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好。蔚藍色的浩大天空中只有淡淡的幾片白云。陽光留戀地掛在墻頭和檐上。天井里立著兩株高大的桂樹,中間有一個長方形的花壇,上面三株牡丹正在含苞待放。右邊一棵珠蘭樹下有兩個孩子俯在金魚缸上面弄金魚,一個女孩在旁邊看。她的同胞兄弟覺英是十五歲的少年了,相貌也生得端正,可是不愛讀書,一天就忙著同堂弟弟覺群、覺世一起養(yǎng)鴿子,弄金魚,捉蟋蟀。另一個孩子就是四房里的覺群,今年有十歲了。她看見他們,不覺把眉尖微微一蹙,也不說什么話。覺群無意間抬起頭,一眼看見了她,連忙往石階上面跑,上了石階便站在那里望著她笑。覺英立刻驚訝地站直了身子。他掉過頭來,看見是他的姐姐,便安靜地笑著叫一聲“二姐”。他手里還拿著一個撈魚蟲的小網。
“四弟,你少胡鬧點,爹回來看見你不讀書又要罵你的!”她溫和地警告覺英說。
“不會的?!庇X英很有把握地回答了一句,依舊轉過頭俯著身子弄金魚。
女孩是四房的淑芬,今年也有九歲了。她轉過身子笑著招呼她的堂姐:“二姐,你來看,金魚真好看!”
淑英含糊地答應一聲,微微搖一下頭,就從旁邊一道角門走出去。這時覺群的同胞兄弟覺世,一個塌鼻頭的八歲孩子,帶跳帶跑地從外面進來,幾乎撞在她的身上。她驚恐地把身子一側。覺世帶笑地喚了一聲“二姐”不等她說什么,就跑下天井里去了。淑英厭煩地皺了皺眉頭,也就默默地走出了角門。那邊也有一個小天井,中間搭了一個紫藤花架,隔著天井便是廚房,兩三個女傭正從那里出來。她順著木壁走到她的堂妹淑華的窗下。她聽見有人在房里說話,聲音不高。這好像是她的琴表姐的聲音。她剛剛遲疑地停了一下腳步,就聽見淑華在房里喚道:
“二姐,你快來。琴姐剛剛來了?!?/p>
淑英驚喜地把頭一仰,正看見琴的修眉大眼的鵝蛋臉貼在紙窗中間那塊玻璃上,琴在對她微笑。她不覺快樂地喚了一聲:“琴姐!”接著抱怨似地說了一句:“你好幾天不到我們這兒來了?!?/p>
“三表妹剛才向我抱怨過了。你又來說!”琴笑著回答道?!澳悴粫缘?,我天天都在想你們。媽這兩天身體不大好。我又忙著預備學堂里的功課?,F在好容易抽空趕到你們這兒來。你們還忍心抱怨我!”
淑英正要答話,淑華卻把臉貼在另一面玻璃上打岔地說:“快進來罷,你們兩個隔著窗子講話有什么意思?”
“你不進來也好,我們還是到花園里去走走,”琴接口道,“你就在花園門口等我們?!?/p>
“好。”淑英應了一聲,微微點一下頭,然后急急往外面走了。她走到通右邊的那條過道的門口,停了一會兒,便看見琴和淑華兩人轉進過道往這面走來。她迎上前去招呼了琴,說了兩三句話,然后同她們一道折回來,轉了彎走進了花園。
她們進了月洞門,轉過那座大的假山,穿過一個山洞,到了梅林。這里種的全是紅梅,枝上只有明綠色的葉子。她們沿著一條小路走出梅林,到了湖濱。她們走上曲折的石橋。這時太陽快落下去了。天空變成一片明亮的淡青色,上面還涂抹了幾片紅霞。這些映在緞子似的湖水里,在橋和亭子的倒影上添加了光彩的裝飾。
她們在欄桿前面站住了,默默地看著兩邊的景色。在這短時間里外面世界的一切煩擾似乎都去遠了。她們的心在這一刻是自由的。
“琴姐,你今晚上不回去罷?”淑英忽然掉過頭問琴。
“我想還是回去的好?!鼻俪烈饕幌禄卮鸬馈?/p>
“明天是星期,你又不上課,何必回去。我看二姐有話要跟你談?!笔缛A接口說。
“你好幾天不來了,來了只坐一會兒就要回去,你好狠心。”淑英責備琴說。
琴溫和地笑了,把左手搭在淑英的肩頭柔聲說道:“你又在抱怨我了??茨阏f得怪可憐的。好,我就依你的話不回去。……看你們還有什么話好說?”
“依她的話?”淑華在旁邊不服氣地插嘴道。然后她又高興地拉了淑英的膀子笑著說:“二姐,你不要相信她的話。她樂得賣一個假人情,其實她是為了二哥的緣故……”
“呸,”琴不等淑華說完就紅著臉啐了一口,接著帶笑地罵道:“你真是狗嘴里長不出象牙!這跟二表哥又有什么關系?我要撕你的嘴,看你以后還嚼不嚼舌頭!”說著就動手去擰淑華的嘴。淑華馬上把身子一閃。琴幾乎撲了一個空,還要跑去抓淑華的辮子,卻被淑英拉住了。淑英一把抱住琴,笑得沒有氣力,差不多把整個身子都壓到琴的身上去了。
“饒了她這回罷,你看你差一點兒就碰在欄桿上面了?!?/p>
琴忍住笑,還要掙脫身子去追淑華,但是聽見淑英的話,卻噗嗤地笑起來,連忙從懷里摸出一方手帕去揩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