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我自己的臥室里,點上蠟燭,我把這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
庫克醫(yī)生是多么地不同于我所認識的任何男人。
他居然寫信給我,請求我的寬恕,我的赦免。
他仿佛認為自己健全的心智,自己整個的生命,全都維系在這上面。
要不是這封信,不知有多少事情我會永遠不知道。
雖然我對寫這信的人有所了解,但它依舊猶如從天而降。
又有一封信來了。
我最親愛的德夫林:不知如何告訴你,你讓我無比歡喜。
你回答的"是"恢復了我的精神和勇氣。
在收到你叔父的信之前,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真真實實地存在。
我第一次是跟利比·福布斯結的婚,她生下一個孩子后便死了,孩子也只活了幾個小時。
真是禍不單行,一時間我好像無法復原。
我現在的未婚妻叫安娜·福布斯,是利比的妹妹。
最后一次在紐約見她時,她病了,大概是擔心我在這次遠征中會出什么事。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除了你,我還沒有孩子。
德夫林,我很幸福。
至少可以這么說,許多年來我第一次相信自己還存在有幸福的可能。
得知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自己造就的孩子,有一個身體的一半是跟自己一樣的人,我從此會帶著完全不同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
在此之前,我從沒有真正這樣想過。
再過兩天,我們就要出發(fā)去巴塔哥尼亞了。
明天我會再寫封信給你寄去。
你讀到信時,我已經到了巴塔哥尼亞。
我的心又開始驛動了。
停滯了如此長久的世界又蠢蠢欲動起來。
我又要前往南極了。
去過那兒的人甚至相互之間都說不清是什么感受。
不過我知道,只要去過一次,沒有誰不希望再去,沒有誰不被那景象徹底改變。
在去過極地的人和沒去過極地的人之間有一堵不透光的、無法逾越的墻。
前者所目睹的不僅有人性最好的一面,也有最壞的一面。
你會經常聽人說極地遠征展示出"最好的"人性。
可除了我在給你的信中所暗示的,你從沒聽說過它會昭示最壞的人性。
我猜想你或許以為自己懂得在探險中"最好"和"最壞"這兩個詞是什么意思,不過,你不知道,而且無論我怎么描寫都無法使你懂得。
我的所見,我的所做,使我不可能再把社交這樣的大戲當回事了。
需要補充的是,不把演戲當回事往往使人演得更加得心應手。
我和皮爾里就是這樣的情形。
對于一個不是探險的人,其動機以及所謂內心深處的渴望在我看來其實跟孩子的一樣顯而易見。
我不會再被語言所誤導,所迷惑了。
在布魯克林的街道上,在南極,或者在巴塔哥尼亞的什么港口,不論我在哪里遇見這樣的人,那雙眼睛,那張臉,那張臉的顏色,還有那身體的姿勢,都清清楚楚地向我昭示著他的真實自我。
一次,有個人在我耳邊喋喋不休了幾個小時,單憑他的聲音我就很快判斷出他的人品,他的聲音與他講話的意思毫不相干,常常還相互抵觸。
這就是我要你不要給我寫回信的原因之一。
要是寫了,你會無意中引起我對你這個人的看法走樣,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你會故作姿態(tài),明顯得使我對你產生惡感。
你也許認為我這是雙重標準,也許感到奇怪,既然我對語言如此懷疑,甚至鄙視,不讓你給我寫信,那為什么我還在給你寫?顯而易見,我們見面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即使有可能,也是不明智的。
你在我前面提過的那堵墻的外面。
我在用你唯一懂得的語言,也是我們唯一可用的途徑把信息拋給你。
暫且告別你的庫克醫(yī)生1898年8月3日