男身。給青衣,女謝去,投生豫章薛家,即今生也。
長聘同里沈氏,十六完娶。沈柔婉,事薛頗諧。薛固知其為沈轉(zhuǎn)生也。后以廩貢出為邑宰,在江蘇諸邑?;履叶嘤啵弥眉ф?,先后去留不計其數(shù)。凡置一人,價必廉,且多湊合。現(xiàn)在者十余人,皆殊姿,善承迎。屋中設(shè)一大床可半間,歷十余級,每級臥一人,自臥于沒階。蚤起,眾妾環(huán)侍,為之沃盥更衣履。凡餐,一妾為之置味一品。薛有未嘗之羹,司庖者必向隅終日。薛雖安享其豐,實乃應(yīng)接不暇。沈氏夫人本不妒,而眾妾又相和處,可樂也。獨薛以為是孽障纏繞,擺脫不開,總無一刻清凈,空諸色界?;蛟阱\瑟繁弦繡衾款語之時,不禁意趣索然。
因得瘓疾,告歸日劇,十余妾皆給妝資遣之去。曰:“夫死,無子之妾不必守,不能守,且不可守。我死卿必去,卿留我亦死。與其離于死后,不如別于生前。卿等侍我十余年,皆不知我為誰,故作此癡想打算。我固知卿為何者人,因何者事,以償我,以報我,抑以累我者。今不去,將何為?”妾有誓不去者,薛必遣之,不一留。沈氏以為忍,薛笑曰:“不用留,不用留,我已歸荒丘,留他不到頭。半夜無人私聽處,柳梢月上黃昏候。夢到春深先喚醒,黃鶯打起認(rèn)歸舟。做鬼也風(fēng)流,免得兒孫后日憂?!?/p>
薛止一子,沈夫人出,亦邑庠生。
〔凡事太明白,皆無味。薛之前生了了,將一切夫婦子女,如稽簿欠,有何樂境?誠不若糊涂之為得也。〕
李湘
甚矣,口生湣后而口戕口!有吳慎修者,針工也,寧波人。妻袁氏,本蘇宦之婢,即如蘇人面凹而口闊,身肥而足大,性蕩佚。吳素不如所好。
鄰有回人馬姓,偉而壯,屠羊為業(yè)。袁素倚門見之,喜其準(zhǔn)高而力碩。以指示后,又掠裙跨步作態(tài),馬喜。屋后固有短垣,夜,馬逾墻相從,且數(shù)。吳覺之,不敢發(fā),誠以妻悍而馬惡。
吳有友李湘,好事而多言,且好雌黃人。一日,吳就李飲,將醉,吳忽垂首咨嗟而涕洟。李問之,不答。固問,吳曰:“汝度人心事,試一猜之。”李曰:“汝不過意馬而心猿。”吳愕然,既請受命。李笑曰:“是不難。聞汝妻悍且凌,汝何不贈馬,則馬德汝妻,不仇汝?!眳枪衷唬骸叭隃喖液尾毁浿俊崩钤唬骸拔覌D若此,刃之如烹小鮮。豈似汝甕中鱉,縮縮然使背高于首者?!眳窃唬骸拔艺\拚以命,何不可殲,但恐官方縶囚耳?!崩钅艘灾更c吳曰:“汝好不惶愧!幾曾見殺奸而抵者?且將邀厚賞焉?!?/p>
吳歸,告其妻有夜工,偽出,挾刃俟于墻隅。更深,袁氏掩扉而脫衣,馬來,入室即與婦奸,立于床下。吳挺刃入,馬執(zhí)燈檠格之,刀落,馬奪門走。吳拾刃殺其婦而函其首。
詣李曰:“如命,將求賞于官?!笔疽允?。李大驚曰:“馬首安在?”吳曰:“馬逸去。”李曰:“無馬首必不可。”吳曰:“汝使我殺婦,固未言馬。無已,請以君首代?!彼煊麣⒗睢@钤唬骸肮眯煨?。今汝即殺我,不能移我尸于汝婦寢所。為汝計,莫若歸候于門,有過者乘黑殺之,移尸而入室,方可以代。”吳釋李,倉皇歸。
適一人暗中來,甫及門,吳促之人。其人懾栗不敢聲,殺之,火而視,僧也。吳乃移尸掃跡,以二首鳴官,云其妻與僧奸宿,殺之當(dāng)場。
官抵吳所檢焉,婦赤身而僧裹衣。于是解衣剝膚,仵者喝報曰:“衣者亦女也?!鄙w僧而尼。官大駭,鞫吳。吳不能諱,供以初謀于李,妻殺而馬逸;繼復(fù)謀于李,殺僧而化尼。官乃捕馬至,馬伏罪,律以和奸而釀命,戍焉。吳以擅殺而故殺,抵焉。至于李,始也戲吳殺妻而類同謀,繼也詭吳殺尼而甚加功,亦擬辟,讞遂定。嗟乎,李惟口之故出好興戎!
徐國華
揚州徐國華,虎而冠,以雄稱,食鹺商俸。自儀征鹽河至揚,多爬鹽賊,徐得俸,則竊匪便不上某船,否則群集蹂躪不可當(dāng)。用是而富。匪徒皆賴之,尊若盟長。見者必卑詞屈奉,稍有睚眥,則毆辱立至,并不用徐親覿面,自然能以毒中之。
生一子,不能繼父業(yè)。徐每授之方略,則殊不了了。徐嘆曰:“英雄豪杰間世一生,甚矣,是父是子之難也!”
其妾名二侉者,本山東道上娼戶,為徐所強占,頗愛嬖。妻懟之,遂凌妻。徐病革,問其妾曰:“我死后,汝為我守乎?”妾乃以指豎鼻端曰:“俺這一朵花才半開,遂守空房耶?看你的行為,伸伸腿,大家都撒手。我不打誑語欺瞞死人!”徐哭曰:“枕邊恩愛,何頓忘耶?”妾曰:“三伏天炎炎炙背,想你的好情兒?!崩湫Χ觥V镣砼c一仆懷細(xì)軟走矣。徐知之憤急,氣如牛喘暴亡。
當(dāng)徐氣絕時,徐之子尚在某家豪賭云。且其子又愚,不知生理,嘗為人所市弄而魚肉之。是昔父之所取而施諸人者,竟今子之所受而還諸己。
年余,有宿遷人至,謂其子曰:“宿某家產(chǎn)一豕,身有白毛成字,作‘徐國華’,非汝尊者名乎?”與其子往宿,果見豕如所云。抱豕痛哭,若見所生。乃欲售之,其家曰:“徐,我仇也,生前曾詐我二百金,今天罰以假手于我,將碎臠以雪憤,奚售為!”于是往來關(guān)視,終以二百金贖之。圈而歸,敬以豢之,別犬馬之養(yǎng)。后豕肥腯,毛盡脫,渾變黑,字跡全無,始知宿遷某以術(shù)弄也。彼蓋素悉其父之惡,而又知其子之愚,以火烙豕身,糝藥而字,使白毛焉。夫而后招搖于市,使之聞之,復(fù)假一葉之舟,偕來審視,玩徐子于股掌之上,計亦巧矣。
噫,徐即非是豕,要必為豕以償人。觀其正罪輸金,冥冥中豈漫然乎?
〔近日賣騾馬者,嘗作偽色,即此糝藥否?何官常烏須之難耶?〕
大算盤
單有益,宛平人。重利放債,算析秋毫。凡有遠(yuǎn)省銓選借伊銀錢,甚至三扣,人號為“單算盤”。與之交者無不吃虧。見人一器一物,亦計攫取,因而家遂豐。起蓋房廊,陳設(shè)玩好,居然豪富。家有一妻四妾,三子一女,而且婢仆輿馬無不如意。
一日,單于庭前睡午,見一青衣舁一大算盤至,庋桌上,兩頭寬尺余。盤中算子大于梨核,橫棖上并無百十分兩字樣,皆號妻妾子女房產(chǎn)地土之類。其人對單曰:“爾剝眾小財為一大財,則削眾小家成一大家。今以總算扣你零算,以惡算罰爾刻算也?!庇谑鞘滞浦概?,滿盤皆動。既而一一打去,止有“女”字上一子尚存。其人以手捏子曰:“即去此,亦不足償。曷留之,適所以償也。”乃舉盤令單視,單忽醒。
由是病疫,家盡死亡,又遭回祿,產(chǎn)業(yè)蕩然。剩一女,遂流為娼,而單亦至于丐云。
三生贅
丹徒張映薇,游于越。同舟有王姓者,越人也。通款洽,頗相投契,而王之左手嘗以帛纏捉之袖中,不見其肘。終吳越之路,雖欲握手道歡,皆虛其左。張異之,問曰:“足下袖手,而旁觀見疑也。何不直臂清拳,使我嘹如指掌?指頭禪好教人難猜也?!蓖踉唬骸疤任胰绯鲆皇郑畏涟驯巯嗍?,誠以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彼烀摻笙嗍?,蓋人腕而豕蹄。張驚怪。王曰:“坐,我明告子。此三生孽報,猶未脫然也:
“前再生為邳州役隸。有同村霍姓,欠糧逋甚急,曾揭備銀拾兩,托余代為完納,余侵蠹之,不為給完。逾年,催舊欠,羈霍去,備極拷掠至死。訴于冥司,尋勾余至陰曹對質(zhì),實我所侵。冥王怒,謂掾曰:‘與其陰慘以刑,不如陽受一報。’遂筆判一狴牌。
“縶我至一處,陰霾無光,隱隱一石圈門,如城門闉鐵扇。有守者,見牌發(fā)鑰。門開,則濕熱之氣隆隆蒸起。背后一推,兩耳聞啼豕聲,即落一婁豬腹中。自覺在其腹內(nèi),轆轆不得舒展,且膨悶排擠。有日砉然委地,乃見身在笠中,與諸小豭呶呶,始悟人化為豕。恨不食乳,餒甚。有人以水拌粒飼我,匍匐往食。又善饑,如是日饜糠粃,數(shù)月而碩大無朋矣。嘗觸籬,見園中多苦瓜甕萊,始知為豫章地。既乃肥腯,好睡而懶,腹垂在地。當(dāng)暑熱,無可為法,于水塘溷廁伏滾一大泥窩,稍覺涼爽。
“一日,有一人繩我至案上,其貌酷類霍姓者。出屠刀篦諸石上,錚錚然。吾第知一刀之慘,有不能免。孰知江西人每生剝豕皮,以蒙鉦鼓。屠乃自我頷下以刀中裂分許,直至尾閭,痛如火線一條。又以鐵撾分剝,自腹反脊,以及于臀,如脫里衣。其疼苦初在皮里膜外,繼即萬鏑鉆心,所最難忍者,至蹄足如沸湯一滾,姑徐徐褪落耳。至第三只,皮斷身墜,而心氣遂絕。
“又見冥司,王者曰:‘霍負(fù)既償。若揮之去?!砸击囗氄咭胍还绺],不覺落地,呱呱而泣,自幸復(fù)為人身。
“迄于今,一豚蹄猶不敢交于右手。嗚呼!我負(fù)我友,實有豕心,而況于手?故纏之,不可以示人?!?/p>
沈肯構(gòu)堂錄
沈肯堂、構(gòu)堂,兄弟也。幼不率教,長不循禮,略識之無,遂至不安恒業(yè),而機心生焉。一為醫(yī),一為幕,彼兩人未嘗無茍合之時。
肯堂始軔藥肆,懸壺都市。秋蜂之房、枯魚之牙,以及宿草敗皮,堆滿瓶盎;間設(shè)一二方書,臨時剽竊,偶有所得,秘不傳人。
一少年項間偶患熱節(jié)瘡,來求肯視??弦娖湟路A好,嚇之為疽,重其售。許以三十金??详幰远局糜透嘀蟹笾?。一夜而腫紫,患者呼號達(dá)旦,急輿請。沈辭之,赴宦家酒,更闌不至。乃以百金為壽,方為之解此痛厄,猶自嘖嘖為良國手。
時盛夏,鄰人貧者有陰癥,其子踵門跽請??献碇型?,略一診切,曰:“此中暑也,宜用香薷飲?!狈髿鈱⒚?,始惶恐,急以八味附子投之乃蘇,繼連服十劑瘳。
又嘗取薺苊蒸曬,充作人參,桂皮以胡桃浸刷,假號清花,并合宮方縱人淫惡,奪人壽算。由此利倍起家,而其術(shù)終不精,往往誤癥,疑難下手。后乃齋用平藥數(shù)味,創(chuàng)為兩歧之論,以待病者之自痊,作藏拙計,甚得也。
至若構(gòu)堂之為幕也,與肯堂之術(shù)則殊途而同歸。醫(yī)可以庸死人,幕則以劣殺人。其初游保定錄陳案,繼入京師為科吏。精熟律例,強記無遺,懷之徑寸,遨游當(dāng)事。一得館地,始則高抬聲價,以聳東人,而隱則逢迎居停之意,倡導(dǎo)主人之非,串官婪財,通役作弊。每致徇私滅公,強詞奪理,立成鐵案,牢不可破,覆盆之下,永載沉冤。
曾為石城史公幕。一富賈過境,有車夫墜車碾死。構(gòu)堂以其富,過為推敲,妄生疑竇。使東家逐節(jié)嚴(yán)鞫,風(fēng)之以詐其財,至千金。則構(gòu)堂一舉筆之勞,杯酒釋之矣。
又為閩中某公幕。一人命為某毆死,構(gòu)堂初以為誤傷致死,后府司行駁,東家覆訊,實為毆死無疑,而竟執(zhí)以案由已定,不欲申文詳辨,以形其短。且曰:“失入不如失出,即屈法寬之,未為不可?!?/p>
在泉州署,妄以海濱貧人誣之為盜。心知其冤,欲為官邀功,不之救,且實其辭,盡誅之。
每聞獄有未定讞而死者,必?fù)嵴品Q快,以為又省我許多筆墨,便可早結(jié)。是何復(fù)知朝廷明慎詳刑之義,務(wù)期情實罪允,方正典刑;茍有矜疑,猶予緩決,以延旦夕之命,而顧草菅視之乎?
夫幕猶醫(yī)也。良相之無異于良醫(yī)者,不以其事之懸絕,而力之足以活人一也。士之不得志于時,借術(shù)托途,豈但糊口,最好積善??咸梅治牟毁M,可以救人之危;措堂聲色不動,可以全人之命。顧何憚而不為,乃刻薄若是?無他,見利而忘義也。故肯堂中年家遭回祿,蕩然一燼,妻子俱焚;構(gòu)堂今將六十,流寓嶺表,雖稱名幕,而擱筆輒窮,老而潦倒。
〔七如氏曰:“醫(yī)與幕,唯恐傷人,亦唯恐不傷人。慎斯術(shù)也,存乎其人,擇之而已矣。”〕
李可久
李可久祖母于氏,生三日,言前世姓陳行三。由進(jìn)士授洪洞令,以接按院墮馬死。見冥司,云以刑酷,好使罪囚跪美人樁,嘗徹夜不釋,因罰為北地女。使其纏足、穿耳、生產(chǎn)、穢褻,種種罪惡道,限二十三年而返。
七八歲,山東臬司王某因公過境,傳呼于于氏之門,女望見之,曰:“王年友,猶識陳某乎?”王停輿驚詢。女備道生前,縷晰可據(jù)。王知其前生善畫蘭,給筆札令作。女手拳屈,指不隨腕,遂相向大哭。
及長,面麻大于錢,項有宿瘤,見惡于其夫。年二十三,果血崩死。
頸上癢
蕭山屠戶張六,性兇暴,宰牲為業(yè)。日必宰豬十?dāng)?shù),以此獲利。遂娶妻,數(shù)年無子。后身體日漸臃腫,頭項亦自短縮,遍胸生毛如鬣,兩目眶俱深陷,逼肖豕形。六月間,門首肉案旁獨坐。覺頸上偶癢,張以屠刀搔之,朗朗有聲。忽狂風(fēng)吹落檐木,一擊而首落。其妻坐產(chǎn)招夫,改業(yè)謀生。
手掌痕
湖州凌漢章,見一丐者,形軀長大而兇惡,面頰上天生一手掌痕,有十余丐從之,觀者如市。
里人有知之者,謂此丐聶姓,父為刑曹員外。曾因一過,掌擊一仆,仆地死。后家居,白日見其仆入門,繼無所睹。妻即生一子,掌痕宛然在面。父乃指其掌之見于面,而悔其行之疚于心也。比長,日以殺父為事。父憂死。子蕩產(chǎn),遂為丐。
嗚呼!縉紳之子多丐也,丐固不止一聶也。夫官至貴,而丐至賤;不能長守貴者,賤不旋踵矣。世之丐者沿市哀號,稱謂無所不呼,亦猶之乎高官顯爵,端拱衙堂,嗤嗤者咸尊崇之,百千萬聲,無量稱道。茍為不慎,則出乎爾者亦反乎爾,不丐而何!
黑氈帽
山左有包攬錢糧者。士庶家多為之設(shè)肆于市,或兌換銀錢,或打造首飾。置一大熔爐子室中如浮圖,名為傾寶于官,而實則消髓于民也。又串通胥吏,使衙官出示,不準(zhǔn)自封投柜,復(fù)不準(zhǔn)他人開設(shè)此鋪,而后得壟斷焉。是以犯禁之?dāng)埲耍匆暈榉罟僦鼞粢?。鄉(xiāng)之人負(fù)鏹入城,登門請納,任意倍算,不可測度。有鄉(xiāng)人無錢者,請為代納,其毒更甚。當(dāng)麥?zhǔn)靹t賤索其麥,谷熟則賤索其谷,以至棉煙絲布,及于車牛田土,無不設(shè)法取之,而被害者猶曰“官項”也。
吾鄉(xiāng)有愚老,有田數(shù)十畝,城中有包管其事者,五年蕩其產(chǎn)。老飲恨日甚,以致病漸將死,曰:“吾必作惡犬嗾殺之。”其家殮以黑氈帽、紫花布袍。未幾,來一犬,黑頭毼身,遂不去,家之人亦忘此老之言矣。
及犬壯,包者又來索其子之物。犬聞其聲躍而出,嚙其腓不釋,百計不能脫。門前故有積水一池,遂相滾入水,犬竟曳至深處,兩斃焉。聞于官,具述冤報。官令其妻自行收斂,且埋其犬,毋再結(jié)冤。
償負(fù)驢
吾鄉(xiāng)劉心木者,家素封,好濟(jì)貧乏,有善人之目。
時有田姓,濟(jì)寧人,單寒流落井里間。劉翁與之語:“歲聿云暮,云胡不歸?想爾家亦不遠(yuǎn),豈無父母兄弟,而踽踽若是?”田姓以負(fù)逋告。翁曰:“幾何?”田曰:“十五緡?!蔽虤w,出鏹金八兩與之。田曰:“予負(fù)不能償,而避于此。今復(fù)負(fù)翁以償負(fù),是一負(fù)也,徒多此轉(zhuǎn)移耳,不如不償?!蔽淘唬骸氨饲髢敿?,汝不得歸;我求償緩,汝得歸。且償不償任汝也。”田喜,謝而去。則不知田之果歸果償所負(fù)與否,且不知果有是負(fù)否也。后翁遂置之。
數(shù)年,翁偶坐,夜半聞叩扉聲,且呼劉翁,翁啟戶無所見。是夜槽間老蹇下一黑驢。閱月而駁,唇眥白皙,渾身如墨;且善伺人意,呼之即來,童稚任意控罄,從無蹄嚙事。秋夏場圃,每系涼于柳蔭下。有晉人過,愛之曰:“噫,個粉眼粉嘴好!”愿以八金求售。翁與之。翁即于是夜夢田姓人來償負(fù)云。
男女變易
鄆城李常和,居城開藥肆,家迄可。四十無子,娶妾,三年誕一兒。李甚喜,時時托弄。嘗使其妻服侍繃褥,稍不慎則詈其不賢。彌月把兒尿,視其蛹縮小如豆。越日內(nèi)陷,旬而溝,男化為女,哇聲轉(zhuǎn)雌。
城西鄉(xiāng)之方大頭,不知其名,農(nóng)也,亦無子,產(chǎn)五女。是年又生一女,其妻惡之,欲溺斃,方曰:“子女皆肉也。與其子不肖,欲逆覆吾宗,何如多有女安而絕我后?”遂育之。忽一夕大風(fēng)動屋,其女哭聲壯。辰視之,變成男。哄其鄉(xiāng)里,咸以為奇。有自城中來者,言李藥鋪同日男而女,交相詫也。
〔得子薄妻,如之何不女?愛女若子,如之何不男?是在乾隆辛亥九月間事。
嘉慶十一年丙寅二月,余代理湖北江夏事。廿三日,有城外金沙州民人熊萬興呈稱:其長女金姑,年十七歲,許字城內(nèi)李宏聲之子為妻,忽于十八日變?yōu)槟凶?。熊故無子,止二女,恐李戚誣以賴婚,且此事合郡皆知,報明在案耳。余曰:“此事之異,亦人之妖也,毋庸報。如恐李氏誣,僉目俱在,可指而驗。如爾等系念姻婭,何不以未字之次女續(xù)之耶?”熊叩頭欣謝,撤其報呈而去?!?/p>
拔一毛
陳眉公繼儒,優(yōu)游林下,聲譽一時。當(dāng)時皆倚重其言,有山中宰相之目。
毛文龍總制三邊,會母壽,思得陳一言以為榮。特遣將校赍重幣往求,陳遲久未予。將??终`期,登堂坐索,頗事囉唣。陳大怒,斥逐之,遷怒于毛。是豈毛之罪哉?即將校之索文,亦不過黨將軍帳下羔酒習(xí)氣耳,何足掛懷?
適門人某為兵部尚書,過訪求教。陳遽語曰:“拔一毛可以利天下。”門人再拜謝曰:“謹(jǐn)受教!”履任,誣毛以罪狀而誅之。
毛既被誅,邊事大壞。論者以明三百年天下,實眉公一言亡之也。
〔近有殿元公某,遭雷殛死,成殮后雷復(fù)震其尸。聞其生平止蒞荊宜觀察一任。說者謂其曾準(zhǔn)人筑洲種葦,以致堵截江流,遂貽灌城決堤之患,故有此譴。嘻!若據(jù)數(shù)世誅鋤,如白起牛、曹瞞豕,則殿元公又安知非眉公后身耶?〕
鱉僧
余杭一僧極奢侈,窮極其嗜,因之巧極其飪。好食鱉,于釜頂開一孔,火盛水沸,鱉頭出口張,僧以醢醬姜桂之屬杓而飲之,鱉熟而味已入矣,如是有年。一夕火發(fā),僧故樓居,倉猝間思鉆月窗以遁,窗小僅容一首,竟燒死。觀者曰:“今日之燒死僧,如當(dāng)日之活煮鱉?!?/p>
〔按《洗冤錄》甲魚同莧菜食,生鱉、茅舍漏滴肉上,皆可殺人。又有一種毒蛇與鱉交,精入地三尺,凝結(jié)鱉形,其名曰“蝎”。往往不辨,食之主血脹死。〕
李五
濟(jì)寧三井閘,為運河蓄泄湖水而筑。糧艘至,起板迎溜以上,千夫牽挽,聲振斷流,如聞鼛鼓。行而引者謂之短纖,止而提者謂之排夫。餓鬼道中,往往托生于此。因憶友人有《憫糧艘牽夫》集唐一首云:
西江運船立紅幟,〔王建〕落帆渡橋來浦里?!矎埣?/p>
送風(fēng)上水萬斛重,〔王建〕自憐淮海同泥滓?!怖罴潯?/p>
計合一條麻繩挽,〔韓文〕有力未免遭驅(qū)使。
郵夫防吏急喧驅(qū),〔張籍〕夜聞鼉聲人盡起?!插X起〕
不辭手足皆胼胝,〔李溫〕趚趚踏沙人似鬼。〕子厚〕
爾來氣少筋骨露,〔吳融〕因風(fēng)因雨更憔悴。〔元稹〕
茫茫漫漫方自悲,〔韋應(yīng)物〕頑鈍如船命如紙?!舶赘怠?/p>
排絲挽斷腸牽斷,〔來鵬〕千聲萬血誰哀爾?!岔n文〕
嗚呼余心誠愷悌,〔溫飛卿〕莫言自古皆如此,
誰人為奏圣天子。〔龜蒙〕
有牽夫而又作排夫名李五者,滿面斑大于錢,一目,鼻兩孔如突黔,唇齒皆隨意布置,如今水墨畫中寫意人。余從泲水之旁往往見之,未嘗不曰:“此不全于天者也。”李曰:“人為之也?!眴柶涔?,李曰:“我河內(nèi)人,家有薄產(chǎn),耽于賭。故種麥一年,供骰一箝;種秫一秋,打葉一周?!?/p>
歲將暮,家家辦酒果,而李冰釜冷灶,若度寒食禁煙。妻詈曰:“酒肉,朋友也,柴米,夫妻也。我自嫁汝家,終歲操作,不曾換得一餐飽。今歲將盡,爾其與之俱盡乎?”李紿之曰:“我將覓自盡!”妻指窗前一小樹曰:“盡在樹間?!崩顟嵢蝗N刀斷其樹,睨而視之,竊有所喜,以為可使制梃而御人于國門之外矣。乃芟繁柯,伐碎葉,應(yīng)手而去。妻亦不問其所之。
出官道,伏柳樹下。夜北風(fēng)凜凜,一人負(fù)行李踉蹌來,意其為歲暮遄歸者。棒喝之。其人懼,遺其所負(fù)以逸。李喜,固利在物不在人。歸啟視,錢物新衣頗足辦五辛盤,夫妻皆欣欣度樂歲。第倘來物不甚愛惜,曾幾何時,瓶罍告匱。李復(fù)技癢,婦諫曰:“得意不宜再往。”不聽,復(fù)要于路。
月朦朧上,見驢背大囊,一老叟盹而騎。去三步擊之不中。叟下,撤梃前步,提李發(fā)立起,曰:“若是誰?”李不答。復(fù)問李,亦不答。叟以足略撥,李仆地仰,叟踏李胸曰:“汝不言,且試汝梃?!币昏瓒X牙脫,再梃而鼻梁折,三而眉飛目去。如薺辛臼。千捶百搗,至無口無耳無鼻舌身,意更幻出一切不可思議諸般色相。叟興盡,復(fù)跨蹇迢迢而去。
李死而復(fù)蘇,血與淚進(jìn),曰:“我復(fù)有何面目返家門對妻子耶!”遂流于今,蓋二十年。余異其狀,故備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