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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蹉跎(9)

紅浮萍 作者:李彥


媽媽喜愛弟弟妹妹遠勝于我。從小我就看慣了媽媽把弟弟摟在懷里,夸他乖巧聽話。對妹妹超凡脫俗的聰明美麗,媽媽更是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常在外人面前夸耀。

相反,媽媽從未摟抱過我,而且不止一次地在爸爸面前抱怨我長得不漂亮,脾氣又古怪,一點兒也不像她等等。我曾經翻弄過影集里自己的從小到大的一張張照片,照片里的我,眼睛里永遠布著陰霾,面頰上從未有過笑容。難怪媽媽不喜歡我。

可是,為什么每次媽媽和爸爸爭吵之后,她又總是把年幼的弟弟妹妹甩給爸爸,只帶上我,義無反顧地離開家呢?

我走進小區(qū),爬上三樓,忐忑不安地敲開家門,一眼就看到了爸爸。他臉上掛著的笑容,依然溫和敦厚。半年多不見,我卻清楚地察覺到了我們之間令人傷感的生疏和距離。

爸爸簡單地詢問了我在學校的情況,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媽媽。我從爸爸的眼中,讀出了彌漫在他心頭的沮喪和無奈。

一個沒有媽媽的家,失去了昔日的溫暖和整潔,變得陌生、凌亂。瓶中的絹花,墻上的瓷畫,臺燈罩子,都蒙上了一層灰塵。地上堆積了大大小小的壇罐,里面裝著米面雜豆。雪白的鉤花墻圍掉了一根釘子,垂下來一只角。書架上的書東倒西歪,媽媽珍愛的那套精裝《 魯迅全集 》,有兩冊的封皮不知被誰撕破了角。

還在上幼兒園的弟弟妹妹,已不復媽媽在時的光鮮可愛。兩人的頭發(fā)結成了片,臉上掛著鼻涕,衣服上沾著飯粒,蹲在地上默默地擺弄手中的玩具。對我的歸來,他們沒有激動,似乎已習慣了姐姐的不存在。

奶奶對我的出現一如既往,淡然處之。但她今天一反以往的沉默,腰間系著圍裙,出出進進,儼然一家之主。使媽媽為難的面粉,在奶奶靈巧的指尖下,眨眼間變成了各種形狀的可口飯食。她在爐火上輕松自如地翻動著蔥花餅,口中還斷斷續(xù)續(xù)輕聲吟唱著小曲。

洛陽東城有一家,

冬穿綾羅夏穿紗。

那老婆,先生一個王林哥,

后生一女小名叫桂花。

哥哥年方十六歲,

一心娶妻到咱家。

…………

這些飄入我耳中淳樸的鄉(xiāng)間小調,與我在音樂室里伴著鋼琴回蕩的校園歌聲大相徑庭,每個字眼都鮮活得引人遐思。

午飯時,奶奶從廚房端來了親手制作的酥油餅、面片湯、熬白菜。她在飯桌上張羅,照顧著爸爸和弟弟妹妹吃喝,飯后手腳麻利地刷鍋洗碗、掃地抹桌。

我一邊吃飯,一邊暗自猜想。有奶奶支撐著,屋頂不會塌下來,爸爸是不會按照媽媽的預期向她投降,求她回家了。

飯后,爸爸又埋頭書本去了。我呆呆地看著四周,無聊又沮喪。沒有媽媽的家,每分鐘都比一小時還長。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下來了,我不顧爸爸的挽留,執(zhí)意離開家,返回了城北的寄宿學校。

空蕩蕩的回程汽車里,僅有一兩個乘客。北京冷落寂靜的街頭,飄起了瀟瀟雨絲。我怔怔地望著車窗外掠過的低矮房屋、灰色的圍墻、匆匆的行人、殘破的城門樓……心中的憂傷無可名狀。

媽媽對我逐日下降的算術成績,表現出驚訝和憤怒。我曾經令她驕傲過的日子,如今是一去不復返了。

記得我還是上一二年級時,學期結束后,媽媽曾帶著我去機關食堂吃飯。排隊買飯時,她興高采烈地和人打招呼,詢問人家的孩子期末考試成績如何。

當那些叔叔阿姨問到我考得如何時,媽媽便會說:“她呀?算術和語文都只考了!你說她是怎么搞的?這么粗心大意!差點兒就得了雙百!”媽媽雖然是在貶低我,但語氣中卻充斥著掩飾不住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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