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在這時(shí)候大房的袁成從外面走了來向周氏說：“太太，姑太太差人來接琴小姐回去?！彼氖蓍L的身子站得筆直。

“曉得了。是張升嗎？你喊他在門房里等一會兒罷。”周氏不去問琴的意思，就吩咐道。

“是?！痹纱怪鴥芍皇止Ь吹卮鸬?。

“大舅母，我還是現(xiàn)在就走罷?！鼻龠B忙說，她就站起來。

“琴姐?！笔缲戱R上抓住琴的一只膀子，十分依戀地輕輕喚道。她的手微微顫動，聲音也微微顫動，好像琴一去就會把她的什么寶貴的東西也帶走似的。

“琴孃孃，你真要回去嗎？你就住在我們家里，大家在一起耍，多有趣。你天天給我擺龍門陣，好不好？把姑婆婆也接來。”海臣天真地拉著琴的袖子絮絮地說。

“海兒，你說得真好。我回去過兩天就會再來的。我家里故事書很多，下回我?guī)妆緛?，一定多給你擺幾個(gè)龍門陣?！鼻贀嶂旱亩填^發(fā)，愛憐地說。

“書沒有帶來不要緊，你不要自家回去，就喊袁成去拿來好了?！焙３家琅f天真地說話，使得琴也忍不住微笑了。

“好倒好，不過我明天早晨就要上學(xué)。”琴回答道。

海臣沉吟了一下，便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上學(xué)是很好的事情。爹爹說好人都要上學(xué)。我長大了也要做個(gè)好人。爹爹每天教我認(rèn)字。爹爹說，我好好地認(rèn)字，好好地聽話，媽媽也高興。爹爹說，媽媽在天上，她天天看得見我，我看不見她。我想天上一定也很有趣。媽媽一定很快活。她一定也想我。我想我總有一天會看見她。我要告訴她好多好多話?！彼甘之嬆_地說，臉上帶著認(rèn)真的表情，好像在敘述一件重大的事。他沒有一點(diǎn)悲哀，但是他的話卻引起了好些人的痛苦的回憶。覺新起初滿意地微笑著，后來暗中垂淚了。

“你媽媽一定也很喜歡你?！鼻倜銖?qiáng)掙出了這一句，一把抱起海臣來，緊緊地抱著他，半晌不說話。

覺新伸手揩了一下眼睛，忽然注意到那個(gè)中年仆人還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便吩咐道：“袁成，你去罷。你喊張升在門房里多等一會兒?，F(xiàn)在還早得很?！?/p>

“是，大少爺?！痹晒Ь吹貞?yīng)道，便轉(zhuǎn)身走了。他走了十多步路的光景，又被沈氏叫了回來。

“袁成，外面有胡琴的聲音，一定是唱戲的瞎子走大門口過，你趕快去把他們喊進(jìn)來！”沈氏吩咐道。

“是?！痹晒Ь吹貞?yīng)了一聲，就放開大步往外面走了。

“琴孃孃，你不要走，要唱戲羅?！焙３几吲d地對琴說。

這時(shí)候眾人才注意到從外面送進(jìn)來隱約的胡琴聲，檀板聲，碰鈴聲。那些樂器凄涼地哭著，婉轉(zhuǎn)的哭聲無力地在空中飄蕩，使這春夜也帶了悲哀的情調(diào)。眾人的心逐漸地被這些聲音吸引去了，好像它們把他們帶到一個(gè)地方，帶到他們的失去了的回憶那里去。眾人茫然地傾聽著這些聲音，各人沉溺在自己的回憶里。只有海臣是高興的；淑華是激動的；沈氏是平靜的。但是外面的聲音突然停止了。

“琴姑娘，你不忙走，我請你聽瞎子唱戲，我今天打牌贏了錢。”沈氏興高采烈地說。

“好，多謝五舅母，我就等著聽一兩折戲再走?！鼻倥阈Φ馈Ｋ齽偘言捳f完，覺英、覺群、覺世、淑芬四個(gè)人從外面跑了進(jìn)來。覺英跑上石階，向著淑英、淑華兩個(gè)問道：“哪個(gè)喊瞎子來唱戲？”

“五嬸今天打牌贏了錢請客?！笔缛A順口答道。她接著反問覺英：“你們今天不讀夜書？”

“今天先生有事情，放學(xué)?！庇X英得意地回答。

“四爸，五婆婆請琴孃孃聽?wèi)颉！焙３荚谂赃呎f。

淑英看見九歲的淑芬跟著三個(gè)哥哥在外面跑，便對她說：“六妹，你還不回屋去？你跟著四哥他們跑來跑去，四嬸曉得會罵你的?！?/p>

“不要緊，媽不會罵我?！笔绶覛膺葸莸貛卮穑浩痤^，小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走到淑英的身邊，搖著淑英的膀子說：“二姐，你心腸真壞。你們聽瞎子唱戲，倒喊我一個(gè)人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