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上邊又下來公事,收一筆愛國捐,五萬元,限期交上去。一個縣太爺在任上,只要碰到這么一筆上面下來的什么稅,什么捐,就可以把腰包填滿了,可以走路了。這種捐口說五萬元,縣太爺可以不必自己興師動眾地去收,只要按七萬元出包給人家去收就行了,收得快,又得利。這不知道是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朝代,哪些會做官的老爺想出這種妙法。實在方便。至于那些來包稅捐的地主老財們,用七萬元包了回去,他們愛向誰收,收多少,就不用問了。十萬元也由他們?nèi)ナ樟?。這真是發(fā)財?shù)暮瞄T路。
這一筆五萬元愛國捐的公事一下來,那些有錢有勢的老財們紛紛出動,上下活動,打通關(guān)節(jié),要求包收愛國捐??墒钦l也莫想一口獨(dú)吞,連黃天榜大老爺也不敢使出他的“天棒”,獨(dú)包了,這是要利益均沾的事,不然你休想以后辦事擱得平。你要求包這一個鄉(xiāng),他要求包那一個區(qū),而且是先付包銀,倒是可以的。這條件真夠優(yōu)厚的了,可是張牧之偏偏不干,他要研究一個新章程、新辦法。
他找陳師爺問了一下。陳師爺解釋說,如今的國民政府就是捐多稅多,所以大家叫“刮民政府萬稅”。一道捐稅下來,就像在窮苦老百姓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繩子。城里鄉(xiāng)下,都要搞得雞飛狗跳,逼得多少人家傾家蕩產(chǎn),多少人家鬻妻賣子,多少人尋死上吊呀??墒悄切┌惖睦县攤儏s借機(jī)會發(fā)大財,呵呵笑,所以鄉(xiāng)下人形容說:“地主老財笑哈哈,窮苦百姓淚如麻?!?/p>
張牧之和他的幾個兄弟伙一聽是這么個整法,就冒火了。張牧之叫道:“算了,老子不給他收了。”
陳師爺說:“那咋行?你這個縣太爺不想當(dāng)了?”
王萬生說:“為了當(dāng)這個臭官,要我們?nèi)タ雍ΩF人?”
陳師爺笑了一笑說:“刀把子在你手里,你要向哪個開刀,還不是看你的。”
張牧之問:“你說咋個整法才好?”
陳師爺說:“我們不想在這里頭取利,不包給老財們,讓他們拿去坑人。但是我們自己如果要去四鄉(xiāng)找有錢人收這筆捐,你就搞一百個人去收它半年,未必收得齊?!?/p>
王萬生問:“那怎么辦?”
陳師爺?shù)狞c(diǎn)子就是多,他那眼睛眨巴眨巴幾下子,腦子一轉(zhuǎn)就出來了:“這么辦,隨田糧附加。有田有糧的都是富實人家?!?/p>
“好,好!”張牧之他們幾個都笑起來,“五萬元都弄到他們頭上去,專門整治他們?!?/p>
“不過,”陳師爺說,“這一下要碰到一些本縣的硬牌子,本來是他們賺錢的買賣,倒弄得來要他們蝕財,他們要叫喊,要抗捐不交?!?/p>
“我們頂住跟他們干,最多砸了縣太爺這把交椅?!睆埬林f。
深謀遠(yuǎn)慮的陳師爺說:“你一拿王法整他們,他們會暗地去上邊告狀。所以要去上邊找個說得起話的靠山才好?!?/p>
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由張牧之和陳師爺趕到省里去一下,公開說的是去要求減少愛國捐數(shù)目,其實是去用錢打通門路,拜省上一個最有勢力的劉總舵把子的山門。多虧陳師爺?shù)拈T道多,幾下就打通了。這位總舵爺,也樂得收這種縣太爺當(dāng)門生,隨時三千五千地得點(diǎn)孝順錢,也要得。他們還把這筆捐要采取隨田糧附加征收的好辦法,向省田糧總局打了一個招呼,對方哼呀哈的,沒有說什么。
他們回來以后,張牧之本來想召集本縣有田有糧的大糧戶開會,特別是把黃大老爺請來,宣布上級的指示。陳師爺卻勸張牧之先通過“民意”了再辦。
“什么民意?”張牧之問。
“就是縣參議會,這是民意機(jī)關(guān)。他們要不通過,你搞起來費(fèi)力些。”陳師爺說。
“民意機(jī)關(guān)”,這個詞我們大概都熟悉,聽說不知道是哪一年,當(dāng)權(quán)的國民黨忽然想起了他們的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建國大綱》,要提前結(jié)束訓(xùn)政時期,不想再把老百姓老這么訓(xùn)來訓(xùn)去了,宣布要“還政于民”了。于是,從上到下都要建立“民意機(jī)關(guān)”,這個民意機(jī)關(guān)就是各級的參議會。這個參議會的參議員要層層選舉,說是要把那些代表人民意志的人選舉出來。哪個地主豪紳不想去代表一下民意呢?這可是名利雙收的事。于是民主政治的好戲上演了。選舉的時候,可熱鬧了。有公然賄賂的,有公開造假票的,有用油大來換票的,有用槍炮來搶票的,爭得一塌糊涂,搶得一塌糊涂,還打得一塌糊涂,到底成立了縣的民意機(jī)關(guān)——參議會,而且一致選舉黃大老爺當(dāng)了縣參議會的議長。參議員們是些什么人可想而知了。這的確是一個代表地主老財們的有權(quán)威的機(jī)關(guān),什么事你要通過它一下,就容易行得通。所以陳師爺勸張牧之要通過一下“民意”。
張牧之問:“他們要不通過,怎么辦?”
陳師爺笑一笑說:“這也不要緊,國民政府有規(guī)定,參議會只是咨詢機(jī)關(guān),沒有權(quán)力捆住政府的手腳的。參議會不通過,政府一樣干。國民黨那個中央政府,歷來就是這么干的?!?/p>
哦,原來還有這一條,國民黨“民意”的把戲原來不過如此。謝天謝地,有這一條就好辦。在這一點(diǎn)上,張牧之硬是擁護(hù)國民政府對于民意機(jī)關(guān)的權(quán)力限制。
于是,張牧之請黃大老爺召開縣參議會。他親自到會宣布上級的征收愛國捐五萬元的通知。并且發(fā)表堂皇的演說,說這是為了江西打共產(chǎn)黨,戰(zhàn)事所需,一分錢也不準(zhǔn)少,隨田糧附加,限期交清,否則以貽誤軍機(jī)論罪。
“好硬氣!”大家嚇得倒吸了一口氣。
“看來這回事情要燙手。他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你就莫奈何?!?/p>
“這個后生恐怕有后臺吧,不然怎么這么硬?!庇械娜擞謸?dān)心說。
“說得好聽罷了。只要他把錢一裝腰包,就會‘水’了?!庇械娜烁静幌嘈庞幸婂X不抓的縣太爺。
“那金子就是火,只要一揣到身上,再硬的心都會軟化。”另外一個人支持這種看法。
不管在參議會上怎么偷偷摸摸地議論來議論去,怎么公開地討論來討論去,國民政府反正要收這五萬塊錢。結(jié)果好說歹說,還是叫做無異議通過,就是用不著舉手表決。
一般老百姓聽說這一回的愛國捐是隨田糧附加,不包出來了,都舉手叫:“阿彌陀佛!”民國以來,算第一回看到過一個清官。不過大家還要看一看。光說大話、不干好事的縣太爺,他們過去也見得多。
但是,張牧之硬是怎么說,怎么干。這一下不是把鄉(xiāng)下的窮苦老百姓整得雞飛狗跳,而是把有田有糧的財主們整得心痛了。有抗捐不交的,他就去捉來關(guān)起,限期交清。張牧之帶來的一個跟班,名叫張德行,因為他的鬼點(diǎn)子多,外號叫他“張得行”。張牧之叫他負(fù)責(zé)監(jiān)押這些老財,他算是出了大力。他把那些財主押起來,好話他不聽,送錢他不要,隔一陣在他們身上出氣,狠狠地敲他們一陣?!昂?!你們也有今天!整!好好給我啟發(fā)啟發(fā)!”“哎呀,哎呀,我服了。”那些財主招架不住了,只好認(rèn)輸,乖乖地交錢了。張德行這一回真是“得行”了。他說:“老子這一輩子沒有這么痛快過?!?/p>
但是果然還是碰到硬牌子。本縣第一塊硬招牌黃大老爺?shù)囊粋€管家硬是頂住不交。是不是黃大老爺故意這么布置,來試一試張牧之的“硬度”的,誰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著看硬斗硬的好戲。張牧之一聽說是黃大老爺家的,毫不客氣:“哼,老子正在找你的縫縫釘釘子呢,好,給我抓起來?!?/p>
這個管家不僅被抓了起來,而且張德行給他“特別優(yōu)待”,要叫他“站籠子”。這可是往死里整的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