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最隱秘的細節(jié)從庫克醫(yī)生的心中,從他的筆端流淌出來,似乎毫無顧忌。
他把這一切講給跟我母親邂逅相遇后所生的兒子聽。
我懷疑即使是在寫給朋友的信中,還有哪個男人能有他一半的坦率。
我不但沒有感到不快,反而覺得無比榮幸。
我在信封上寫下"是",然后從夾克口袋里掏出空白紙來,一陣狂抄,生怕愛德華會等得不耐煩,管我抄沒抄完便進屋來把信燒掉。
我一字一句、一標一點地抄完了庫克醫(yī)生的信,離開時兜里的信等于就是原件。
我不會向任何人展示這封信。
我堅信自己有能力保守秘密,有能力把這幾頁信紙隱藏下來,不為人知。
(我把這封信塞進自己臥室的床柱里,第一封信和今后要寄來的信全都這樣藏在柱子里面。
8歲時我意外發(fā)現(xiàn),床柱的頂端很容易擰開。
我把信紙疊在一起卷成圓筒,這樣要比折疊起來保存的時間更長。
)我走到樓梯平臺,把原件和信封交給愛德華,他默默地接過信,從椅子上起身時頭也沒抬,眼睛仍然在看書。
我跟著他走進屋子,靜靜地站在壁爐邊,看著他又一次執(zhí)行起燒信的莊嚴儀式。
他擦燃一根火柴,點燃信封,讓火苗從下往上燃燒,從壁爐的兩根鐵柵之間塞進爐里。
我們看著信燒掉。
等信燒完,他點點頭,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出來。
我離開房間,慢慢地走下樓,關(guān)上身后的門,匆匆走向后園的大門。
這封信使我深信不疑,庫克醫(yī)生就是我的父親。
我覺得他過于自責了。
事情的緣由很清楚,他的罪責并非他所說的那樣深重。
不過我覺得只要牽扯到罪責和羞恥這種事,推理和邏輯對于他沒什么意義,就像對于我一樣,因為如今我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相信了摩西·普勞迪曾經(jīng)含沙射影說的那些話:我的雙親之所以結(jié)婚,我的父親之所以拋棄我母親,我的母親以及后來我父親之所以死掉,都是因為我這個出乎意料的孩子。
讀我母親的往事,從另外一個人的角度,從一個在她跟我毫無關(guān)系之前就認識她的男人的角度來了解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信中的那位年輕女人不是背后寫著"壞女人阿米莉亞"字樣的那張照片上的年輕女人。
在那張照片中,她的姿勢是擺出來的。
可憐的弗朗西斯·斯特德。
即使她因為別的男人而懷孕了,他依然娶了她。
為什么?因為愛她?因為她"乞求他為她保密"?不過,他們結(jié)婚之后,事情肯定發(fā)生了變化。
在北格陵蘭遠征中失蹤的那個人不是我父親,我很高興,這不只是因為我的父親還沒有死,而是因為我終于如釋重負,知道我的父親不是那個癡心于荒野的男人,他的死成了一個可怕的不可思議的謎,一個他身后的親人永遠無法解開卻要糾纏終身的謎。
我的母親沒有變,我依舊是她的兒子,可我終于擺脫了他。
對我來說,他這個謎已經(jīng)解開了。
至于我母親,她把自己的恥辱在心中秘藏了5年,讓誰都不知道,尤其是我,我是這恥辱的人證,是永遠揮之不去的提示。
那些年,她一直在擔心丈夫會不會把這些秘密告訴別人。
到頭來他還是告訴了別人。
我不想對達夫妮講任何事,否則她會寫信給庫克醫(yī)生,那肯定意味著我再也收不到庫克的任何信了。
欺騙她我感到內(nèi)疚,但我對自己說,我這樣緘口會免她傷心。
要是知道有這樣一個名叫庫克的醫(yī)生可能會取代她和愛德華叔父作為我雙親的位置,她一定不會心安的。
我沒法想象:我怎能給她講我母親訂婚后的那段韻事,告訴她我就是那段風流的產(chǎn)物?我沒法想象:當她從我口中得知母親是跟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男人生的我,而我與那個人人都視作是我父親的人其實毫無關(guān)系時,她會怎樣?不,為了我,也為了她,不能把這些告訴她。
"我母親有沒有離開過紐芬蘭?"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愛德華晚上加班沒回家,我忍不住問達夫妮,眼睛搜尋著她的臉,可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離開過一次。
"她回答,"她去了紐約。
她在那兒有個表姐叫--什么--莉莉,大概是吧。
是她邀請的。
你母親快要結(jié)婚了。
莉莉告訴她成家之前應當出去見見大千世界,至少走幾個地方。
""母親講沒講紐約是啥樣子?"我問。
"講了,她說那地方很刺激,人很多。
"我又一次搜尋她的表情,依舊一無所有。
這些年來,這件事她從沒提起過。
我母親找到弗朗西斯·斯特德,告訴他自己懷孕了。
我無法想象他們之間發(fā)生過一場什么樣的交流。
如果她同意的話,作為醫(yī)生,他可以做出庫克所暗示的不太體面的選擇。
不知道他們談沒談過這事,談沒談過那種簡單的處置辦法,沒等我出生就給打掉。
"結(jié)婚后我也沒跟她來過。
"對他們兩人來說,這場婚姻一定是非常孤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