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八·女朋友們

約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法)羅曼·羅蘭著


  雖然克利斯朵夫在法國以外有了點聲望,兩位朋友的境況并沒好轉(zhuǎn)。每隔一個時候,總有些艱苦的日子使他們不得不束緊褲帶。有了錢,他們便拚命吃一個飽,補償過去的饑餓。但日子久了,這種飲食的習(xí)慣究竟是傷身體的。

  此刻他們又逢著窮困的時期??死苟浞虬局固姘^(qū)脫做完了一件乏味的改譜工作,到天亮才上床;他納頭便睡,以便找補那損失的時間。奧里維清早就出門,到巴黎城的那一頭去教課。八點左右,送信上樓的門房來打鈴了,平時他按鈴不應(yīng)就把信塞在門下。這天早上他卻繼續(xù)敲門??死苟浞蚓胙坌殊?,嘰嘰咕咕的去開門,完全沒注意門房微笑著,嘮嘮叨叨跟他講起報上的一篇文章,他拿了信,連瞧也不瞧一眼,把門一推,沒關(guān)嚴(yán)就上了床,一下子又睡著了。

  過了一小時,他又被屋子里的腳聲驚醒了:他看見床前有個陌生人對他很鄭重的行禮,不禁大為詫異。原來是個新聞記者,因為大門開著,便老實不客氣走了進來,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從床上跳起,嚷道:“你來干什么?”

  他抓起枕頭望客人扔過去,客人趕緊退了一步,說明來意,自稱為《民族報》的記者,為了《大日報》上的一篇文章特意來訪問克拉夫脫先生。

  “什么文章?”

  “你先生沒看到嗎?”記者說著,便自告奮勇把那篇文字的內(nèi)容告訴他。

  克利斯朵夫重新躺下,要不是瞌睡得迷迷忽忽的話,他早就把來人趕出去了;但他覺得讓來人說話究竟沒有把他驅(qū)逐來得費力。他便鉆入被窩,閉上眼睛,裝做睡覺。他很可能弄假成真的睡去??墒莵砜头浅9虉?zhí),提高著嗓子,開始念文章了。聽了最初幾行,克利斯朵夫就豎起耳朵,人家把克拉夫脫先生說做當(dāng)代第一個音樂天才??死苟浞虬鸭傺b睡覺的事忘了,大驚小怪的咒了一聲,在床上坐起,說道:“他們瘋了。難道他們著了魔嗎?”

  記者趁此機會停止了朗誦,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一大串問話,克利斯朵夫都不假思索的回答了。他撿起那篇文章,好不驚奇的打量著印在第一版上的自己的照相。他還沒有時間看文字的內(nèi)容,第二個記者又跑進房里來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真惱了。他命令他們出去;可是他們沒有把室內(nèi)的布置,墻上的照片,藝術(shù)家的面貌迅速的記載下來以前,決不肯照辦,克利斯朵夫又好氣又好笑的,衣服也沒穿好,推著他們的肩膀,把他們直送出門外,趕緊上了鎖。

  然而這一天他是命中注定不得安靜的。梳洗還沒完畢,又有人敲門了,而且用著只有幾個最親密的朋友知道的方式敲著??死苟浞蜷_出門來,發(fā)見又是個陌生人,他決意直截了當(dāng)?shù)陌阉虬l(fā)走,不料來人立刻分辯說,他就是今天報上那篇文字的作者。對一個捧你為天才的人,有什么辦法拒絕呢?克利斯朵夫懊惱之下,只能領(lǐng)受他的崇拜者的熱誠。他奇怪這種聲名怎么會忽然從云端里掉在他頭上,是不是他上一天給人家演奏了什么連自己也沒覺察的杰作?他可沒有時間追究這些。這位記者是不管他愿不愿意,特意來拉他出去的,想一邊談一邊帶他上報館:大名鼎鼎的阿賽納·伽瑪希等在那里要見他,汽車已經(jīng)在樓下了??死苟浞蛲茀s了一番;但對于人家好意的邀請,他是天真的,卻不過情面的,終于不由自主的聽人擺布了。

  十分鐘后,他就被介紹給誰都見了害怕的無冕之王。那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年紀(jì)在五十上下,矮小,肥胖,又圓又大的腦袋,灰色頭發(fā),留著平頭,紅紅的臉,說話帶著命令式,聲音笨重,浮夸,常常會口若懸河的來一套議論。他在巴黎拿種族平等做幌子。既會做買賣,又會利用人,自私自利,又天真又狡猾,熱情,自負(fù),他把自己的事業(yè)跟法國的、甚至和全人類的合而為一。他的利益,他的報紙的發(fā)達,是和公眾的福利息息相關(guān)的。他一口咬定誰損害他就是損害法蘭西;并且為了打倒一個敵人,他連推翻政府都在所不惜。除此以外,他也不乏寬宏的度量。象有些人在酒醉飯飽之后一樣,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喜歡摹仿上帝的作風(fēng),不時從溝壑中提拔幾個可憐的窮人出來,表現(xiàn)他權(quán)勢的偉大可以平空白地造出一個名人,或是什么部長之流;只要他愿意,他也能制成君王,廢黜君王。他的神通是無限的。倘使他高興,他也能制造天才。

  這一天,他來“制造”克利斯朵夫了。

  發(fā)動這件事的其實是無心的奧里維。

  不為自己作任何鉆營,痛恨宣傳而避新聞記者如避疫癘一般的奧里維,為了他的朋友卻是另一種看法了。他仿佛那些溫柔的媽媽,明明是老實的小布爾喬亞,貞節(jié)的妻子,為了替無賴的兒子求情,竟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

  奧里維在雜志上寫文章的時候,和許多批評家與愛好音樂的人接觸的時候,一有機會就提到克利斯朵夫;而從某些時候以來,他很奇怪的發(fā)覺居然有人聽信的話,周圍有個好奇的運動,有些神秘的傳說,在文學(xué)集團與上流社會中傳布。這個運動是怎么來的呢?是最近英德兩國演奏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報上引起的回聲嗎?其中似乎也沒有一個確切的原因。但巴黎有般善觀氣色的人,比著圣·雅各街的氣象臺更有把握能在前一天預(yù)測醞釀中的風(fēng)向,知道明天那陣風(fēng)會吹點兒什么東西來。在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大都市中,有的是使人震顫的電流,有的是看不見的光榮的波浪。一個將升的明星跑在另外一個明星前面,沙龍里流行著一些渺茫的傳說,到了某個時間,就會在一篇廣告式的文字中宣布出來,粗聲大氣的喇叭把新偶像的名字吹進最麻木的耳朵。這陣喧鬧往往把它所頌揚的人的第一批最好的朋友嚇跑了。其實這種情形還是應(yīng)當(dāng)由第一批最好的朋友負(fù)責(zé)的。

  因此奧里維和《大日報》那篇文字也脫不了干系。他利用人家對克利斯朵夫的關(guān)切,很巧妙的透露些消息,刺激大眾的情緒。他不讓克利斯朵夫和新聞記者直接發(fā)生關(guān)系,免得鬧笑話。但他依著大日報館的請求,暗中使克利斯朵夫和一個記者在某咖啡店不露聲色的見了一面。所有這些預(yù)防的措置更引起人家的好奇心,使克利斯朵夫顯得更有意思。奧里維從來沒跟新聞界打過交道,想不到開動了一架可怕的機器,——你一朝撥動之后,再要加以控制或要它減緩一些是辦不到的了。

  他在上課去的路上讀到《大日報》的文字,不禁嚇壞了。他沒料到有這一下。他以為報紙一定要等到把所有的材料收起了,對于他們所要談的人認(rèn)識更清楚之后,方始動手寫文章。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倘使一份報紙肯費心發(fā)現(xiàn)一個新人物,當(dāng)然是為了報紙本身,為了和同行爭取發(fā)見新人物的榮譽。所以它得趕緊,完全不管對這新人物是否了解。而被捧的人也決不會抱怨別人誤解;一朝有人捧了,那他當(dāng)然是被人相當(dāng)了解的了。

  《大日報》先對克利斯朵夫清苦的生活零零碎碎敘述了一些荒唐的故事,把他寫成德國專制政府的一個犧牲者,一個自由的使徒,被迫逃出德意志帝國,躲到自由靈魂的托庇所——法蘭西——來,——(作者借此發(fā)揮了一套排外的議論);——然后又對他的天才肉麻的頌揚一番:而關(guān)于這天才,作者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早期在德國作的幾支平板的歌,那是克利斯朵夫引以為羞而要毀去的東西。那位記者雖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可自命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他所假借給克利斯朵夫的用意。從克利斯朵夫或奧里維嘴里,甚至從自以為知道得很詳盡的古耶一流的人嘴里,東零西碎聽來的幾句話,為記者已經(jīng)足夠造成一個“共和政治的天才,——民主主義的大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他又乘機毀謗當(dāng)代的法國音樂家,尤其是最有特色,最自由,最不關(guān)心民主的那一批。他只把一二個作曲家除外,因為他們在選區(qū)里很有人望??上麄兊囊魳愤h(yuǎn)不及他們的政治活動得人心。但這是小節(jié)。而且他們的捧場,便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捧場,也遠(yuǎn)不及對別人的批評來得重要。在巴黎,你讀到一篇恭維某人的文字,最聰明的辦法是先要推敲它的反面文章,心里想一想:“這是說誰的壞話呢?”

  奧里維一邊看著報,一邊羞得臉紅了,對自己說:“我做得好事!”

  他心不在焉的上完了課,立刻趕回家。一聽到說克利斯朵夫已經(jīng)和新聞記者出去了,他簡直嚇呆了。他等他回來吃午飯??死苟浞蚩刹换貋怼W里維一小時一小時的越來越焦急,心里想:“他們要逗他說出多少傻話??!”

  三點左右,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的回來了。他和阿賽納·伽瑪希一同吃了飯,被香檳酒灌得糊里糊涂的,完全不懂奧里維的憂慮,不懂他為什么很不放心的追問他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

  “你問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一頓好飯。我長久沒這樣大嚼了?!?br/>
  他把菜單背給奧里維聽:“還有酒……各種顏色的我都灌下去了?!?br/>
  奧里維打斷了他的話,問他同席的是些什么人。

  “同席的?……我不知道。有伽瑪希。那矮胖子真痛快。還有那篇文章的作者格勞杜米,挺可愛的青年;還有三四個我不認(rèn)識的記者,人很快活,待我很好很殷勤,都是一般最好的好人?!?br/>
  奧里維似乎不大相信??死苟浞蛴X得他的冷淡有些古怪,便問:

  “難道你沒看到那篇文字嗎?”

  “看到了,就為這個啊。你,你仔細(xì)看過沒有?”

  “看的……就是說瞅了一眼。我沒有時間?!?br/>
  “那末你去念一遍罷?!?br/>
  克利斯朵夫念了開頭幾行就樂死了:“??!混賬東西!”

  他笑彎了腰,接著又說:“喝!批評家都是這路貨:一竅不通!”

  可是念到后來,他生了氣:那太胡鬧了,人家簡直把他搞得不成體統(tǒng),說他是“一個共和政治的音樂家”,這算什么意思!……除了這種笑話,人家還拿他“共和的”藝術(shù)作為抨擊前輩大師的“敬堂藝術(shù)”的武器,——(實際上他是以這些偉人的心靈作為精神養(yǎng)料的),——那還成話嗎?……”狗東西!他們竟要教人把我當(dāng)作白癡了!……”

  而且在提到他的時候,有什么理由罵倒一些有天分的法國音樂家呢?這些音樂家還是他多少愛著的,——(雖然愛的程度很少),——他們都是行家,為本行增光的。而最可惡的是硬說他對他的祖國有那種卑鄙的仇恨心!……那可受不了……

  “我要寫信給他們,”克利斯朵夫說。

  奧里維勸他:“不,現(xiàn)在別寫!你太興奮了。明天,等你頭腦冷靜的時候再寫……”

  克利斯朵夫固執(zhí)得很。他一朝有話要說就不能等,只答應(yīng)把信先給奧里維看過。這一點當(dāng)然很重要。信稿經(jīng)過嚴(yán)密的修正,要點是更正他對于祖國的意見。然后,克利斯朵夫馬上連奔帶跑的拿信送往郵局。

  “這樣,”克利斯朵夫回來說,“事情總算挽回了一半,我的信明天就可登出來?!?br/>
  奧里維用著懷疑的神氣搖搖頭。隨后,他還是很不放心的瞅著克利斯朵夫,問:“你吃中飯的時候,沒說什么冒失的話嗎?”

  “沒有啊,”克利斯朵夫笑著回答。

  “可是真的?”

  “當(dāng)然真的,膽怯鬼。”

  奧里維稍微寬心了些??死苟浞蚩刹⒉弧K肫鹱约涸?jīng)胡說八道的說過好些話。當(dāng)時他無拘無束的,對人家一見如故,絲毫沒有戒心:他覺得他們多誠懇,對他多好!這倒是真的。人們對于受自己恩惠的人總是挺好的。克利斯朵夫又是那么興高采烈,把別人的興致也提高了。他的親熱的隨便的態(tài)度,嘻嘻哈哈的俏皮話,老饕式的胃口,灌了多少酒而面不改色的宏量,使伽瑪希覺得很對勁;因為他也是個飯桌上的好漢,結(jié)實,粗野,血色挺好,最瞧不起身體嬌弱,既不敢吃也不敢喝的巴黎人。他是在飯桌上判斷人的,所以很賞識克利斯朵夫。他當(dāng)場向克利斯朵夫提議,把他的《卡岡都亞》編成歌劇在歌劇院上演?!獙τ谶@些法國布爾喬亞,藝術(shù)的頂點就是把《浮士德入地獄》或九闋交響曲搬上舞臺?!死苟浞蚵犃诉@古怪的主意哈哈大笑,好容①易才把報館經(jīng)理攔住了,不讓他立刻打電話給歌劇院或美術(shù)部去下命令。(據(jù)伽瑪希說,那些人都是由他支配的。)這個提議使克利斯朵夫想起從前改編交響詩《大衛(wèi)》的事,就手把眾議員羅孫為要捧情婦出場而主辦的那次表演敘述了一遍。原來與羅孫不和的伽瑪希,聽了很高興??死苟浞蚝娶冖邰堍荻嗔司疲挚吹铰牨娔敲礋嵝?,不知不覺又講了許多別的軼事,給人家一一記在心里。離開飯桌就把話忘得干干凈凈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個。此刻經(jīng)奧里維一問,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故事,直打寒噤。因為他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shù)慕?jīng)驗,知道可能發(fā)生的后果。現(xiàn)在沒有了酒意,他對于將來的情形看得格外清楚,好象已經(jīng)發(fā)生了:冒失的故事經(jīng)過一番點綴之后,被人登在攻訐陰私的報紙上,他關(guān)于藝術(shù)方面的胡說八道也一變而為攻擊他人的冷箭。至于他更正的信會有什么結(jié)果,他和奧里維知道得一樣清楚:去答復(fù)一個新聞記者是浪費筆墨;說最后一句話的永遠(yuǎn)輪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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