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剛把話說完，就看見她的二哥覺民和大哥覺新從梅林里出來，走上了石橋。覺民手里捏著一管笛，覺新拿了一支洞簫。

“大哥。”淑貞馬上站起來，高興地叫了一聲。琴也起身往外面走去，立在亭子門口等他們。他們走過來跟她打了招呼。

覺新看見淑英，便詫異地說：“怎么，你在這兒？聽說你不舒服，好了嗎？”眾人聽見這句意外的話，都驚訝地望著淑英。

“那是我在扯謊，”淑英噗嗤笑了一聲，然后說?！澳銜缘梦也桓吲d打麻將。我要不扯謊，就會(huì)給她們生拉活扯地拖去打牌。那才沒有意思！倩兒來請(qǐng)過你嗎？”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你倒聰明?！庇X新笑道，他的憔悴的面容也因了這一笑而開展了?！拔覄倓偦貋?，給四嬸送東西去，見到王太親母。她們已經(jīng)打起來了。大媽、五嬸都在那兒打，所以我逃掉了?！弥倜迷谶@兒，今晚上又有月亮，我們難得有這樣的聚會(huì)。我們好好地玩一下。今晚上就算我來作東?！?/p>

“我看還是劈蘭罷，這樣更有趣味?！笔缛A眉飛色舞地?fù)屩f。

“好，我贊成劈蘭，”琴難得看見覺新有這樣的興致，心里也高興，就接口說?！绊敹嗟某鲆粔K錢。四妹人小，不算她。”

“好極了，我第一個(gè)贊成！”覺民在旁邊拍手叫起來。

“也好，我有筆有紙，”覺新看見大家都這樣主張，也就沒有異議，便從懷里摸出一管自來水筆和一本記事冊(cè)，從記事冊(cè)里撕下一頁紙，一面把眼光在眾人的臉上一掃，問道：“哪個(gè)來畫？”

“我來，”淑華一口答應(yīng)下來，就伸手接了紙筆，嚷著：“你們都掉轉(zhuǎn)身子，不許偷看?！彼耦^在紙上畫了一會(huì)兒，畫好了用手蒙住下半截，叫眾人來挑。結(jié)果是覺新挑到了“白吃”。

“不行，大哥又占了便宜。我們重來過！”淑華不肯承認(rèn)，笑著嚷了起來。

“沒有這種事情，這回又不是我舞弊?！庇X新帶笑地反駁道。

“三妹，就饒了他這回罷。時(shí)間不早了，也應(yīng)該早些去準(zhǔn)備才是。”淑英調(diào)解道。

“二姐，你總愛做好人?！笔缛A抱怨地說。她又想出了新的主意：“那么就讓大哥出去叫人辦，錢由他一個(gè)人先墊出來?！?/p>

“好，這倒沒有什么不可以。我就去。墊出錢難道還怕你們賴賬不肯還！”覺新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拔胰ソ泻紊┳霾耍纫粫?huì)兒在水閣里吃。”說罷，他不等別人發(fā)表意見，就興致勃勃地走出了亭子。

“自從嫂嫂死了以后，大哥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笔缬⒅钢X新的背影，低聲對(duì)琴說。

“所以我們應(yīng)該陪他痛快地玩一天?！庇X民在旁邊助興地接了一句。

“而且像這樣的聚會(huì)，以后恐怕也難再有了?！笔缬⒄f，聲音依舊很低，卻帶了一點(diǎn)凄涼的味道。

琴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用責(zé)怪的口氣與柔和的聲音對(duì)她說：“你今天為何總說掃興的話？我們都在一個(gè)城里，要聚會(huì)也并不難?！?/p>

淑英也覺得不應(yīng)該說那樣的話，就低下頭不作聲了。她讓琴跟覺民談話，自己卻拿了覺新先前帶來的洞簫，走到窗前，倚著欄桿對(duì)著開始張開夜幕的水面吹起了《悲秋》的調(diào)子。水面平靜得連一點(diǎn)波紋也看不見，橋亭的影子已經(jīng)模糊了。簫聲像被咽住的哀泣輕輕地掠過水面，緩緩地跟著水轉(zhuǎn)了彎流到遠(yuǎn)處去了。夜色愈過愈濃，亭子里顯得陰暗起來。水上淡淡地現(xiàn)出一點(diǎn)月光。

“三姐，點(diǎn)燈罷?！笔缲懞ε碌匮肭笫缛A道。淑華正在聽琴講話，就順手推覺民的膀子說：“二哥，你去點(diǎn)罷?！庇X民并不推辭，便走到右面角上一張條桌前面，拿過兩盞明角燈，取下罩子，又從抽屜里取出火柴，擦燃了，去點(diǎn)燈架上的蠟燭，把兩盞燈都點(diǎn)燃了。他一只手拿一盞，把它們放在大理石方桌上面。燭光就在屋里搖晃起來。他忽然注意到淑英還獨(dú)自倚著欄桿吹簫，就拿起那管笛子，走到她背后，輕輕地拍一下她的肩頭，說：“二妹，你不是不愛吹簫嗎？”

淑英一面吹簫，一面掉過頭抬起眼睛看他。他把笛子向她遞過去，一邊說：“簫聲太凄涼，你還是吹笛子罷。”

淑英放下一只手，把簫一橫，卻不去接笛子，只略略搖搖頭，低聲說：“我現(xiàn)在倒喜歡吹簫?！?/p>

“你變得多了?！庇X民借著明角燈的燭光把淑英的一對(duì)清明的鳳眼看了半晌，感動(dòng)地說了這句話。

淑英淡淡地一笑，埋下眼睛，若無其事地答道：“我自己倒不覺得?！?/p>

“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這大半年來你的確變多了?！庇X民充滿了友愛關(guān)心地說。

淑英遲疑了一下才低聲答道：“也許是的，不過這不要緊?！?/p>

覺民還沒有開口，琴就在他背后接口說道：“你不能說不要緊?！鼻亳R上走到淑英身邊，抓起她的一只手來緊緊地握著，用同情的眼光看她，然后鼓舞地說：“二妹，你是聰明人，你不要焦心你的前途，你跟大表哥不同。”

“大哥這一年來瘦得多了。”淑英不回答琴的話，卻傷感地自語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你跟他不同?！庇X民聲音堅(jiān)定地安慰她。

淑英感激地看了覺民一眼，又掉過臉去看琴。她微微地點(diǎn)頭，輕聲地接連說：“我曉得，我曉得。”過后就開顏一笑，提高聲音說：“不要談這些事情了。二哥，你把笛子拿給琴姐吹。我吹簫。你和三妹、四妹來唱歌?！?/p>

“好，那么就唱《蘇武牧羊》。”淑華搶著說了。

琴從覺民的手里接過了笛子，橫在嘴邊吹起來，淑英也和著吹起了簫。簫的如泣如訴的低鳴，被悠揚(yáng)的笛聲蓋住了。笛聲飄揚(yáng)地在空中飛舞，屋里四處都飛到了，然后以輕快的步子，急急地越過欄桿，飛過水面，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更響亮地升起來。淑華姊妹的清脆的聲音和覺民的高亢的聲音一起在空中飄動(dòng)，追逐著笛聲，一點(diǎn)也不放松，于是它們也跟著笛聲跑到遠(yuǎn)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