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pisode 1 夜雨︱不真實的自我(2)

不安 作者:終離


其實,我對七歲之前的記憶并沒有什么印象,腦海里留下的畫面幾乎都是七歲之后的。

那年我的父親在工地被從高樓上掉下來的鋼筋條砸傷了,傷得很重,被送進醫(yī)院時已經(jīng)沒了呼吸,醫(yī)生連搶救都沒搶救就宣告了他的死亡。

母親在那之前是下崗職工,除了在家洗衣做飯,什么都不會。父親去世后,母親東奔西跑地希望能討回一些賠償費,可包工頭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母親一個人獨自奔波了近兩個月,終于徹底絕望了。

她一無所獲,同樣,她也一無所有了。

那年我正好剛上小學一年級,什么都不懂的我并沒有被告知父親去世的消息。我只知道母親天天起早貪黑,比我還要辛苦。后來母親整個人突然一下子垮了,整日整夜地在家里酗酒,沒有人來管我,我餓得不行了就去隔壁阿姨家蹭飯。

直到有一天,我從他們家聽到阿姨悄悄地對她的兒子說:“這個妹妹的爸爸死了,媽媽也不管她了,你看多可憐!要是你以后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你就和她一樣,沒人愛沒人疼了。”

這句話把我心里那點小小的自豪和驕傲都澆滅了。我一直將可以把我高高地舉過頭頂、給我買彩色蠟筆的爸爸當做我的山頂,這座我本以為會不動不移的大山卻因這一句話而轟然崩塌。我把手里拿著的面包丟到地上,沖上去對她大喊:“我爸爸會回來的,他沒有死,你咒他,你才會不得好死!”

我看見阿姨的臉變得煞白,揚起手就要打我。我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對著她家的地板吐了一口口水就跑了出去。我當時并不知道“不得好死”是怎么一個詞語,反正我總聽媽媽在醉酒后這樣說,她說:“你們這些家伙,都不得好死!”于是,我便學會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進過他們家門,我倔犟地認為這樣的嗟來之食不吃也罷?,F(xiàn)在想想,或許我天生就學不會逆來順受和卑躬屈膝,要不然,我也不會在漫長的歲月里吃盡苦頭卻從不低頭。

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每天酗酒的時間越來越長,很多時候我都不清楚她是否還活著。而對于父親的死,我從未承認過。我堅信,父親會回來的,他會帶著彩色蠟筆回來,對我微笑,然后將我高高地舉起,用帶著胡楂的下巴蹭我光滑而細膩的額頭。

我每天早晨會搬起小木板凳,踩著它夠到老冰箱上的小存錢罐,里面有一些硬幣,是父親在時放進去的。我還記得他抱著我,讓我把手里的硬幣放進去,然后很慈愛地對我說:“小雨,這些錢我們攢著,等將來你上大學用,好不好?”

過于幼小的我對大學是怎樣的概念并不清楚,只是暗自高興:這么多錢將來都是我的??涩F(xiàn)在不得不用它們?nèi)ベI早飯和午飯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錢對于我來說根本就少得可憐,讓本來就捉襟見肘的我更加窘迫了。

母親卻不曾想過要結(jié)束這樣貧困潦倒的日子,她開始因為我們沒錢解決溫飽問題而喝更多的酒。每天家里彌漫著的濃烈的酒味都讓我有種作嘔的沖動。我越來越懼怕母親看我的眼神,我好怕她會突然變成發(fā)了瘋的惡魔,撲過來撕扯我的身體。

我一直這樣擔驚受怕地生活著,直到我所始料未及但又隱約已經(jīng)感覺到的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在這之后,我的人生被徹底改變了,它向著另一個方向奔馳而去,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任憑我想回頭都無法自持。

那天老師要我們交下學期的學費,我回家放下書包后就一直站在餐桌后面,看著母親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種哽在喉嚨無法言喻的感受讓我惶恐得想哭。

我一直站在餐桌后的墻角,讓身體靠在墻上,好支撐著我,給我說出來的勇氣。終于,在屋外已經(jīng)暮色四合的時候,我鼓足勇氣走到母親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媽,我們明天要交三百六十八塊錢的學費?!?/p>

母親像失聰了一般繼續(xù)喝著酒,沒有答理我的意思。我有些著急了,我不敢想象自己今天如果要不來錢,明天將會引起怎樣一場風波--老師會詢問我不交錢的原因,同學們會嘲笑我身無分文,甚至還會引起校長的注意,我還很有可能會因為沒有交學費而被勒令退學。

于是,我鼓起勇氣又大聲地重復了一遍我剛才說的話。

母親這才抬頭看了我一眼。她雙眼通紅,不耐煩又惱怒的眼神讓我的雙腿忍不住發(fā)抖。她突然把酒瓶一摔,站起來大聲呵斥我:“錢錢錢,你是不是要吃死老娘,你才開心!”

我嚇得退后好幾步,雙手緊緊地揪住衣角,嘴唇上因為緊張而被牙齒咬出的牙印隱隱作痛。母親吼完我,就晃晃悠悠地往外走,應該還是去買酒。

家里的酒瓶東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走路有時不小心就會碰倒它們,接著家里就會乒乒乓乓地亂響一氣,所以每次我深夜起來找尋可以充饑的東西時總會格外小心,生怕會碰到它們,然后吵醒母親。

“我們老師要我們交學費。”我狠下心在母親即將要走出房門的時候沖到她前面攔下了她,昂著頭,宛如一只倔犟的貓,瑟瑟發(fā)抖卻不得不強迫自己豎起全身的毛來戰(zhàn)斗。

母親停下腳步低頭瞪著我。我緊張地抿起嘴,把頭深深地低下,像個撿金子專業(yè)戶一樣。就在這時,母親突然掄給我一個耳光,我沒有一點心理準備,被扇倒在地。

“你除了會吃飯會要錢,還會干什么!”母親隨手拿起墻角的雞毛撣子對著我狠狠地抽打。我嚇得抱頭蜷縮起來,后背被母親一下一下地抽打著,火辣辣地疼。

母親越打越起勁,仿佛我成了她此時最好的發(fā)泄工具。她邊打邊罵,我緊咬嘴唇不肯出聲,我害怕自己一旦哭出聲來就會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疼痛。

但在那一刻,我在心底暗暗發(fā)誓: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里,離開她,離開這樣的窘迫和不堪,我會站在所有人的頭頂,我會成為一顆璀璨的明星,讓所有人來擁戴我。

我這樣想著就更加不會讓自己出聲,后背的疼痛感卻在我暗下決定的時候變輕了,或許是火辣辣的感受變得麻木了,所以,就感覺不到疼了。

鄰居阿姨這時跑了進來,她攔住了母親,扶起我,詢問我疼不疼。我緊咬嘴唇不哭,推開她跑了出去。我一路小跑,一直跑到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大橋上,然后蹲下身來抱住自己,眼淚就在這時決堤了。我像個傻瓜一樣蹲在車來車往的大橋邊緣上號啕大哭。

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遠處的燈火全部亮了起來,身邊往來的車輛快速地從我身邊行駛過去,地面上昨夜的雨水因為飛速轉(zhuǎn)動的輪胎而飛濺,泥巴和雨水的混合物就這樣一股腦地撲到了我的身上和臉上。

我用手抹了一把臉,拍了拍還在發(fā)抖的腿,站了起來。看著離我只有一道欄桿的河水,想著我只要跨過去,接著飛速墜落,淹沒在河流中,就不會再有這樣的痛苦了。

可我最終沒有勇氣跳下去,我順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回去。我沮喪地想:或許我就只能這樣了,被同學們嘲笑,被校長開除,然后回家被醉酒的母親揍一頓。

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我還只有七歲,對什么事情都還不能作出準確的判斷,可她卻能下得了如此狠手。想到這些,我竟覺得自己無比恨她。

我恨她每天每夜喝酒,不管我是否餓著肚子,不管我是不是寫完了作業(yè),不管我是不是能夠自己洗衣服……最重要的是,她居然在我問她要學費的時候狠狠地揍了我,還讓鄰居跑來看了熱鬧。這讓我在日后以怎樣的表情去面對那些嘴碎的大嬸們呢?

我越想胸口越悶,越走越快,當我走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又一輛飛速開過的車子把地上的泥水濺了我一身,并且,我單薄的鞋子這次徹底濕透了。于是我把鞋子脫了下來,抱在懷里繼續(xù)往回走。在路過離學校不遠處的工地時,我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在寫有“拆”字的墻面上寫下了這樣一行字--李梅,不得好死!

李梅,我母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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