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機

得戰(zhàn)之機者，藏形于無，游心于虛，故圣人常務(wù)靜以待敵之有形。所以放乎九天之上，蟠乎九淵之下，以其無形可見也；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以其無隙可乘也。不襲堂堂之寇，不擊填填之旗，欲待其形之先見也。見敵之有形矣，乃任我之氣勢，或擊其先動，或乘其釁生。敵將堅壁，我則突其未成，急趨其可攻；敵欲沖我，我則絕其必返，先備其所從。敵長則截之，敵亂則惑之，敵薄則擊之，敵疑則懾之，敵恃則奪之，敵疏則襲之。若驚鳥之忽起，若颶風(fēng)之陡發(fā)，倏忽上下，莫之止遏；如雷霆之震擊，如暴雨之傾注，左右后前，莫之所御。是故有風(fēng)雨之行，故能威絕域之民；有飛鳥之舉，故能服恃固之國；有雷電之戰(zhàn)，故能獨行而無敵。是以善戰(zhàn)者，必以盛而乘衰，以實而擊虛，以疾而掩遲，以飽而制饑。應(yīng)之以不窮，投之以不測，飄往忽來，莫知所之；獨出獨入，莫知所集。其合如云，其變?nèi)琮?，若從天降，若出地中，猶水之撲火無不息，湯之沃雪無不融。既其退也，敵不知我之所守；其進也，敵不知我之所攻。若夫水性至柔而能觸崩，丘陵性專而觸成也；市合至危而能必勝勁敵，以死而易生也。茍能指士卒之進退如驅(qū)群羊，麾偏裨之赴戰(zhàn)如縱鷹犬，使其上云巔而不知其為高，入?yún)擦侄恢錇榈K，蹈重淵而不知其為深者，乃可稱任戰(zhàn)，乃可稱將兵。

深入敵境，而無一人動靜者，必有埋伏絕我歸也。須令勁勇為搜捕，繼強弩以翼之，發(fā)輕騎以應(yīng)之。急守糧道，設(shè)犄角，堅整大陣，數(shù)出奇兵振其先聲，為左右逐掠。敵若空虛，急乘我之機勢。地勢相遠，彼此力均，不可挑戰(zhàn)，恐費奔趨之勞。敵或有隙，必速壓之，無使其復(fù)備也。我可以往，彼可以來之地，必先居高通餉，其勢乃佚，其戰(zhàn)則利。孫子謂：“先處戰(zhàn)地而待敵者佚，后處戰(zhàn)地而趨戰(zhàn)者勞。”所以善戰(zhàn)者能致人，而不為人所致。尉子謂：“敵地大而城小者，必先收其地；城大而地窄者，必先攻其城；地廣而人寡者，則先絕其阨；地窄而人眾者，則筑大堙以臨之。”故作戰(zhàn)必因地勢之便。率與敵遇，乃因地而發(fā)令焉，而復(fù)用其險阻、山林、水泉、丘墓之利也。地易遠曠，以車騎相因；草木蒙蔽，以步卒接戰(zhàn)；長林茂陵，以奇伏迭出；深峽隘口，止眾用少；逾水涉澗，益以火弩；高下相懸，未可逼近。晝多旌旗，夜多火鼓，風(fēng)雨雪霧，變以笳角。以寡擊眾，務(wù)于隘塞，必于暮夜，伏于叢茂，要于險阻；以眾擊寡，務(wù)于廣漫，利于旦辰，分守要津，絕彼運道。若驅(qū)水火，須知攫后搏前。偶際晦冥，必識相機邀襲。與敵分險相拒，猶當塞谷備衢，廣我戰(zhàn)道。處山之左，急備山之右；處山之右，急備山之左。我地險悖，動有掛礙，可以往、不便于返者，當謹我歸路。敵若無備，分兵擊之；敵若有備，不可出也。遣發(fā)哨探，密布埋伏，務(wù)得虛實遠近眾寡之情。然必選精銳誠實，不以庸卒。伏兵詭譎，情狀萬端，若指以山谷蒙翳處伏藏之伏為伏，不過尋常之伏耳，是豈能應(yīng)命于不窮哉？故善伏者，敵雖巧智，無能測識我之所伏，乃為伏也。是以用伏之微，非神化乎兵術(shù)者，未可與語伏。

《淮南子》謂：“敵躁我靜，必罷其力；敵先我動，必觀其形。別其邪正，以制其命；審其所處，或極其因。敵或反靜，先出我奇；敵謹后節(jié)，即與推移。敵有所積，必有所虧；敵若左轉(zhuǎn)，覆其右陂。故能先弱敵而后戰(zhàn)者，費不半而功自倍。”《管子》曰：“不明于敵人之情，不可約也；不明于敵人之將，不先軍也；不明于敵人之士，不先陣也。士卒未附，教習(xí)未精，敵情未得，不可以言戰(zhàn)也?！笔枪饰耐醪荒苁共桓街瘢容F不能戰(zhàn)不教之卒，王良、造父不能以弊車不作之馬趨疾而致遠，后羿、逢蒙不能以枉矢弱弓射遠而中微。所以善兵者，必使其兵利也，甲堅也，力治也，令信也，機得也，乃量彼己之勢，而后握必勝之權(quán)，故士卒倚其必勝而自輕斗。魏文侯曰：“有師甚眾，既武且勇，皆大阻險，右山左水，深溝高壘，守以強弩，退如山移，進如風(fēng)雨，糧食又多，難與長守，則如之何？”吳起曰：“大哉問！非車騎之力，圣人之謀也。能備千乘萬騎，兼之徒卒，分為五軍，軍各一衢，五軍五衢。敵人必惑，莫之所加，嚴陣堅守，以固其兵。急行間諜以觀其慮，彼聽吾說，解而去之；不聽吾說，斬使焚書，分為五戰(zhàn)。戰(zhàn)勝勿追，不勝疾走，如是佯北，安行勿斗，一結(jié)其前，一絕其后，兩軍銜枚，或左或右，而襲其處。五軍交至，必有其利，此擊強之道也?！背贾^吳起擊強之術(shù)，乃以五軍交至，而必有其利；管仲必勝之道，乃以卒附教精，兵甲堅利，而明敵人之情、敵人之將、敵人之士，而后戰(zhàn)也；劉安握戰(zhàn)之機，乃罷敵力，觀敵形，因敵勢，而與之推移，謂先弱敵而后戰(zhàn)者，費不半而功自倍。三子論兵，其竅則一，其用則不同耳。吳子雄而銳，管子重而堅，劉子巧而無定。巧而無定者，談兵者也。談兵者每作其形勢，難其機權(quán)，神其應(yīng)變，直欲雄視千古。用兵者必盡諸人事，慮其垂成，觸處機隨，故無往而不利。所以談兵與用兵之才遠異，如能談而又能用者，臣不敢不讓管、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