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

《元和志》曰：石鼓文在鳳翔府天興縣南二十里〔周太王之都，秦雍縣，漢右扶風(fēng)，唐天興縣〕。石形如鼓，其數(shù)盈十。蓋記周宣王田獵之事，即史籀之跡也。貞觀中，吏部侍郎蘇勉〔本字諱〕記其事云：虞、褚、歐陽共稱古妙，雖歲久訛缺，遺跡尚有可觀。紀(jì)地理者不存記錄，尤為可惜。按志此言，則世人知有岐鼓者自唐而始。蘇勉、歐陽虞、褚四子實(shí)為之先，隋以前未也。故歐文忠雖甚重其筆畫，謂非史籀不能為，而深疑其奇古如此而自周至隋數(shù)千百載何以無人采錄也？開元以后，張懷瓘、韋應(yīng)物、韓退之直云宣王之鼓也。然詳考其語，實(shí)皆臆度以言，無有明著其說得諸何書、傳諸何人者，宜乎歐公之不信也。若夫竇泉、張懷瓘所著則特詳矣。泉之言曰：岐州雍城南有周宣王獵碣□（此處原文為方框字）枚，并作鼓形，上有篆文。今見打本，石尋毀失。懷瓘《書斷》曰：甄豐定六書，二曰奇字，即史籀體，與古文小異。其跡有石鼓文存焉。蓋諷宣王畋獵之作也。不知二子此語亦皆臆言之耶？或其嘗有所本也？

歐文忠曰：十鼓之文，可見者四百六十五字，不可識(shí)者過半。即韓歌所謂“牧童敲火牛礪角，年深豈免有缺訛”者也。就其文之可曉者言之，有曰“我車既攻，我馬既同”者，車攻語也。有曰“有魚維何，維鱮及鯉。何以標(biāo)之，維楊及柳”，則兼記田漁也，凡此數(shù)語之可讀者。又蘇文忠所謂“眾星錯(cuò)落僅名斗”者也。夫其語既與車攻詩臺(tái)而其所記田漁又與車攻相似，且其字體又為大篆，而籀又宣王之史也，合此數(shù)者，若其可以歸諸宣王，則無怪乎說者云然矣。然古事可參例者，五子之歌，即大禹貽后之訓(xùn)，伊尹之三風(fēng)十愆，又皆成湯之本語也。此乃世臣子孫舉揚(yáng)先訓(xùn)以明祖述之自耳。則鼓語偶同車攻，安得便云宣詩也。惟其字正作籀體，似為可證。而大篆未必創(chuàng)于史籀，古載又有可考也〔辨在后〕。舍此二說，則無所執(zhí)據(jù)以名宣鼓矣。如子所見，則謂此鼓不為宣鼓而當(dāng)為成王之鼓也。

《左傳·昭四年》：椒舉言于楚子曰：成有岐陽之搜。杜預(yù)曰：成王歸自奄，大搜于岐山之陽。岐山在扶風(fēng)美陽縣西北也。杜預(yù)之為若言也，雖不云搜岐之有遺鼓，而謂成搜之在岐陽者，即古鼓所奠之地也。然則鼓記田漁，其殆成王之田之漁也歟？宣王固嘗出鎬而東獵矣，其地自屬東都，故曰：“四牡龐龐，駕言徂東?！贬迻|云者，以方言之，則是自鎬出洛也。岐在豐西三百余里，安得更云徂東也？則鼓辭不為車攻之辭亦已明矣。鼓辭既不為車攻之辭，則何據(jù)而云宣王之鼓也？今去古遠(yuǎn)，事之出于傳疑者，不敢不存其舊，等之其為可疑焉，且從一據(jù)之明者而主之，猶愈于泛漫臆度者也。故子惟椒舉之言既能明記岐搜為成王之搜，則其不能明記此搜之有鼓，雖為不備，若較之唐語，絕無的據(jù)，而專用籀體定為宣王之物者，其說差有本祖也。古田狩與后世不同，名為從田，其實(shí)閱武。其事則登獸數(shù)獲，其意則致眾而耀武。故武王初集大統(tǒng)，因伐獸而陳天命，以鎮(zhèn)撫在會(huì)之諸侯，已遂，識(shí)之于策者，所以揚(yáng)威傳遠(yuǎn)，使來今共見焉耳也。此古人講武識(shí)事之深意也。然則岐陽之記搜也以鼓，而武成之記事也以策。以策、以鼓，其物雖異，而詫物傳遠(yuǎn)則一意也。

古今常言刻石起于秦世，泰山、鄒嶧是其事矣。然方秦皇之議刻山也，其群臣上議已曰：古之帝者，猶刻金石，以自為記。則刻石之與刻金，其所自來，皆在秦前矣。若夫斫石為鼓不可考擊而遂刻文其上，則三代之前，無有兩聞。非誠無也，世遠(yuǎn)故也。古之刻金者，如湯盤枸鼎即其最著者矣。而盤之與鼎皆鑄金為之，則遂可盛可烹，皆適于用見者，但玩其辭不駭其異也。今其此鼓則石為之質(zhì)，既已不可考擊，而專著事辭，故人莫明其用，且驚且疑也。然而武成識(shí)政于策，策之為策，豈其可為用器也歟？蓋古人物見意，不主乎物，而主乎所勒之辭，故在盤在鼎在策皆無間也。今其伐石為鼓，則意又可料矣。田漁必用眾；致眾必以鼓。因其鼓之入用而斫石象之，因以記事焉。是其托物為久，正與鑄金、刻金共一意也。故秦臣之言銘刻者，遂兼舉金石也。古來說物記事，決不止于盤鼎三物矣，而此三物偶傳于后焉耳。后漢橋玄〔本字原諱〕之廟有石鉦、石鉞以及石鼓，而蔡邕與為銘辭〔見《蔡邕集》〕則曰：是用鏤石作茲鉦、鉞、軍鼓，陳之東階，以勒公文武之勛焉。邕之謂勛者，蓋橋嘗克平鮮卑也。鉦、鉞、鼓三者皆軍旅間用器，而三器同為一辭，則古來識(shí)事于石，豈必專為鼓形？顧岐陽田漁，其用在鼓，而因用以著辭焉耳，而他器自可類推也。漢距三代未遠(yuǎn)，古制猶有存者。邕最知古，故能模肖古制與橋勛為明，而石鼓源流賴之以存也。詩與典刑老成配對(duì)而言，邕其兼之，可尚也矣。

世傳大篆起于史籀。是謂宣王之前未有此體。故唐世諸人因其體之為籀也，而遂指之以為宣鼓，其示近似而實(shí)可疑也。安知成王之世籀體不已有萌，而史籀亦其承述此體者歟？蓋《藝文志》記史、蒼兩學(xué)曰：史籀十五篇，蒼頡一篇。顏師古之于《釋籀》則曰：史籀，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也，于《釋蒼頡》篇?jiǎng)t曰，上七章，李斯作；爰?xì)v六章，趙高所作也。晉人衛(wèi)恒曰：斯、高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名為小篆，則小篆固出于大篆矣。至其對(duì)鳥跡立論，則遂通指籀篆以為古文子孫矣。不曰史籀別為一種也。恒之說曰：宣王時(shí)，史籀始著大篆，或與古同，或與古異，則知史籀之體名為大篆者，亦取古文而斟酌用之，非籀自創(chuàng)也。王莽時(shí)，甄豐考定“六書”，自不立籀書一體。其一曰古文，則孔氏壁中書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異者也；三曰篆書，即秦篆也。秦篆即小篆也。是甄豐“六書”原無籀體，而豐也亦不能即古文體中別白何者之為籀體也。則謂籀體創(chuàng)始于籀者，未必確也。又如汲冢遺書，字體最古，而自《易經(jīng)》以至魏之安厘，字體數(shù)四其變，世但見其體為數(shù)體，而無能言何體之始于何世也，則世人豈可聞大篆之為籀書，而即謂鼓字之為籀書，籀書之為宣王時(shí)物也。此子所以不安于唐人之論而詳此審是也。

鼓之?dāng)?shù)十。先時(shí)散棄于鳳翔之野。鄭余慶取置夫子廟中，尚亡其一。國朝皇佑四年，向傳師求諸民間，得之，而后十鼓乃足。當(dāng)張懷瓘之為《書斷》也，其登載能書人姓名，至盧藏用而止?？计鋾r(shí)則玄宗以后人也。其曰：石鼓文即奇字之存者矣，則此時(shí)鼓石尚在也。至竇泉，但見墨本，而曰石尋毀失，則在鄭余慶未嘗置廟之前矣。至韓退之則曰十鼓只載數(shù)駱駝，則是因余慶收徙而石得存也〔余慶與韓同仕憲宗朝〕。紹興壬子，福唐鄭昂得洪慶善所遺石鼓墨本，即用退之石鼓詩韻次和謝之。其自跋曰：昂貢隸辟雍時(shí)，嘗徘徊鼓下，以舊本校之，字又差訛矣。虜難以來，不知何在。莆田鄭樵著《石鼓考》，其文多至數(shù)百干言。謂鼓入辟雍及保和殿，皆與昂向，或得之于昂也。樵之博，固可重，而語多不審，子嘗論辨正之，文多不錄。

韓退之但得墨本而詩之曰：“張生手持石鼓文，勸我試作石鼓歌”是也。及東坡蘇氏，則親見石鼓矣。其詩曰：“冬十二月歲辛丑，我初從政在魯叟。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郁律龍蛇走。強(qiáng)尋偏旁推點(diǎn)畫，時(shí)得一二遺八九”是也。東坡初仕為鳳翔府推官，石鼓在焉，故得而親見之也。子之取古辭而敘辨石鼓也，非獨(dú)不曾見石鼓，亦復(fù)不見墨本。獨(dú)因鄭樵模寫其字之可曉者，而隨用其見以為之辨。南劍州州學(xué)以鄭本鋟木，子既得版本，遂隨事而為之辨。紹熙辛亥，有以墨本見示者，建康秦丞相家藏本也。點(diǎn)畫橫糊，皆不可讀。而其粗可曉解者曰：“我車既攻，我馬既同?！贝思礀|坡所謂“眾星錯(cuò)落僅名斗”者也。鄭樵南劍本其成字而粗可讀者，比東坡又多，特不知鄭本所傳奚自耳？東坡自記其所覽曰：其詞云；“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其魚維何？維鱮鯉。何以貫之？維楊及柳?！本S此六句可讀，余多不可通。此二十四字，蓋東坡仕岐而于鼓上見之。其曰“何以貫之？維楊與柳”，而鄭本乃作欄。益疑鄭本不真也。又有異者，古傳鼓有十，中失其一?；视娱g，向傳師得之，而十鼓復(fù)足。秦丞相家本有傳師自跋，乃云：其第十鼓最小，其文亦不相類。尋訪得之，形半壞而書體是。遂易去小鼓而置其所得之鼓。又不知何世何年好事者悵其不足，而創(chuàng)為一鼓以補(bǔ)足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