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人
太白為謫仙人,東坡是戒禪師后身,定非臆說。
昭文金薌谷,老而無子。游于浙之西湖靈隱寺,默祝三寶,祈求子嗣。長老與之散步廊間,過香積寮,見一蹩僧顧金而笑。長老點首,金不知其故。及歸,金妾有娠。是夜夢一僧直入寢所,醒告,金異之。
生子逾年,金復(fù)來杭。至寺,長老賀曰:“公子無恙?!苯饐柡我灶A(yù)知,長老乃引金入廚下,見一龕,云:“內(nèi)則當(dāng)時相視而笑之執(zhí)爨僧也。伊圓寂時囑勿化其身,俟伊自來。故留以待?!遍L老書龕際一聯(lián)云:“此去有緣憑夙慧,歸來好認(rèn)舊菩提?!苯鸪鲑Y為之甃砌。歸告其家,皆呼“小和尚”。
及長,名葆。茹素,強(qiáng)以葷酒輒嘔吐。讀書驄慧。父死,事母孝。十五入泮,十六領(lǐng)鄉(xiāng)薦,聯(lián)捷南宮。博聞強(qiáng)識,精通釋典,授中翰。
京師慈仁寺有浮屠大善知識,能說無上《妙法》諸經(jīng)。金往詣之。僧傲慢不為禮,金豎一指罣叱之曰:“天地間亦知有我否?”僧驚之,延至方丈與之言,一真、二諦、三摩、四大、五蘊(yùn)、六欲、七心、八垢、九根、十行,無不了了。僧曰:“君原非階下漢,故能作此過來語?!?/p>
后出為荊州守,恬靜無為,郡人頌之。金嘗曰:“圣賢功用,主敬主靜;道釋兩家,何以外此。即于中庸極致間有偏倚,亦非淺嘗者所可訾病,奈何群聚訟為?是故今之釋子,古之佛氏之罪人也;今之道士,古之老子之罪人也;今之秀才,古之圣人之罪人也?!?/p>
郡城外有一古寺,內(nèi)有泥鬼,忽出野中立。鄉(xiāng)人咸驚異,祀以香花,日盛其事。金輿往視,曰:“只這是泥是土,何圣何靈?速毀而瘞之?!币挂磺嘁聛戆菰唬骸拔夷松焦恚檬苣鯃?。蒙君打脫一切障礙,如聽無生大乘?!敝x而去。
三年,母死歸葬,廬于墓旁,服闋不仕。有僧自杭來,門隸呵之。僧遺扇一柄,門者呈金,金曰:“長老命我歸矣?!狈蛉死钍?,舊家閥閱之女,聞金欲之杭為僧,乃從容而進(jìn)詞曰:“妾聞達(dá)者明理而通變,愚人守暗而抱拙。人生世上,不過忠孝節(jié)義諸大端。今欲去先人之墓廬,可謂孝乎?當(dāng)此承平,不思鼓吹休明以和其盛,而乃遁逃枯槁,可謂忠乎?況乎里閭推重,后生矜式,正賴父兄之董,率為鄉(xiāng)先生之規(guī),以綿世澤,以熏善良。愿夫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也?!苯饝撊粸殚g,深以為是。乃告夫人作杭州之游,以了前因,仍歸故里,遂不為世外想。
抵杭詢長老,寺僧云:“三月前不知何處卓錫去矣?!苯鹉藛愐曋?,面目如生?;鸹冢钕闼穆?,祥光燭天。封之后山,題其塔曰“再來人”
金歸家后,修身立行,二子皆成進(jìn)士。遂入程朱之室,著《潛修錄》十卷,語皆精粹可寶也。
了拳
粵之潮屬有山,名曰陰那。其開山和尚俗姓潘,號慚愧,閩之沙縣人。初生左拳曲,因名拳。彌月,一游僧至,父抱兒視之,僧書拳上一“了”字,指立伸,更名“了拳”。
幼穎悟,不茹葷。年十二,喪父母。依叔,叔母不能容。十七去潮之黃砂社車上村,認(rèn)寡婦游氏為母,今大埔縣地。日與牧童登赤嶡嶺,曠觀天云,若有所得。令放牛山麓,拳以杖畫地,牛不他逸。以烹魚啖之,受而投諸水,魚復(fù)活。今黑質(zhì)白章尾上焦,其遺種也。嶺左溪潭有大石,如蹲虎,一老僧趺坐其上,嘗以指甲寫“大生石頭”四字,大可巴掌。歷風(fēng)雨剝落,點畫宛然。愛山水之勝,欲結(jié)茅于此,不果,迨游。
母既沒,拳營窀穸后遂去,里人為之筑靈覺寺繼之。礤上莆田有二寺:一名清泉,一名龍泉,相傳皆拳卓錫取泉處。至神泉市,欲濟(jì)無舟,折葦以渡。登黃龍獻(xiàn)爪山,循頂西行,抵平沙社之楠樹坑,依袁姓三年。后人因其地為高磜寺。爰乃涉芒州崗之巔,西望陰那五峰,蟬聯(lián)聳峙云表,神賞者久之,欣然欲往。過滸梓村,求水弗得,乃卓錫成井,有石龜,至今存焉,雖亢旱泉不竭。后亦建靈山亭,拳像塑其中。
至陰那,斫石刊木,建道場為修真地,日說法,眾多不省。曾賦詩曰:
行腳腰包廿載游,一天花墜雨成秋。
指禪未覺羞拳了,頑石因何不點頭?
住陰那又三十年。一日,語其徒曰:“從前佛祖,皆宏演法乘,自度以度人。我未能也,心甚愧之。圓寂后,藏我骸于塔,當(dāng)顏其額曰‘慚愧’?!币蛸试唬骸八氖拍?,無系無牽。如今撒手歸空去,萬里云開月在天?!闭Z畢,端坐而逝。
沒后屢顯靈異。明御史梅鼎臣舟過蓬辣灘,水洶涌,舟幾覆,見老僧于岸,隱約指點,舟得無恙。又三饒寇亂,時過陰那,將肆虜掠,忽云霧四塞,咫尺不辨人,賊迷失道路,各村賴以全。每至三月,山中必風(fēng)雨,相傳洗殿。蓋了拳生于元和十二年三月也。
余十五歲游陰那,見冥然僧時掛搭于此,相與談宴彌日,亦閩人。山多大筍,徑圍尺許,削其尖,刓空,貯以鹽豉腐干煨熟,連筍斷之,陳于俎,甘脆異常。寺中古柏三株,合抱兩人,蒼翠參天,為拳所手植云。
懊上人
吳端玉,直隸舉人,家貲巨萬。端玉一妻三妾,二子一女。有伯兄端履,亦二子,其一子士煌與端玉同榜舉人。端玉名下士,性豪爽不羈,與端履最友愛。工詩文辭,年三十,公車屢躓。其興致頗高,與人談集,竟日夜不倦。短于髯,嘗取優(yōu)伶須一具掛面上,欣欣自得,欲效蘇長公雄視一切也。時人慕之,以為吳子之雅量宏才也。復(fù)得安茲順境,天之愛才,可謂不負(fù)矣。
而天下事,有順必有逆。會歲寢疫行,端玉之妻妾子女,不旬日而死亡無孑遺。端玉素篤閨房之愛,更縈兒女之懷,一旦遭此慘痛,憤不欲生。嘗于引頸自決,不則投繯以盡,家人恐怖,百計防守。其兄哭泣相勸,而端玉終以死誓。兄復(fù)諸凡慰藉,開布大義,繼而端玉曰:“弟豈不知死不如生?即弟之死,亦于已死之人無益于事,轉(zhuǎn)與生者徒增悲悼。惟是柔腸寸斷,實所難忍?!毙衷唬骸肮侨怅P(guān)情,弟死我不獨生。”玉曰:“兄冢子也,以弟之故,俱死曷濟(jì)?”于是兄弟痛楚,屢日悲泣。玉曰:“兄必不容弟死,當(dāng)有一生法?!毙衷唬骸吧ò苍??”玉曰:“無已,請度為僧。”兄不得已許之,并以其子士煌嗣焉。
玉乃擇日哭于祖祠,剃發(fā)剃披。吳故大族,一時親黨戚友,數(shù)百余里皆來唁慰。而玉豪氣未除,雖經(jīng)磨蝎,詎能一襲昆盧,頓改初芳。因欲傲游海內(nèi)名勝,多金盛裝,宛如貴胄翩翩,輿馬連鑣,蔽道而行,號為“懊上人”。凡遇佳山妙境,盤桓彌月不去。
至五臺遇喇嗎某,頗相契。玉因其地苦寒,思南下。喇嗎多貴交,為之致書浙撫,薦為西湖靈隱方丈。端玉儒者也,今棄儒而逃禪,不過為一時憤急之行。因是而遂欲置之空虛寂滅之鄉(xiāng),以戕其性,死其心,則玉又不愿也。故端玉必飲酒食葷,且衣錦而好色,其窮奢甚于王公。南方之人諂鬼佞佛,以玉不能守規(guī)戒,共誹之,乃去杭州。去之曰,貽書留別當(dāng)?shù)乐T公云:“余數(shù)年甘心欄入水牯牛隊,本不欲被繡為犧,亦不愿服耒于田。便做和尚,原不必?fù)?dān)著枷,逢人苦乞??靶臅?,今日舍衛(wèi)大城,明日室羅筏城,平白教壞法門也。終不見有天人送供,何殊癩狗作生天想?那個持一口缽,如捧十丈珊瑚,放手不得?比歸來,臀也強(qiáng),踝也酸,何苦?何苦?茲者聞焦山可以結(jié)茅,我欲出京口去。前途舟大舟小,不能前定,再來西湖,不知何年月日。無一點由人打算,盡若斯耶。懊書。”
吳過蘇閶買四僮,所謂清客者,悉令剃發(fā)作小沙彌。至焦山大建浮屠,土木之工,三萬有奇,皆其兄端履自家寄來也。又與其兄一札云:“大兄安好。弟今為釋子,與諸方不同,原不類守昆尼,博通經(jīng)論者,異時修定修慧,且都擱起。近來卓錫焦山,攬海門洲島之勝,令人舉頭天外。但住處狹隘,不可下榻。弟欲廣布,黃金難得現(xiàn)成,算檀施無主,便當(dāng)自舍,此亦一大好事。不求報于人,天作不朽功德,希冀將來緣法。大兄不可不一相扶持,攜資來,為我度畫。得千穩(wěn)百,當(dāng)使大眾一齊安樂。不則峰前獨立,松下徘徊,或執(zhí)疏沿門,雖走遍趙州八十,猶未能駐足也。兄以為何如?”端履得書,即來焦為之建置云。
而玉為詩亦復(fù)奇橫,如:“水國白魚恣口孽,空山黃葉打頭陀。”又:“浮綠杯中千日酒,拂青檻外六朝山?!庇郑骸奥牫狈肿游?,入定失朝昏?!庇郑骸皾M山云是無心出,半夜鐘因得意撞?!?/p>
禹城道人
禹城道人王真成,嘗游海濱,值亢旱,居人以祈雨央之。真成曰:“天無雨,當(dāng)借之龍王耳?!蹦肆钜蝗藬y一瓶從。入海,至深處,令執(zhí)瓶者棄瓶返,瓶即隨真成俱沒。久之,攜瓶出,欣然曰:“借得雨來矣?!弊⒂谂?。眾視之,色白而味甘,與海水殊。乃設(shè)壇傾其盆,風(fēng)雨驟至,遂獲秋成焉。晚年居馬山,自言其壽五百三十三歲焉。羽化于康熙七年。
燒丹
劉向苦心力學(xué),為一代儒宗,乃得淮南黃白之法,上之天子。后以無驗,下獄論死。幸兄陽成侯乞人國以贖,方得減死。唐白樂天亦為方士所惑。惟子瞻得方于扶風(fēng)僧,程明道得書于魚腹中,而皆不為。可知世無此術(shù)也,明矣!
汶上有孔姓者,父子惑于此。其先世家素豐給。有青城道士精其術(shù),謁孔??滓灰姶髳偅湃珑?、呂,率其子弟從之。為之潔廬安鼎,焚香設(shè)帷,更出多金以為煉汞之具。道人亦時時指點火候,傳授心法。孔因自號為神仙,名其子曰小神仙。固以為丹成指顧,將一切飛升脫體事似已先為布置者。
其妻問之曰:“丹,何物也?”孔曰:“至寶也,人服之而成仙,物點之而成金。”妻曰:“誠如是,則異日丹成,將何以謝道人?”孔曰:“汝何藐視渠?點石成金,何所不遂,豈區(qū)區(qū)為謝儀來哉!”妻曰:“不此之故,天下寧少求丹者?道人何必以丹傳之汝?”孔曰:“渠謂我有仙骨?!逼拊唬骸跋晒呛卧??”孔乃自聳其臀,曳妻手而摳之曰:“此一節(jié)是也?!逼扌υ唬骸凹词钩上桑瑢硪嗍瞧ň?,姑不具論。今看汝垂涎鉛汞,亦不過平空欲得橫財耳。然則蓬萊三島,昆千仞之上,盡皆是幾個守錢虜盤踞住乎?”孔自妻訕后,不惟不聽其言,且信道人益篤。
一日婿來,妻謂孔曰:“婿貧,丹成之后,幸毋謂傳子不傳女也?!笨讎肃橛须y色。妻曰:“愚哉,夫也!汝尚不肯以未成之丹私汝婿,道人豈遂肯以必成之丹私與汝?汝其為道人之子耶?不然道人何獨厚于汝?”
次日晨起,仆人告曰:“道人于昨夜不知所往?!笨着鲁鲆暎瑒t已踢倒丹爐,空無火焰。乃慨然曰:“吾師想服丹入九天矣?!逼拊唬骸翱指`金過別縣耳?!笨讚u首以為不然。
后其妻死,無人匡救。父子二人,始則同心合火,以望其成;繼且分爐另灶,而私其秘。忽其子曰:“鼎中已見黃芽?!笨紫灿灰?,其子吝不與??兹掌S之后。其子以之點紅銅不驗,乃服之,遍身腫發(fā),氣結(jié)于喉,而睛突于眶。急服生綠豆,置身涼井中,浸之一日,而金石之毒乃解。由此家愈落。而年逾老,猶鰓鰓然日望大丹之成也。
余嘗過汶陽之墟,式其居,見其人頗長厚。惟是悻獲之念錮于中,遂至失其所向,流于邪僻而不知返,為可悲也。
〔七如氏曰:甲辰家居窮窘,為孔道士惑,嚴(yán)冬風(fēng)雪中脫皮裘,質(zhì)典庫,而候爐火。一日汞走煙飛,道士故作懊悔之狀。余揮拳痛擊道士,伏地妝鱉爬而去,余則相鼠無皮矣。此亦孔道士實事?!?/p>
高道士
江陰有高道士,與常州潘爛頭友善。潘能敕敕之術(shù)。高受業(yè)于潘,潘能高亦能之。自是呼吸風(fēng)云,指揮雷雨,如探之囊中易易也。嘗榜其戶曰:“出賣風(fēng)云雷雨?!?/p>
海舟有欲風(fēng)者,得其符焚之,則片帆如駛,數(shù)百里可一日至。途人恐日熾,思云作蓋,售以金,則幢幢然覆之而行。兒童欲雷雨為戲,書之符,令合其拳,一撒手而聲響驟發(fā)。田夫望雨,得其資,隔隴與之,大約錢多則多與,錢少則少與,其價皆不相若。高嘗夜擁群妓,醉中拘遣神將云。如是有年。
高游豫章,與當(dāng)事諸公登滕王閣。是日江波震蕩,風(fēng)浪拍天。遙望遠(yuǎn)際,一小舟平穩(wěn)徐徐而來。高指曰:“此中固大有人在也?!蹦巳∨杷?,折階前竹葉置水上,指撥而口噓之,葉左舟隨之左,葉右舟亦隨之右。集者正在環(huán)視,高忽曰:“彼飛劍來斬我,將奈何?”急取一雞,乃自蹲幾下,覺冷光旋繞,雞斷其首而去。高起,仍戲葉弄水,忽又曰:“彼已知非人,血劍又來!”高復(fù)欲蹲,而高首已落,滾首于閣板上,格格有聲。高手摸而戴于頸,曰:“可恨也!”捺葉碎盆,而江上之舟已渺無蹤矣。噫,高之術(shù)神,而其心忍甚!
夏,高當(dāng)午浴。天無片云,雷霆遽裂,殛之而死,背有一行云:“帶血登壇猶可恕,隔田施雨最難饒?!?/p>
〔余謂圣人之教,師表乎萬世者也。若釋、道兩門,亦足以感人善心,外此皆邪教也。高道士之妖術(shù)邪法,致遭天譴,固無論已。乃有奸徒,誣民惑眾,可惜蠢爾愚眾,偏易煽動,聽其引誘,以致牽朋聯(lián)伍而奔聚矣,挾女帶婦而偕往矣。謬言斂物,實則斂禍;妄托升天,實則瀆天;詭稱行善,實則行淫。迨人聚日眾,邪謀一敗,遂服上刑,皆無漏網(wǎng)。如明之白蓮教、清水教、天主教。國初亦有無為教倡于浙郡,大被教起于海寧。今東省逆匪王倫之神拳法、直隸大名段逆之八卦教、濟(jì)南新城又有一炷香教,莫不身罹重法,搜剔根株,一無噍類?;蛐姨討椥?,而陰罰亦隨之而立至,可不慎哉!〕
殘菊詩
萊陽黌士李端,為道士而顛,周游無定,又名風(fēng)道人。忽一日哭,忽一日嘻,忽一日酒,忽一日詩。不住廟,不誦經(jīng),更不茹素。與趙遂掄、王大椿相倡和,嘗詠殘菊一聯(lián)云:“憔悴根下無時雨,冷落枝頭有眾星?!绷藷o俗韻。
常靜蓮
岱岳斗姥宮多女道士,俗朝山者多認(rèn)親家。初至廟,盞茶佳果,而客則以祈嗣為名,神前拜禱之后,若以為其嗣自廟中實與盞之也,遂姻婭焉。客擇其美而親之,再至,則舊婚媾焉。
肥邑有鄭法坤,字宏宇,美而文,知名士。嘗曰:“自古沙門固當(dāng)女流,何也?禪榻留云,較勝西廂待月?!庇心?,鄭登岱,謁斗姥宮。女尼數(shù)輩謙喜承迎,通問姓氏。中一少者,鬢邊才剃,頭皮青如抹黛,著藕色道服,小眉絲靸,白龐如月,額正中有痣一點比凝脂。儕諸群偶,真無其倫。生心好之,而睛不轉(zhuǎn)。少尼笑指曰:“個人賊目刺人,當(dāng)是賊。”生曰:“爾幃后一小龕貯偽器,我曾竊得一具來?!毙∧嵋孕溲诳冢χ袔ЯR而出。生問他尼,告曰:“此常靜蓮,肥城人,掛搭于后石塢,今去矣?!陛浾叽偕?,生不得已悵悵下山。歸里時懷念之,冀續(xù)舊,不果也。
會生妻有香愿,即邑境佘邱之白華庵。入庵,見一女冠絕色。生妻與之語,通鄉(xiāng)籍,女冠曰:“舊歲有鄭生朝岱者,得非府上郎君乎?”鄭妻曰:“然?!迸畬倨錃w致問。鄭妻歸果述焉。
生喜,猶憶其肥人。即奮騎馳五十里,到庵,日尚未下舂。叩扉,老尼出。生問常,常即自殿中出,笑謂生曰:“何傳命之速耶?”相與入室,備道思慕。生問蓮何以至此,蓮曰:“我博山人,曾寄養(yǎng)于西鄉(xiāng)山后姑家。后我病,仍歸博,遂為尼?!敝^老尼曰:“此師叔為我姑姊妹行?!憋埳?,生以香資與老尼,老尼喜曰:“郎君我?guī)熤队岩病=癖∧?,盍與吾侄作抵足談?”生喜,老尼且為之辦芻秣。蓮與生在禪室設(shè)榻,老尼去廚下寢。生乃與蓮備極燕好。蓮曰:“郎君一宵之情,尚為我圖百年之好乎?”生曰:“容暇謀之。”蓮遂不言。
翌旦,生歸不能置,復(fù)來。見老尼爨灶下,問之,曰:“渠云游,卓錫無定蹤?!鄙虇枺夏岵淮?。生乃知前日之陳詞倉猝矣。從此音耗遂隔。
后六年,生于試后登岱步行,欲細(xì)訪靜蓮所在。至斗姥宮,問伊消息不得,乃獨行。至后石塢,崎嶇難行,草深風(fēng)大,樹木叢雜。峰下微露梵煙一縷。生抵山門,門半掩,野鳥格輈,小犬嗥嗥。生直入,殿無人,顧左廊,則靜蓮坐蒲團(tuán)上作縫紉。及蓮見生,蓮面轉(zhuǎn)里。生趨入室,見蓮身畔一小兒噥噥。生曰:“卿何忍為此態(tài)耶?”蓮曰:“孰忍?孰不忍?必有辨之者!”生跪,繼以泣。小兒曰:“若拜佛子,當(dāng)往殿中去?!鄙徯Χ鹪唬骸靶盒栆?。今日是何向風(fēng)吹得到此?自君一夕之淹,何期得此贅累,本欲棄此榛莽,又思為留嗣息?!敝竷涸唬骸按藸柛竵硪??!毙汗麚渖?,生抱之,遂依生膝下。
是夕,生留宿,并計與生同歸。蓮曰:“郎君以我為何如人也?人貴適意耳,況閑云野鶴,性成脫略。豈能向足纏綹發(fā)陣中效奔走,充下陳耶?前在白華庵中,曾得一睹尊夫人閫范,察其意旨,雖不至即下逐客之令,亦未必遂開延攬之門。我有褊心,是以不敢請耳。”終不許。
早,生別,并攜子下山。生妻無出,得子甚喜。后常竟絕跡焉。
子名芳,幼慧,十歲能文,舉神童,十五領(lǐng)鄉(xiāng)薦。大設(shè)喜筵,牽羊擔(dān)酒,賓朋沓至,瓜葛盈門。忽一女道士年三十余來賀。延之堂上,芳問曰:“大師從何處來?”女道士曰:“貴人莫問我來處,當(dāng)先自問貴人來處。知貴人從何處來,即知我之來處矣?!狈济H辉唬骸白R家君否?”曰:“十五年前,似曾相識。”芳乃告父。生倒屣曰:“爾母也!”果靜蓮。
相與悲喜交集,入內(nèi)與夫人相見。生緬述而告其子,芳大慟。五六歲時,如夢寐中。生勸常享子之榮,蓮曰:“泡影浮漚,久不作塵中想矣?!狈饕掠?。生與子泣,苦留之,乃許。
于村前里許建剎,曰“慈云庵”。蓮清修其間,生日過從。庵中竹最盛,秋夏多涼,談宴棋酒,往來不絕,生與蓮相敬愛若良友云。
〔按:此條實一鄉(xiāng)先生事,特隱其名。蓋以事之無關(guān)勸懲,適足以揚人之過耳。況女冠比尼,悉為陰類,猶當(dāng)痛絕,奈何引而近之?鄭子之行固無足道,而尼之或隱或見,或有情或無情,其蹤跡又詭異不測。卒之村外留云,轉(zhuǎn)令為之子者,幾無地以容身。故劉畏所省躬之語、姚端恪傳家之訓(xùn),未嘗不嚴(yán)以為戒。而世之靡靡者,咸以為利于科名,交往愈密。嗚呼,豈一鄭子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